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声小说研究

2020-01-18 00:33彭茹欢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0年7期
关键词:小说

彭茹欢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在我国现代文学史的作家序列上,杨振声拥有着双重身份:一是他身为五四时期的健将,创作了一些影响深远意义重大的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早期白话小说的发展;另一个身份是清华大学文学院的院长和青岛大学的首位校长,为中国现代教育事业的进步做出过重要的贡献。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杨振声在文学史上成为了一个面目模糊的边缘人,几乎被大众所遗忘。杨振声的小说虽然数量不多,他也许未必能称为顶流的小说家,但是他在特殊的时期以自己的文学创作为新文学的传播与发展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一、生命的元认知与创作实践

杨振声1891年出生于山东蓬莱,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时光,接受了初步的教育启蒙,为以后的大学教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并且形成了初期的人生观与世界观。抗倭英雄戚继光是蓬莱人的骄傲,杨振声出生于此,自然也受到戚继光英雄事迹的影响。杨振声之子杨起在回忆自己父亲时写道:“父亲在他小的时候就常缠着我的祖父,要祖父讲戚继光将军的故事,父亲常常一个人跑到海边去看戚将军留下的加农炮……戚将军的英雄事迹在家父少年时心中就已经扎下了不可磨灭的根。”[1]故乡的氛围,家人的影响使得爱国成为杨振声元认知的基础,这也深深影响了他日后的文学创作。1915年,杨振声离开家乡蓬莱,到北大求学。他入学时,正是袁世凯独裁统治时期,国内各种势力纷纷揭竿而起,意图推翻袁世凯统治;国外帝国主义势力步步紧逼,日本虎视眈眈,中国处于内忧外患之境。这时杨振声所处的北京大学教风古板沉闷,学生散漫怠惰。这一切在蔡元培来到北大后发生了改变:“在感受到蔡元培先生所倡导的自由学风之后,我们嗅出了旧派陈腐的气味!”[2]在蔡元培的努力下,北大的教职工队伍逐渐年轻化,胡适、陈独秀、李大钊等人都是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又是《新青年》杂志的主力,如此,新文化运动在北大就逐渐开展起来,北大也就成为了新思想、新文化的前沿阵地。在这种开放自由的环境之下,杨振声结识了一批有志之士,并且加入了新潮社。

(一)志起新潮,小试牛刀

新潮社是以杨振声、傅斯年、罗家伦等北大学生为核心的在五四时期成立的第一个学生团体,《新潮》杂志是这个社团的代表刊物。《新潮》是北大有志青年的共同意愿,展现出北大知识群体所特有的朝气与热情,他们代表北京大学,向旧时代发出了第一声呐喊。在1918年12月3日这天,新潮社在《北京大学日刊》报纸上登载了《新潮杂志成立启事》,点明了《新潮》的创办是为了“介绍西洋的近代思想潮流,批评中国目前学问中、社会中各个问题为职司的现象。绝不取庸言,绝不为无主义之文辞”[3],也就是介绍西方近代思潮,并且立场坚定地对学术、社会上存在的问题进行讨论。《新潮》杂志主张要进行“伦理革命”,主张人的自由平等,男女的婚恋自由,与此同时他们抨击旧封建旧礼教,指出那些纲常伦理的“吃人”之处,号召青年敢做敢为,做自己和时代的主人。杨振声是新潮社的编辑,也是其骨干成员。

在《新潮》杂志的第一卷的第三号和第四号上,杨振声发表了《渔家》和《一个兵的家》两篇短篇小说,这是杨振声在小说创作道路上迈出的第一步。《渔家》讲的是捕鱼为生的人家受警察的剥削欺凌而无法生存,《一个兵的家》讲的是不幸阵亡的士兵家人的悲惨生活,展现了战争给普通民众带来的伤害。这两篇小说都是从底层人民的生活出发,展现出他们为求生存在死亡线上的挣扎。随后,杨振声在《新潮》上又发表了《贞女》和《磨面的老王》两篇小说。《贞女》通过写张家小姐被迫做“贞女”而嫁给未婚夫牌位的故事,隐晦地表达了女性解放的主题,通过“贞女”的死,控诉了封建礼教对女性的压迫。以“小奶奶吊死了!”这样直接而又惨烈的结局,引起读者的共鸣和对封建旧礼教的痛恨。《磨面的老王》则以孤苦农民老王对美好生活的幻想为始,又以幻想破灭,老王生命结束为终。在《新潮》上发表的四篇短篇小说体现了杨振声把底层人民当主人公,以主人公的悲惨经历为故事情节的创作风格。通过他们的苦难来折射千千万万普通民众的苦难,反映出当时的社会残酷的现状。这几篇小说情节简单,篇幅短小,这与杨振声的个人经历有关,他当时是北大的学生,个人阅历有限,创作一般也是从身边事件取材,以少抒情重叙事的形式来表达对社会底层的同情和对现实生活的不满。这种在创作中体现底层人民苦难的创作风格,将杨振声与当时绝大多数描写男女恋爱的作家区分开来。1921年茅盾以郎损为笔名,发表了《评四五六月的创作》,提到“描写男女恋爱的创作尤其多,竟占了全数过半有强!最少的却是描写城市劳动者生活的创作,只有三篇”。[4]从这可以看出当时创作的倾向,而杨振声的作品,如一剂猛药,为当时格局小眼界窄的文坛注入了一股新鲜空气,让当时只关注自身的作家深受启发,让他们在关注男女自由恋爱、个人解放的同时,将目光投向更广大的社会现实,揭露社会病根,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拯救社会的出路。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杨振声的小说在特定的时代,反映出残酷的社会现实,同样也“对于新文学运动的发展做出了一定的贡献,起了开拓道路的作用”。[5]

(二)创作黄金时代:现实主义主题深化

20世纪20年代初期,杨振声赴美留学,留学归来后,他发表了《玉君》。《玉君》是《阿Q正传》之后中国现代文坛上为数不多的影响较大的中篇小说之一,这也是杨振声的代表作。《玉君》共19章,是以现实主义基调为主的小说,以林一存的视角为第一视角,讲述三个年轻人纠葛不断的爱情故事,杜平夫与周玉君自由恋爱遭到家庭的强烈反对,抗争无果,即将出国留学的杜平夫将周玉君托付给自己的好友也是玉君儿时的好友林一存。杜平夫出国后,周父托媒人向林一存提亲,林一存并非对周玉君无意,但无法辜负友人的嘱托也不想强迫玉君,林一存只能去往北京回避,却受到周玉君的求救,周父要将玉君嫁与军阀之子黄培龢,林一存连忙前去阻止,阻止无果后移居西山。一次夜游恰好救了跳海的周玉君。林一存本就家道中落,但为了兑现周玉君留学法国的心愿,他依然变卖家中仅剩的田亩,二人在相处中也逐渐互生好感,此时,杜平夫从法国归来,轻信他人认为林、周二人暗通款曲,玉君怒斥杜平夫后重病在床。而杜平夫后来捡到周玉君的日记,知道自己错怪了玉君前来道歉,未得到周玉君的谅解。此时周玉君与附近小岛上的姑娘相识,她教女孩们读书,并想在小岛上办学校,可岛上发生了暴乱,为了玉君的安全,林一存将玉君和她的妹妹菱君,送去了开往法国的船,自己独自生活。

《玉君》一发表,在当时的文坛引起轩然大波,一是由于当时发表的小说多是短篇小说,《玉君》算是当时不可多得的中篇小说;二是由于小说的情节内容、艺术技巧、主题立意等方面有其特点,显示出杨振声不俗的小说结构能力;三是与当时的文学派别之间的争论有关。学界对《玉君》的评价呈现两极分化,鼓励赞赏的声音来自于现代评论派。《玉君》率先发表在《文艺丛书》的第一集,而《文艺丛书》是由现代评论派成员编辑出版的,早在《玉君》出版之前,现代评论派就多次在《现代丛书出版预告》发布有关《玉君》即将面世的预告,在《玉君》面世之后,又在《现代评论》的第一卷第十三期用了接近半页的版面去刊登《玉君》面世的广告,称《玉君》是“中国创作界别开生面的长篇小说”。在现代社的大力宣传下,《玉君》得到了更多的关注,不光是得到了读者的欢迎,在文坛也掀起轩然大波。培良在《京报副刊》上发表《评<玉君>》,直斥《玉君》是在“用中国式的笔法,写中国式的恋爱”[6],言下之意就是《玉君》并没有摆脱中国式旧小说的影响,培良甚至指责《玉君》为“浅薄的、无聊的东西”,现代评论派的琴心愤而反击,认为培良完全是在“闭目谩骂”[7],对《玉君》的评价是有失公允的。二人以《京报副刊》为阵地,围绕《玉君》进行了几个回合的辩论。后来阎宗临也参与了进来,三人之间激烈的辩论,引起了读者以及文坛其他作家的注意,某种程度上扩大了《玉君》的影响,也提高了杨振声的文坛名气。其实《玉君》作为现代评论派的创作“旗手”,得到了多位现代评论派作家的修改指导,《玉君》对于现代评论派的意义可见一斑,作为现代评论派的宿敌狂飙社,对《玉君》遭受猛烈的攻击也就不足为奇了,所以琴心、培良和阎宗临对于《玉君》的争论,可以视为文坛中文学流派之间的公开博弈。

在对《玉君》的不同声音中,比较客观全面的评论要数TC在《文学旬刊》上发表的《对于<玉君>的我见》和吴宓在《学衡》上发表的《评杨振声<玉君>》。TC肯定了《玉君》的独特的艺术风格:“《玉君》中叙述的事实,的确是以作者以前生活为背景,又加以艺术的变化的”,[8]同时也提出了小说在内容设置上后半部分不如前半部分周密,部分情节不够合理,结尾又太过于仓促的问题,此外,TC还认为《玉君》中人物性格不够鲜明,描写过于薄弱等。吴宓则认为对于《玉君》的评价,“誉之者固多推尊过当,毁之则殊嫌吹毛求疵”。[8]吴宓认为《玉君》虽然存在一定的缺陷,但也不乏为有价值的长篇小说,杨振声能够“以轻描淡写之笔,表平正真挚之情,又能熟读《石头记》等书,运用中国词章故句法,不乏整炼修琢之美”[9],吴宓还从小说的艺术风格和语言等方面肯定了杨振声的处理,认为“此亦今之新派作者所不能为也”[9]。但是吴宓认为《玉君》中的遣词造句受到欧化文学的影响,使得部分内容支离破碎,吴宓还反对《玉君》中新式标点的使用,他称“若盖去此西文符号而代之旧式圈点,全书之价值必且增进”[9]。吴宓是文化保守派的代表,他的观点代表了守旧派对于《玉君》的看法。TC和吴宓对《玉君》的评论是比较全面的,各方面的声音也表明了《玉君》是有价值的、值得探讨的小说。对《玉君》的评价褒贬不一,但是我们应该要意识到,对《玉君》的评价不能脱离它所诞生的具体历史条件,在当时长篇小说缺乏的情况下,《玉君》能引起热议是有它的可取之处的。比如从《玉君》的现代语言中透露出来的古典诗韵,这种语言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可以展现出与古典诗词相关的审美意蕴;又注重民俗描写,展现了富有特色的当地风土人情等。但是,《玉君》也确实存在部分情节过于牵强、人物性格不够鲜明、学术气过重等问题,而且玉君是作者依据自己的理想塑造出的架空女性,她自身有独立的意识,但是当社会并没有为她的独立意识提供条件时,她就会遭遇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与矛盾。内心与伦理的悖论,不仅是玉君面临的痛苦,也是杨振声自己都解不开的结。但是无论如何,一切的争论都不能掩盖《玉君》是优秀的长篇小说这一事实。《玉君》引起的文坛的争论,不仅仅扩大了《玉君》的影响力,促进了新文学的发展,也使得杨振声在文坛上名声大噪。

也是在这个时期,杨振声除了《玉君》外,还创作了一些短篇小说,这些小说都发表在《现代评论》杂志上。杨振声不仅是《现代评论》的主笔人,也是文学类稿件的主编辑,以自由主义的文化理念,挖掘出不少文坛新秀。这个时期处于“大革命”前后,北洋军阀的统治让百姓苦不堪言,社会的阶级矛盾上升,在这种社会现实下使得杨振声的创作有了新的发展。

这一时期他小说的主要代表作品有《阿兰的母亲》《济南城上》《李松的罪》《她的第一次爱》等。1926年3月18日,由李大钊主持五千余北京群众(很多是学生),在天安门集体抗议,要求拒绝卖国的无理要求。然而皖系的“临时参政院”政府下令军警向示威的学生们开枪射击。其结果导致学生47人毙命,200余人受伤。这次事件便是震惊民国的“三·一八”惨案,杨振声直接取材这次公共危机事件,创作了《阿兰》。《阿兰》讲述了主角阿兰幼年丧父,只得依靠自己的母亲,“为了阿兰,母亲有了生活的欲望、勇气与兴趣”,母亲将全部的爱倾注在阿兰的身上。惨案发生后,学校的马先生本来是要去告诉阿兰母亲阿兰遭遇的不幸,看到满心期待女儿回家的阿兰母亲,马先生不忍击溃阿兰母亲死亡精神支柱,只能离开。面对这一惨案,杨振声没有直斥段祺瑞执政府的暴行,而是选择一个孤儿寡母小家庭的遭遇来再现北洋军阀政府给人民带来的伤害,用最平静的语言向北洋军阀表示最强烈的愤怒和抗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28年5月3日,日军侵入山东交涉署,并且在济南城内大肆焚掠屠杀,杨振声在《济南城上》用皖生和湘生两个视死如归、英勇抗战的英雄战士形象,展现了中华儿女在民族危难之际不畏强暴、不做“东亚病夫”的气概。《李松的罪》中的李松是中国版的“冉·阿让”,在贫困的压迫下他无力撑起整个家,最终铤而走险被捕入狱。李松所犯的罪其实是社会的罪。《瑞麦》讲的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李老头田中长出了“瑞麦”,在一出又一出的“关心”闹剧过后,李老头落了个颗粒无收的下场。杨振声运用强烈的反讽,暴露了在黑暗的社会现实下,底层人民无法改变自身命运的现实。《她的第一次爱》也是对当时黑暗的社会进行抨击,但是主角从底层贫困人民变成了法国女孩露存娜,讲述了赛茵河畔挽秋与露存娜有缘无分的爱情故事,看似悲叹露存娜的悲剧,矛头直指旧中国腐朽的旧传统旧家庭给人的禁锢。

这一时期的小说延续了杨振声以往对底层人民命运尤其关注的特点和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主题也得到了深化,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在各种势力的压迫下中国底层人民生活的窘迫与艰难。

(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

杨振声后期将工作重心放在教育事业上,参与国立青岛大学的复校筹划工作,并且在复校后勇敢担负起了首任校长的责任,两年三次学潮让杨振声心力交瘁。随后又爆发了卢沟桥事变,杨振声又投入了学校迁移的工作中,除此之外,还有身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自身道路选择上的迷茫,在这种条件下,杨振声的小说创作逐渐减少,但是这不代表着退缩,而是与社会现实结合得更加紧密。这一时期杨振声创作的多是渔村题材的小说,讲述渔村渔民们的生活故事。《报复》中的渔民高二抢了刘五的亲,刘五对此耿耿于怀并且侮辱了小翠,二人因此结仇,一次偶然的机会,高二救了刘五,两人缓和了剑拔弩张的关系,而后刘五报恩,最后一笑泯恩仇。用一个简单的故事,传达了“报恩不报仇,冤家变成亲”的渔民们的“粗人哲学”。《抛锚》塑造了敢于在人人自危的环境下保护弱者的英雄穆三的形象,穆三为被人欺负的年轻渔民小乙打抱不平,遭到报复本已逃脱,可他不忍何二姑因他而死,最终折返,用生命平息了渔民刘四等人的愤怒。杨振声除了赞美渔民们的善良勇敢和刚烈正直以外,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还展现了他们身上的骨气和对国家、对民族的一腔热血。《荒岛上的故事》就是一曲爱国主义的悲歌。在目睹了被俘的女学生英勇就义后,渔民武诚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真没有想到:一女子可以那般的威武。那个耳光打的有多响,多痛快!这给他一种惊讶,一种羡慕,那女子慷慨赴死,更使他崇拜”[1]169武诚埋葬了就义的女学生,以一种清楚的目的与坚决的力量与挟持他的日军同归于尽。在抗战后期,国统区的白色恐怖让人窒息,作家群体面对空前黑暗的社会环境,他们的创作情感转为悲观与怀疑,作家茅盾在全国第一次文代会上所作的《在反动派压迫下斗争和发展的革命文艺》的报告,其中就提出“国民党反动派越来越反动,作家的处境也越来越困难,文艺创作因而也就不可想像地受着多种多样的限制。”[10]杨振声并没有因为黑暗的社会现实而苦闷彷徨,他渔村题材的小说从正面表现了中国人民的英勇不屈,充满着勇猛的战斗精神。当杨振声将小人物在逆境中从屈服到反抗,从懦弱服从到勇敢斗争,身上开始显现民族的豪气和爱国的热情时,比塑造那些高大全的英雄形象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和唤醒麻木群众的教育意义。

在1947年,杨振声发表小说《他是一个怪人》,小说中的主角“他”,被大家视作怪人,平常人选择跟着社会的习惯走,他却选择自己思考,在随波逐流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只在平庸人群的习惯背后去探索去寻求,直到找到他所认定的真理。作为大学教授,他本来可高傲体面,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等着人去巴结,但是他却选择远离俗人,与自然为伍,遇见落难女子,他没有趁人之危,而是慷慨解囊;他甚至放弃享受生活,选择省吃俭用,不吭一声用三年的工资为学校捐款。一个真诚善良、无怨无悔为社会付出的人,却被社会视为“怪人”,这是莫大的讽刺,也是杨振声在经历了生活的坎坷后所发出的感慨。此外,杨振声还有《抢亲》《黄果》等小说,内容都是与他的社会经历密切相关,他认真生活,并将对生活的真挚投入他的小说创作中,以此来表达对社会底层人民命运的关注,表达对封建礼教、封建家庭制度毒害妇女的控诉,表达对宁死不屈的爱国情怀的支持。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杨振声对社会的认识更加深刻,他小说的主题也不断升华,在这个过程中,他坚持着为人生而艺术的创作态度,秉持着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一路前行,最终成长为一个颇有自己风格的现实主义作家。

二、朴实中见光华:独特的艺术风格

在长期的创作过程中,杨振声又有别于与其他现代评论派的同志。他的小说展示出深厚的人文寄托。在文学风格上,他的小说体现了古典式的意境追求。

(一)浓厚的人道主义思想

杨振声小说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有浓厚的人道主义思想。杨振声出生于山东,作为孔孟之乡的齐鲁大地,儒家文化中的仁爱思想和对世事的关怀浸润了这片大地上的每个人。儒家思想对杨振声的影响使他对于传统文化有自己所坚持的态度。他反对全盘抛弃传统文化的思想,在《我们要打开一条生路》中,杨振声认为在文化上应当“推陈出新”,让“旧”成为“新”滋生的土壤,“只要这粒种子有不可遏止的生机,有自身生长的能力,过去的文化纵使是败叶落花也可吸取为养料,化腐朽为神奇”,[1]318杨振声认为,对于传统文化,应该是“在踏着死亡开辟出生路,在旧式文化的烂淤泥中培育出新文化的萌芽”。这种对待传统文化的理性态度,使得杨振声在五四时期的“除旧迎新”的过程中既吸收了儒家“仁者爱人”的基本精神——尊重、重视人的生命;又接受了五四以来与“德先生”和“赛先生”一起传入中国的西方人道主义思想,在暴露社会黑暗的同时,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寄予自己对底层人民的同情。

杨振声小说中的人道主义倾向,首先体现在他对底层劳动人民艰难生存和悲惨命运的关注。他的第一篇小说《渔家》中的王茂一家本已经贫困潦倒,却被警察上门征税,交不出任何东西的王茂被警察带走,一家人还来不及伤心,突然坍塌的危墙又将小儿子掩埋……小儿子的命运如何呢?失去了顶梁柱的王家人该如何生存呢?杨振声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只是用断断续续的传到王茂耳中的哭叫声来表达他对以王茂为代表的底层人民的同情,和旧社会对穷苦百姓敲骨吸髓行为的不满。在《黄果》中因为囊中羞涩连“买两个大黄果”的承诺都无法履行的恽太太同样也体现出底层人民的窘迫。杨振声坚持着人道主义精神,从各个方面展现社会现实:无论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王茂,还是尚可勉强维持生活的恽太太,从他们身上能看出来的,只有绝望。杨振声坚持暴露丑恶、坚持“为人生”的写作态度,也无怪乎被鲁迅称为“极要描写民间疾苦的作家”[11]。

杨振声的人道主义思想还体现在他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上。杨振声的小说数量并不多,但是对女性命运关注的小说占了很大一部分。《贞女》是杨振声发表的最早的反映女性命运的小说。《贞女》的故事来源于杨振声的亲身经历,他少时见过少女竟与冰冷的牌位成亲:“惨凄的面容中只见她一双茫然失神的大眼睛,视而不见地呆呆向前望着,头上也披了一幅青纱。这整个的情景像出殡,使那当午的太阳都显得白惨惨的了”。[1]202荒诞的冥婚给杨振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贞女》完全就是杨振声这段记忆的再现,特别是以儿童的视角去描写,这段“凄惨”的亲事让小孩以为是送殡,“这是送殡的吗?”,“新女婿在哪里?”,儿童的天真更能体现结局的惨烈和现实的残忍,作者对这种残害妇女的封建旧俗的痛恨和对当时女性不幸命运的人道主义同情就在这天真的儿童提问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在《报复》《抢亲》中的女性完全没有婚姻自由,像是一件物品,男人谁先抢到谁先占有。而其中的女性对这种被压迫的没有人权的生活已经习以为常,当时女性“认命”的态度,是对旧礼教旧制度最大的讽刺。杨振声在《玉君》中展现了女性反抗的一面,为当时的女性提供了除了在家逆来顺受相夫教子以外的另外一种可能。玉君是受过教育的女性,与杜平夫自由恋爱,被父亲反对仍然不肯屈服,誓死不嫁。她也并非沉溺于儿女情长,当杜平夫对她误解,出言侮辱时,她坚决放弃了这段感情。她不光有反抗的意识和决心,她还有自己的理想抱负,她希望在小岛办学,教会岛上的女孩子读书识字。《玉君》中最有意义的莫过于决定在岛上办学时,林一存与玉君的对话:

临别时,玉君找到了我,问道:“岛上的土,种了花可能开的?”

“不能开时,你滴上两滴泪,它就开了。”是我回答她。

“你从这个园子里,运去两担土,种上一株自由花,她寒了我用爱烘它;她干了,我用泪灌它;它开了花,我用生命保护它。”

“它若是不开花呢?”我问。

“我以身殉它。”她答。[1]78

玉君对恋爱自由的不懈追求,对压迫的反抗,以及玉君在逆境中对理想的坚韧与执着,是杨振声心中理想女性身上的闪光点,也是《玉君》之所以引起热议的原因之一,虽然《玉君》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过于理想主义,但无论如何,《玉君》确实对当时女性的恋爱和人生道路的选择起到了极大的影响。杨振声笔下的女性形象也并非都是拘泥于自我生活的小天地里,在《荒岛上的故事》中,他还塑造了一个爱国女学生形象,她在残忍的侵略者面前所表现的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极大丰富了杨振声小说里女性形象的内涵。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思想启蒙和解放运动,社会存在的一系列问题都引起了有识之士的思考,他们开始指出妇女受压迫的悲惨处境,并发出自己的声音。杨振声也对女性命运给予了相当的关注。杨振声与女性有关的小说多是以展现女性的不幸,从侧面或生活的细节去展现女性被压迫的事实,以期更多人关注女性问题,能改变她们的社会地位。另外,对于女性问题的解决,他也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如果女性去社会工作是男人要求的,而不是女性自主意识和自立要求的体现,那男女之间的平等就只是自欺欺人的把戏。他在《女子的自立与教育》中,他认为“真正的性别平等,绝不在男子扣上的奉承,而在女子手上的‘证券’。这种证券能够养成女子体力与脑力所适宜,以及在某种社会里所需要的这种贡献能力,这便是女子的教育”。[2]由此可见,杨振声承认并看重女子对社会所做出的贡献,并且认为教育是改变女性命运的关键。虽然杨振声的观点有其片面性:在社会机制尚未变动的前提之下,就想要于观念意识中铲除女性所面临的一切障碍,这样的理想主义说辞是很难站得住脚的。然而杨振声作为一个作家,一名新时代的人文主义者,他对女子解放所做出的贡献与他个人所迸发出的变革激情是毋庸置疑的。

(二)恰到好处的意境烘托

杨振声的小说还有一大特点就是通过细致的景物描写营造意境,辅以对比手法,烘托气氛。英国教授纽拜认为:“与艺术形式相似的是,风景也具有不一样的吸引力。然而,风景的特征已经被证明是绝然不同于艺术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风景具有围绕着人的环境性质以及符合、创造或影响人类心情的能力。”[12]杨振声小说中的景物描写就有其独特的意义。如《贞女》中,写暮春午后,新娘去花园里散步,正是春好时节,春风送来阵阵花香,吹得人酥酥麻麻;蝴蝶成对起舞,婀娜蹁跹,她抬头看见的是“未落的花瓣儿在花萼上翩翩舞动,松鼠在落花上相偎相依,好不温馨”。而面对这样的场景,新娘没有感受到美:“她定了定神,才晓得自己手中的柳条折断了一地。”[1]8万物复苏的春天,春风、花香、夕阳和生命,在嫁给牌位的新娘眼中看到的却是谢了一半的芍药花,和即将凋落的另一半。成双成对的动物和形单影只的新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杨振声只对景物作细致描绘,绘声绘色却不绘情,只用折断了一地的柳条就表现出新娘心中的悲戚,生机勃勃的春色将新娘心中的痛苦绝望渲染得异常浓烈。在《李松的罪》中,用“风雪打的窗纸响,街上再不见个人影儿,只有地上清冷的雪光,映出路旁几株枯柳在寒风里立着抖颤”的景物描写开头,表现出李松找不到活干无颜面对嫂子和孩子们的无奈与绝望,天气是黑暗清冷,底层人民的生活比夜晚更加黑暗。杨振声笔下的风景属于一种心灵风景,他通过自己的审美眼光去认定美表现美,这种心灵风景与人密切相关,无时不刻不在与人进行交流,可以说是人物心绪的外化之景,但却又带有其本身的灵气。杨振声笔下的景物都被赋予了感情色彩,一草一木皆有情,又通过这些景物展现不同的人物心理,主客体交融,人与景、读者与人物心灵的共鸣也就由此产生。

除了以自然景物烘托气氛以外,杨振声还注意社会景象的描写。《黄果》中的恽太太为买菜的几块钱发愁时,然而她所看到是一地的黄果和一家刚开业的饭店,摆满了山珍海味,饭馆的门口,是“一群材料考究穿起却总是哪里不妥的新洋服,这群洋服上面插着几颈为酒肉涨红了的面目,一望便知为抗战中的新兴阶级了”。他们谈笑风生,好不快活,时不时朝向门口的“不同阶级”投向轻蔑地一撇,恽太太便“在他们的睥睨中瘦缩着身子走过去”。[1]175恽太太的卑微和所谓“抗战新兴阶级”形成鲜明对比,底层人民在战时颠沛流离,战后还要忍受生活的窘迫并习以为常,杨振声用简单的笔触描绘出了现代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画面。杨振声笔下的风景并不都是悲苦凄凉的,他对人物周遭环境的描绘,或是象征人物命运、或是以乐写哀又或是人与景融为一体,不管是哪种,这里面都寄寓了杨振声对弱者的悲悯和抚慰。他虽然重视景物的描绘,但却没有过度的追求风景的展现而导致主题弱化,他始终坚守着现实主义立场。此外,杨振声小说中“立足现实,关注现实”的立场和精心细致的景物描写结合在一起,和一般的现实主义写作并不相同,展现出当时的现实主义小说的非典型性和多样性,引领了现实主义的别样潮流。

(三)含蓄内敛,竭力克制情感的叙事态度

杨振声在创作中坚持客观冷静的叙事态度,他的小说在情感表达上是节制的,不像郭沫若那样有强烈的个性张扬,也没有郁达夫那样丰富的感情宣泄,与废名、沈从文等京派作家的审美静观也不完全相似。杨振声的小说一反当时全盘西化的风气,使用了中国传统文学与文化的资源,形成了一种中和之美,在西学东渐的时代展现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杨振声这种冷静的叙事,将民间疾苦缓缓道来,反而比激情口号更能感染读者,让读者产生更多感受更多思考。

杨振声认为在作品中描写情感是有难度的,在《说不出》中,杨振声认为突如其来的情感是一种“刺激”,这种“刺激”会震荡心神,吓跑语言;“次则在一种情感暴烈时,喉干唇颤,再也说不清楚。甚或至于心有忸怩,也会口将言而嗫嚅。”所以他认为感情是写作过程中的阻碍而并非助力。但等这种“刺激”消失以后再来写,则也没有灵感没有写作的冲动了。描写情感的困难使得艺术家往往“被迫而用夸大的比喻”,[1]306而这种夸大必然导致某种程度上会远离真实。杨振声认为夸大的情比不上真实而亲切的表达,他认为描写情感应该要“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也就是作家在创作的时候应当极力节制自己的情感,按照生活的本来面貌去展现生活,按照人物该有的情感去表现人物。早年生活的波折是杨振声悲剧文化底蕴的引子,混乱忐忑的时代生活赋予了杨振声小说丰富的悲剧内涵,二者共同影响下,杨振声小说多为悲惨与苦难的主题。在他极力节制感情的文字背后,我们反而更能体会这冷静背后的苦涩,那么“越节制悲哀,我们越感到悲哀的分量”。[13]

《阿兰的母亲》中母亲失去丈夫后独自将女儿抚养长大,谁知道女儿也遭遇不幸,这实在令人心痛,杨振声在叙述时,却极力保持冷静,客观的展现阿兰母亲的一言一行,从她自身的言行去反映她对阿兰的爱,这爱有多深刻,阿兰的死就有多悲痛,没有任何的夸张和情感的爆发,由平淡语言推动的故事发展却极大地撼动着读者。《瑞麦》中的李老头田里长了瑞麦,本想着来年有好收成,可是在县太爷“拜访”以后他钱也没了,麦子也死了,他的结局就是“到了冬天大雪天,还穿着长不及臀的小棉袄,一个人满山乱跑。”[1]96社会最底层的农民,靠天吃饭,勤勤恳恳,凭自己最大的努力尽力生存,李老头没有什么愿望,只是想来年能过得稍微好一些,日子不那么紧巴,但也逃不脱命运的捉弄而难逃悲剧结尾。杨振声在整个故事中没有任何的主观评价,不管是对李老头的同情、对田地被毁的惋惜还是对县太爷官僚作风的不满,杨振声都没有表露任何的主观色彩,但就是通过这种冷静节制,不动声色的叙事,能让读者深刻体会到杨振声对遭遇不幸的底层人民的同情。人相对于社会而言是渺小的,当二者冲突时强大的社会力量势必会将人的精神和肉体都击溃,这就是悲剧的无情。杨振声的小说看似无情却有情,他对现实客观冷静的记录,真诚地展示自己所经历所体验的世间百态,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使他的小说既有表现力又有极强的感染性。杨振声小说将京派的节制感情和“人生派”的为人生而艺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显示其独具的美学风范和艺术格调。

杨振声的小说虽然数量不多,也在某种程度上存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局限性,但他身为五四时期的一员闯将,他始终跟随着时代的潮流,坚持着现实主义的前进道路,随着他对现实生活认识不断深入,小说的主题也随之不断升华,最终成为一名风格独特的人文现实主义小说家。“只有在伟大的基础上与伟大的出路上去寻求伟大的创作。任何国家中最伟大的莫过于人民。”[14]他的小说也始终植根于底层人民之中,始终关心人民的命运,对人民抱有深切的人道主义同情,同时表达对旧制度旧社会的不满,体现出他创作的进步性。作为当时京派作家群的代表人物之一,杨振声影响了之后的京派作家,他对京派、对新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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