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初期的文学阅读语境

2020-01-20 05:33陈扬
当代文坛 2020年5期
关键词:文学阅读古典文学红楼梦

陈扬

摘要:新中国建立初,青年在阅读文学作品时存在着很多困惑和焦虑。1954年发生的“《红楼梦》研究批判”提出了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怎么读的问题,最终,古典文学的评价标准在学界得以确立,进而又规范、引导着读者的阅读。本文以《红楼梦》阅读为个案,探讨新中国初青年的文学阅读问题,认为“《红楼梦》研究批判”通过对专业学者和普通读者思想上的洗礼整合,基本上完成了古典文學阅读的规范设计。

关键词:文学阅读;古典文学;“《红楼梦》研究批判”

自“五四”以来,如何对待古典文学遗产一直是一个聚讼纷纭的话题。《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明确指出:“我们必须批判地吸收这些东西,作为我们的借鉴,作为我们从此时此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加工成为观念形态上的文学艺术作品时候的借鉴。”①《讲话》高屋建瓴地概括了文艺活动的立场、态度和方向,1949年之后的一段时期内,就如何接受古典文学遗产以及如何解读某些具体的文学作品发生了多次讨论,主题繁多,其中一些话题甚至溢出了古典文学研究的范畴,辐射至整个当代文学批评。洪子诚先生曾就古典文学的当代继承问题作过初步的探讨,他认为当时大大小小的关于古典文学的讨论,如对陶渊明、王维、李煜、《琵琶记》、山水诗、“共鸣说”的讨论,主要反映了“经典”的解构和重建问题,“某个时期确立哪一种文学‘经典,实际上是提出了思想秩序和艺术秩序确立的范本,从‘范例的角度来参与左右一个时期的文学走向”,②而关注当代围绕文学经典问题所发生的讨论,“实际上就是看经典在选择、确立的过程中,出现了哪些问题,发生了哪些冲突,试图从什么方面解决。”③他指出了研究的思路,但没有继续深入下去,因为据他判断,当时比较尖锐的冲突集中在如何对待外国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古典文学的紧张程度和重要性是不能与之等同的。④实际上,与新文学和苏联文学相比,古典文学作为一种修养、一种趣味,对知识分子的影响是更为潜移默化的,而且古典文学研究具有较长的历史积淀,学科化、专业化程度很高,因此在面对新的政治、文化环境时,转变的过程尤为艰难曲折。分析1949年之后古典文学及其研究的合法性怎样被质疑,以及如何重建,有助于深化我们对这一时段文学制度的理解。重建主要通过两个路径实现:一是肃清专业研究者中的“资产阶级思想”,使传统的学术研究方法退出学界主要位置,由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统摄的古典文学研究新范式取而代之;二是在普通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群中,不断强调文学的教育功能:文学不是供人学习历史知识、习作模仿的,更不是供娱乐消遣的,而是凭借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和人民性起到教育、改造思想的作用的。明确了这一点后才有可能重新确立经典,或重建对经典的认识。既往的红学史研究对第一个方面已经有比较深入的讨论,而对第二个方面却未曾有过细致的考察。在1954年的“《红楼梦》研究批判”发生之前,关于如何阅读古典文学作品的分歧很多,在青年中尤甚,而经过运动的洗礼、思想的整合,以及多方面的引导规范,如何接受、怎样阅读的问题得到了初步解决。

一  两次讨论:“向文学作品汲取精神的力量”

1954年4月创刊的《文艺学习》是一份旨在为青年文学爱好者提供指导和帮助的普及性刊物,面目较为活泼,在当时很受青年们的欢迎——“它的每篇文章乃至每句话都在青年读者群中引起巨大的反应,这是很自然的。”⑤因为面对的读者群乃是初入文学之门的青年,所以该刊登载的文章偏重于文学知识普及、写作入门、经典作品赏析、新人新作等方面,其中古典文学知识的比重是较大的。这份杂志的编读往来较多,因此可以作为研究青年阅读情况的参考。

《文艺学习》创刊号即发起了一场“作品内容与自己生活没有直接关系,读了有什么用?”的讨论,共收到读者来信几千封,连续四期刊载,规模不可谓不大。讨论缘起于青年学生张文恺的来信,信中反映了青年阅读文学作品时的一种情况:只爱读与自己类似的人们生活的作品。比如张文恺就只爱读《大学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普通一兵》等苏联小说,而读到《水浒传》、鲁迅作品及土改小说时,就觉得没多大的教育和现实意义,由此他发出疑问:“难道读文学作品不为直接受教育,从书中寻求可作模范的人,以联系自己、提高自己,还为着其它不成?”“与自己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的作品,读了有什么用呢?”⑥编者认为这个问题值得研究,希望广大读者来信参与,并提出几点以供参考:1.为什么只喜欢描写与自己生活相近的作品?2.青年只应该读描写与自己相类似的人们生活的作品吗?3.内容与自己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的作品,如鲁迅的作品、写“土改”“抗战”的作品,究竟有没有现实意义?4.阅读文学作品的目的是什么?⑦这些问题并不专门指涉古典文学,而是包括古典文学、鲁迅作品、土改文学诸多已远离当下生活的类型,但实际上古典文学是首当其冲的——还有什么比古典文学离现实生活更远、更“没有用”呢?从读者的反馈中也不难发现这一点,对鲁迅作品、土改文学所持的异议相对较少,大多数人认为还是有现实的教育意义,对古典文学的看法则针锋相对:一方面,有人认为读《诗经》《楚辞》等作品受到了教育,提高了爱国主义思想,更热爱人民⑧;反对的意见则是:“要了解历史情况,读历史书就行,何必要读文学作品?”“当我读《红楼梦》的时候,看里面尽写的是少爷公子,一塌糊涂,简直使我讨厌,再也看不下去。”⑨“水浒、三国演义等作品,没有共产主义思想,何必去读?”“毛泽东时代的青年,难道会被鲁智深、诸葛亮所吸引、感染吗?当然不能。既然不能,它就失去了教育作用。”⑩

反对的观点虽然极端,但在从小接受“新的人民的文艺”熏陶的青年和一些学者中倒也并不鲜见。不妨将目光回溯,早在1949年11月,《文艺报》就刊登过一封青年学生的来信。在信中,这名学生陈说了他的困惑:在“一切都走向工农兵的时代”,还可不可以学习旧文学呢?他小心翼翼地指出“有些旧文学的技术还是很高超的”。11青年人喜欢旧文学,想看想学,又疑虑、胆怯、担心正当与否的心态表露无遗。不解决怎样对待旧文学的问题,就无法摆正对新文学的态度,“这封中学生的来信犹如一根导火线,点燃了潜伏在许多人心中的,对新文艺政策与现状、对如何评价和处置传统文学的一连串疑问,从而在北京的《文艺报》上,引发了一场持续数月的‘关于中国旧文学的学习问题的讨论。”12《文艺报》同期即刊发了杜子劲、叶蠖生代表叶圣陶的复信。复信认为:中学生阅读旧文学时要有选择、有批判、有目的、有指导的,不可自己摸索。而且现在看来,旧文学的技术并不见得有多么高超,“一个中学生急须要阅读的是极具现实性的新文学,不是旧文学,要了解的是当代国内外的活生生的人民的思想与生活,不是古人的思想与生活”,“像这样的中学生,最好多接触实际,多读些新文艺,旧文学还是少读或不读为好;拟作更是不必要的。”13叶、杜二人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叶圣陶,都是相关领域的专家。他们提出的少读甚至不读旧文学的观点,因为限定对象为中学生,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赞同,但他们认为旧文学技术水平低下的观点却遭到了近乎一致的反对。陈涌认为杜、叶的文章反映了一部分新文艺工作者轻视甚至否定中国历史传统的态度,这种态度有悖历史唯物主义。旧文学作品一方面可以帮助读者写作技术上的进步,另一方面,它至少可以有两点值得学习——“属于人民性的内容和属于现实主义的表现方法”。14叶蠖生立即作出回应,认为《水浒传》技术上的粗疏达到了“很可观的程度”,“《红楼梦》每回大都用吃饭作结束,不是太单调了么?”“如果从整个结构布置上看,我们最好的遗产,无论是小说,诗歌,戏曲都还远比不上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名作,更不用说和社会主义社会苏联的作品相比了。”15叶蠖生的观点在今天看来是很明显没有说服力的,但在当时却是言之凿凿,分毫不让。

这两次讨论颇为生动地反映了新中国初期文学阅读语境中青年人的困惑。问题的关键其实还在于:如何认识文学的功用?如果仅仅是作为历史、文化资料,写作技巧的范文,或者向英雄人物学习的范本,那么古典文学的作用与历史书、新文学相比确实难免遭到质疑,因为“像这些人物(笔者按:原文中指武松、林冲、诸葛亮、尤三姐、林妹妹等古典名著中的人物),能不能跟保尔·柯察金、卓娅和舒拉等英雄人物比呢?当然不能。而且也不必那样比”16,但如果明确文学的功能在于思想上的教育和改造,那么只要作品主题具有“人民性”,创作手法是现实主义的,就可以阅读和学习——这样的逻辑有一定的说服力。为了保住古典文学“岌岌可危”的地位,当时许多文章就采用了这样的逻辑。《文艺学习》刊发的总结便是如此,为读者指明了方向——“向文学作品汲取精神的力量”。文章认为:一、文学的任务是教育,与其他教育如政治教育、职业教育有所不同,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阅读文学作品绝非为了消遣,而是为了改造人的心灵,提高道德品质;二、实用主义或功利主义是不妥的,不能把文学作品当成教科书。17这种观点否定了庸俗的功利主义,从现实的需要出发将精神力量归结为教育、改造,将文学作为教育的工具与武器,诚如《文艺学习》创刊号上胡耀邦的《文艺作品是青年的老师和朋友》还有韦君宜的《漫谈怎样读文艺作品》都早已明确强调的:“文艺作品是培养青年共产主义的重要工具之一。”18

随着总结文章的发表,《文艺学习》上“作品内容与自己生活没有直接关系,读了有什么用?”的讨论就结束了。几乎与此同时,“《红楼梦》研究批判”因一个偶然的契机全面开展起来,席卷了整个知识界,它以《红楼梦》为个案,将古典文学的研究方法、如何阅读等问题提高到了很重要的程度——1954年的特殊性就在于此。

二  新中国阅读语境中的古典文学: 《红楼梦》怎么读?

进入到新中国阅读语境,以《红楼梦》为代表的古典小说本身的价值受到了审视,而如何接受、怎样阅读的问题也日益突出。仍以青年为例,1950年代初期的中国社会普遍存在一种“青年崇拜”的氛围,“到处洋溢着年轻人的热情以及人们对青年的赞美和热切期望”,19青年读什么、怎么读不再是私人行为,而是关乎到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大计,“没有指导,好作品反而起了某些副作用;而以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思想又在那里流传。”20仅仅凭报刊上的几次讨论,还不足以解决青年在阅读古典文学时的困惑,但已经将问题摆到了台前,要真正解决古典文学阅读的问题,还需要专业的引导、制度的规范设计。

有学者曾指出:“研究中国当代文学,不能仅仅以作家和作品的变化为主要依据,还应当注意那些曾经对作家的创作道路和读者的欣赏趣味产生了影响的历史事件。”21并以1952年《文汇报》上的一次讨论为例,从这样一个纯粹由读者参与的讨论,分析一个时代文学创作、文学欣赏和文学评论的转型是如何发生的。22实际上,1954年发生的“《红楼梦》研究批判”以其规模之大、影响之广泛,在对读者阅读趣味的引导和塑造上更具典型性,值得進一步分析。

1954年,由两个“小人物”李希凡、蓝翎的文章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红楼梦》研究批判”,很快就在研究机构、文艺界开展起来。“《红楼梦》研究批判”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肃清俞平伯、胡适思想在青年群体中的影响,因此对青年的阅读情况格外关注,进行了一系列调查。关于小说《红楼梦》,青年中到底有什么代表性的观点?如何纠正其中的错误倾向?就这些问题,在11月25日,即“《红楼梦》研究批判”开展近两个月之际,《文艺报》编辑部召开了一次青年阅读古典文学作品指导工作座谈会,配合运动来讨论这些问题。与会人员除了学生之外,还有经过挑选的与青年读者接触较多的作家、编辑、教师等,他们熟悉青年、了解青年。会上讨论的情况大多有名有姓、具体而微。23

从会议反映的情况来看,不仅青年读《红楼梦》的必要性受到了质疑,连《西游记》《三国演义》《梁山伯与祝英台》《水浒》等古典作品的价值也遭到了质疑,但问题主要还是集中在《红楼梦》的阅读与研究两个方面:一是有些青年读《红楼梦》时不加选择,只关注其中小资产阶级的内容,比如爱情,比如封建贵族“腐朽堕落”的生活。有一个现象,在新中国成立之初,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两套中学语文课本中均未出现《红楼梦》,倒是节选了《水浒传》里的多个章节。研究者认为是因为在当时的编者眼中,“《红楼梦》虽然是艺术成就很好的小说,但其‘大旨言情,与1950年代初政治斗争形势的需要格格不入,所以即使想选也不能选”,相比而言,“《水浒传》写的是无产者的反抗斗争,更符合当时政治形势的需要。”24教材编者的选择当然是基于形势的需要,但其实主要还是根据青年人的阅读特点——青年人阅读多属于经验性阅读,在人生阅历尚浅的情况下,读《红楼梦》最易读出的正是爱情这类“小资产阶级”的内容;二是有些人受俞平伯的影响,对考据着迷,而繁琐考据正是后来被重点批判的一种“无用之功”。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是学术著作,但融合了历史考据与文学鉴赏,读起来并不诘屈聱牙,在普通读者中的接受度较高,并且新红学有易于操作的方法,入门不难,因此在青年中容易产生影响。看来问题是非常“严重”的,与会者一致认为:“加强对青年阅读古典文学作品的指导,肃清资产阶级思想在青年读者中所产生的有害的影响,已经是一个刻不容缓的严重的战斗任务了。”25

《文艺学习》至12月10日为止共收到了88封来信来稿,以《对<红楼梦>研究问题的意见——读者来信来稿综述》为题刊登,同样对问题估计得十分严重,甚至有人向文艺界发出这样的呼吁:救救青年吧!26另一份共青团中央的刊物《中国青年》也专门组织了文章。与《文艺学习》侧重于文艺方面的问题不同,《中国青年》关注青年的工作、成长、思想、学习等各个方面。这些文章普遍认为,正在进行中的“《红楼梦》研究批判”实际上是一种阶级斗争,“这种斗争,是与青年,特别是与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青年有密切关系的”,27因此青年们应该密切关注、积极参与到这个斗争中来。值得注意的是,几乎与此同时,为响应共青团中央在全国开展的“加强对青年的道德教育,抵制资产阶级思想侵蚀”活动,《中国青年》《文艺学习》上还在进行着另一项关于青年共产主义道德问题的讨论。从1954年底到1955年初,几家青年刊物都在开展这项讨论,刊登的文章诸如秋耘《彻底肃清黄色书刊对青年的毒害》28《我们控诉黄色书刊的毒害》29,刘导生《培养青年共产主义的道德 反对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王仲之《对流氓问题应有的认识》,钟群《不要小看生活问题》30等等,从标题即可看出,这些文章将青年的道德堕落归因于阅读“黄色”小说或其他不良的阅读行为(当时对“黄色”小说的定义比较宽泛,包括了徐訏、刘云若等人的社会言情小说及通俗武侠小说)。其时,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和胡适思想与“黄色”小说一样,都被视为毒害、腐蚀青年的资产阶级思想,一并受到批判,后者更是“被处理成一堆历史垃圾,一罐文化毒品,一种罪恶的思想体系,甚至一切知识罪行的污染源”。31“如果不将胡适和俞平伯先生的资产阶级哲学思想和文艺思想加以彻底的批判,将其肃清,那么就会影响到青年身心的健康发展,影响到对于青年社会主义的教育,影响到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的事业。”32文艺作品及其研究对于青年思想上、道德上的影响受到了极大的重视。

三  引导与规范:序言的作用

要解决《红楼梦》怎么读的问题,一方面须通过运动彻底批判新红学研究,另一方面则要树立起新的阐释方式,既要“破”,更要“立”,这适用于一切古典文学作品的阅读和研究。

那么如何引导和规范读者的阅读?这方面的情况可以从古籍出版、学校的文学教育、文学史编撰等多个方面进行考察。33其中,书籍序言这种“副文本”的变化颇能够反映出一些问题,是一个很好的观察视角。

新文化史家夏尔提埃强调在研究阅读行为时要综合两方面的考虑:“一方面,研究文本及传达文本之印刷作品之组织被规定之解读方式;而另一方面,专注于个人的招供来追踪实际的解读,或者在读者社群——其成员共享同样的解读形式或诠释策略的‘诠释社群——的层次上,重新建构出实际的解读。”34何谓“被规定之解读方式”?除了专门的研究论文,对读者影响最直接的恐怕就是序言,序言就像是书籍前面的地图,指引读者读些什么、怎么读。1954年前后,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工作为例,就发生了变化。“《红楼梦》研究批判”开展后,古典文学的研究工作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陆定一在一份报告中回顾人文社既往的工作,批评其出版的古籍没有序言:“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古典作品的工作,也做得不够认真,出了许多毛病。而由于缺乏研究,在重新出版的一些重要作品前面,连一篇序文也没有,因此,就不能帮助读者正确地理解这些作品的思想内容。”35实际上,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古籍时不常加序言有具体原因,跟当时的主要领导胡乔木、冯雪峰的风格有关。胡乔木对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的工作管得非常具体,他自己本身也是专家,按当时在古典部工作的舒蕪的说法就是“什么都管”。社里新校点的古籍,送到胡乔木那里,他连标点符号都看得很仔细,编辑写的比较长的退稿信都要求送到他处审批。当时有个编辑写了一封退稿信,先送到胡乔木那里审阅,胡乔木批示:“不要多谈立场、观点之类,以免成为笑柄。”36冯雪峰也有类似的看法,不主张编辑擅发议论,认为新出版的古典小说,前面只要交待一下作者生平、版本整理经过就行了,至于要分析、批判、讲理论,那可以另写文章,“他有一句警语:‘我们不是重开四库全书馆。意思是,我们不能像清朝开四库全书馆那样,在整理古书当中,为了政治的、风化的目的,对古书大加删改”。37领导有这样的态度,编辑在编校书籍时自然不敢多发议论,对学者的劳动成果也存敬畏之心,不会妄自修改。冯雪峰在特殊时期写下的外调、检讨材料中,多次检讨自己及胡乔木在人文社犯了走“名、洋、古”路线以及执行“以提高为主”方针的错误,38这倒是从侧面反映出了当时人文社的这种出版风格,实际上是以“提高”而非“普及”为主要倾向。

随着批判的开展,呼吁古籍出版时加上有指导意义的序言的呼声越来越高,有人指出: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几部名著十分有益,但也有缺点,“只注意了版本与原作者身世的考证,只注意了文字的校勘,而缺乏对作品的思想内容和它所产生的社会历史情况的介绍,缺乏对作品的社会价值与艺术价值的阐述”,建议在出版一部作品之前,一定要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加上“序言”或“出版者的话”。39还有人建议国家出版社出版的古典文学作品前一定要加“序”。李庚则认为:“先多答复一些问题(并不是要求什么都解决),先多做一些通俗的分析和解释(并不要求就给完整的定论),那是并不十分困难的。”40这些呼吁一致要求书籍之前有序言,并且序言的内容、思想要符合1950年代的时代语境。

《文艺报》遭批判,主编冯雪峰检讨,读者又不断呼吁,包括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内的各大小出版社自然要吸取教训,结果就是:“大致来说,1953年以前出版的古典文学作品,只有介绍作者、版本、校勘等的‘出版说明,相当于‘序。1954年以后,出版界在思想上明确意识到文学出版的社会影响,因此思想内容的分析和评价成为‘序的主要内容。他们强调必须在‘序言中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分析作品的时代背景和作家的身世,指出作品的思想性艺术性的主要优点和缺点,帮助读者在读作品之先就获得一个总的正确的认识。”41这种对“文学出版的社会影响”的明确认识及重视,无疑主要就是通过“《红楼梦》研究批判”确立起来的。而随着时代语境变化而变化的序言,则调整、引导着读者阅读的方向。以《红楼梦》排印本为例,1953年作家出版社的《红楼梦》前面有《出版说明》和《关于本书的作者》,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整理情况和曹雪芹的家世背景,并且还有“《红楼梦》原是自传性的小说。八十回以前,基本上可以看作曹家一败涂地以前的曹雪芹的传记”42这种表述。到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则由俞平伯撰写了长达31页的序言,主要介绍《红楼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全面“揭破”了自传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11月印刷的《红楼梦》除了介绍整理情况的《出版说明》外,还以何其芳的《论<红楼梦>》的节要作为代序,虽然只是节要,也长达两三万字。1973年11月印刷的《红楼梦》前言由李希凡撰写,包括了“围绕着《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两条路线的斗争”“《红楼梦》写作的时代和曹雪芹的身世”“《红楼梦》的主题、情节及其社会历史价值”“大观园的阶级斗争和贾宝玉、林黛玉的叛逆形象”“历史的局限和阶级的局限”等内容,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后来连李希凡本人都检讨称“流毒全国”。43

四  余论

在“《红楼梦》研究批判”开展得如火如荼之际,与《文艺报》《文学遗产》等刊物组织大量专家来稿不同,面向全国青年读者的《文艺学习》开展的是“应当怎样看古典文学作品”的讨论,以普通青年读者意见为主,其实还是前文提到的讨论的延续,但已经明显能够看出运动的影响。读者李蔚来信称:“《文艺学习》发表的张真《谈谈读<水浒>的态度》的观点值得商榷。古典文学的作用,应该首先是了解历史、生活,扩大知识领域,提高修养,其次才是某些教育、思想改造作用。而张真却认为后者才是主要的。”44张真随后反驳,认为李蔚的意见是看轻文学遗产的表现,文学作品的功用首先是改变人们的道德面貌,鼓舞一个普通人变成战士。45李蔚的意见在随后的几期中遭到了绝大多数读者的反对。46编辑部再次强调:“文学作品主要是通过人物形象的描写,来达到感染人和教育人的目的。我们学习文学作品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在作品中汲取精神力量,藉以改造自己的道德品质,而不是仅仅为了获得一些文化的、历史的、地理的、自然的知识。”47可见自“《红楼梦》研究批判”在全国开展起来后,文学作品的主要作用是教育、改造这样的观点已逐渐深入人心。通过“《红楼梦》研究批判”,专业领域内业已完成了转化,进而也引导、规范着读者的阅读。

注释:

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解放日报》1943年10月19日。

②③④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23页,第232页,第237页。

⑤李蔚:《对<谈谈读《水浒》的态度>一文的意见》,《文艺学习》1955年第1期。

⑥张文恺来信,《文艺学习》1954年第1期。

⑦“编者按”:《作品内容与自己生活没有直接关系,读了有什么用?》,《文艺学习》1954年第1期。

⑧张之强:《我们读了楚辞、诗经、三国等都感到受了教育》,《文艺学习》1954年第2期。

⑨简民:《要了解历史情况,读历史书就行,何必要读文学作品?》,《文艺学习》1954年第3期。

⑩王景怙:《水浒、三国演义等作品,没有共产主义思想,何必去读?》,《文学学习》1954年第3期。

11樊平来信,《文艺报》第一卷第五期,1949年11月25日。

12戴燕:《文学史的权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2页。

13杜子劲、叶蠖生复信,《文艺报》,1949年11月25日。

14陈涌:《对关于学习旧文学的话的意见》,《文艺报》第一卷第六期,1949年12月10日。

15葉蠖生:《关于中国旧文学的技术水平和接受遗产问题》,《文艺报》第一卷第六期,1949年12月10日。

16杨晦:《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等作品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呢?》,《文艺学习》1954年第3期。

17舒辛:《向文学作品汲取精神的力量》,《文艺学习》1954年第7期、第8期。

18《文艺学习》1954年第1期。

19陈映芳:《“青年”与中国的社会变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165页。

2040李庚:《正确地指导青年阅读古典文学的作品》,《人民日报》1954年11月13日。

2122谢泳:《书生的困境: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问题简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6页,第109页。

23会议情况参见《文艺报》编辑部整理《加强对青年阅读古典文学作品的指导——记关于青年阅读古典文学作品指导工作座谈会》,《文艺报》1954年第23、24期,12月30日。

24张心科:《1949-1979:<红楼梦>在语文教育中的接受》,《红楼梦学刊》2015年第4辑。

25《文艺报》编辑部整理《加强对青年阅读古典文学作品的指导——记关于青年阅读古典文学作品指导工作座谈会》。

26《文艺学习》1954年第9期。

27王哲文:《青年是否需要关心有关<红楼梦>的讨论?》,《中国青年》1954年第24期。

28《文艺学习》1954年第8期。

29《文艺学习》1955年第1期。

30《中国青年》1954年第21期。

31胡明:《胡适传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052页。

32何家槐:《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给予青年的毒害》,载《红楼梦问题讨论集》一集,作家出版社1955年,第199-200页。

33这些方面的讨论可参见戴燕:《文学史的权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周兴陆:《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总论卷》,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

34[法]罗杰·夏尔提埃:《文本、印刷术、解读》,转引自罗岗《“读什么”与“怎么读”——试论“重返80年代”与“当代文学60年”之一》,《文艺争鸣》2009年第8期。

35陈清泉、宋广渭:《陆定一传》,中共党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389页。

3637许福芦:《舒芜口述自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56页,第251页。

38参见《冯雪峰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

39凃树平:《整理出版古典文学作品中的一个问题》,《光明日报》“图书评论”第44期,1954年12月2日。

41周兴陆:《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总论卷》,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273页。

42曹雪芹:《红楼梦》,作家出版社1953年版,第7页。

43李希凡:《李希凡自述:往事回眸》,东方出版中心2013年版,第378页。

44李蔚:《对<谈谈读《水浒》的态度>一文的意见》,《文艺学习》1955年第1期。

45张真:《答李蔚同志的意见》,《文艺学习》1955年第2期。

46据刊物统计:“参加讨论的来稿计有二百四十八件。不同意李蔚同志的有六十八件,不同意张真同志的有四件,认为两方都有错误的有四件,其余是一般谈论应当怎样阅读古典文学作品的问题。”《“应当怎样看古典文学作品”问题讨论结束的话》,《文艺学习》1955年第4期。

47《“应当怎样看古典文学作品”问题讨论结束的话》,《文艺学习》1955年第4期。

(作者单位: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教育科学学院。本文系江苏省教育厅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文学制度视域下的‘《红楼梦》研究批判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17SJB0531)

责任编辑:周珉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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