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王阿珍

2020-01-17 02:58欧阳乾
故事会(蓝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阿珍卫校拳王

@欧阳乾

古龙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被赋予了社会属性。有些人活在这个江湖里,即使左冲右突,最后还是无奈,阿珍就是这么一位。

阿珍是我唯一暴揍过的姑娘。

虽然她的梦想是当拳王。

每一家拳馆,都是一个门派,老队员打新队员,新队员主动给老队员买饮料,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

阿珍来到拳馆,是在2013年的秋天,多事之秋。她留着男孩子一般的短发,穿着一身高仿的运动服,背着一个硕大的行囊,就出现在了拳馆的门口,可怜兮兮的样子就像是一条倔强的流浪狗。教练打开门说:“不好意思,我们不卖废品。”

阿珍说:“我是来报名的。我要训练,我想当拳王。”

就这样,阿珍留了下来,然后,我就出差了,一个长差,直到一个月后才回来。

回来的第一天我就去了拳馆,惊讶地发现阿珍竟然还在,这让我诧异了。我们拳馆从来不乏姑娘,但一般只能坚持两三天,很少有能坚持四五天的,能够坚持一个星期训练下来的,那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如果有坚持半个月以上的,那简直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所以当我回到拳馆,看到一头汗水的阿珍在打沙袋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问教练:“她怎么还在?”

“她一直在训练,很刻苦,进步也很快。”教练拍了拍我肩膀,“一会儿你带带她。”

所谓老人带新人,其实就是条件实战。以技术为主,力量为辅,在实战模拟中帮助新人快速成长,适应擂台感觉。阿珍戴上头盔,咬上护齿,扎紧拳套,爬上擂台对我说 :“请。”

我扎手带都没缠,随便找了一副拳套就上了擂台。

阿珍的攻击很犀利,一个月的训练让她掌握了最基本的攻防动作,但这些动作在我眼里就如慢动作一般,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她的攻击,一边脑袋里思考着别的事情。但拳脚无眼,就在我疏忽的当口,阿珍竟然一个冷拳抡在了我的脸上。我鼻子一酸,立刻下意识地抱头防守,阿珍抓住机会冲了上来,朝着我就是一通凶狠密集的组合拳。

这一下子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要知道,在一家拳馆里,规矩是最重要的,规矩便是不可逾越的鸿沟。这跟封建卫道士没关系,这是属于时间带来的尊严。老队员靠实力站稳脚跟,新队员凭借虚心慢慢前进,这是亘古不破的真理,而现在,阿珍正在向这条真理发起冲击。

我一个反击勾拳,重重地打在了阿珍的右腹,那摧胆裂肺的痛感让她一下子弯了腰,失去了对头部的一切防守,我紧接着一记高扫抡了过去,阿珍头上的头盔在这力量面前形同虚设,脆弱得就像纸糊的一样。“砰”一下,她应声倒地。

拳馆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没有人在乎你是男是女,来到这里,每个人只会把你当拳手看待。但我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怎么说,阿珍也只是一个姑娘。于是我打破了拳馆里代代传承的悠久传统,训练结束后主动给阿珍买了一瓶饮料。阿珍接过饮料,一声不吭,默默地往包里装着自己的拳套、护齿、扎手带。

这让我感觉更加不好意思了,于是我又一次打破传统,主动拎起了她的包,送她回到拳馆安排的女生宿舍。

在宿舍门口,刚转身要走,就被拉了一下。我回过头,看到阿珍咬着嘴唇,眼泪正在脸上纵横奔流。

我一下子慌了,问:“你怎么了?”

这一问,如同捅破了最后一道屏障,阿珍放声大哭,她双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一边哭一边说:“还差多少……到底还差多少……我什么时候能成拳王……”

我忽然想到一个叫李淳的朋友,虽然他以烤羊腿著称,但他的绰号就叫“拳王”。

我说:“别人可以叫拳王,你也可以。”

阿珍哭得更加疯狂:“不是这个意思,我要参加比赛,成为真正的拳王!”

我有些愕然,就像我听到我一直在乡下生活的表弟忽然说自己要多种地瓜以冲击来年的福布斯榜一样。我说:“阿珍,成为拳王,这个……是一条很漫长的路。”

阿珍号啕大哭:“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阿珍出生于山东某地的城乡接合部,从小就喜欢练武,小时候一直闹着要上武校,最后却被父亲送去了卫校。

阿珍在卫校里度日如年,终于从卫校毕业了,家里通过关系,把她安排到了县医院上班,还给她介绍了男朋友,收了彩礼,算了婚期,订了酒店。生活开始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把她死死地缠在其中。在这种情况下,阿珍爆发了,她以莫大的勇气,抵抗着强加于身上的枷锁。她站在悬崖的边缘,开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自我救赎。

而当阿珍的父母听到她一心习武,想做“拳王”的想法时,两位老人家俱是虎躯一震。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荒诞的想法,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可笑,那么不合时宜。但年少的梦想就像一粒永不腐烂的种子,它可以被埋藏,也可以被丢弃,而痛苦煎熬过的每一秒都是对它的灌溉,到最后,它会报复性地开放出异常夺目的花朵。

阿珍的梦想盛开了,已经无人可以阻挡。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她的野望就像一场飓风。

她的父母最终做出了妥协,同意年轻的姑娘只身来到济南,开始自己的拳王之路。但给了期限:只有一年。一年之后,不管阿珍是不是成了拳王,还是成了别的什么,她都要回到老家,结婚生子,度此一生。

可我们都知道,一年的时间是成不了拳王的,就算拿出十年的时间,能不能成为拳王,那也是一个概率问题。阿珍用宝贵的青春,下了一个毫无胜算的赌注。

于是我安慰道:“阿珍,拳王这个事情吧,是这样的……”

阿珍一下子靠在我肩膀上,哭得撕心裂肺:“我多羡慕你们,能够自由地选择生活。”

我愣了,瞬间明白了她痛苦的根源。

可是阿珍,谁都不是自由的啊。你看吊儿郎当的我,难道就真的像风一样吗?如果是风,也是不动的风。就像我梦想抛下一切去远方,可是万水千山,都横在心里。

2013年秋天开始训练的阿珍,在2014年的春天打了人生中的第一场职业比赛。

结果输得很惨。鼻青脸肿,眼角开挂。

晚上我开车拉着她去吃羊腰子,结果堵在了经十路的高架桥上。阿珍看着下面一路的车灯与霓虹,说 :“你看。”

“看什么?”

“长的是深夜,短的是人生。”

我说:“济南就这样,多堵几次就没那么多感慨了。”

阿珍说:“我明白要成为拳王多难了。”

我笑:“呵呵,你以为呢。”

阿珍说:“我要回老家了。”

“回老家干吗?”

“结婚,生孩子,过日子。”

我眼睛一酸,扭头看着窗外,摇下车窗玻璃,点上了一根烟。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成不了拳王,但我一定要来试试。”

“为什么?”

“我很小的时候,读过舒婷写的一首《神女峰》,印象很深刻,一直记在心里。”

我一下子就念出了那两句著名的诗:“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阿珍转过头,满是伤痕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现在,我做到了。”

阿珍走的那天,我们拳馆好几个哥们去送她。在她上车的时候,我们站在月台上一起大喊道:“拳王阿珍!”

阿珍就从车门探出身子来,朝着我们拼命挥手。阳光从她背后照来,有些逆光,给她黯淡的剪影镶嵌了一道淡淡的金边。她挥舞手臂的姿势,就像一张自由自在飘在空中的纸。

阿珍,我没给你说过,其实,我的梦想也是成为一个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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