紫玉金砂 壶王传奇

2020-01-14 10:20沈嘉禄
上海工艺美术 2020年3期
关键词:四海紫砂壶紫砂

沈嘉禄

Maybe Xu Sihai says goodbye to this world with many regrets. But I firmly believe that Baifoyuan Garden is always full of blooming flowers and countless fruits. Xu Sihais wife surnamed Jin and his two sons will carry on his unfinished undertaking.

庚子芒种那天,江南气候温和,细雨绵绵,对农耕文明而言,真是个好日子。但是对上海著名紫砂陶艺家、收藏家许四海来说,他却再也不能“芒种”了,老天爷也许觉得他太累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吧。

那天上午我接到许四海小儿子许泽锋的微信,得知老许因为在家中花园里摔了一跤,口鼻流血,被人发现后马上送附近医院抢救,但还是于今天早晨(6月5日)上午6时06分与世长辞,享年74岁。

惊悉噩耗,无比悲伤,天在下雨,我在流泪。我每年春节都要去嘉定江桥给老许拜年,今年疫情来了,就不敢去看望他,想不到就此永别!

去年春节见到他时,他非常消瘦,但精神尚可。前几年他被查出糖尿病,为此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长期来,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一直很自信,不打针、不吃药,偶尔有点伤风感冒,喝一壶酽酽的热茶,很快就没事了。喝茶给他带来极大的乐趣和自信。好多年前他就对我说,有一次去医院体检,医生认为他的各项指标非常好,就像二十岁的小青年。他哈哈大笑:“中国的茶是好东西,古称‘不夜侯‘涤烦子,提神醒脑,防治‘三高,驻颜益寿,永葆健康。”

喝茶当然是好习惯,但他也可能被喝茶这档事遮蔽了隐藏得很深的病情。有朋友请他去外地休息十天半月,他一贯的态度就是:“谢谢,不去”。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忙不过来啊!”他每次见到我都这样说。

一、从“拾荒人”到“门外汉”

数十年来,许四海的紫砂作品一直是收藏市场的“宠儿”,他的紫砂壶钤有一方印章:“门外汉”,他在自己的书法作品中有时也会落款:“拾荒人”,这是他少年时徒步来上海的记忆和早年学艺经历的写照。

许四海出生在江苏建湖县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早年失怙,读完初小后即随母亲到上海投奔大哥,母子俩是一路走到上海来的!

到了上海后,他靠在钢铁厂捡煤渣、推板车、到郊区开河挖渠,挣来几个小钱帮助大哥养家糊口,几年后,他勇敢地承担起抚养老母的责任,以孝行获得所在地区居民的一致称道。

许四海16岁那年,街道推荐他去公交公司工作,他工作特别努力,屡获先进生产者称号。1964年光荣参军,在空军广州某部机场任地勤人员,后参加援越抗美战争,在越南前线任侦察兵,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经受战火洗礼,后升任侦察排长,荣立三等功后凯旋。

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我与战友埋伏在战壕里,用望远镜观察从航母上起飞的美国轰炸机,把情报及时发回指挥部。许多战友在高炮阵地上牺牲了,我活着回到祖国,在踏过边境后,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在一家小店里买了一件陶瓷小摆件。没想到这件小玩意儿就此埋下了艺术种子,我日后喜欢陶瓷艺术、创作陶瓷艺术的动力与灵感大概就是这样来的吧。”

随部队回到广东,许四海利用闲暇从事陶瓷研究与收藏,为购藏一件珍贵陶瓷,常常不惜倾囊而沽。1997年,我为许四海撰写人物传记《紫瓯乾坤》,听他讲了许多故事。简单说吧,为了得到一件流落民间的古陶瓷,他常常倾囊而出,甚至借钱,有一次还将自己的手表和太太新结的毛衣脱下来跟小贩交换。

上世纪70年代末期,许四海转业回上海,在公用事业学校先后任学生科、总务科和膳食科科长。80年代末开始自学紫砂陶艺。他独自一人跑到宜兴,找到陶艺家,说我要跟你学做紫砂壶。但是当时的形势还不够开放,艺人将自己的“一招鲜”视为生命,轻易不肯示人,所以很多情况下,他只能在门外偷偷看。“门外汉”这方印章就是这么来的。他从来不忘自己的来路,告诫自己谦虚、谨慎、求敏、务实。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有幸得到沪上著名画家唐云先生的指教与激励,唐云看了他按自己的方法“挖”成的石瓢壶后非常兴奋,拿起毛笔就在壶底写了一首从郑板桥的诗中脱胎而来的、具有讽刺性质的打油诗:“吾兄肚大嘴尖尾巴高,无知无识太骄傲,如今怎么办,只有留给将来看看解疲劳。”

據《砂壶图考》记载,郑板桥曾经做过一把紫砂壶,壶身上就刻着一首诗:“嘴尖肚大耳偏高,才免饥寒便自豪,量小不堪容大物,两三寸水起波涛。”郑板桥是借紫砂壶的形状发点小牢骚,或揶揄傲才恃物的穷酸秀才,或讽刺官场上的帮闲清客,颇能体现这位狂狷文士的性格。那么唐云为许四海写这首诗又有什么用意呢?许四海说:“唐先生在善意地提醒我,我还没有进入紫砂艺术的堂奥,这把壶做得不够规整,嘴和把都偏高了点。但他也是在鼓励我。”

唐云又对许四海说:“中国的科级干部多如牛毛,有你一个不多,缺你一个不少,但是好的紫砂艺人倒是稀缺得很。你干脆丢掉其他事情,一门心思做紫砂壶吧,你做壶,我来画,烧好后不愁没有市场。”

听了唐云的话,没过多久许四海果真办妥了留职停薪手续,去宜兴参与宜兴紫砂二厂的创建工作,任助理厂长,与唐祝和厂长、史俊棠副厂长配合得相当好,为乡镇企业走出一条面向市场的新路做出了可贵的探索。

二、从“壶天阁”到“百壶斋”

在宜兴期间,许四海遍访名师,潜心研摩,上溯明清,下逮当代,并得到花器大师蒋蓉的亲灼,也受到顾景舟、朱可心等大师的点拨,技艺大有长进。1985年许四海以作品《夏意》在轻工业优秀作品评比会中一举夺得金奖。此后每作一壶,都成为海内外紫砂壶具收藏家争购的对象,许四海自学成材的故事也传为美谈。

上世纪80年代初,许四海在愚园路的家里建起立了一个私人茶具博物馆——壶天阁,展厅很小,十几展柜靠墙一立,再无插锥之地了,晚上一家人都得打地铺。1991年在市领导的关怀下,他们全家搬到了兴国路,才有条件辟建一座中规中矩的四海壶具博物馆,匾额仍然是壶天阁,文汇报的名记者郑重先生还专门写了一篇大特写介绍这个特色收藏馆和老许的收藏故事。

我不知多少次带着朋友进入壶具馆参观了。这里展出从新石器时代的彩陶壶到明清两代的各类陶瓷壶具凡三百余件,林林总总地构成了一部脉络清晰的中国陶瓷发展史,为中国文化发展史提供了极有说明力的实证。在老许的熏陶下,我也很快地爱上了陶瓷收藏,一有空就往福佑路市场跑。

许四海是退伍军人,是优秀党员,也是军地两用人才的模范,是一条从劳动人民中间走出来的铮铮汉子,他做壶卖壶,轻轻松松地掘到了第一桶金。我亲眼看到台湾收藏家在他家里扔下砖头这么厚的一叠人民币,怕他不应承,转身就走人了。在收藏热勃兴的那个年代,他天天做壶,还是供不应求。但是,金钱又被他视如粪土。

他做壶并不为了纯粹的赚钱,更大的兴趣在于推广中国的茶文化。他到处开设讲座,并向嘉定区博物馆捐赠了一批古陶瓷。他还向巴金、柯灵、董建华、马万祺、萨马兰奇等社会名流赠送亲自制作的紫砂作品。在巴老的书房里,他为巴老表演中国茶的泡茶仪式,巴老喝了他泡的茶,非常高兴。

后来许四海还为巴老专门做了一把紫砂壶,是仿了曼生十八式中的匏式壶,粗看之下,壶身圆润、造型丰满,样子古朴厚拙,细看之下,壶面在紫色的基调下突现了细小的象牙色颗粒,似受冻的梨皮。巴金看了不停地点头,说:“这是很高雅的式样。任何艺术,不管是知识分子搞的还是民间艺人搞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不过你送我的壶可舍不得使用啊。”

1997年,在香港回归前夕,许四海应有关方面邀请,精心制作了一批紫砂壶,送到香港展览并拍卖,为香港回归造势,获得很大成功。也在这一年,他从兴国路搬到嘉定江桥,带领两个儿子和几个徒弟,在一片荒地上重建了一座更大的壶具博物馆,再造了一座百佛园。

三、百佛园,闹中取静的文化道场

这是一个以弘扬茶文化为宗旨、以佛教文化为景点框架、以绿化城市为义务的江南园林。园内小有起伏,不致单调,一百余尊石佛像散置其间,不致拘谨,一排雪松将园林与外环线隔开,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环境。几条石铺小径将园林切割成几个区域,种植了龙柏、香樟、雪松、银杏、冷杉、红枫、冬青、棕榈、广玉兰、杜鹃、蜡梅、茶花、桂花、樱花、月季、紫藤、以及桃、梨、栗、橘等花木五千余株。时值初夏,新叶挂满枝头,杜鹃、月季花一片灿烂。

许四海给这座园林起了一个极具个性的名字:百佛园。

许四海说:我是一个茶人,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一个字:茶。

所以他搞百佛园,一不想搞成私家花园,关起门自己享受;二也不想搞成人间仙境,使它蒙上神秘色彩。许四海是明白人,他让佛像与爱茶的老百姓一起享受阳光、空气和香茗的清芬。所以在百佛园里人与自然、人与佛像都融和在一起了。走进百佛园,就会感到特别轻松,心情舒畅。

在四海壶具博物馆里,最令人瞩目的藏品就是大亨壶,这是清代著名壶艺大师邵大亨的代表作,叫掇只壶。从造型上看,这把壶通体圆润,大气磅礴,无论从比例、造型还是平衡等多方面考察,都到了古人所说的“多一份则肥,少一份则瘦”的境界。表面上包浆如玉般的晶莹透亮,给人无比稳重和宁静的感觉,堪为紫砂艺术的里程碑作品。

这把壶得来也很不容易。这把壶原是邵大亨为宜兴的潘家特制的传家之宝,传到第三代,潘家的一位子弟到东北某大学读书,20世纪50年代被错划为右派。此人去东北时曾带了十几把精美的紫砂壶准备作急救之需,遭受不幸后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上世纪80年代落实政策,这个不幸的疯子将最后一把壶背回了家,这就是大亨壶,更让人惊奇的是此壶随主人顛沛流离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后来这个家庭要造房子缺钱,消息传出,许四海连夜赶到宜兴,倾其所有,以三万元代价买下。

这笔钱在20世纪80年代不是个小数目。许四海刚离开,就有一个港商赶来愿以更大代价买下,但已经晚了。后来不止一次有人叩开许四海的壶天阁,愿出大价钱转让,有的人甚至开出一百六十万港元的巨额。

许四海坚决回绝:我不卖,别说一百六十万,再翻十倍也不会出手。为什么呢?这把壶已经不是我个人的收藏了,它是属于我们中华民族的宝贝,如果从我手里流到海外,我就是民族的罪人。我非常敬佩邵大亨的艺品和人格,它将不断鼓舞我在紫砂艺术探索的道路上汲取前辈的人格力量和艺术营养,并跟上时代的步伐开拓创新。

四、为古今两位茶圣建立纪念馆

后来,许四海又在百佛园建了吴觉农纪念馆,这是中国规模最大,档案资料最全的吴觉农纪念馆。两年前他又建了一座茶圣陆羽纪念馆。这一切都与他的初衷是一致的。

百佛园成了当地的著名景点,与壶具博物馆一起成了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教学实验基地。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的陈至立为四海壶具博物馆题写了馆名。

三十多年来,海内外新闻媒体对许四海的宣传报道不计其数,评价甚高,使他获得“江南壶痴”的美名。许四海对紫砂艺术的贡献不仅推动了中国茶文化的发展,还极大地促进了上海的精神文明建设。

功成名就的许四海满可以在远离尘嚣的江桥百佛园里晒晒太阳,散散步,欣赏欣赏他收藏的石佛像和砖雕等佛教艺术品,也可以在他创建的吴觉农纪念馆和陆羽纪念馆里整理古籍或展品,这一切都与他的收藏家、陶艺家身份相吻合。但是他不满足这些,他要做更大更多的事情。

如今,天不假年,许四海也许带着太多的遗憾走了。但是我坚信,百佛园的鲜花依然不败,百佛园的果树照样果实累累,太阳每天升起,他的未竟事业,会由他的太太金老师和两个儿子来完成,四海壶具博物馆的藏品也会妥善保管和陈列,许四海的故事一定会在更大更广的时空传扬,激励更多的人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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