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二孩”何以不“全”?
——家庭转型视角下农村青年生育意愿研究

2020-01-16 18:16毛一敬
湖北行政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全面二孩子代代际

毛一敬

(华中科技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湖北 武汉430074)

全面实施一对夫妇可生育两个孩子的政策是国家适应人口和经济社会发展新形势,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的重要举措。然而统计数据表明,国家通过制度松绑鼓励二孩生育的政策实践并没有带来人口生育数量的持续增长。2016 至2018 年,我国全年出生人口依次为1786 万人、1723 万人、1523 万人,人口生育率在2016 年短暂攀升后连续两年下滑,政策效应明显消退[1]。曹艳春在上海、浙江、江西、湖南、甘肃、贵州等地的农村调查发现,农民家庭二孩生育率普遍不高[2],笔者在湖北农村的田野调查也印证了这一结论。人口是社会基本构成要素,与社会发展有着密切和复杂的联系[3]。深化对农民生育意愿的研究,弥合国家生育政策、农民生育偏好、农民实际生育行为间的断裂,对农民家庭再生产、可持续和国家人口均衡发展意义重大。

一、问题的提出

一直以来,生育意愿及其变迁是人口学和社会学研究的重要现实关切,并形成个体视角和结构视角两种研究视角。这两种视角的差异分别体现在生育动力的定位、生育主体的瞄准及能动性等方面。

首先,个体视角的生育意愿研究建立在微观经济学基础上,凸显着生育主体的个体理性。肇始于哈维·莱宾斯坦的“成本—效用分析”奠定了这一研究的理论基础。莱宾斯坦提出“边际孩子合理选择论”认为,理性夫妇根据经济、社会、文化等因素比较和权衡多子生育的成本和效用,进而做出理性的生育抉择[3]。在此基础上,贝克尔将孩子看做是耐用消费品,提出“孩子数量质量替代理论”,高质量的孩子是父母支付更多的费用,获得更大效用的孩子,在家庭收入一定和父母时间有限的条件下,孩子的质量和数量是一种替代关系,当家庭追求效用最大化时,家庭倾向于做出以质量替代数量的有利选择[6,7]。这一研究视角下,承担着生育责任的夫妇自身是生育决策的主体,受生育的效用和功能驱动基于个体理性做出生育抉择,具有个体主动性和经济理性的特点。

其次,社会结构视角的生育意愿研究基于中国农耕文明的生命实践,强调文化观念和社会结构对个体生育观念的塑造。李银河强调了传统文化伦理对农民生育观念的影响,认为每个人从降生入世就落入在“生存繁衍原则”的生活逻辑之中,传宗接代和家庭兴旺发达是农民一生追求的目标,男孩偏好和多子偏好是重要的生育文化[8]。刘中一借鉴布迪厄对场域和惯习互构关系的论述,分析了社会结构尤其是农民生活的村庄社会对其生育意愿的影响,即农民的生育选择是与村庄社会结构互动的结果,每个人既是塑造村庄生育结构的一员,同时也受村庄社会结构、生育秩序和社会舆论的约束[9]。这一研究视角将生育行为纳入社会结构中进行分析,凸显着外部结构对农民家庭生育行为的社会性塑造。农民虽然是生育的主体,但生育实践却潜移默化地遵守着地方生育秩序与规范。

已有研究富有启发,但无论是个体理性视角还是社会结构视角,都忽视了“家庭”作为农民基本生活和行动单元在生育选择中的主体性和主动性。首先,与西方个人主义文化传统不同,中国“家本位”伦理文化传统决定了家庭而非个体是农民生育行为的基本决策单元,以父子为主轴的代际关系在生育决策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女性的生育实践往往是家庭生育意愿的表达。其次,家庭不仅是农民的生活单元和经济单元,同时具有着伦理和价值属性。生育既满足着农民家庭的功能性需求,还具有超越实用主义的价值和意义。过分强调经济理性容易遮蔽农民生育行为的多面性,使生育意愿研究落入简化和片面化。最后,社会结构视角论述了文化传统和社会规范对农民生育行为的外在约束,然而工业化和城市化背景下,随着农民流动的加剧和村庄边界不断开放,村庄结构和文化传统对农民家庭行为的规范作用在不断弱化,家庭在生育选择中的主动性被不断释放。

基于湖北农村的田野调查,本文引入家庭转型视角展开农民生育意愿的定性研究。定量研究通过数据搜集和模型分析揭示了兄弟姐妹数、月收入、受教育程度、一胎孩子年龄、一胎子女性别等变量与农民二孩生育意愿的相关关系[10,11],这些研究虽富有启发,但因素关联性印证缺少对现象内部发生机制和现象之间内部关联的阐释,难以揭示农民生育意愿下降的实践逻辑和深刻内涵,并使农民生育意愿研究陷入碎片化。工业化和城市化是农民生育意愿发生变化的社会结构背景,家庭转型是农民生育意愿变化的具体发生情境。本文深入农民家庭生产生活实践,在家庭转型框架下系统化理解农民生育意愿下降的生成机制,其论证思路如下:首先,结合湖北农村调研经验揭示农村青年面临生育压力的外在表征;其次,结合农村青年面临的生育压力表征,揭示其背后蕴含的农村家庭转型维度,继而进一步分析家庭转型作用于农民生育意愿而形成的家庭生育新秩序;最后,针对农村青年二孩生育面临的现实困境和挑战,进行应对策略的扩展性讨论。

本文的经验材料来自于笔者在湖北宜昌农村的田野调查。2019 年10 月,笔者与调研团队在湖北宜昌的三个村庄开展了为期20 天的驻村调研,主要对农民家庭生产生活进行考察,农民家庭生育情况是重点关注内容之一。20 世纪80、90 年代,宜昌地区较为彻底地落实了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的计划生育政策要求,因此,村庄里的80 后和90 后大部分都是独生子女。2015 年“全面二孩”政策实施以来,村庄二孩生育率未见明显上升。A 村是城郊拆迁村,二胎生育率约30%;B 村是城市近郊村,共有育龄妇女200 多人,近几年生育二胎的不足10 人;C村是远郊村,实施“全面二孩”政策以来,村庄二胎生育数量不足15 人。本文通过对宜昌农村的调研经验来思考农民家庭生育意愿变迁的生成机制。

二、个体生育意愿降低——农村青年生育压力的外在表征

以家庭为单位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和儒家文化的熏染共同塑造了中国农民长期实践的早婚早育、多子多福、男孩偏好的生育观念[12]。随着市场经济发展和多元文化兴起,国家政策推动下农民生育观念也经历着现代化变迁。然而,文化惰性决定了农民生育观念的变迁过程始终受已有生育惯习的影响。因此,“一男一女”的子女构成模式是现阶段农民最普遍的生育愿望,这是农民在计划生育政策制约下形成的最理想的妥协选择[13]。调研发现,虽然生育两个孩子是农民家庭最理想的生育偏好,但落实到具体生育实践,已生育一个孩子的农村青年普遍表示不愿再生育二孩。生育二孩带来的教育压力、照料压力和女性生理压力是农村青年二孩生育意愿降低的主要原因。

1.教育压力

2017 年12 月,北京大学中国教育财政科学研究所发布中国教育财政家庭调查数据显示,学前阶段生均家庭教育负担率为10.7%,其中,农村为8.4%,城镇为11.7%;小学阶段生均家庭教育负担率为10.4%,其中,农村为7.5%,城镇为11.9%;初中阶段生均家庭教育负担率为15.2%,其中,农村为13.6%,城镇为16%;高中阶段,普通高中生均家庭教育负担率为26.7%,其中,农村为30.9%,城镇为25.6%,义务教育阶段家庭在校外的教育支出比例较高,达到家庭教育支出的三分之一[14]。80 后和90 后父母普遍对孩子有着更高的教育期待[15]。随着农村劳动力市场化,教育城镇化成为农村教育发展的必然趋势,农民家庭教育投入不断攀升。教育支出成为家庭的刚性支出,且子女数量的增加与教育支出总额增加成正比关系,因此,教育支出压力是青年农民生育意愿下降的主要原因。

“现在养一个孩子的成本太高,吃的、穿的、用的要求越来越高,大人可以凑合点,小孩的都要买好的。另外就是孩子上学,虽然义务教育阶段的学费不高,但各种兴趣班也是不小的花费,孩子读高中和大学,还要花更多的钱。”(访谈记录:20191015ZX)

教育压力不仅体现为教育支出带来的经济负担,还包括因家庭教育要求父母参与而使父母面临的心理焦虑。《教育部关于加强家庭教育工作的指导意见》进一步明确了家长在家庭教育中的主体责任,要求父母依法履行家庭教育职责,严格遵循孩子成长规律,不断提升家庭教育水平。在政策实践方面,学校教学时间的调整、课堂作业形式的创新,都要求父母腾出更多时间陪伴孩子、辅导功课,并不断强化父母参与与孩子性格养成、成绩提升之间的直接性关联。在此背景下,子代教育从两方面向父母施加压力。第一,工作时间与子代教育时间的冲突。市场务工背景下,农村青年的时间被市场所规制。而现行的学校教育时间安排,孩子早晨上学时间晚于父母上班时间,下午放学时间又早于父母下班时间,因此,孩子的接送问题和课余时间照看问题带给父母较重的压力。第二,学校课后作业要求父母参与,教材的改革和更新换代给父母带来有心无力的压力。

“以前村里还有私人面包车接送孩子,现在面包车停了,孩子都得家长自己接送,我早上8 点就上班了,他们9 点才上学,没时间送,有时让邻居带带,有时他爷爷带。现在小学和初中学校开门的时间都不一样,要是两个孩子还要送两次。”(访谈记录:20191017LXZ)

2.照料压力

中国“伦理本位”的文化传统将家庭视为最基本的社会单位,基于血缘关系连接起来的亲属之间往往承担着相互照顾和扶持的责任和义务[16]。父子一体惯习下,隔代照料在减轻年轻夫妻育儿负担、缓解育儿焦虑方面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17]。因此,父代是否参与孙子女照料过程是影响子代家庭二孩生育决策的重要因素。社会发展和代际分化背景下,父母照料二孩意愿下降使孩子照料问题成为青年二孩生育压力的重要来源。

关于隔代照料的研究一致发现,女性老人比男性老人提供更多的照料帮助,照料孙子女的老年人中绝大多数是女性,男性老年人只是承担初级或次级的照料责任[18]。而就隔代照料对老年人生活满意度的影响来看,“女主内男主外”的性别分工给老年女性带来了积累终生的社会劣势和经济劣势,照料孙子女可能会加大女性老人的精神和情感负担[19]。调研发现,村庄老年人对隔代抚养的看法发生着转变。在思想观念上,老年人认为自己具有帮儿子照看孙辈的义务,但因为儿子生育二孩而使照料孙辈的时间不断拉长,对老人来说照料孙辈则从天伦之乐变成身体和心理负担。同时,作为对留守儿童问题的回应,越来越多的青年父母开始带着孩子在城市务工,“老漂”成为老年人在城市照看孙代的新身份,城市生活的束缚感和陌生感进一步强化着照料孙代的负担感。因此,部分老年人对子代生育二孩表现得较为消极。所以,青年人面临着二孩的照料压力。

“公公婆婆想得很开,活得很潇洒。婆婆在村里打扫卫生,每月有1000 多元工资,闲的时候就打麻将和遛弯。她也不想我们生二胎,主要是不愿带小孩,觉得带小孩麻烦、没有自由。”(访谈记录:20191018WYP)

“现在我们老人想的都比较开,孙辈是儿子自己的责任,我们把儿女拉扯大已经不容易了,小孩多了也不一定好,一个孩子就够了”。(访谈记录:20191016ZZF)

3.女性生理压力

研究发现,女性生育二孩面临的产时及产后并发症会相应增加,高龄二孩产妇面临着更多的心理和生理考验[20]。在农民家庭传统生育实践中,生育是家庭的公共性事件,而生育过程对女性生理和心理的影响则作为女性个体的私人问题常被忽视。市场经济背景下,伴随着女性进入市场务工获得经济独立,女性的自我意识也不断觉醒。作为生育实践主体,女性越来越开始关注和重视个体在生育实践中的生理体验和情感获得,生产时的生理疼痛和风险,产后的康复和身体恢复等问题,成为影响女性生育选择的重要因素。调研发现,女性生育二孩意愿下降,不仅缘于女性出于对家庭经济的考虑,还在于女性个体在生育过程和生育之后的身体和情感体验问题,后者是女性视角表现不愿生育二孩的主要原因。

“从怀孕到孩子出生,前前后后自己至少需要三年时间呆在家围着孩子转。虽然看起来怀孕生孩子不用上班,可以在家休息,但整个过程比上班还要累太多了。怀孕期间的行动不便,生孩子的痛苦,生完孩子后的身体恢复过程,都是煎熬。现在孩子好不容易长大了,我终于解放了,想到生二胎还要再经历那样的煎熬,还是算了。”(访谈记录:20191008YQ)

三、家庭发展意愿提升——家庭转型的内在逻辑

以父子关系为主轴的主干家庭是承担生产功能、抚育功能、赡养功能、消费功能、教育功能的基本单元[21],是生育实践的重要主体。传统农民家庭结构下,农业生产对体力劳动力的需求、育儿支出的低成本、养儿防老的家庭养老传统、自给自足的低生活支出、以家庭教育为主的弱教育压力,共同形塑了农民家庭“早生、多生、多子”的生育偏好。现阶段以青年为主体表现出的二孩生育压力,背后蕴含着农民家庭目标、家庭关系、家庭权力结构的深刻变迁。

1.市场竞争与家庭目标转型

对农民家庭来说教育具有很强的工具理性特点,服从和服务于实现家庭再生产目标。青年父母普遍较为重视对子代的教育投入以及子代教育结果,反映的是农民对家庭发展目标的新期待。生产方式市场化和家庭目标扩大化是80 后父母重视子代教育的主要发生情境。市场经济体制改革以前,村庄是农民第一生活空间、土地是农民家庭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农业生产是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农民将劳动力与土地紧密结合获得家庭生活的物质来源,在相对封闭性的村庄社会实现子子孙孙的代际更替和循环,家庭发展的维持性面向突出。农业生产方式和简单家庭再生产目标凸显着劳动力数量和劳动力身体素质的重要性。因此,农民家庭对子代的教育投入既受家庭资源的限制,也缺乏必要性动力,教育投入有限。20 世纪90 年代的市场经济体制改革开启了农民市场化和城市化进程,市场务工替代农业生产是农民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作为社会资源配置的主要方式,市场本身具有的层级性和竞争性作用于参与市场竞争的农民个体,村庄社会基于农民参与市场竞争能力的不同开始出现分化和分层。社会竞争、农业生产与市场务工间的经济收入差距不断将农民推向城市,农民家庭目标由维持简单家庭再生产向在开放的社会系统中实现家庭向上流动转型[22]。现有社会结构下,通过教育投入增加子代人力资本素质,提高子代市场竞争能力,是农民实现家庭发展目标的主要方式。因此,80 后父母普遍重视对子代的教育投入,家庭教育支出不断增加。

2.资源挤压与代际关系变迁

隔代照料是青年夫妻降低二孩生育时间成本的重要方式,老年人照料孙代意愿弱化,反映的是家庭发展目标转型背景下,农民家庭代际伦理的变迁。费孝通基于中西文化差异,将西方亲子抚育模式总结为“接力模式”,将中国亲子抚育模式概括为“反馈模式”。“反馈模式”既强调父母对子女的抚育责任,也强调子女对父母的赡养义务,维持一种均衡的代际关系[23]。工业化和城市化背景下,家庭发展压力使农民家庭代际关系面临失衡。一方面,子代城市化发展压力裹挟下,父母完成子代结婚等人生任务的成本越来越高,家庭经济积累压力与父母有限的经济能力之间的张力,使农村父母只能通过时间和体力的自我剥削扩大家庭经济积累。帮助子代照料孙代以及承担一定的孙代养育费用,是父母为子代家庭做贡献的重要方式。另一方面,农村青年同时承担着抚养子代和赡养父母的双重责任。城市化发展压力下农民家庭资源有限且体量较为固定,“恩往下流”的传统义务伦理下父母能够获得的养老资源不断受到挤压,老年父母成为子代城市化目标的奉献者和牺牲者,依靠子代的养老预期变的不确定。因此,农民家庭代际关系经历着代际平衡—代际不平衡—代际剥削三个阶段的演变[24]。面对代际关系长期失衡的角色张力,代际关系理性化是农民家庭代际关系的第四个发展阶段。老年人开始对指向子代的责任义务伦理进行反思,重视自己的生活保障和生活体验。学者研究发现,无论是出于代际交换还是责任内化,存在隔代照料行为的老年人在养老意愿上更倾向于在子女家居住,依靠子女养老[15](P65)。对二孩的隔代照料意愿下降是老年人开始自我独立,弱化对子代依附性的主动尝试。

3.代际分化与家庭权力结构重塑

女性是生育实践的主体,承担着二孩生育的时间成本、经济成本和生理成本。就家庭作为较为完整的经济核算单元而言,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具有家庭公共性,生理成本则具有女性个体性。在二孩生育决策中女性基于生育的生理压力表达不愿生育二孩的意愿并影响家庭生育决策,反映着家庭权力结构的变迁。市场经济不仅造成中观层面的村庄经济分化和社会分层,还在微观层面造成农民家庭的代际分隔与分化。首先,市场经济背景下,农村经济空间的有限作为推力,城市丰富的务工机会作为拉力,不断吸引农村劳动力向城市转移。农民家庭代际之间的居住形态表现为城乡空间分离,市场竞争能力不足的老年人留守村庄维持养老生活,子代在城市打工和生活。家庭结构核心化更为彻底。其次,子代在城市务工也潜移默化地经历着“再社会化”过程,代际之间在生活习惯、消费观念、价值认同等方面分化明显。因此,即使父母与子代共处同一社会空间,代际间也容易发生摩擦和冲突,甚至随着生活互动的深入而升级为代际隔阂。因此,子代结婚后,越来越多的父母开始有意识的从居住、经济、社会关系等方面与子代切割,退出子代家庭决策。农民家庭结构不断进行调整与重塑,以年轻夫妻为主轴的核心家庭开始脱离男方父系家庭,成为相对独立的生活单元、经济单元和社会单元。随着家庭权力结构向父权弱化和夫妻平权化转变,女性在二孩生育决策中的话语权不断增加。

四、“家—我”共谋:农村青年生育意愿的理性秩序

发展型家庭目标、理性化代际关系、核心化家庭结构是市场化和城市化背景下农民家庭转型的主要维度,也是农村青年生育二孩的主要家庭环境。对农民家庭来说是否生育二孩不是单个事件的一次性抉择,而是对二孩生育、养育、教育整个过程的理性考量。与西方个体和夫妻理性的生育观不同,城市化压力下中国农民家庭形成的理性生育秩序体现的是家庭理性,农民将二孩生育的抉择纳入家庭再生产谱系中进行考察。二孩生育抉择实质上体现的是在家庭物质资源和劳动力资源有限基础上,农民如何将有限的家庭资源在多元家庭目标间进行配置。首先,家庭转型背景下,发展型家庭目标要求家庭具有更高的经济积累能力,对家庭劳动力数量和质量提出更高要求,使二孩生育面临着资源挤压;其次,代际关系理性化,父母对子代劳动力资源和物质资源的供给水平明显下降,家庭对二孩生育成本的分担能力下降;最后,随着父母参与子代二孩生育意愿下降,二孩生育决策凸显着青年农民的生育自主权,资源压力与现代文化观念不断弱化着青年农民二孩生育意愿。

1.家庭目标扩大化与二孩生育资源挤压

市场经济背景下,以进城买房为表征的居住城市化和以正规就业为表征的生产职业化,是农民实现家庭发展和阶层流动目标的重要标准。买房在短期内需要家庭大量经济支出,子代职业化目标需要家庭长期的经济投入。家庭经济支出压力与有限资源总量间的张力,对农民家庭资源配置方式提出更高要求。打工经济背景下,劳动力资源是农民家庭参与市场竞争获取经济积累的主要资本,劳动力配置方式、劳动力数量、劳动力质量,直接影响农民家庭经济积累能力。生育占用的女性劳动力资源直接影响着家庭经济积累能力;教养过程高度的资源投入压缩二孩生育的资源空间。

首先,家庭城市化发展压力要求农民家庭劳动力集中向市场配置,城市化目标要求农民家庭围绕经济积累最大化进行劳动力资源配置。二孩生育对女性劳动力资源的占用,直接影响家庭经济积累能力,使二孩生育的机会成本凸显。市场经济背景下,农业剩余与打工经济间明显的收入差距,使市场务工成为农民家庭劳动力配置的主要方式。青年夫妻的劳动力本身便具有稀缺性,是维持家庭经济循环的关键要素。在一孩家庭结构下,年轻夫妻进入市场务工,父母照看孩子,能够实现家庭经济收入最大化。生育二孩要求女性暂时性退出劳动力市场,女性从生产者转变为家庭资源的消耗者,生育二孩既使家庭经济积累的来源减少,同时也增加了家庭经济支出,使家庭经济压力增大。

其次,市场经济背景下,工业转型升级对劳动力素质提出更高要求,农民为增加子代市场竞争力,越来越重视集中家庭资源对一个孩子进行精英化培养,挤压生育二孩的资源空间。在经济体制改革初期,劳动力占据卖方市场优势,即使没有技能和学历加持,农民也能够通过体力劳动在市场获得经济收入。随着市场经济深入发展,基于劳动力素质不同产生的经济收入分化不断凸显。教育则被农民寄予着增强子代人力资本竞争力,通过就业职业化实现家庭向上流动的期望。当农民将子代教育与家庭未来发展能力挂钩时,市场竞争压力则通过教育竞争向农民家庭传导。学校教育之外,父母通过给孩子报培训班等方式提高孩子学习成绩,市场化教育服务成为家庭的额外支出。同时,教育制度改革不断释放家庭参与子代教育的空间,强调父母参与子代成长的责任。孩子接送、课后作业辅导等需要父母直接参与。农民家庭对孩子精英化培养不断挤压二孩生育的经济资源、父母照顾的时间和精力。

2.代际关系理性化与二孩生育家庭支持弱化

家庭是中国社会的细胞,在“子子孙孙”血缘谱系下,作为一种支持性结构为个体的社会行动提供物质资源和情感支持。就农民生育实践来看,青年夫妻是直接生育主体,但孩子养育的整个过程无不体现着家庭代际合力的实践内涵。第一,父母对子代的劳动力支持。老年女性的劳动力资源在照料生产后的媳妇、抚育年幼的孙代中具有不可或缺性。市场务工同时对青年夫妻的时间进行了规制,因此,孙代基础教育阶段的接送和生活照料责任,一般由爷爷奶奶承担。第二,父母对子代的物质支持。父母完成子代结婚任务后,往往还具有较强的生产能力。他们通过种植土地或低端劳动力市场就业获得经济积累,并种植菜园子满足日常生活需求。在此基础上,父母对子代的物质支持,一方面表现为日常性蔬菜、粮食等生活必须品供给,降低子代生活成本,另一方面当子代家庭遇到重大支出事项时,进行资金支持。

城市化压力下,农民家庭代际关系经历了“平衡—失衡—代际剥削—理性化”四个阶段。代际关系理性化是农村父母面对长期失衡的代际关系,主动进行行为调适的结果,凸显着老年父母自我意识的觉醒,并从生育动力和生育物质基础两个维度影响子代的二孩生育预期。首先,父母不再将养老希望完全寄托于子代,开始有意识存养老钱自我养老。仍有劳动能力时,父母通过非正规就业实现自身劳动力价值变现,以增加老年生活的保障性。因此,照看孙代对中老年父母来说,因为需要占据时间和精力,也成为需要老年人支付机会成本的活动。其次,父母将自己从代际伦理责任中松绑,同时也释放了自己独立于子代的精神和情感需求。因此,对中老年父母来说,生活的幸福感不仅限于照看孙辈的天伦之乐,参与村庄公共活动及闲暇时与同辈群体休闲娱乐,也是其获得生活意义感和价值感的重要方式。而照料孙代的辛苦和操心对其他休闲方式的挤压,增加了老年人的相对剥夺感。因此,代际关系理性化背景下,照看孙代不再是中老年父母应然的生活方式,而成为一种需要机会成本的奉献和牺牲。因此,很多老人开始转变态度,不再鼓励和督促子代生育二孩。一方面,中老年父母往往是家庭多子生育偏好的主要表达者,老年父母不再表达希望子代生育二孩的愿望,青年生育二孩便缺少了重要的动力来源;另一方面,父母从隔代抚养责任中退出,进一步增加了青年养育二孩的成本。

3.家庭结构核心化与青年生育自主权的表达

王晶根据2015 年北京市青年人口发展状况的调查数据得出结论,生活在主干家庭中的已婚女性生育二孩的概率比核心家庭已婚女性高40%[25]。家庭结构通过生育决策权力和生育文化意识影响家庭二孩生育选择。家庭结构核心化外在表现为代际居住空间的分离,内在意涵则是家庭政治结构和文化结构的全面转型。生育二孩成为青年农民生育自主权的表达和实践过程。以父代权威瓦解和青年夫妻平权为表征的家庭权力结构平等化,使青年农民夫妻拥有是否生育二孩的决定权力。生育决策主体由父母主导的大家庭向青年夫妻主导的核心家庭转移,主要生育观念的文化意识也由传统伦理向现代生育观念转型。家庭生育决策凸显着青年夫妻的生育自主权,以此为中介,现代化市场观念取代传统生育伦理成为家庭生育的主导话语,农民家庭多子生育也由义务性规定向选择性行为转变。受城市和市场观念影响,青年的生育观与其父代具有明显差异性。一方面,与农业生产突出强调劳动力的体力能力不同,工业生产提供了丰富的市场务工机会,体力相对弱势的女性也能获得丰富的经济机会,经济积累能力方面的男女性别差异趋于弱化。另一方面,青年农民就学和就业等生命历程依托城镇进行,由于脱嵌于传统村庄社会结构,生育具有的“传宗接代”的传统伦理观念对他们的影响有限,现代教育和市场观念是形塑青年生育观念的主导要素。因此,青年农民对生育具有的“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等功能依赖性较弱,生育更多指向着情感和价值需求。指向情感和价值的生育需求的满足往往直指生育行为本身而与子代的数量和性别脱钩,“生男生女一个样”的性别偏好弱化着青年生育二孩的动力。

五、结语与讨论

家庭是农村青年生育实践的发生场域,家庭转型是理解农村青年二孩生育率降低的重要视角。本文基于湖北农村的田野调查,在家庭转型框架下分析农村青年二孩生育意愿下降的生成机制,将已有碎片化的生育意愿影响因素分析在家庭转型框架下进行系统整理,提出新时期农民家庭生育的理性秩序。田野经验表明教育压力、照料压力和女性生理压力是农村青年生育二孩面临的主要压力,其背后蕴含的是农民家庭目标、代际关系、家庭结构的深刻转型。市场竞争背景下,农民家庭目标由简单家庭再生产向扩大家庭再生产转型,子代城市化发展压力不断挤压中老年父母的养老资源,代际关系经历“平衡—失衡—代际剥削”后,向代际关系理性化转变,家庭结构核心化是农民家庭的主要形态。家庭转型背景下,以家庭为主体的理性生育秩序具有三方面表征即家庭转型对农村青年二孩生育的影响表现在三个方面:家庭目标扩大化挤压二孩生育的家庭资源、代际关系理性化使二孩生育的家庭支持弱化、家庭结构核心化释放了青年表达少子化生育偏好的空间,三者共同形塑了农民家庭二孩生育率降低的农民生育实践。

“全面二孩”政策释放了农村青年生育二孩的制度空间,但在生育实践层面上,资源挤压、家庭支持弱化、生育动力不足等,使农村二孩生育水平没有明显提升。人口和人力资源是国家发展的基础要素,生育水平直接影响着国家发展潜力和国家的国际竞争力。因此,生育既是村民家庭的“私事”,同时也是关乎国家发展的“公事”。弥合社会人口需求与生育实践间的鸿沟,需要公共性力量的介入和引导。基于对农村青年生育意愿弱化的原因分析,政府可以从两个维度进行介入。

第一,资源挤压和代际支持弱化,反映了城市化压力下,农民家庭二孩生育面临着资源匮乏的限制。生育二孩较高的机会成本、养育子代长期的经济支出,使农村青年“想生”却“不敢生”。国家可以从完善相关社会保障措施入手,缓解农民家庭生育二孩的经济压力。由于二孩生育问题与教育问题具有一体性,因此,国家对二孩生育的政策支持,既应涵括针对青年劳动力(尤其是生育女性)的社会保障问题,也应关注教育改革与家庭生产生活实际情况的贴合。第二,青年生育动力问题,主要涉及的并非资源问题,而更多是认知和意识问题。因此,通过公共宣传增强青年生育意识,营造社会良好生育氛围,是国家支持性举措的重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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