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的岛

2020-01-26 05:45绿云扰扰
花火A 2020年12期

绿云扰扰

杧果路过超市的时候,我看到一种被称为“太子之子”的杧果,红色的,特别大,我看了一眼售价,嗯,是我吃不起的价格。

我又去看了一眼西瓜,换算成人民币,大概一百多元一斤,为了解馋我买了一小块。

当西瓜滑进我的喉咙,香甜的汁水包裹着我的口腔,我几乎要热泪盈眶。

这是我被派往东京工作的第一年,我也没啥出息,光是一瓣西瓜就能勾起我的乡愁,还有那杧果,我真的很难想象,一个就售价好几百元人民币,在我的故乡,杧果是可以在马路牙子上捡到的。

到了夏天,我们就在杧果树下等杧果,掉得太多,都吃不完。有一年,有个家伙被杧果砸中了脑门,哭得不行,我把杧果剥了皮放到他嘴里,他就笑了。

然而,没多久,他的嘴就开始肿,最后肿得像《东成西就》里的梁朝伟,两瓣香肠嘴,眼泪汪汪的,后来又开始呕吐,脖子上起了红斑,我吓坏了,赶紧跑回家喊我爸。

救护车把秦小斌抬上去的时候,我被我爸打了一下屁股:“叫你随便给人吃杧果,杧果过敏可是很危险的!”

我第一次知道还有人会杧果过敏,我舔了舔手里的半个杧果,咂吧着嘴:“好可惜啊。”

秦小斌是非要跟我们一起玩的,他姐姐跟我是同班同学,当时他姐姐不在,后来我问他姐姐秦小慕:“他知不知道自己不能吃杧果?”

“他知道,但他就是嘴馋。”

我其实挺能理解一个吃货的野心,美食当前,心存侥幸,万一吃不死呢?

我在医院见到秦小斌,给他带了他爱吃的西瓜,我问过他姐姐了,西瓜没事。

小豆芽

等到秦小斌彻底好了,暑假也就结束了。那个夏天,秦小斌因为差点出事,被他爸关在家里,没能每天出去疯跑,他看起来白了许多。我再见他时,已是九月开学。岛上的小学很小,课间操的时候,我一眼瞧见他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作为三年级的小学生,他的个子真的很矮,白白凈净,像一棵小豆芽。

我是不喜欢这个跟屁虫的,做转身运动的时候,他看到我,露着小白牙冲我笑,我回了一个嫌恶的鬼脸给他。

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和他姐躲在楼道的转角,他拖拖拉拉地走下来,我们就突然跑出去吓他,总之我和他姐达成了某种默契,时不时地捉弄一下她弟弟,好像很好玩。后来想想,那时候五年级的我们,也真是蛮讨嫌的。

可谁叫秦小斌一点也不恼呢?他心大得很,看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他也跟着哈哈哈。我问秦小慕:“你这么聪明,你弟弟为啥傻乎乎的?”

秦小慕大声冲他嚷嚷:“臭弟弟,你再不机灵点,我们就把你卖掉。”

“你忘了上次你吓唬我要卖我,被爸揍得屁股开花的事了?!”秦小斌忽然反击道。

小样儿,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小孩可一点也不简单!鬼着呢!

我们一路拌嘴就走到了码头,我爸在那开了一家小餐馆,以前我爸会出海,后来岛上游客慢慢多了,他就干脆做起了餐饮。我爸的手艺特别好,每天的渔获活蹦乱跳,在他手里三两下就能成为更极致的鲜美。秦小慕和秦小斌第一次吃的时候,说了一个词叫“鲜掉眉毛”。大人们哈哈大笑,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的方言,听说他们跟随军人父亲从北边城市来到这座岛,从此都将在这里安营扎寨。

后来又听说他们的妈妈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又几乎天天加班,所以家里经常连口热饭都没有,我爸听不下去了,立刻就要我喊他们来餐馆吃饭,我妈附和说“以后可以天天来”。

于是,每天放学,我们仨就吵吵闹闹地回到餐馆,吃完饭,写作业,看电视,抢遥控,雷打不动。

日落

我从小生活的这个岛,虽然不大,但几乎什么都有,医院,客栈,邮局,小学,部队,哦,还有一座教堂。岛上甚至还有风力发电的大风车,远远地就能看见。我们常在周末爬到山顶吹风,有一段悬崖没有护栏,下面就是海,因为恐高,我们面朝大海趴在地上,咸湿的海风掠过我们的脸,秦小斌从他爸抽屉里偷来了相机,胡乱按下了快门。

有时拍到风车的白色叶子,有时拍到地上的沙砾,有时拍到岛屿周围的礁石,有时拍到我的大脸。因为靠得太近,我都能看见我鼻子里的绒毛,我有种想掐死他的心,毕竟我已经是爱美的初一女生了。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和秦小慕腻在一起,尽管总会有跟屁虫。密作为最好的闺密,我们在初中又幸运地分到了一个班。

我们常常在放学后经过教堂,因为那里有最好看的日落。教堂建在靠海的山坡上,台阶每日有人打扫,干干净净,我们走上去就坐在台阶上看日落,海面像撒了一层碎金,美得让人窒息。如果再沿着教堂下面的沙滩走一圈,回头就会发现教堂好像蒙上了一层金色的滤镜,有一种不真实的美感。

这是独属于我的小秘密,我与秦小慕分享了一下,她却好像心不在焉:“小学生明天过生日,我得送他一个礼物,你觉得送什么好呢?”

“小学生”当然是指秦小斌,作为初一的女生,现在是有某种莫名的优越感的,我说:“送他一套练习题吧,看他那成绩,可愁坏他爸了。”

秦小慕哈哈大笑,不知什么时候秦小斌跑到我们身后,听到我们在笑他,他看起来有些沮丧,我说:“晚上给你加三只螃蟹,你笑一下。”

“不。”秦小斌继续冷着一张脸,竖起了五根手指,“我要五只。”

“好的,少爷。”我抬手给了他一记栗暴,咦?他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

吵架

第二天,我睡到十点才起来,因为我昨晚上熬夜给某少爷做礼物。不过反正是周末,我爸也管不着我。

中午自然是要在我家小餐馆做一顿好吃的给秦小斌过生日,我带着折腾一晚做出来的礼物去找他,没想到他比我还能睡。

秦小慕看到我的礼物两眼放光:“你可比我这个亲姐用心多了!”

是一个用很多贝壳粘在一起的兔子,可花了我不少从前辛苦攒下来的贝壳,还费了我不少脑细胞和胶水,我想着他属兔,就送一个兔子吧。

秦小斌起床后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姐姐,我属龙哦。”

啊?没想到这厮早上了一年学,比我以为的还要小一岁!秦小慕呵斥她弟:“有什么关系呢?收人礼物说谢谢就好了啊!”

秦小斌立刻露着大白牙对我笑:“谢谢姐姐。”

哼,没礼貌的家伙,如果不是因为我嘲笑了他,才不会送礼物来哄他呢!

那天的生日,在我记忆里,好像是有些别别扭扭的。不过反正我们经常吵架,我也无所谓,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我一直记得那天大人们欢谈喝酒的席间,秦小斌看起来没有想象中开心,丧着一张脸,他后来偷偷离席,我也就跟着去了。

他一个人跑到沙滩坐着,呆呆地看着海,我没有去打搅他。

过了好一会儿,我还是忍不住走上前戳了戳他的肩膀,他抬眼看我,眼睛红红的,好像哭了?

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他肩上。

他反而哭得更用力了,肩膀一抖一抖的,过生日是多开心的一天啊,这怎么还哭了呢?我满腹疑惑,直到他轻轻说了一个词:“妈妈。”

我的心不知怎么也跟着揪成了一团,很难过。我看电视上有人哭泣的时候,别人就会去给他一个拥抱,于是我张开双臂,他愣了一下,却并没有靠过来,他抹了一把眼泪,又握了握我的手,接着就是一阵沉默。

小样儿,还害羞呢!我问他:“每年生日都会想妈妈对吗?”

他点点头:“你别跟他们说。”

“好的,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看到他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有未干的泪水,正是日落时分,我指着远方的海平面,说:“也许你妈妈就在海那边守护着你哦。”

秦小斌终于忍不住靠在我肩膀上大哭了起来。

寸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我和秦小斌之间有了秘密之后,我们每次在一起都不像原来那样打闹了,当然也可能是我们都长大了,回头去看那些拌嘴,真的很幼稚,是被我们一起嫌弃的幼稚。

尤其是秦小斌,好像一夜之间恨不得自己长成了三十岁,分分钟要和原来的自己划清界限,时刻都在标榜自己已经成熟起来。

我私底下还是觉得他是个小孩,但不可否认他拍照的技术确实越来越厉害了。有一次还去参加了摄影大赛,据说是天天傍晚蹲在海边拍回来的日落,以及被蚊子咬了无数包拍回来的岛上的猴子。最后他还拿了一个三等奖回来,奖状挂在家里好久,成了他某段时间炫耀的资本。

也就是那段时间,我忽然发现这家伙扛着照相机蹲在某处一动不动的样子,好像有点帅?还是那样长的眼睫毛,长长的胳膊,摆弄相机的手指指节分明,干净修长,个头已经蹿到了我得跳起来才能给他一记暴栗的高度。

秦小慕有一次慌慌张张地来找我:“秦小斌居然开始收到情书了!我悄悄看了,女孩说他长得好看,这家伙长得好看吗?”

她一脸质疑的表情,我抱着物理课本:“你还是焦虑一下自己吧,他才高一,还可以天天打篮球耍帅,我们现在连体育课都取消了,太惨了……”

那时候,我们都在市区的高中上学,从岛上坐轮船到码头,还得坐小巴到客运站,再转公交车去学校,非常麻烦,索性三个人就都住校了。

每次月考回家,秦小斌都提着一袋臭袜子,站在校门口等我们俩,我说:“姑娘们要是知道你提着的是臭袜子,肯定不给你写情书。”

“还有这等好事?那我现在就去告诉她们。”秦小斌没脸没皮地笑着。

有高一学妹正好经过,忍不住朝他的方向看却又装作漫不经心,看不出这厮这么受欢迎啊!

头发长到遮住半边脸,还有几颗隐约的青春痘,秦小慕“啪”地一下打了他的头:“回去剪个寸头吧,谁会看上你啊!”

“也对,我还是剪个寸头吧,我以为遮半边脸就没人能看见我的美貌。”

梅子酒

再见到秦小斌,他那寸头估计就是岛上十元钱理出来的,非常野性,非常随便,但无奈这家伙的脸太好看了,头型又长得贼好,猛一看去就跟某个电影明星似的,反而多了几分痞帅和不羁。来学校第一天,他就被学妹们给围观了。

“寸头对男生来说可谓死亡发型。”秦小慕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我不得不承认我有个颜值爆表的弟弟。”

那会离高考还有最后一百天,我无心八卦,抱着数学题死磕,虽然我常常能进年级前五,但我知道自己不属于那种天赋异禀型的。秦小慕才是那种天赋型选手,有时间八卦她弟弟,还有时间拿年级第一。

八卦是秦小慕带来的,据说秦小斌是在篮球场被人围堵的,是外校大姐大之类的人物,胆子和排场都大得很,给人塞情书都带了几个小弟。围观起哄的人回来说,秦小斌还没等大姐大开口,直接就拒绝了:“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说完一个完美的抛物线,篮球咣当落入筐中。随之崩溃的还有一群竖起耳朵的少女,什么?!有喜欢的人了?!一定是不得已的借口!

秦小慕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我在磕题,只听到篮球落筐之类的声音:“咝——小斌真是个人才,不耍帅会死。”

秦小慕眯起眼:“你的重点搞错了好不好!他有喜欢的人了,连我都不知道!”

这件事一下变得很可疑,究竟是借口,还是事实,当然只有秦小斌本人知道。不过我压根没兴趣知道这小破孩的心思,高考在即,目前的精力全用来做题了。我桌肚里有一张李准基的照片,那时候韩流特别火,我做题做到头晕眼花就去看一眼,我尤其喜欢他的眼睛,细细长长,笑起来像狐狸,可阴柔、可硬汉,他是我的心头好。

后来高考结束,我把这张照片带回家继续贴在墙上,秦小斌每次见到都要嗤之以鼻:“你为啥觉得他眼睛好看?”

他把自己的眼睛向后拉扯,贱兮兮的,他眼睛偏圆,拉扯以后特别滑稽。我罵他神经病,他说我没品位。我又骂他讨厌鬼,他说我是个憨憨。

我的少女时代的确乏善可陈,只喜欢一个明星,哪像他有那么多奇怪的桃花。

只是这家伙莫名其妙地在我和秦小慕准备去北方上大学的前一天喝多了。

那是我爸珍藏好久的梅子酒,不知他什么时候偷喝了一杯又一杯,梅子酒也是酒啊,最后他跑去码头吐。

那天海面的船只很少,抬眼便是银河,我坐在墩子上,秦小斌在墩子旁吐,吐着吐着转头跟我说:“等我,我到时候去找你……们。”

我说:“那你加油啊。”

他又说:“你说我要不要把眼睛整成李准基那样?”

我心想这家伙疯成这样,他又接着说:“那我就能吸引茉莉……花了。”

前言不搭后语,果然酒鬼的话听不得,乱七八糟,胡言乱语。

不过,咦?我的名字叫李茉莉,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呵,一定是喝大了。

甘蔗

我和秦小慕在同一个大学的不同专业,寒暑假有时也没回去小岛,就找一份兼职赚点零花钱。秦小慕比我更适应城市的生活,无论节奏多快她好像总能得心应手,我有时却很想念小岛,想念那里慢悠悠的生活,还有落日。

不记得是第多少次收到秦小斌拍回来的落日了,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有一张落日照发到我的邮箱里,后来这落日照还被登上了摄影杂志。秦小斌特别高兴,视频的时候拿给我们看那本杂志,我说:“你将来就做摄影师去世界各地拍照好了,像个浪人。”

彼时,秦小斌正在备战高考,成绩磕磕绊绊地冲到了年级前三十,不好不坏,听我这么一说来劲了:“那我就报摄影专业。”

没想到他还真是个行动派,突击了摄影艺考的内容,报了培训班,据说那段时间真有那么点“头悬梁锥刺股”的意思。转眼到了艺考,他吭哧吭哧地一路北上,来到了我们眼前。

正是北京最冷的时候,我们带他去吃火锅,热气徘徊在我们之间,他咧嘴笑得明媚,像多日未见的太阳。他的身型仿佛比从前又高了许多,是好看的少年模样。

在沸腾的火锅中捞完肥牛、虾丸、鱼片、腐竹、蘑菇、生菜……我忽然有一瞬的矫情,桌上大包小包都是他带来的我爸做的咸虾膏、鱼干,我忽然很想念我的小岛,永远热烈,永远明媚。一定是热气熏了眼,我有点想流泪,秦小斌捞出一块午餐肉放到我碗里,又从自己兜里掏出两张照片,一张递给他姐,一张递给我:“为了缓解二位的思念,我特意带来本人帅照,请惠存。”

秦小慕撇嘴道:“誰要看你的照片啊!自恋狂!”她笑着把照片塞进了兜里。他眼睛亮晶晶的,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心想这家伙一天到晚整这些幺蛾子。

我觉得他能顺顺利利考完艺考就万幸了,那个月他租住在艺考学校的附近,偶尔溜达到我们学校,要我们请客。有一次他姐和一个追她的男生吃饭去了,他就跑到我宿舍楼下,有同学神秘兮兮地来问我:“见到没?楼下有个小帅哥,点名要见你,哪个系的,我怎么不知道咱们院还有这么好看的男生?”

我没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定义他的身份,下楼看到他双手插兜,歪斜着身子倚靠在铁门上,路过的姑娘们都纷纷侧目。那天阳光正好,他的白色套头衫松松垮垮,牛仔裤也松松垮垮,我承认他在我们院没有对手。

秦小斌晃着一口大白牙邀请我去吃饭,我说你姐去约会了,他说那正好。

什么就正好?我嘻嘻哈哈地跟他去吃卤煮,一路上我的话特别多,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太想听秦小斌说话,反正说来说去都是他那些自恋的话。

“茉莉姐,我……”

“快吃,吃完我还得赶回去写材料。你吃得惯吗?吃不惯的话,给你叫点别的。

“你好好学习啊,高考没多久了。”

“茉莉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不能,你赶紧吃吧。”

我语气有点凶,也挡不住他问:“我姐都有人追了,你肯定也有好多人追吧?”

我想都没想,迅速地回答他:“当然,我准备在追我的人中选一个当男朋友。”

说完这句,我心虚得都要灵魂出窍了。

作为一个特别不爱社交、只爱学习的好学生,虽然对感情是木讷了一些,但我第六感还是不错的,我隐约感到一丝危险,来自弟弟的危险。接下来,我就全程低着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那天他送我回宿舍,沉默得像两根一高一低的甘蔗。

猴子

2012年的秋天,我们和秦小斌一块北上,他如愿就读国内最好的摄影专业。秦小慕在火车上对他进行了二十分钟的大学生注意事项演讲,他频频点头,表示听进去了。秦小慕最后一句说的是:“如果遇到喜欢的女孩,要认真。”

听到这句,秦小斌抬眼看了我一眼,我慌忙看向窗外,窗外的风景倏忽而过。

后来想想,我怎么就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我得心无杂念地搞学习,转眼就是大三,下学期还得找实习单位,然后是递简历、面试、入职,我的人生完全未知,还不知道有没有公司肯要我。

有段时间,我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一薅一把,差点就成秃子了。秦小斌问我有什么要叮嘱的,我说:“别太有压力,小心变秃子。”

作为一个容易焦虑的水瓶座,我在期中考试以后收到了来自秦小斌的礼物,是一只穿着衣服的鸭子玩偶,他说烦心的时候就解开它的衣服,因为“解鸭”。我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因为常常听到秦小斌各种匪夷所思的玩笑,我变得笑点紊乱,时高时低。有一次我在图书馆找资料,我对面的同学问我经常看着手机傻笑什么。我忽然意识到,那些笑话多多少少给了我一些轻松,只是有时不免感叹,时间过得好快,我竟然真到了做简历的时刻。

秦小慕一点也不慌,那会已经找好了一家单位实习,只要她肯用心,留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她总跟我说:“一定要好好做简历,要想办法在一堆简历中脱颖而出,不如你去找秦小斌,让他给你好好设计一下。”

于是,我就来找秦小斌了,他带了笔记本来咖啡馆,没问我几句信息,就要去上卫生间。于是我把笔记本挪到我面前,打开了网页搜索,然后就看到最近的几条搜索记录:喜欢上姐姐怎么办?密喜欢上姐姐的闺密怎么办?第一次表白应该怎么做?

我惊得坐直了身体,虽然之前隐约有了预感,但突然这么直接、这么明白地表露出来,我还是不知所措,脑子里拼命回想了一下他姐姐的密还有谁,以免是我自作多情。

显然,除了我,好像并不确定她还有没有其他密,这事开始变得复杂。

我把电脑挪回原来的位置,他出来后也没觉得有任何异样,继续帮我收集信息作图。而我手心都开始冒汗,时间好像变得漫长。

到了傍晚,他忽然说希望我陪他去爬山,就当是感谢他帮我做设计,这……我还怎么拒绝?

他们学校后面有一座山,不高,但爬上去也需要半个小时,结果他又选了一条特别陡的小路。爬不上去的时候,他倒是蹿得像只猴,回头伸手给我,希望我去拉他。我想了想,不行。

我就知道这厮鬼精得很,再难我也得自己爬上去,在手脚并用以后,我终于离山顶只有五米之遥了,他顺势又伸出手来,这一回他不由分说地拉住了我的手,将我拽了上去。

因为惯性,我一下冲撞到他的胸前,作为一米五八的小个子,只能仰头看他,就像故乡岛上的猴子攀在一棵树上,我还没来得及脸红,他就用苦口婆心的语气对我说:“你不要减肥了啊,拽起来像个猴子。”

“你拽过猴子?你知道猴子多重?"

“在岛上拍猴子的时候,有几回它们为了抢我手里的花生,我还跟它们打过架。”

“你可真行。”

“不过虽然你瘦得像个猴,但我挺喜欢你的,就像喜欢那些猴一样喜欢你。”

这是什么话?!秦小斌,你连表白都这么让人匪夷所思,那我就当听不懂你的笑话。我气鼓鼓地对他说:“小屁孩,你以后别来烦我了,我最近特别忙,忙着找工作,我要是找不到就会饿死,总之很惨啦。不如我现在就下山去多印一些简历。”

那天,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马上滚下山去的李茉莉。

小岛

大四毕业那阵儿,确实忙得脚不沾地,等我已经进入一家日资企业实习了,我才发现好久好久没有见到秦小斌了,秦小慕也不常见面,虽然租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她和我一樣每天加班,通常都是我先出门,我晚下班,下班回租屋就想躺平睡觉。好像人生一下被扔进了下一个环节,打怪升级,必须战斗,不管你想不想。

秦小斌大概一个月给秦小慕打一个电话,近况都是秦小慕传给我的——摄影作品又获奖了,已经有杂志约稿了,搞不好将来还是常驻摄影师,经常去采风,国内差不多都走遍了,有一次寒假去了西藏,拍回来的冰川还是一块处女地,只有零星的驴友知道,翻山越岭,是颠得五脏六腑都要错位的沙石路,是蹚过雪水,越过无人区,才拍回来的冰川,总之奠定了他在学校牛人的地位,追求他的姑娘们比高中时候生猛多了,围追堵截,经常偶遇,秦小斌说他脸盲,一个都不认识。

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变化是以月来计算的。国内工作两年后,我被派往东京,秦小慕已经升为了小组组长,秦小斌已经成为独立摄影师,世界各地在转悠,据说我们仨是岛上有名的“别人家的孩子”,常常被家长们拿来教育自己的孩子。

可是,我常常怀念的却是我们在岛上调皮捣蛋的时候,为了缓解这种乡愁,我决定去一下附近的中国物产店,那里有来自中国的各种小零食,辣条、魔芋爽、大白兔奶糖、康师傅方便面,贵是贵了点,一包方便面五十元人民币,却可以给在异乡的我带来抚慰。

今天确实有些伤感,吃着辣条,差点流泪,我已经有两年没回去岛上了。这时候,秦小斌发了一段视频过来,黑灯瞎火的,忽然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海面,秦小斌的声音急促地传来:“知道我在哪吗?西非几内亚海上,这会儿正闪电呢!”

那闪电直劈海面,就跟特效一样,吓坏我了。我赶紧发过去一句“注意安全啊”。

我知道他为了摄影经常冒着生命危险,他拍了很多的照片,很多地方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去。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带我领略着这个世界,他的社交账号常年更新着自己的见闻,粉丝涨得飞快,不过他从来不知道,我经常会去逛他的页面,偶尔也会给他评论,“穿上马甲谁都不认识的”那种评论。

网络上我们好像很近,现实里,我们虽然在同一个半球,却相隔万里,我们就像不知疲倦的鸟儿,一直在飞,却始终没有飞回鸟巢。

我想着,新的一年很快就要到了,无论如何我都得回去我的小岛。

跨年

南方的小岛,即便是冬天,也依然绿树葱茏。我坐着轮船登上了小岛,依然是我熟悉的那个小岛,家家户户晾着鱼干,粉红色的虾酱铺在地上,港湾停留着渔船,我爸的小餐馆扩充了门面,傍晚的夜宵排档很是热闹。距离新年的到来还有六个小时,我爸要我去秦小斌家送些过节特产,顺便叫他们一起吃饭。

秦小慕这会儿正在家,见到我,一把把我拉进了秦小斌的房间:“我终于知道我弟这些年不找女朋友的秘密了,我差点以为他不喜欢女的!”

我满头问号,她接着拉开了抽屉,抱出一个丑兮兮的贝壳做的兔子,精心用塑料盒装着。我心想这个兔子有点面熟,猛地想起这是我曾经耗费一晚上做出来的兔子,这么多年过去,它没有落灰尘,被完好无损地放在这里。秦小慕心领神会地朝我一笑,接着又抱出一本相册,递到我面前:“秘密就在这里。”

我翻开,咦?我坐在海边发呆的样子,我爬树摘杧果的样子,我哭得鼻涕冒泡的样子,我有一年摔破了腿走路一蹦一跳的样子,我舔冰激凌的样子,我咬着鱼干假装雪茄的样子……几乎全是我神经兮兮犯中二病的瞬间,我第一个念头是绝不能让这本相册流传出去,拍照片的家伙也必须封杀。

秦小慕咋咋呼呼地说:“没想到,没想到,我弟隐藏得这么好,他暗恋你的这些年一定很辛苦吧,呜呜呜。”

我一时不知如何搭腔,她又看向我:“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啊啊啊,你们是不是已经背着我好上了!”

我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没有!”

她又着急地问:“啊?你不喜欢他?呜呜呜,我弟好惨哦,暗恋了无痕!你快喜欢他吧,他真的好惨。”

我差点忘了来干吗的,我赶紧留下特产:“七点半来我家吃饭,准时来啊。“

长呼一口气,心跳极速,我一路跑回家。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几乎全程不敢抬头,秦小慕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吃了一会儿,沙滩有人在放烟花,我撂下碗筷,跑出去看,实际是想躲躲。这时候,烟花在头顶炸开,照亮了幽蓝色的海面,某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没有百宝箱的猴,是你吗?”

我后背一惊,回头看到秦小斌坏坏地笑着,是那个暗暗点赞评论的我。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还以为我隐身得很好。他背上一个大包,风尘仆仆的样子,烟花在他头顶炸开,而我心里的烟花也炸得噼里啪啦,暮色之下,他的眼睛看起来特别明亮,帅气中似乎又添了几分阅历的成熟。他的影子正慢慢靠近我:“你知道吗?我走过那么多的地方,却始终有一个地方,我无法走近。”

我问:“什么地方?”

“你的心里。”

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土味情话?!你果然还是那个不走寻常路的家伙,我的笑点又一次变低了。

“所以现在可以让我走近吗?”他朝我伸出手,我看了看手机,那会离新年只有一个小时,我想着那个有些孤单、不善交际的女孩,被一个大概是眼瞎的帅哥看上,她做梦也会笑醒吧。那本相册最后有一句手写的小诗: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不管了,每次跨年作为一只单身狗,我都没有借口出去玩太久,今年终于有了。

编辑/罗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