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志·诸子略》著录汉代纵横家考论

2020-01-17 21:29白少雄
关键词:班固游说战国

白少雄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汉书·艺文志》中记载的纵横家是“九流十家”中的重要一派,对把握汉代及之前纵横家的思想内容和学术特征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但是《汉志·诸子略》的相关记载存在着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这对于纵横家的研究十分不利。从现在的记载来看,似乎并无问题,实则不然。前人对此已经有所注意,可惜并未深入探讨,还有待于进一步的阐释。

一、《汉志》中汉代纵横家的身份属性

《汉志·诸子略》记载“纵横十二家,百七篇”,在这十二家之中,“《蒯子》五篇”“邹阳七篇”“主父偃二十八篇”“徐乐一篇”“庄安一篇”“待诏金马聊仓三篇”等六家是汉代人物,占了总数的一半。班固仍将这六家定为“纵横家”,但是这些人的身份属性已经发生改变,不同于游说诸侯的纵横策士,谈论内容也并非是纯粹纵横家的学说主张。

纵横家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失去了特殊的时代环境,便会退出历史舞台。对这一问题,前人曾多有论说。章学诚称:“纵横者,词说之总名也。苏秦合六国为纵,张仪为秦散六国为横,同术而异用,所以为战国事也。既无战国,则无纵横矣。”[1]110章太炎称:“纵横家之得名,因于从人横人,以六国抗秦为从,以秦制六国为横,其名实不通于异时异处。”[2]13顾实称:“苏秦说秦王不成,而东合六国以抗秦,曰从。张仪说山东诸国不成,而西入秦,用秦以破六国之从,曰横。从横之起,由此扰扰,以至秦汉兴亡。”[3]蒋伯潜称:“南北曰纵;东西曰横。战国时,西方之秦最强。当时之政客,有两种外交策略:苏秦主六国南北连合,西向以抗秦,谓之‘合纵’;张仪主六国应各西向与秦联络,谓之‘连横’。当时游说之士,不仅苏、张,而其所主张之策略,则不外此二种,故名之曰‘纵横家’焉。”[4]17张心澂称:“《汉志》之所谓纵横家,纵横二字,实不足以尽之。盖游说士成绩最显著者为苏秦、张仪,游说术中影响最大者为纵横术,故举纵横二字以概之。若详言之,则长短纵横术也。纵横不过游说术中之一二种而已。至汉武帝时,犹有纵横家(《汉志·纵横家》有《待诏金马聊苍》三篇,注云:赵人,武帝时。),试问彼时如何以行其纵横之术?即楚、汉时亦不得言纵横。故《史记》祗言蒯通善为长短说,而不曰纵横。即战国时亦不尽属纵横。”[5]战国时期是纵横捭阖之士的生存环境,失去了特殊的生存环境,游说诸侯的纵横策士也就逐渐走向末路。

从历史文献来看,时代环境对纵横之士的生存和发展具有决定作用。《韩非子·五蠹》载:“群臣之言外事者,非有分于从横之党,则有仇讐之忠,而借力于国也。从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而衡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皆非所以持国也。”[6]《史记·苏秦列传》载:“夫衡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予秦。”[7]2731《索隐》载:“衡人即游说纵横之士也。东西为横,南北为从。秦地形东西横长,故张仪相秦,为秦连衡。”[7] 2731《史记·张仪列传》中《索隐》载:“张仪说六国,使连衡而事秦,故云‘成其衡道’。然山东地形从长,苏秦相六国,令从亲而宾秦也。关西地形衡长,张仪相六国,令破其从而连秦之衡,故谓张仪为连衡矣。”[7]2798在大汉一统的环境下,朝秦暮楚的纵横策士失去了生存空间,《汉志》所谓的汉代“纵横家”的身份属性和战国策士已经大不相同。章学诚称:“苏、张诸家可互见于兵书,而邹阳、严、徐诸家又为后世词命之祖也。”[1]110李零称:“纵横家起于战国,苏秦、张仪最有名,故这里以《苏子》《张子》打头。汉代所谓纵横家,如蒯彻、邹阳、主父偃、徐乐、严安、聊苍,乃说客或上书言事者。”[8]李景星认为主父偃、徐乐、严安等人“皆文学之士,其以言辞取爵位同,其结局亦略同,故班氏以之合传焉。”[9]前人已经注意到汉代纵横家和战国纵横策士的差异,但是这些汉代纵横家并非纯粹的新生事物,他们对战国余绪仍有承接,同时在汉朝一统的环境下发生变化。通过分析这些人的论述内容和进言方式,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变化。

从论说内容来看,汉代纵横家的论说内容极大丰富,不再仅仅局限于游说纵横的策略言辞和诸侯国之间的形势分析,游说色彩大大减弱,更多的是讨论当时世务,分析和国家发展密切相关的刑罚律令、耕战徭役、君主权利等内容。吕思勉称:“盖纵横家所言之理,亦夫人之所知,惟言之之术,则为纵横家之所独耳。”[10]439并且为纵横家所论“皆揣摩人君心理之术”[10]439。战国之际的纵横家往往侧重于游说之术,是实践性的经验总结,并非那些纯粹的学术主张。

至汉代,纵横家的论辩内容已经不再是“揣摩人君心理之术”,而是将论说内容与国家管理的需要相结合,融合时政内容。《汉书·主父偃传》载:“主父偃,齐国临菑人也。学长短纵横术,晚乃学《易》《春秋》、百家之言。……乃上书阙下。朝奏,暮召入见。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11]2798主父偃向武帝陈述律令、谏伐匈奴,将时政融入论说内容。马国翰称:“《汉书·艺文志》纵横家有《主父偃》二十八篇,今存本传者四篇,上书所言九事,八事为律令,不传,谏伐匈奴一节,可谓尽言。其说上使诸侯分封子弟,以弱其势,亦贾谊之议。然谊不见用,偃窃之而得行焉,则乘乎时势之既验也。至其议徙豪民、置朔方,皆与时政有裨。”[12]364主父偃的主张能够切中时弊,补益时政,不同于朝秦暮楚的利禄之徒,进言内容融合了法家和兵家的思想,并非纯粹的纵横家学说。

除了主父偃,徐乐、严安也是如此。《汉书·主父偃传》载:“是时,徐乐、严安亦俱上书言世务。”[11]2802徐乐、严安通过上书讨论时政,向武帝提出合理的建议。马国翰称:“《汉书·艺文志》纵横家有《庄安》一篇,庄安即严安。……上书之文,即纵横家《庄安》一篇也。安与主父偃虽同时以上书拜郎中,而安过偃远甚。偃救其末,安正其本。其言薄赋敛,箴帝之利心也;缓刑罚,药帝之惨心也;省徭役,约帝之侈心也。至‘用兵乃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长策’二语,尤足关要;‘功生事者之口’,更为切要之论。”[12]368主父偃、严安等人论说的主要问题不再是诸侯之间的权利形势,而是治理国家的策略。他们不再是论说纵横捭阖的倾危之士,而是关心国家世务、向君主进言治国方略的治世能臣。

从进言方式来看,《汉志》中汉代纵横家受到了束缚,论说的自由性大大降低。蒋伯潜称:“秦汉一统,游说以无用而绝迹,不但纵横之士,一变为赋家;且以君臣悬隔日甚,面说变为上书。”[4]30汉代纵横家往往需要通过上书对君主进言,君臣之间的等级关系更加明确,不再像战国时期的纵横捭阖之士那样,可以和君主进行面对面的交谈,君臣之间的距离已经拉远。与此同时,臣子对君主的进言内容更多的是劝谏,而不是游说,战国之际的“帝王师”的姿态亦不复存在。

从文献记载来看,《汉志》中的汉代纵横家的进言方式是由口辩论说和上书谏言相结合。楚汉之际,纵横家以口辩论说为主,著书主要是为了留存自己的学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上书谏言逐渐成为更为主要的方式。

楚汉相争之时,蒯通劝韩信背汉中立,三分天下。至齐悼惠王时,蒯通又向曹参推荐齐处士东郭先生、梁石君,仍可直面进言,尚有纵横家论说的余绪。只不过,这种影响正在逐渐减弱。黄震称:“蒯通口给不在仪、秦下,会真主出兴,故无所售其奸。”[13]293在汉朝一统之后,上书谏言逐渐成为主要的进言方式。《汉书·邹阳传》载:“(邹)阳与吴严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辩著名。久之,吴王以太子事怨望,称疾不朝,阴有邪谋,阳奏书谏。为其事尚隐,恶指斥言,故先引秦为谕,因道胡、越、齐、赵、淮南之难,然后乃致其意。”[11]2338生活于文、景时期的邹阳,已经无法像战国纵横之士那样直言劝谏。面对吴王刘濞的谋反意图,只能是引譬设喻,通过上书谏言进行劝谏。虽然言辞之中尚有战国余绪,但是形式上已经不再是游说论说。

到武帝之时,这种方式更为明显。主父偃、庄安、徐乐均是如此。《汉书·主父偃传》载:“书奏,上召见三人,谓曰:‘公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乃拜偃、乐、安皆为郎中。偃数上疏言事,迁谒者,中郎,中大夫。岁中四迁。”[11]2802又载:“严安者,临菑人也。以故丞相史上书”[11]2809“后以安为骑马令”[11]2814。至于聊仓,更是待诏金马门,齐召南曰:“膠仓,《艺文志》作聊苍,纵横家,有《待诏金马聊苍》三篇。班自注‘赵人’。”[14]姚明辉称:“汉制,凡吏民上书未报及召而未见者,皆留京师待诏。金马,宫门名,苍待诏处也。”[15]《汉志》中记载的汉代纵横家已经不再是口若悬河、向君主直言的策士,而是上书进言、待诏阙下的臣子,战国之际的游说方式已经不复存在。

与此同时,汉代的统治者对这些汉代纵横家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在汉代统治者眼中,他们不再是司马迁笔下的倾危之士,更像是君主的侍从之臣。《汉书·东方朔传》载:“是时朝廷多贤材,上复问朔:‘方今公孙丞相、兒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马相如、吾丘寿王、主父偃、朱买臣、严助、汲黯、膠仓、终军、严安、徐乐、司马迁之伦,皆辩知闳达,溢于文辞,先生自视,何与比哉?’”[11]2863在武帝看来,这些人仅是善于口辩、熟于文辞之辈。《汉书·严助传》载:“武帝善(严)助对,繇是独擢助为中大夫。后得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膠仓、终军、严葱奇等,并在左右。”[11]2775“其尤亲幸者,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相如常称疾避事。朔、皋不根持论,上颇以俳优畜之。”[11]2775虽然主父偃等人常在武帝左右,但最受武帝亲幸的东方朔、枚皋仍难免“以俳优畜之”,主父偃、徐乐等人的地位可想而知。在这样的环境下,纵有纵横之术,亦无法施展。章太炎先生称:“秦《零陵令信》一篇、《主父偃》二十八篇、《徐乐》一篇、《庄安》一篇、《待诏金马聊苍》一篇,身仕王朝,复何纵横之有。”[2]13因此,想要向君主表达建议,只能是通过上书进言的方式,面见君王、口辩论说的方式已经逐渐消失。可以看到,《汉志》中汉代纵横家的身份属性已经改变,不同于游说诸侯、纵横捭阖的战国策士,在汉代一统的大环境下具有了新的特征。

二、《汉志》收录汉代“纵横家”的原因

通过上文的论证,可以清楚地看到,汉代纵横家的身份属性已经发生改变,纵横策士的特性逐渐消失,然而《汉志》仍将这些人的著作归入“纵横家”类。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的出现,存在着独特的原因。

首先,这些汉代纵横家的著作仍具有战国文风,与战国策士的著述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这是班固仍将这些人归入《汉志》“纵横家”类的重要原因。根据史料的记载来看,这些汉代纵横家的著述对战国余风仍有承接。关于“《蒯子》五篇”,《汉书·蒯通传》载:“(蒯)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雋永》。”[11]2167颜师古曰:“雋,肥肉也。永,长也。言其所论甘美,而义深长也。”[11]2167不能说《蒯子》五篇完全包含在《雋永》八十一首中,但可以确定的是,蒯通所著述的内容和战国之际的游说权变有关。马国翰称:“《艺文志》纵横家有《蒯子》五篇,注:名通。……然其奇谋雄辩亦足与《国策》同传。‘雋永’之号,岂虚哉?”[12]357可知,“《蒯子》五篇”本是具有战国文风的著作,和战国策士的著述有相似之处。

关于“邹阳七篇”,黄震称:“邹阳、枚乘本未免战国游士之余习,能持正论可嘉,(枚)乘《谏吴王书》尤明切。”[13]294马国翰称:“阳生汉文、景之世,六国余习未能尽除,故其言论虽正,而时与《战国策》文字相近,《汉书·艺文志》列之纵横家,以此故也。”[12]360邹阳身上具有战国游士的习气,著述行文与《战国策》相似,这正是“邹阳七篇”能够列入纵横家的原因。

主父偃、徐乐、庄安等人也是如此,虽然在武帝左右,但其著述文章也仍含有战国文风的特质。马国翰称:“(主父偃)盖反复倾危之士,出处大略与苏秦相埒。”[12]364表明主父偃是和苏秦相似的战国策士,具有战国文风。马国翰又称:

《艺文志》纵横家有《徐乐》一篇,今其传中不叙他事,仅载上书一篇,《志》所称者即此也。黄东发曰:‘《土崩瓦解》一书,大要可观,惜其驳处多。’真西山亦曰:‘乐之告武帝也,欲明安危之机,销未形之患,则凡幾微之际,皆所当谨也。顾乃以瓦解之势为不必虑,而欲其自恣于游畋声色之间,岂忠臣之言哉?大抵纵横之士逞其高谈雄辩,轨于理者绝少。’二公之论切中其病,然其言隐而微,其词微而婉,亦足自成一家之说,故据本传录之,以合《汉志》之家数云。[12]366

徐乐的《土崩瓦解》虽“大要可观”,但谈论的内容都是土崩瓦解之势,论说君主的政治得失,类似于纵横之士高谈雄辩。黄震称:“严安一书,言武帝靡敝中国,结怨夷狄,而其后则谓郡守之权非特六卿,岂虑根本既耗,或有乘时而起者耶?”[13]299马国翰评价“《庄安》一篇”称:“以秦人销兵为逢明天子,人人白以为更生,其言太过,则终近捭阖气息,故《汉志》与主父偃、徐乐并列纵横家,兹亦编次二家之后,从其类也。”[12]368可知主父偃、徐乐、庄安等人的著述气势纵横,具有战国策士论说的特色。这些人的著述中所体现出的战国文风是归入“纵横家”类的一个主要原因。

其次,班固《汉志》对刘歆《七略》的承袭,保留《七略》的原始记载,这是影响《汉志》中汉代纵横家划分的又一重要因素。根据《汉志·诸子略》的记载来看,汉代纵横家仅至武帝时期,在此之后,并没有补充记载。这就说明,《汉志·诸子略》中“纵横家”类的记载很有可能是承接刘歆《七略》的原文,班固并没有进行大幅度修改。关于刘歆《七略》、班固《汉志》的收书情况及原因,余嘉锡称:“《七略》及《汉志》,皆有不著录之书也。”[16]148并指出导致这种情况的三条原因:“一则民间所有,秘府未收也。”“一则国家法制,专官典守,不入校雠也。”“一则前汉末年人著作,未入中秘者,《七略》不收,《汉书》亦遂不补也。”[16]148至班固校书之时,想必纵横家的著述已经很难见到。这种情况之所以出现,一方面是自从汉武帝之后,独尊儒术,纵横之术已经不再为统治者所允许;另一方面就是学习纵横之术的纵横家本身遭遇并不好,最后很可能受到严厉的惩罚。这就使得纵横之术逐渐走向没落,随之而来,这些纵横家的著作也逐渐消亡。

从记载的数量来看,《汉志·诸子略》载:“右纵横十二家,百七篇。”张舜徽称:“今计家数篇数,并与此合。”[17]姚振宗称:“按此篇家数、篇数并不误。”[18]这就说明,《汉志·诸子略》中纵横家的记载很可能是保留了《七略》的原貌,故而篇数、家数都没有发生变化。章学诚称:“蒯通之书,自号《隽永》,今著录止称《蒯子》,且《传》云‘自序其说八十一首’,而著录仅称五篇,不为注语以别白之,则刘、班之疏也。”[1]110或许并非是刘歆、班固的疏忽,可能到刘向父子整理图书的时候,只能看到“《蒯子》五篇”,毕竟先秦时期的书籍往往单篇流传,很容易散失。至东汉班固典校祕书的时候,能否见到“《蒯子》五篇”都是个疑问。不止“《蒯子》五篇”如此,其他纵横家著述的命运想必也与此类似。

班固无法见到纵横家的原始文献,又要对纵横家学术的发展情况进行梳理。基于这种情况,承袭刘歆《七略》的相关记载是较为妥当的做法。对《七略》删改的时候,班固往往会加上自己的注语。但现在的记载中,并没有表示删改变化的注语,家数、篇数也没有变化。由此可知,对于纵横家的记载,《汉志》应该是保留了《七略》的原貌,承袭了刘歆的记载。故而,仍将汉代纵横家保留在“纵横家”中。

再次,记载汉代学术发展的真实情况,凸显纵横家的演变过程,保留特殊的文化现象,这是《汉志》收录汉代纵横家的又一重要因素。相较于战国纵横家,汉代纵横家不仅是身份属性发生转变,社会地位、自身命运也发生了转移。《文心雕龙·论说》载:

战国争雄,辨士云踊,从横参谋,长短角势,转丸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隐赈而封。至汉定秦楚,辨士弥节:郦君既毙于齐镬,蒯子几入乎汉鼎。虽复陆贾籍甚,张释傅会,杜钦文辨,楼护唇舌,颉颃万乘之阶,抵嘘公卿之席;并顺风以托势,莫能逆波而泝洄矣。[19]

在汉代,纵横家虽可鼓动唇舌,但平交诸侯、长揖万乘的地位已经消失,战国之际的辉煌已经不复存在。外在环境和社会地位的转变导致内心情感的变化,这种变化在他们的著作中体现出来。

汉代之后,纵横家逐渐走向没落,游说诸侯、纵横捭阖的故事已经成为过去,战国策士的当面论说逐渐为汉朝臣子的上书进言所取代。《史通·言语》载:“逮汉、魏已降,周、隋而往,世皆尚文,时无专对。运筹画策,自具于章表;献可替否,总归于笔札。宰我、子贡之道不行,苏秦、张仪之业遂废矣。”[20]139失去了特定的历史环境,纵横捭阖再也无法出现。关于纵横之术的发生条件,《淮南子·要略》载:“晚世之时,六国诸侯,谿异谷别,水绝山隔,各自治其境内,守其分地,握其权柄,擅其政令,下无方伯,上无天子,力征争权,胜者为右,恃连与国,约重政,剖信符,结远援,以守其国家,持其社稷,故纵横修短生焉。”[21]诸侯割据的战国时代被大一统的汉朝代替,战国之际的纵横捭阖也逐渐走向了消亡。随着这些历史记忆逐渐远去,后人只能通过传世的相关著述来窥探当时纵横家的事迹和主张,班固将这些纵横家著作收录其中,展示出纵横家从崛起到逐渐没落的过程,显示出汉代学术的发展脉络及特征。刘知几称:“《汉书》之志天文、艺文也,盖欲广列篇名,示存书体而已。”[20]56纵横家著述是当时特有的学术现象,反映了当时纵横策士的思想和主张。《汉志·诸子略》将纵横家列为单独一家,将这些纵横家著作进行收录,展示出纵横家从战国到汉代的发展和变化。可以说,保留特殊文化现象,展示学术脉络的演变过程,是班固收录汉代纵横家的又一主要原因。

三、班固对于纵横家的评价

除了汉代纵横家的身份属性和收录原因之外,班固对于纵横家的评价也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班固在《汉志·诸子略》中设立“纵横家”类,这是现存目录学著作第一次将纵横家列为“家”,此前的《论六家要旨》《庄子·天下篇》《淮南子·要略》等均未有涉及纵横家的概念。班固能够准确地认识到纵横家这一特定历史现象的价值和地位,凸显了卓越的史学眼光。

班固不仅正视了纵横家的价值和地位,对于纵横家的学术源流也进行探析。《汉书·艺文志》载:“从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11]1740班固将纵横家的源头追溯到行人之官。行人有大小之分,关于行人的职能,《周礼·秋官司寇》载:“大行人掌大宾之礼及大客之仪,以亲诸侯。”[22]890注曰:“大宾,要服以内诸侯。大客,谓其孤卿。”[22]890又载:“小行人掌邦国宾客之礼籍,以待四方之使者。”[22]893注曰:“礼籍,名位尊卑之书。使者,诸侯之臣使来者也。”[22]893可以看到,大小行人都要负责掌管礼仪,应对四方诸侯和使者,这和战国之际的纵横策士游说诸侯、出使各国的活动类似。《史通·叙事》载:“古者行人出境,以词令为宗;大夫应对,以言文为主。”[20]161熟练地应用外交辞令是行人的必备技能。《隋书·经籍志》载:“纵横者,所以明辩说,善辞令,以通上下之志者也。”[23]吕思勉称:“盖古者外交,使人之责任甚重,后遂寝成一种学问。此学盖至战国而后大成。《汉志》所谓邪人为之者,正其学成立之时也。”[10]439蒋伯潜称:“纵横之名,起于苏秦、张仪。苏、张即上诈谖而弃信之邪人。班氏殆以纵横家指外交家,故引孔子论诗专对之言也。”[4]24这种看法很正确,但是实际情况却更为复杂。诸侯聘问责任重大,选对出使的人员非常重要。班固认识到出使人员的重要作用,充分肯定纵横家的口辩才能。班固认为纵横家能够随机应变,完成出使任务,这是值得肯定的作用。但是“邪人”出使,则会“上诈谖而弃其信”,使用欺诈的言辞和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班固对这类做法表示反对。

班固能够客观地看待纵横家的作用和影响,“叹使者之难其人”[11]1740。对于纵横家,特别是汉代纵横家,班固坚持一种客观辩证的态度,并没有一味地否定或者肯定,这与司马迁有所不同。即使面对同样的人物,两人的看法也并不相同。对于蒯通,班固将其和伍被合传。《汉书·蒯通传》赞曰:“仲尼‘恶利口之覆邦家’,蒯通一说而丧三儁,其得不亨者,幸也。伍被安于危国,身为谋主,忠不终而诈雠,诛夷不亦宜乎!”[11]2189在班固看来,蒯通依靠口舌之利,便“亨郦食其,败田横,骄韩信也”[11]2189。没有被鼎亨已是走运。伍被为吴王刘濞出谋造反,受到族灭乃是理所应当,表明对大汉一统的支持和维护。最后说道:“自小覆大,繇疏陷亲,可不惧哉!可不惧哉!”[11]2189表明班固对利口颠覆邦家的做法的反感,对纵横之士论辩所导致后果的恐惧和担忧。

而司马迁将蒯通和田横并称,《史记·田儋列传》载:“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其卒亡此两人!蒯通者,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通善齐人安期生,安期生尝干项羽,项羽不能用其筴。已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余因而列焉。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7]3213司马迁对二人的行事风格表示认可,肯定了两人身上战国特征的留存。司马迁钦佩蒯通的谋略,充分肯定战国策士的权变之说,对田横等人的灭亡表示惋惜,这种观点和班固截然相反。司马迁对蒯通和田横的倾危举动并未客观评价,而是更加看重纵横策士的气节,将灭亡的原因归于没有人为其出谋划策,肯定了战国策士的图谋作用。

关于邹阳,《汉书·邹阳传》赞曰:“邹阳、枚乘游于危国,然卒免刑戮者,以其言正也。”[11]2372班固肯定邹阳的正言直行,将邹阳全身而退与劝谏诸侯相联系,肯定邹阳维护汉朝一统的言论。而在《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中,司马迁则将鲁仲连和邹阳合传,太史公曰:“鲁仲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7]3003司马迁特意将邹阳和战国之时的鲁仲连合传,将两人都视为纵横策士,肯定不屈于诸侯、论说当世权贵的做法。虽然邹阳言辞不逊,但气节方面值得认可,故而才与鲁仲连合传,在这一方面上,司马迁和班固具有相似的看法。《汉书·邹阳传》称:“(邹)阳为人有知略,忼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11]2343班、马都认可邹阳的正直慷慨,但是班固更看重邹阳劝谏诸侯的言论,稳固汉朝一统的作用,并不像司马迁侧重邹阳的性格气质。

通过蒯通和邹阳两人的评价来看,当关系到汉代一统的时候,班固采取客观的态度,以维护汉朝稳定为准则。对于纵横家游说诸侯、发挥纵横捭阖之术的做法进行怒斥,肯定维护汉朝稳定的言论。而司马迁则是更多地倾向于行事风格的判定,对于战国之际纵横捭阖的风气仍是欣赏和称赞。特别是在主父偃的评价上,这一转变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在《史记·主父偃列传》中,太史公曰:“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7]3587司马迁对“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的主父偃的遭遇表示同情和痛惜,认可主父偃的辩说才能,肯定主父偃负才使气的做法。而班固的看法则更加客观,《汉书·主父偃传》赞曰:“《诗》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久矣其为诸夏患也。汉兴,征伐胡越,于是为盛。究观淮南、捐之、主父、严安之义,深切著明,故备论其语。世称公孙弘排主父,张汤陷严助,石显谗捐之,察其行迹,主父求欲鼎亨而得族,严、贾出入禁门招权利,死皆其所也,亦何排陷之恨也。”[11]2838当汉朝征讨四夷之际,班固肯定主父偃等人的言论。在稳固大汉一统的时候,对主父偃等人的纵横手段非常厌恶,认为是主父偃、严助等人死有余辜,体现了一种儒家正统的态度。

总之,班固将汉代纵横家收入《汉志·诸子略》“纵横家”类中,保留了纵横家的珍贵资料,使得纵横家的发展脉络有迹可循。《汉志·诸子略》收录的汉代纵横家不同于战国时期纵横家,身份属性已经发生改变,论说方式和进言内容也与前人不同。基于深层的原因,班固仍将这些汉代纵横家归入“纵横家”类,并追溯纵横家的源头和发展轨迹,辩证地看待纵横家的优点和弊端,肯定了汉代纵横家上书言世务的做法,而反对游说诸侯、施展纵横之术的举动,体现了班固客观辩证的纵横家观,反映了班固史学观念的发展和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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