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权统治下扭曲的女性主义
——浅析《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雌雄同体现象

2020-01-19 01:09杨笑青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10期
关键词:马文艾米莉男权

杨笑青

(东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沈阳 110004)

卡森·麦卡勒斯是20世纪美国著名女作家。她作品不多,却凭借着独特的写作风格和主题吸引了评论界的大量关注。她笔下的世界往往是怪诞而荒谬的,她塑造的人物也是异化而孤独的,往往身体残缺或者有精神障碍,为了摆脱内心的孤独而执着地追求畸变的感情。毋庸置疑,孤独是贯穿麦卡勒斯作品的突出主题。她的代表作品《心是孤独的猎手》讲述了两个聋哑男人之间暧昧的同性之恋,孤独而绝望的情感最终以主人公的自杀悲剧收场。这部作品曾被评为最优秀的同性恋小说之一。在她的另一部代表性作品《伤心咖啡馆之歌》中,麦卡勒斯描写了艾米莉亚小姐、李蒙表哥和马文·马西之间的情感纠葛,通过对主人公们偏执而毁灭式的情感追求,同样突出了人类内心孤独这一主题。然而,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除了孤独的内心,诡异的三角关系,同样吸引人的是体现在主要角色身上的雌雄同体现象,主人公艾米莉亚小姐摒弃自己的女性身份,处处表现得像个男人。然而这种心态并没有使她变得强大,反而使她失去了正常的情感,最终导致了她的悲剧。本文试图从这一角度入手,分析艾米莉亚小姐悲剧所反映的男权社会对女性主义的摧残。

一、雌雄同体现象

英语中的“雌雄同体”一词源自古希腊语,由表示雄性和雌性的两部分组成。在生物学上是指一个个体兼具雄性和雌性的生物特征和器官。在心理学上,则是指一个人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的人格特征,在不同的环境下体现出不同的性格,既勇武又温柔,既果断又细致。在文学领域,雌雄同体则是女性主义重要的批评理论之一。伍尔夫的雌雄同体理论建立在男女平等的思想基础之上,她在《一个人的房间》中,提出“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适意的境况就是在这两种力量一起和谐的生活、精诚合作的时候”[1]。换言之,在任何人的大脑里都有两个不同的性别意识存在,一个雌雄同体的大脑才能创造出完整的人格。在伍尔夫的思想理论中,男性和女性既是二元对立的,也是二元一体的,前提是两性的本质是对等的。而法国女作家埃莱娜·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中提出:“双性即:每个人在自身中找到(reperage en soi)两性的存在,这种存在依据男女个人,其明显与坚决的程度是多种多样的,既不排除差别也不排除其中一性。”而且“这种双性并不消灭差别,而是鼓动差别,追求差别,并增大其数量。”但是她也指出男女两性实际上的不平等,“从某种意义上说,‘妇女是双性的’;男人——人人皆知——则泰然自若地保持着荣耀的男性崇拜的单性的观点。”[2]可见,在西苏看来,女性需要培养自身的男性思维来与男权对抗,而男性则不需要任何类似女性的思想,他们十分满足于做男人,完全不想了解女人的想法。

在女性主义评论家的理解中,雌雄同体是一种理想化的,两性平等、互补、共存的状态。然而在男权社会中,这种理想状态是不可能实现的。在男权社会中,女性一直处于从属地位,正如夏娃只是亚当的一部分。在这种社会文化下,让男性屈尊俯就,放低身段去和小女人们谈平权,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一部分不肯屈居于男性的绝对权力之下的女人就不得不另辟蹊径,选择其他的办法来与男权社会抗争。为了摆脱自己弱者的形象,她们尽量摆脱自己的女性特征,模仿男性的行为举止,将自己伪装成男性,用男性的思维模式武装自己的大脑,否认且试图摆脱自己的女性身份。然而,这种反抗本质上正是对男权的绝对认同,正是因为在内心接受女性软弱无能的形象,她们才会想方设法摆脱自己的女性身份,而不是直视自己的身份,真正努力提高女性的社会地位。这种对自身的否认往往会导致严重的身份危机,她们不接受作为女性的自己,也无法成为真正的男人,最终会失去自己的身份,甚至失去正常的情感。而在文学作品中,那些具有此类雌雄同体特征,试图挑战男权统治的女性角色,也往往以悲剧告终。

二、《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雌雄同体人物形象

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雌雄同体的特征在女主人公艾米莉亚小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为了对抗男权对女性的压制,或者说为了在男权社会中获得自主权,艾米莉亚展现出强烈的男性特征,同时尽量弱化,甚至拒绝她的女性身份。首先作为一个女性,她拥有男人般的身材和皮肤,不论是餐桌礼仪还是习惯动作,都十分的男性。她只在星期天穿裙子,“这裙子挂在她身上,样子很古怪”[3],烤火的时候,“她不像别的妇女在外人面前那样规矩……,她站着烤火,把那条红裙子后面撩得老高,以至于谁有兴趣,都可以看看她那壮实的、毛茸茸的大腿。”[3]每次吃完饭,她会“用左手去摸摸她右臂干净的蓝布衬衫下坚硬的肌肉”[3],仿佛在确认和展示自己的力量。

此外,她经济独立,不依附于任何男人。她继承了父亲的遗产,同时又具备商人的经济头脑和很强的动手能力。她极度精明,锱铢必究。她珍藏着手术中摘取的肾结石,因为这是花了大价钱换来的。在短暂的婚姻中,她榨取了前夫马文的所有财产。同时,她吃苦耐劳,经常穿着工装裤和长筒雨靴,做男人才干的活。她会酿酒,会做木工活,还经营土特产商店,凭借着自己的勤奋和才能积累了大量财富。她还能像个医生一样给镇子里的人配药治病,却唯独对女人的毛病束手无措,“只要人家一提这种病,她的脸就会因为羞愧而一点点的发暗,”她对女性生理特征的回避反映了她对自己女人身份的恐惧。但艾米莉亚小姐同时也是个真正的女人,在她的意识里不可避免地会有女性特有的感性和温柔。她像所有能干的家庭主妇一样,把自己的房子打理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在面对孩子的时候,她也展现出明显的母性光辉,给孩子配的药“温和得多,也甜得多”[3]。

艾米莉亚在镇子上享有很高社会的地位,但同时她也对这个男权社会充满警惕,生怕因为自己的性别而被别人看低。她急于捍卫自己的利益,在小镇居民的眼中,她特别热衷于打官司,说明她渴望受到权力的认可和保护。她内心孤独,在与人相处时总是不自在,只有在面对病人时才会充满自信。同时她掌控力强,在感情上一定要掌握主动。在爱情中她选择做加爱者(lover),而不是被爱者(beloved),因此她厌恶年轻强壮,浑身散发着浓郁的男性荷尔蒙气息的马文,却对矮小残疾,需要保护的李蒙表哥情有独钟。因为前者象征着野蛮的男权力量,令她心生防范,而后者则依附于她的羽翼之下,给她以掌控者的快感[4]。

马文强势而热烈的追求令她感到危险,马文过于强大,她害怕在马文面前无法保留自己的独立性和优越感,因此她利用了马文的感情,剥夺了马文的财产后,把马文赶出了小镇。在短短十天的婚姻中,她时刻否认自己的身份。婚礼上她表现紧张,举止奇怪,因为穿着裙子而不是惯常的工装裤,她的双手无处安放,这令她局促不安,整个人和婚礼的氛围格格不入。婚礼结束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教堂,婚后她拒绝履行妻子的责任,把马文变成全镇的笑柄,仅用了十天就摆脱了这场婚姻。

罗锅李蒙表哥是一个与马文完全相反的男人。他虽然是个男性角色,身上却处处体现出女性的特征。他是个罗锅,身材矮小,两条腿特别细,几乎都不能支撑他的身体。性格软弱,特别爱哭。他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仿佛天生就知道如何与他人建立关系。他不仅喜欢与人聊天,还散播流言,挑拨离间。他心安理得地住在艾米莉亚家里,从不出去工作,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一点传统意义上的男子汉气概。李蒙的软弱反而能令艾米莉亚有安全感,因为她有能力主导两人之间的关系。在李蒙的身上,她找到了做“丈夫”的满足感,她赚钱养家,用各种礼物哄李蒙开心,时而开车带李蒙出去游玩,在路上碰到泥水坑的时候甚至会把李蒙背在自己的背上。值得注意的是艾米莉亚和李蒙表哥都是具有雌雄同体特征的人,作为社会成员,他们开始的时候都选择了与自身生理特征不同的性别身份。随着两人关系的发展,他们又都不可避免地显示出属于自身的性格特征。表面软弱的李蒙开始理性而冷静地逐步接过了主导的权力,而艾米莉亚则越发深陷在爱情中,在爱情中越来越被动。她对李蒙言听计从,甚至在李蒙把马文领回她家,占据了她的房间的时候,沉默地接受了这种安排。随着前夫马文的回归,艾米莉亚感到了强烈的身份危机,前夫的回归不可避免地提醒着她真正的身份,她把工装裤收了起来,开始穿起了以前只在周末才穿的红裙子。她逐步失去了家里“一家之主”的地位,两人表面上和谐的感情被打破。

艾米莉亚把自己伪装成男人是为了摆脱女性卑微的社会地位。与她不同,李蒙用女性色彩伪装自己是因为自己体力上的不足,残疾的身体使他不能做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只能通过这种伪装寻求外部力量的保护。他从未真正爱上艾米莉亚,只是单方面地接受来自艾米莉亚的馈赠,无论是精神层面还是物质层面。所以当他看到更加强大的马文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艾米莉亚,转而投入到马文的一边。我们可以看出,艾米莉亚和李蒙都选择模糊自己的性别身份,但是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则略有不同,艾米莉亚的选择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而李蒙表哥则是为了追求更大的利益。艾米莉亚体现出女性本质上对感情生活的重视,李蒙则反映了男性重视物质生活、社会地位的价值观。

三、艾米莉亚的悲剧

表面上看,艾米莉亚的悲剧源自于马文的回归。李蒙表哥在看到马文的时候就彻底被他吸引了,马文满足了李蒙的所有情感诉求。作为男人的李蒙渴望拥有马文高大英俊的形象,而李蒙身上女性特征也爱慕着充满男性气概的马文。对艾米莉亚小姐来说,失去李蒙意味着失去她主导的爱情,失去她的“丈夫”身份。同时,马文的回归又时刻提醒着她曾经的“妻子”身份。艾米莉亚感到自己精心建立起来的身份受到了威胁,于是她鼓起勇气,与马文决斗。关键时刻,李蒙表哥毫无意外地站在了马文一边,两人合力打倒了艾米莉亚。

深层分析,艾米莉亚的失败不仅仅是两个真正的男人战胜了一个伪装成男人的女人。艾米莉亚失败了,从此一蹶不振,她对男权社会的挑战最终被无情地镇压了。她的失败象征着男权社会对女性主义的镇压。

咖啡馆的关闭也代表着女性主义的失败。咖啡馆是小镇上独一无二的社交场所,它是艾米莉亚小姐一手打造出来的。这是一个近乎玄幻的,承载着女主人公一切梦想和爱情的场景。在这里人人平等,没有阶级、性别和贫富差异[5]。这个环境比较符合女性主义注重情感纽带和人际关系的社会文化价值观。马文和李蒙离开时不仅抢走了财务,还毁坏了咖啡馆。他们砸烂了钢琴,倒掉了糖浆,象征性地摧毁了女性细腻的情感和甜蜜的家园。他们在桌子上刻下难听的脏话,象征着野蛮粗暴的男权对女性幸福生活的侵害。他们在艾米莉亚最喜欢的食物里面投毒,象征着消灭胆敢挑战男权的女性的决心。马文和李蒙对咖啡馆的破坏进一步佐证了艾米莉亚悲剧的本质。

艾米莉亚悲剧的根本原因,则是她采取了错误的抗争手段。前文指出,放弃女性身份,希望通过伪装成男性来对抗男权,实际上正是对男权统治的绝对认可,因为这类女性即使获得了社会的认可,也不代表女性的地位被认可。反之,因为她们不敢面对自己的作为女性的社会角色,她们既不能得到女性群体的认可,又不能被男权统治力量真正接受,最终被整个社会孤立起来。女性要得到真正的平等和自由,获得社会的认可和尊重,首先要改变对自身的认知。“作为女性也应该意识到,即使拥有了物质生活上的自由和独立,如果精神世界无法摆脱植根于思想内部的自卑、依赖情绪和种种男性意识形态的桎梏,就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备受传统观念压抑与控制的生活现状,得不到真正的自由与发展。”[6]女性只有在精神上获得自由,才能以平等的态度向社会展示自身的力量和作用,让男性认识到两性之间应该是健康的互补关系,两者作用相当,缺一不可,从而实现真正的两性平权。

四、结束语

《伤心咖啡馆之歌》是一个彻底的悲剧。女主人公艾米莉亚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女权斗士,她只是一个被男权社会压迫的畸形的女性。她一手建立起来的咖啡馆也不是人人平等的理想国,只是她给自己构造的能够带来幸福感的虚幻的桃花源。然而桃花源终究不能保护她,强大而残酷的男权力量可以轻松地粉碎她的幸福[7]。小说的结尾,在马文和李蒙逃走之后,艾米莉亚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她斗志全无,迅速衰老,甚至彻底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两只斗鸡眼越发靠近,仿佛要彼此交流情感。可见,《伤心咖啡馆之歌》并不是一部宣扬女权主义的作品,作者真正书写的是在那个时期男权对女权的镇压,对女性的打击,以及女性在面对这种毁灭性打击时的悲伤与无助。雌雄同体是一部分女性的伪装,目的是摆脱男权的压迫,这种抗争必然会以失败告终。然而,貌似取得了胜利的男权力量并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喜悦。失去了咖啡馆的小镇也迅速地枯萎了,就连街边的桃树都好像生病了。曾经生机勃勃的小镇再次变得沉闷,没有了咖啡馆和艾米莉亚酿的酒,小镇居民失去了唯一能让他们放松情绪、交流情感的场所,人们的生活沉闷麻木,唯一的娱乐就是去听苦役队的犯人们唱歌。这说明失去了女性色彩的社会也是病态的,极度失衡的两性关系只能带来社会的畸形发展。健康的社会形态不能建立在相互对抗的两性关系上。只有和平共处的二元关系才能滋生出和谐的社会和健康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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