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道教思想对李白创作的影响
——以《古风》五十九首为例

2020-01-18 21:37胡文雯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古风道教道家

胡文雯

(湖南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长沙410082)

李白创作与道家道教渊源颇深,前人对此已有了比较细致的研究,但在讨论道家道教思想对李白创作的影响方面,人们对《古风》五十九首的研究却相对不足。以往的研究侧重于从《古风》五十九首的内容和艺术手法出发,重点论述其所反映出来的李白的复古倾向和《古风》五十九首的诗史特质,罕见从思想接受史的角度谈《古风》五十九首的创作。《古风》五十九首中无论是指言时事、感伤己遭还是抒写抱负的诗歌,都明显地受到了道家道教思想的影响,少数游仙诗更是道家道教思想在李白诗歌中的直接结晶。故本文从接受学的角度,以《古风》五十九首为例,探讨道家道教思想对李白创作的影响,以期补充学界对《古风》五十九首专题研究的缺失。

一、道家道教思想内核的接受与化用

在诗歌创作方面,李白对道家道教思想内核的接受与化用有多种表现形式:一是对仙人隐士形象的塑造;二是对道家道教义理的阐释;三是反映道家出世思想与其本人入世追求之间的矛盾。《古风》对道家道教思想内核的接受与化用丰富了诗歌内容,表达了诗人独特的内心情感。

(一)隐士仙真形象的塑造

隐逸思想是道家哲学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文子》《庄子》均提及隐士。《文子·精诚》曰: “官府若无事,朝廷若无人,无隐士,无逸民。”[1]51《庄子·缮性》描述隐士时曰:

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2]547

做隐士乃乱世全身避害不得已的选择。

在《古风》五十九首中,李白塑造了不少隐士形象,如垂钓山林的严子陵、洗耳河边的许由、闭门著述的扬雄、激流勇退的范蠡。李白非常推崇性情高洁的隐士,在社会动乱、仕途偃蹇之时常常想象他们一样避世于桃源之中。李白自己也有过几次隐逸的经历,但每次一有出仕希望,就积极出山。最符合李白这种亦隐亦仕的心态的就是功成身退的鲁仲连。李白在《古风》其十中对其大加赞扬:

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

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

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

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

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3]111

据《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记载: “鲁仲连者,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4],可见鲁仲连是一位高风亮节的隐士。鲁仲连说魏救赵,当平原君要封赏他的时候,他坚持 “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肯为也”,便辞别而去。他以一箭之书解聊城之围,齐王欲赐爵时他则逃隐海上, “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鲁仲连这种功成名就却全身而退的精神非常符合道家功成身退的天道思想,是李白心中自我理想人格的具象化,评价其为 “鲁连及柱史,可以蹑清芬”[3]158。意思是说,鲁仲连可以和道家始祖老子相提并论,可见他在李白心中的地位之高。

除了隐士,《古风》五十九首还塑造了众多神仙真人形象。《庄子·逍遥游》中已经有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2]28姑射山神人出现。道教组建了一个完备的神仙体系以供后人景仰,他们来去自如、呼风唤雨、长生不老,普通人也可以经过修炼到达仙境位列仙籍。在《古风》五十九首中有安期生、韩众、严君平、赤松子(黄初平)、卫叔卿、广成子、王子晋等由人修炼而成的真人,又有巫山神女、西王母、麻姑等天上神仙,李白肆意抒写着自己与神仙真人交游的场景,他时而 “我来逢真人,长跪问宝诀”[3]102,向冥栖岩穴的绿发仙翁请教宝诀;时而 “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3]106,欲与安期生同食仙草而长生;时而与神女仙人一起遨游天宫, “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3]129;时而 “借予一白鹿,自挟两青龙。含笑凌倒景,欣然愿相从”[3]131,骑白鹿与驾双龙的赤松子凌空而行;时而漫游四海之极, “呼我游太素,玉杯赐琼浆”[3]164,与东方朔一起拜访上皇游历天宫,品尝琼浆玉液, “一餐历万岁”,天上一餐,人间万年。《古风》五十九首中的神仙真人能够上天入地、凌云驾鹤、餐风饮露、长生不老,并且都乐意与李白交游,传授秘诀丹药。李白则借这些超脱人世的仙真形象抒发了 “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3]102的坚定的求仙决心。

在《古风》五十九首中,李白塑造了众多隐士仙真的形象,咏隐士高洁,叹世人不识良才,与仙人同游,抒求仙慕道的渴望。在对道家道教人物吟咏的过程中,李白的谪仙形象也得以凸显。

(二)道家道教义理的阐发

李白常常用诗歌的形式来阐发道家典籍中的义理,诗人将自己对道家道教理论的体会和感悟用诗歌的形式表达出来。诗歌之美和思辨之深完美结合,是李白诗歌创作的闪光点。

李白对道家道教义理的接受,首先体现在认可道为一切的本源上。《老子》云: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5]65,认为道为万物的根源。李白也承认道的本源性,《古风》其三十四 “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3]152化用《老子》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5]109。在这里李白将 “一” 理解为道,故认为天地得道才能垂象清明、安静不动,道是万事万物的主宰,因此,人人学道的话,可以使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道家尚自然,《文子·自然》曰: “物必有自然而后人事有治也”[1]316,《庄子·缮性》: “莫之为而常自然”[2]551,自然即事物固有的天性和本质,是一种不加人为干涉的理想状态。李白非常推崇自然,《古风》其三十化用《庄子》儒家诗礼发冢的典故,批驳了儒家以礼乐乱世的虚伪,同时揭露了世人追名逐利、失去自然本性而导致 “玄风变太古,道丧无时还”[3]146的现状。《古风》其二十五 “世道日交丧,浇风散淳源”[3]140,抒写李白感时忧世之思。李白言末世而思古道,认为时局混乱是因为破坏了上古时期的淳朴状态,这与道家不谋而合。与儒家恢复尧舜禹统治时代的政治设想不同,道家的理想社会是经过美化、更加原始质朴的上古时期。这种社会在《庄子·马蹄》中描述为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2]334万物都能完全保持其自然本色。为不破坏自然,我们就要做到清静无为。《老子》曰: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5]7。唐玄宗穷兵黩武致使民不聊生,这也是李白在《古风》中反复对其进行批驳的原因。《古风》其三十四就批判了唐玄宗在承平盛世时却执意征讨南诏,给人民带来深切的苦难,谴责统治者驱民赴死的罪恶。

道的另外一个重要特性是动,即运动转换。道是不停运动变幻的,所谓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5]156。这种人事无常、变幻莫测的运动变幻思想在《古风》中多有体现,如《古风》其五十九用魏其和武安侯势力盈亏、张陈反目、萧朱星离的三个故事来解释 “万事固如此,人生无定期”[3]187;《古风》其九 “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3]110说明世事虚妄,不必汲汲于富贵。人事代谢不定,兴衰无常,居安思危,则又可推及到道家功成身退的主张,《老子》论述其为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5]23。李白对此认识非常深刻: “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3]152若是无法功成身退,《列子·杨朱》则给李白指明一条乐生逸身之路, “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6],要 “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3]136, “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3]126,在这如梦的人生中及时行乐,勿废大好青春。

《古风》五十九首对道家道教义理的阐发具有两个鲜明的特征:其一是旁征博引,融通古今。在《古风》中,李白多次大量征引道家道教典籍,将其作为自己的思想内核,用事深切,言笃情挚,或以道家典故曲折隐约地指言时事,借古讽今警醒君王,或感伤怀己,叹息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或抒写理想表明对自然社会的向往和及时行乐的追求;又以道教典故中虚无缥缈的神仙故事讥讽现实,用美好仙境与黑暗现实的对照表达强烈的失望之情,同时借求仙问道表达避世的追求,与道家的隐逸思想交织在一起,缠绵往复,寄托遥深。其二是浑然天成,了无痕迹。《古风》五十九首对道家道教义理的阐释并不刻意卖弄,生硬穿插,而是将哲理隐约交错于文字之中,正用反用,单引叠引,以极为含蓄凝练的语言将道家道教义理的阐释融于文中,不矜才使气,结构天然,浑成一体。

《古风》五十九首从不同角度阐释着李白对道家道教义理的理解,蕴含有深刻的道家道教文化意蕴,显示出李白对道家道教义理的深刻领悟和接受,使得道家道教许多抽象的义理巧妙融合在优美诗句中,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与说服力。

(三)出世与入世的矛盾

此外《古风》还展现了李白思想矛盾的一面,即出世与入世的选择取舍。李白一方面表现出对求仙长生的渴求,对修仙抱有极大的热情并且持之以恒地投入实践;一方面又慨叹着功业未竟,不得不流连于人世追求自己的政治理想。

结合李白一生的经历来看,我们不难理解李白这种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挣扎徘徊的心理。李白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说过: “吾未可去也。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荫君青松,乘君鸾鹤,驾君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耳,此则未可也。”[3]1521青年李白对用世具有强烈的热情,却不断失意于政治,最后不得不移情于求仙,虽然明知求仙是虚幻的,但是却不得不以此来麻痹自己。李白政治悲剧命运产生的原因,在他自己看来,是因为政治昏暗、君王无能,因此,《古风》多处表露出对见谗被逐的怨恨和对玄宗昏庸的讽刺,如《古风》其十五以 “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3]120刺皇帝好色不好德,贤人只能感慨着 “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 叹息隐去。事实上,李白是一个常人不能企及的出色诗人,却不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唐玄宗并没有完全不给李白施展抱负的机会,但李白奉诏入京却无所作为。唐玄宗评价他 “此人固穷相”[7], “以非廊庙器,优诏罢遣之”[8],认为李白没什么政治才能,也没有什么政治理想;连李白自己也承认 “愧无横草功,虚负雨露恩”[3]666。李白晚年参加永王李璘谋反并且为其写下歌功颂德的十一首《永王东巡歌》,更说明他缺乏基本的政治判断力。在永王兵败被杀之后,李白获罪入狱,却又写下《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力谏唐肃宗迁都金陵,仍然坚持他糊涂的政治决定。纵观李白的政治生涯,他空有用世之心,却无用世之才,终其一生都在入世与出世的漩涡中挣扎,独善与兼济的思想一直煎熬着他。

现实是残酷的,政治失意、求仙不得使李白常常感慨年华虚度,一事无成,所以他害怕老去,恐惧死亡,斗转星移、四时代序的变化都会引起李白的感伤。李白是痛苦的,也是矛盾的,为了解决这样的人生困境,李白在《古风》中给自己指明了两种解决路径:一是在外跟寻道教的求仙脚步,将精力寄托在游仙中;二是在内则跟寻道家超然物外的哲学思想,求得自我人格的独立与完善。如果李白全心全意地接受了道家燕处超然的处世哲学,那么他就应该明白,万物一齐,生死不过是一种状态的转变,就应该淡泊生死名利。对于生死问题,庄子曾经反复地论说,《庄子·齐物论》: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2]66, “死生无变于己”[2]96,庄子心中的至人,从来都是 “不知说生,不知恶死”[2]229。李白显然没有全心全意地接受道家思想,所以并不能做到看淡生死。李白表面学道,骨子里却不像个道家,更像一个纯粹求仙问道的道教徒。

李白对道家道教思想接受的复杂性、出世入世思想的矛盾性,深现于与苏轼的比较中。同样是自我标榜的道徒,苏轼比李白旷达得多。苏轼的政治生涯,其坎坷程度比起李白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生三起三落,屡遭贬谪。同样都是面对受谗被贬,李白愤慨悲恸溢于言表,毫不释怀,他在《古风》中常发胸中块垒之吁叹: “晋风日已颓,穷途方恸哭”[3]182。而宦海沉浮的苏轼则早就将道家旷达超脱的精神哲学融入自己的生命之中,正是因为心游物外,才能无往不乐,正如他在《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所吟咏的那样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9]595,坦荡之怀任天而动,完全超脱出外物的羁绊。苏轼历经贬谪却进退自如,宠辱不惊,依然保持着超然自适的人生态度,这种心态的形成与道家思想的影响有很大的关系。

道家道教对苏李二人的影响都非常深远,但是二人用道处理人生境遇的态度却大相径庭,不仅与唐宋的不同时代背景、与两人不同的性格特征有关,还与他们对道家道教思想接受的不同方面有关。唐朝国力强盛,经济繁荣,主要生活在盛唐时期的李白思考的是如何实现自我抱负,而北宋国力衰弱,群雄环伺,长年生活在国之大患中的苏轼,自然对个人的小忧不足挂齿。两个人不同的性格特征也影响了他们对待困难的不同态度。李白天性散漫,是性情中人,行为往往随己心意,高兴时就 “仰天大笑出门去”[3]947,潦倒时就 “明朝散发弄扁舟”[3]1077,一遇挫折,李白就借酒销愁一醉了之;苏轼则不然,他虽天性豪放,随心所欲却不逾矩,能潜心静虑,忧患来临而一笑置之,这就使得他在面对困难时更多地是从内在寻求宁静来化解,更注重内心境界的修炼。同样化用庄周梦蝶典故,在二人诗歌中却有着不同的指向:《古风》其九表达了李白 “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3]110的哲思,最终落脚点在 “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 的人生追求上,表现出一种人生如梦、世事幻妄的失落感,情感是消极沉沦的;而苏轼在《次韵答元素》中则用 “蘧蘧未必都非梦,了了方知不落空”[9]264,说明虽然人生如梦、万物皆空,但是却应珍惜生命,达到 “莫把存亡悲六客,已将地狱等天宫” 的达观境地,整首诗洋溢着豁达开朗的乐观精神。

不同的时代背景和性格特征,使得苏李在对道家道教思想接受时有了不一样的选择:李白更侧重于从道家汲取自由之气,表现在诗歌中就是高洁傲岸的人格和恢宏大度的想象,这是独属于唐人的气度;而苏轼身处积贫积弱的北宋,其屡遭贬谪的苦难经历使他更侧重于学习道家超然处世的哲学,帮助他消磨苦难,超越现实,这是属于宋人的理趣。

二、道家道教语言美学的学习与实践

李白受道家道教思想影响,崇尚简单与朴拙,以复兴风雅为己任,把道教奇特瑰丽的神仙幻想融入诗歌,实现了对五古的创新与发展。

(一)尚简特质

《老子》开篇便提出 “道可道,非常道”[5]2,对语言表达的有限性进行了深刻的思考。道家哲学言意观以《庄子》 “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2]944为核心,推崇少言、寡言甚至无言,《文子》言 “道小必不通,通必简”[1]388,用尽可能精炼的语言超乎言意之表和声色之上,追求含蓄不尽、韵味无穷的语言美。唐朝时,道家尚简思想被道教继承,并且进一步发扬光大,这在司马承祯《天隐子》中阐述为: “天地在我首之上、足之下,开目尽见,无假繁巧而言,故曰易简。易简者,神仙之谓也……凡学神仙,先知易简”[10]。这就把尚简和求仙学道联系在了一起,对于热衷于求仙的李白来说,不可能不受到这种尚简思想的影响。

《古风》的体裁是五言古诗,是一种不受格律束缚的五言诗体。李白大力创作五言古诗,作为其复古诗学的实践,在时兴格律的诗坛独树一帜。《古风》其一历来被认为是《古风》五十九首的纲领性篇章,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3]91。在这首诗中,李白首先括风雅之源流,论 “正声何微茫” 的现世之沦落,回望诗歌发展历程,接着叙《古风》创作意旨:上溯风骚,以雅为正,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也就是说,学习汉魏古诗与乐府,恢复汉魏以来的简质文风,注重诗歌的比兴寄托,彻底摈弃以往绮丽繁复的诗歌风貌。《古风》其三十九以萧瑟秋景起兴,抒家国身世之悲凉,措辞简单直白,情感自然流畅: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

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

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

白日掩徂辉,浮云无定端。

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

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3]161

通过这首诗,我们不难想像出这样一幅景象:诗人登高远眺见天地广大,只见肃杀秋风笼罩大荒,就像压抑冷酷的政治环境;荣华富贵如东流之水去不复返,人生年华、功名事业也正如水中波澜一样起伏无常;小人蒙蔽君王正如浮云蔽日,又化用《庄子·秋水》惠子相梁之典,以凤凰栖于灌木、燕雀息于梧桐喻小人得志而君子失所;高士被谗去朝,弹剑而歌《行路难》,不得已归隐而去,心里满是悲凉愤懑。此诗虽音韵不拘却事类颇对,造语自然,信笔拈来,短短六十字的篇幅,无一字说人生之坎坷,却句句在说君子之悲愤,情感浓烈至极,用语却殊简尤易,言简而味长,耐人寻绎,言与意最终达到浑然天成的境地。

在道家尚简思想的影响下,李白反对累烦言辞,提倡简易行文,但简短并不是简单, “字不得减,乃知其密” 。《古风》五十九首以尺寸短书的形制抒写鸿篇巨制的内容,抒发性灵,干净明快,寄托讽规,字字珠玑, “不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11]。

(二)朴拙诗风

道家追求自然朴素的审美,《老子》曰: “见素抱朴”[5]48,《庄子·天道》曰: “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2]458李白也同样崇尚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3]726的自然朴拙诗风。《古风》五十九首朴拙诗风的形成,主要得益于其浑然天成地融道家道教典故于古拙语言之中,气韵高古的典故琳琅满目,读之使人如游诸子散文盛行的上古时代,典雅庄重,感物咏怀,风骨兴寄,连类不穷,明老庄意旨,嗣风雅遗音。

李白熟读经典,化用道家道教典故轻车熟路,如《古风》其三十六中的 “盈满天所损”[3]158化用《老子》的 “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5]914之句;《古风》其十六 “风胡殁已久,所以潜其锋”[3]123中的风胡子论剑的典故,见于葛洪《抱朴子·论仙》的 “非荆和之远识,风胡之赏真也”[12],表达了 “感知己之不存久矣” 之意,用来警策自己;《古风》其十七中的 “金华牧羊儿,乃是紫烟客”[3]125,他用《神仙传》中的黄初平叱石为羊之典;《古风》其五十九 “恻恻泣路岐,哀哀悲素丝”[3]187,他用《淮南子·说林训》中杨子见逵路而哭的典故。其中化用庄子典故最多、在数量和密度上都远超其它典籍的《古风》其三十五,它连用四个来自《庄子》中不同篇章的典故,用典甚显:

丑女来效颦,还家惊四邻。

寿陵失本步,笑杀邯郸人。

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

棘刺造沐猴,三年费精神。

功成无所用,楚楚且华身。

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

安得郢中质,一挥成斧斤。[3]156

“丑女来效颦” 一句出自《庄子·天运》篇 “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2]515, “寿陵失本步” 一句出自《庄子·秋水》篇 “且子独不闻寿陵馀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2]601。此篇为李白论诗之作,开篇即连用东施效颦、邯郸学步两个故事讥讽当时文士,认为他们习古人之诗空会模仿,徒有华辞而失其故实,缺乏内在真情实感只能贻笑大方。 “功成无所用” 一句来自《庄子·列御寇》篇 “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2]1046。屠龙之技学无所用之典,与前面来自《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的棘刺母猴之典,共同说明了时文雕琢章句,空洞无物,徒费精神,最终无益于实用。 “安得郢中质” 一句源于《庄子·徐无鬼》篇 “……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2]843,以不见运斤成风的郢人暗指缺乏诗道复古的得力人才,又以不遇立不失容的对象表明自己怀才不遇的苦闷心境。《古风》三十五言简意赅,文风质朴,很好地体现了李白崇尚质朴、追思大雅的文学主张。道家道教典故浑然天成地运用,使《古风》五十九首达到了含蓄凝练、微言大义的效果,深得古诗十九首遗意,更添朴拙风味。

《古风》五十九首的朴拙的美学风格,还体现在其不显雕琢的言拙而意巧、超越原始而更显高妙的语言,如《古风》其二十三:

秋露白如玉,团团下庭绿。

我行忽见之,寒早悲岁促。

人生鸟过目,胡乃自结束。

景公一何愚,牛山泪相续。

物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

人心若波澜,世路有屈曲。

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3]136

此诗不加雕饰,无一华词,却将浓烈感情和深刻哲理蕴于其中。李白首先以秋露起兴,叹岁寒将至、年月短促, “我” 字将诗歌中的主体性大大凸显,情感的抒发更为真切自然,接着化用《列子·力命》中的齐景公牛山悲泣的典故,言人当知足,不困于功名富贵而及时行乐。全诗由景及情,层层递进,娓娓道来,用平白如话的语言直抒胸臆,构思精巧却无迹可寻,以朴实无华之美形成了大巧若拙的朴拙诗风。

道教道家典故的化用使得《古风》语言凝练却词意显豁,朴素的语言外表之下蕴含有丰富的含义,余味悠长。对于李白创作以《古风》为代表的五古的成就,陈廷焯指出 “太白一生大本领,全在古风五十五首。今读其诗,何等朴拙,何等忠厚!”[13]对《古风》中所体现的朴拙诗风给予极高的赞誉。

(三)神仙幻想

李白的《古风》虽名为 “古风”,但是在古朴的外表之下,掩藏不住的是飘逸的仙气,而这种浪漫飘逸的诗风,主要得益于道家道教思想赋予李白纵横奇绝的神仙幻想。这想象力从庄子处就可见发端,鲁迅评价《庄子》为 “汪洋辟阖,仪态万方”,其中奇特瑰丽、恢诡谲怪的想象力, “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14]。《古风》其三十三:

北溟有巨鱼,身长数千里。

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

凭陵随海运,燀赫因风起。

吾观摩天飞,九万方未已。[3]151

此篇本事源于《庄子·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2]2,李白以北溟巨鱼自比,而对巨鱼磅礴气势的描写则与《庄子·外物》如出一辙,巧用夸张之语极言鱼之大,用以表明诗人正如鲲鹏一样志向远大。

道家只是给了李白想象力的雏形,李白诗歌中满溢的想象力,更多地还是来自于道教影响下产生的神仙幻想。这种神仙幻想使得李白诗歌洋溢着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在《古风》五十九首中的游仙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如李白在《古风》中其四十一描述了自己与得道成仙的东方朔一起游历天宫的经历,不可不谓神奇:

朝弄紫泥海,夕披丹霞裳。

挥手折若木,拂此西日光。

云卧游八极,玉颜已千霜。

飘飘入无倪,稽首祈上皇。

呼我游太素,玉杯赐琼浆。

一餐历万岁,何用还故乡。

永随长风去,天外恣飘扬。[3]164

此诗首先描述仙人东方朔的神异事迹:半日成仙而世上经年,丹霞为裳,拂西日之光,云游八极,千岁不老,接着李白则随他拜见上皇,饮酒天宫,天上一餐,世上万年,与仙人同游,自己苦求的长生终于实现,最终随风一样逝去,恣意飘扬。从这首诗的描述可以看出,从海面到天空、从极东日升之处到极西日落之地,李白倏忽来去,逍遥自由。道教修仙的人情风物,给李白的诗歌带了神游天外、发兴无端的蓬勃想象。

《古风》中的游仙诗,实际上都有着非常强烈的现实倾向,或批判统治者耽于享乐求仙,或借游仙诗反应民生疾苦,或借前人求仙结果之虚妄来讽刺当代。所谓 “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15],与前人不同的是,李白的游仙诗具有更高昂的生命意识, “李白以出世的神仙诗的形式,表达的是入世的人生理想,使得个体的生命意识得以高扬,显示出极强的感染力和生命张力”[16]。这种生命意识带有盛唐气象,是特定的环境所赋予他的不凡气度。当李白志得意满的时候,便觉得自己就是神仙,自己生活的地方就是仙境,自己与世人有着云泥之别,但是当他冷静地回到人间之后,又会因残酷的现实而感到异常的痛苦。《古风》其十九中,李白幻想自己与华山神女同游华山莲花峰,仙女手持荷花凌空而行,带领李白去拜见传说中的神仙卫叔卿;李白与他们一起驾鸿鹄遨游天空,却在俯视洛阳的时候陡然看到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3]129的人世。这种情感的急转直下触目惊心。李白的游仙诗,正是因为掺杂有这些现实内容而展现了与前代游仙诗不同的精神风韵,具有更高昂的生命意识。

在《古风》中,即使是那些讽喻现实的诗歌,也不能脱离道教神仙幻想的点染,试看《古风》其三:

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

鬈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

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

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3]97

此诗开篇指言时事,托古讽今,以秦始皇游仙求药却仍赴黄泉来讥讽唐玄宗劳民伤财求仙之事。这首诗虽言时事,但其动荡开合的气势仍见李白不凡想象力,开篇即用一个 “扫” 字凸显了秦皇虎狼之视的赫赫威风,然后又用一个 “决” 字展现秦皇的统一天下的势如破竹,接下来用六句历数秦皇功绩,从函谷关到会稽岭、琅琊台、骊山,诗人的思维纵横驰骋在中原大地上,但此后一句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使得诗歌情势陡然转换:秦皇既期不死,求长生于仙道,又劳民伤财建筑高陵,显示出自身举动的矛盾和荒谬。诗人继续展开想象的翅膀,想象捕猎巨鲸场面的惊心动魄:长长的巨鲸像一座高峻的小山,需要用强劲的连弩才能射杀,巨鲸喷水扬起的水汽就像云朵一样弥漫,声音就像打雷一样洪亮,它的鬈鬣张开就能遮蔽天空了,就如《庄子·外物》中任公子钓起巨鱼时 “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2]925的壮观场景,这种夸张的描写给诗歌增添了不少惊险奇幻的色彩。但是巨鲸虽被猎杀,楼船却也一去不回了,威风凛凛的秦始皇最终还是死了,李白又将想象深入地下, “见” 到了金棺中化为灰烬的始皇。此诗一波三折,情节跌宕起伏,极尽想象之能事,虽写时事,却有着强烈的浪漫主义风格。这种以浪漫主义手法讽喻社会现实的写法,是李白继承前人五古创作基础上的一大创新与发展。

正是因为吸收了道教瑰丽奇幻的神仙幻想,才使得李白的诗歌一扫齐梁宫掖之风,复古而又越古,使《古风》在汉魏五古的基础之上多了一点腾踊想象带来的仙气,给五古注入了只有唐人才有的风格和气象,也才使得李白创造出具有独特 “谪仙” 气质的诗歌,创造出一种独属于李白的 “古风” : “千载独步,唯公一人。”[3]1789

三、结语

道家道教思想共同作用于李白的诗歌创作,其对神仙隐士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义理的阐释,丰富了诗歌内容,显示了李白对道家道教思想的深刻领悟与接受。对求仙问道的矛盾态度折射出李白入世与出世的挣扎彷徨,政治生涯的失意使李白常常发出年华虚度的感慨,比之苏轼,可以发现李白从道家道教中思想中汲取更多的是自由不凡的气度。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李白浪漫飘逸的诗仙形象得以确立。道家道教思想引导李白返璞归真地回归五古创作,又给予他奇特瑰丽的神仙幻想,这种以浪漫主义手法写现实主义诗歌的手法,实现了李白对五古的创新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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