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如何利用人类

卢敦基

《植物的欲望——植物眼中的世界》，[美]迈克尔·波伦著，王毅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5

近几年，颇有一些宣扬“狼性文化”的文艺作品出现。我个人基本不看，而且一直抱鄙夷姿态。道理很简单，宣扬者无非是主张用狼性文化为自己争取更大的生存机会。但是，允许我问一句：狼成功了吗？　目前的美洲，据说有一万只狼存活。而狗呢？　却有五千万只！　你看到过中国城市有谁带着狼出来遛弯的？　作为同源的兄弟，狼与狗竞争，结果是完全的失败！　狼吃人，狗利用人。这场竞争，对人有用的狗完胜！

如果说狗与人一样都是动物，其中有一些相通，那么，说植物利用了人会让大家觉得荒唐。但是，只要想想狼与狗的竞争就可以明白，为什么某些植物比起绝大多数同类来会更得到人类的青睐、喜爱以及广泛传播？　还不是因为它们对人有用？　它为自己精心设计的生存策略，通过有用于人而大获成功。这个时候，你可以说是人利用了植物，但同时完全也可以说是植物利用了人。两者都很对。

翻开迈克尔·波伦（Michael Pollan）的《植物的欲望》，首先看到的是对植物的推崇：“植物是自然界的炼金术士，是把水、土和阳光改造为一系列珍贵物质的专家，它们中的许多都超越了人类的想象能力，人类的生产力比它们要低得多。”是啊！人们现在号称自己会制造业了，但是你看见他们在车间里制造出米、面、包心菜了吗？所有的植物，仍然无法像化工行业那样拼凑集中化学元素就能成功产出。光合作用是植物多伟大的一项发明啊！　晒着太阳就能生长！　如果人也有这个功能，世界上要争夺的大概只有土地和阳光了，人类应该会比现在快乐很多吧！

我们中国人历史上用中药，而中药大多有一定的毒性。其实这根本就是植物自身的设计，它会制造出毒药、难闻的气味等等，来抵御外界的摧折，保护自己的生存。然而，另一些植物则刻意地制造出完全相反的物质，吸引他者到自己身边，帮自己传播与繁衍。总的来说，后者远远胜过了前者。比如农业，其实就是草本植物借用人类战胜了与其竞争的树林。

《植物的欲望》研究了四种功能不一的植物，苹果、郁金香、大麻、马铃薯。限于篇幅，本文着重介绍一下广为人知的苹果和马铃薯，看看其中蕴藏了多少难解的奥秘。

苹果的正味是甜。人类学家发现各种文化会偏嗜苦、酸、咸中的一种或几种，但对甜，人类则全部都喜欢。苹果的生存设计是十分全面而巧妙的：“把一个苹果从它的中间切开，你就会发现里面有5个小室排列呈非常对称的星放射形——一个五角星。每一个小室里都有一枚种子（偶尔也有两枚的），它是那样一种油亮的深褐色，好像一个细木匠细细地打磨过它，上了油一样。”这些种子有少量的氰化物，就是说有毒，而且味道极为苦涩，保证动物不会去吃掉它。而且同样奇妙的一点是：苹果要等到种子成熟时，才会将自己的甘甜和表面的光泽发育完全。青涩的苹果不会让人食指大动。

苹果更厉害的一点是：它的每一粒种子，都带有一个全新的遗传结构，都会发育出一个独特的品种。这种植物学上称为“杂合性”的性质，在苹果身上达到了极致。意思就是说：苹果可以随遇而安地生活在非常不同的地方和非常不同的地理、气候条件之中。如果说哈萨克斯坦的山区可能是驯化苹果的祖先，目前的苹果已经生长在全世界。

苹果是最具有多样性的水果。该书的作者有一天到一个种植品种最多的果园（研究所）参观，见到了约2500种苹果。它们大多数吃起来很酸，吃起来有的像香蕉，有的像梨，“有香味浓烈和甜得黏手的，有像柠檬一样清爽的，也有像坚果一样味厚的。”“有的重量超过了一磅，有的则紧缩得可以装进一个孩子的口袋。有黄色的、绿色的、斑点的、赤褐色的、斑纹的、紫色的，甚至还有近乎蓝色的。有的苹果看起来就像是自己已经把自身擦亮了，有的则脸颊上蒙着灰色花纹。”“有的苹果在3月份吃起来比在10月份要甜，有的特别适宜做果酒、做醋，或者是做果酱，有的可以保存半年以上的时间，有的苹果是逐渐成熟以避免集中上市，有的则是一下子全熟以简化收获，有梗长的和梗短的，有皮厚的和皮薄的”……不过，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买到的苹果种类其实已经很少了。市场已经把苹果简化为两类：好看的和甜的，其它的则完全不需要了。这其实是全球化的必然结果，是市场机制的必然结果。而这是苹果种植采用嫁接等技术后的情形。作为苹果的食用者，我对此当然没有太多的意见，但是其中蕴育一个巨大的危机。

这个巨大的危机是什么？　用马铃薯来为例可能看得更为清楚。

马铃薯刚从新大陆传至欧洲时，原本较为富裕的地区是很拒斥它的。在法国，国王为了推广马铃薯还耍了一个花招：他在王室的一块土地上种下马铃薯，并派最精锐的卫兵白天去看守，晚上则撤兵回营，借以引逗农民对其发生兴趣。果然，时间一长，当地的农民就趁着黑夜去行窃王室的果实。推广计划就这样成功了。但在贫困的爱尔兰，马铃薯马上获得了成功，人们借此摆脱了历时已久的饥荒。问题在于，当爱尔兰广泛种植同一个广受欢迎的“卢姆伯”马铃薯时，1845、1846、1848年爆发了马铃薯枯姜病，同一个品种的马铃薯对这种病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于是100万人就这样因饥饿死去。植物品种的单一化，是这场可怕灾情的根本原因。

现代农业推广的就是植物品种的单一化。这种单一化是人为设计的。在有限的时间内很可能会有大的成功，但是在长时段和大空间中，它很可能会遭遇到毁灭性的打击。本来植物可以从自己的多样性中拯救自身，但在单一化的现代世界，多样性早被摧残得体无完肤，单一性的植物完全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说实话，转基因植物的利弊，其实也要从这个角度来加以认识方能清晰全面。转基因植物的真正问题，是摒弃生物多样性后的单一化。本来植物有性繁殖，容许了生物多样性，而转基因植物每次种植都不能使用收获的种子而须使用培养的种子的特性，极大单一化了植物，潜藏了深远的生物危机。

如果将这种思路推广到人身上又会如何呢？　其实危险状况已经发生了。按照我的简单理解，人的社会的原则本来极为简明：二八定理注定百分之二十的人会比百分之八十的人过得更好，这本不是问题。问题只在于：过得好的人又希望自己的儿女继续这种状况。他们靠各种方法来维持这种状况：或金钱、或地位、或权力、或教育，等等。但他们原来有一条是没法控制的，就是生育即孩子的天资。基因遗传向来难受人为控制：寒门可以出骄子，两个智商绝高的夫妻可以生下痴呆儿。上帝在这一点上完全是随机的，它用这个来确保人世间的公平。且不论基因编辑技术今天是怎么的一种水平，单就生物多样性这个角度而言，这种新技术也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深重的灾难。

当然，市场化与全球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说到底是人类在地球上疯狂繁衍的结果。狗也就是顺应了这个趋势才战胜了狼。现在的问题无非是：人类的数量要膨胀到什么程度，才能把自己引向灭亡？这真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最后要特别说明的，是植物利用人类，其实“是一个无意识的、非有意操作的过程。它所需要的不过是生物被吸引来靠着尝试、失误、纠正等无论什么手段去生产更多的自己。有的时候，某种适应特性是那么聪明，以至于看起来就像是有目的似的”，“这些特性只是在回顾的时候才显得聪明。自然界中的设计不过是偶然事件的串联而已，由自然选择过程来进行淘汰，知道其结果达到了那样的美或是那样的有效，以至于看起来似乎是一种目的奇迹”。狗与狼的故事，苹果的故事，全同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