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的叙事分析

2020-02-04 08:04张华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儿童视角叙事莫言

摘 要:莫言小说《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描述了20世纪60年代末发生在农村的一次体育运动会,重点讲述了“右派”朱总人老师的故事,礼赞了体育运动中迸发出的强大生命活力和不屈不挠的生命韧性。小说因为儿童视角的本真淳朴与意识流叙事而气脉充盈、趣味横生。文本的内容选择和语言使用都体现了莫言“作为老百姓写作”的创作立场。

关键词:莫言 《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叙事 儿童视角 民间立场

叙事,对于小说家来说,就是讲故事。莫言在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发表演讲,将自己称为“讲故事的人”。同样的故事题材,由于讲故事的人在叙事人称、叙述视角、叙事顺序、讲述节奏等方面的差异,故事也会呈现出迥然不同的风貌。

《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以童年时期的“我”为叙述视角,描述了20世纪60年代末发生在农村的一次体育运动会,重点讲述了土造“右派”朱总人老师的故事。精彩的叙事技巧下沸腾着运动的欢乐,散发着生命的活力,与“文化大革命”背景下压抑的社会氛围以及人们苦难沉重的生活形成巨大反差,小说也因此闪烁着独特的艺术魅力。

一、儿童的叙事视角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观察事物的角度和方法不同,感受和认知也会产生相应的差异。这好比摄影,仰拍、俯拍;正拍、侧拍;顺光、逆光;站点和视角不同,照片也会存在很大的差异。同理,叙事视角不同,小说也会呈现不一样的风貌。

叙事视角,也叫叙事聚焦,是作家在小说创作中选取的观察世界、反映生活、表达情感的特殊角度。《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以回忆开篇,将聚焦的镜头推拉到1968年前后,用一个孩童的目光和感受,描述了一场盛大的体育狂欢。

作为叙事者,儿童与成人是有很大区别的。首先,儿童心智发展不成熟,注意力不集中,做事随性,因此在叙事中,经常会产生话题转移、思维跳跃的现象。儿童视角的叙事,不受时间的限制,也不受逻辑的束缚,思维发散,讲述经常随着意识的流动而发生偏移,叙事也会随着自身的喜好与兴趣而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因此,小说承载的信息更为丰富,更为驳杂,反映的社会生活也更为广阔。

一般来说,一次普通的长跑比赛,除了讲述运动员你争我夺的激烈竞争以及观众摇旗呐喊的助威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描述的。可是,莫言用儿童的叙事视角,在“长跑比赛”的主干上,生发出了许多枝干,而且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颇具审美性。在万米的跑道上,儿童叙事者“我”,由发令员钱满屯引发故事,饶有兴趣地为大家讲述了大羊栏小学轰轰烈烈、搅动全村的“捡鸡屎运动”,描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愚蠢闹剧;在万米的跑道上,叙事者“我”又由观赛群众桑林评论比赛而引发开去,讲述了朱老师和小霸王桑林之间的一次比武对决,展示了朱老师的勇敢与正义,也展示了他令人震惊的“铁头神功”。在比赛过程中,作为孩童叙事者的“我”,一会儿看看比赛,一会儿瞧瞧观众,思维不断地从跑道上游离,意识像海水涨潮一样,四处浸漫。接下来,“我”在长跑比赛中还讲述了朱老师和“我”姐姐因为走路先迈右脚而被划定为“右派”的故事。“我”饶有兴趣地详细描述了“我”姐姐因反抗“右派”的划定,和大王撒泼大骂,誓死反抗的故事。作为孩童的叙事者“我”,没有人情伦理上的亲疏立场,不带孰是孰非的价值判断,更缺乏意识形态方面的政治观念,仅仅是一個看热闹的围观者,原生态地展现着这场人间闹剧。在比赛过程中,“我”还穿插了农民无赖王干巴侮辱“右派”美女遭人教训的故事,讲述了朱老师带我们游泳,和来自黄河水文站的“右派”小杜比赛憋气获胜的故事。小说因为儿童视角的意识流叙事而汪洋恣肆、气脉充盈,使本来单薄孤立的比赛场景显得格外丰富与饱满,并且趣味横生,热闹非凡。

儿童和成人还有一个区别,就是心思单纯,没有过多地受到尘世功利的污染,他们往往从生命原点出发,依靠直觉、感受,按照生命本真的样子去认知世界,反映世界。作者借助这种纯朴的儿童视角,能够过滤成人世界的理性逻辑、价值功利、社会习俗等因素,更加真实地映照世界,彰显事物的本质。除此之外,儿童还喜欢游戏,爱好运动,喜欢探索,善于想象,追求欢乐,热爱自由,他们无拘无束,充满生命的活力与能量。作家从儿童的视角去探索世界,描述生活,文本承载的将是更多的光明、善意与欢乐。因此,在生活极度贫困艰难的“文化大革命”时期,这场运动会成为孩子眼中的“全民狂欢”,它深切地反映了体育运动的独特魅力以及人们对蓬勃生命力的执着追求。对于这场运动会,村民和右派的热情空前高涨,村民出劳力,右派出技术,连“我”们这些顽童也加入进来,大家修跑道,架篮筐,搭球台,红旗招展,彩旗飘飘,真有些“人欢马叫闹春耕”的意思。儿童本来就喜欢热闹欢腾,这场全民参与的运动会筹备工作,在儿童视角的观照与渲染之下,成为全民的狂欢,宛如一个盛大的节日。

儿童喜欢玩耍,追求快乐,热爱游戏。在“我”的叙述中,右派抓兔子的活动,既是一场狩猎劳动,又是一场欢乐刺激的游戏,更是一场力与美的展示。短跑运动员张电和长跑运动员李铁负责撵兔子,标枪运动员马虎负责用标枪刺杀兔子。有穷追不舍的,有短促出击的,尖锐的标枪闪着白光,在天空划过美丽的弧线,带着响尾蛇般的簌簌声响,猛一低头扎下去,百发百中!一上午竟穿了四十多只兔子。体育起源于劳动,又还原于劳动,在儿童视角的观照下,体育运动摆脱了功利的竞争,拒绝“喝鳖血”“吃疯药”的弄虚作假,呈现了它最原始最质朴的模样。体育运动是人类通过身体活动来增强体质,维护身体健康,进而获得精神愉悦、自我完善的一项人类活动,它能塑造人的精神品格,锤炼人的意志品质,人类通过体育运动达到自我完善,自我超越,进而获得精神的自由。右派抓兔子的活动,通过儿童视角的描述,展示了人类的速度、力量与智慧之美,以及人类不断挖掘自身潜能,不断挑战自我,追求极限的生命意识和生命能量。

儿童的目光是单纯质朴的。主人公朱总人,并没有因为丑陋的相貌、身体的残疾受到“我”的歧视。“我”对他充满了敬仰与崇拜。朱老师虽然是个“罗锅”,但他更是一个体育天才。他说:“人与野兽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人是唯一的有意识地通过运动延长生命的动物。”作为孩童的“我”虽然不甚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省里来的右派赞许地看着他,并不住地点头认可。在儿童视角的观照下,体育活动没有名利上的肆意追求,没有胜负的激烈较量,大家都尽情享受着运动创造的生命快乐和精神愉悦。对于所有的运动,朱老师秉承的态度都是热情地参与,积极地挑战,真诚地欣赏。

跳高比赛中,朱老师创造性地使用了背越式,领先了世界潮流十几年,这种新奇的跳法让我们目瞪口呆,连专业跳高运动员汪高潮都隐隐地感觉到一种震撼;面对竞争对手,朱老师没有丝毫忌妒,真诚地夸赞汪高潮是“凤凰展翅”,谦虚地说自己是“老鸹打滚”。面对县乒乓球冠军的轻蔑,朱老师不卑不亢,使用“胶皮像猪耳朵一样乱扇乎”的破拍子,用左手就轻而易举地打败了对手,气得冠军摔拍子,朱老师却笑着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朱老师身体残疾,后背就像背着一口大锅,跑步的样子就像一只大鹅,一跑一探头,让人既感动又难过,大家觉得“一个人变成这样的罗锅腰子还不如死了好”。长跑比赛,运动会组委会不愿意让朱老师上场,校长也婉拒他,可朱老师偏要参与,甚至把事情闹到了县革委会主任高风那里。这些都体现了朱老师积极的参与精神以及对体育运动执着的热爱,体现了朱老师不断挑战自我,挑战极限的运动精神。叙事者通过“我”对朱老师故事的讲述,于不动声色中彰显了对生命意识、生命活力的礼赞。

莫言在许多小说中,都积极张扬勇猛刚健的生命强力,比如《红高粱》里余占鳌的人物刻画,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通过儿童视角的观照,生动传神地描述了以朱总人为代表的右派分子对体育运动的热爱,以及在参与体育运动中迸发出来的強大生命活力和不屈不挠的生命韧性。

二、民间的叙事立场

2001年10月24日,莫言在苏州大学发表了演讲,他分析了“为老百姓写作”和“作为老百姓写作”的叙事立场。莫言认为,“为老百姓写作”,作家把自己放在了比老百姓高明的位置,采取了居高临下的态度,是一种准庙堂的写作;而“作为老百姓的写作”,作家在写作时用平等的心态对待小说中的人物,不充当道德的评判者,保持了民间的立场和视角。

在《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中,莫言就是把自己作为老百姓的一分子,站在民间的视角上,去描述生活,讲述故事的。

首先,莫言的民间立场,使《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摆脱了政治思想与意识形态话语的操控,把叙述元点放在了生命形态的展现上,使故事产生陌生化效果。小说用很大篇幅描写了“右派”的故事。右派,也称右派分子,是1957年在“整风运动”中针对党的工作提出宝贵意见,而后有的却被打击处理的知识分子和爱国民主人士。中国的右派分子,很多人被送到农村进行劳动改造,他们身败名裂,甚至家破人亡,直到1979年,中央决定进行全面复查,纠正错误,蒙冤二十二年的右派分子才被平反昭雪。在故事的叙述中,莫言摒弃了意识形态话语,对右派的政治身份没有进行过多观照,也不像一般小说那样,把右派的生活描写得痛苦悲惨、暗无天日。莫言从百姓的立场和角度出发,对右派进行重新定义。

“右派”在百姓的眼里,不是被政治打压的坏分子,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大能人。小小的胶河农场,人才荟萃。叙述者怀着崇敬的心情,历数了右派的技艺绝伦、神通广大。省报总编辑李镇撅着粪筐地里转一圈,到了黑板报前,提笔就写,拿笔就画,字漂亮,画俊美,看得我们直咂嘴;建筑工程师赵候之设计的粮仓像个迷宫,“远看像座庙,近看像草帽,出来进不去,进去找不到”;会计师老富闭眼盲算,超越几十个会计,双手打算盘,双手点钞票,双手写梅花篆字,像三国里徐庶的老娘。这些右派,叫花子唱歌穷欢乐,每天晚上都吹拉弹唱,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他们在苦难的生活环境中,把自己的知识技能与生产劳动、精神生活相结合,去化解苦难,超越痛苦,展现了生命的活力与韧性。莫言通过民间的叙述立场,把关注的重点放在生命形态的展示上,讴歌了蓬勃旺盛的生命强力。

其次,《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的民间叙事立场,还体现在叙述内容的选择上。知识分子叙事,在文学创作的基础上讲究事件的客观真实,力求给读者留下诚实可信的印象,从而树立自己的叙述权威。但莫言的民间叙事,增添了更多的杜撰与想象,掺杂了夸张与戏说的成分,带有更多的渲染,在颠覆叙事权威的基础上,拉近了读者和叙事者的距离,增强了故事的趣味性与传奇性。例如,京剧名旦蒋桂英嗓子好,眼睛亮,会“拿情”,一曲唱罢,村里老光棍小光棍全部酥软瘫倒。“酥软瘫倒”仅仅是文学表达形式上的夸张,为了展示蒋桂英色艺双全,叙事者借助麻子大爷侯七之口,制造传播了蒋桂英的绯闻,说1949年前蒋桂英隔着玻璃窗跟一个大资本家亲了一个嘴,就挣了十根金条。叙述者还借在县城念过中学的雷皮宝之口,杜撰了三角眼作家的风流韵事,为了漂亮女人跳火车摔断了腿,还十分形象逼真地描述了作家生活的腐化堕落,一天三顿吃饺子,不吃饺子就吃包子,都用大肥肉做馅,咬一口,滋滋喷油。这些内容,生动俚俗,不甚文雅,却富有活力,生机勃勃,极具表现力。

民间的特点在于它的包容性,既海纳百川,又藏污纳垢,民间叙事也无所顾忌,信口开河,洋洋洒洒,荤素兼有,真伪并存。民间叙事还有一个特点,故事情节发生分歧,难辨真假时,叙事者不寻找标准答案,按照众声的喧哗,秉笔直书即可。比如,朱老师驼背的来历,有人说,是他在大兴安岭做盲流时,抬木头被人伤了脊骨,还有人说,他偷人老婆被人发现,狗急跳墙,伤了脊梁骨。叙事者不会为了塑造朱老师的高大形象,特意涂抹掉有损形象的传说,各种说法可以纷纷呈现,尽情表露。叙事者搭建的话语空间,就像农村的大戏台,台上唱的,台下说的,台上打的,台下闹的,众声喧嚣,无比热闹。

再次,《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的民间叙事立场,还体现在叙述语言与修辞等方面。文本出现了许多民间俗语俚语,生动形象,充满谐趣。比如朱总人的身材相貌是“铁丝捆豆腐不能提了”,朱老师参加跳高“没有弯弯肚子,不敢吞镰刀头子”,再如“人生有命,富贵在天”,“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小说还多次使用打油诗,比如,学校的小王老师,身体结实,整天蹦蹦跳跳,我们用打油诗来赞美他:“王小涛,黏豆包,一拍一打一蹦高。”这些语言的使用,既符合儿童叙事的视角,又体现了民间叙事的人情风情。莫言在小说中还大量使用比喻,这些比喻句的喻体都是农村中常见的事物,只有在农村生活多年的作者,才会轻车熟路,信手拈来。跳高比赛,“孙强活动开了筋骨,就像马跑热了蹄子”; 朱老师跑步“像我家的大白鹅那样,脑袋一探一探地往前冲,步伐很大,弹性很强,好像他的全身的关节上都安装了弹簧”; 秦主任用麦克风讲话,“大喇叭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啸,好像针尖和麦芒”。再如描写革委会秦主任的手,“手是小手,小红手,小胖手,手指头活像一根根小胡萝卜。怪不得我爹说大手捞草,小手捞宝”,作者一连使用多个短句,句式简洁,活泼富有跳跃性,比喻生动形象,颇有趣味,又有调侃味道,体现了民间语言的强大表现力。

在小说《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中,莫言以儿童视角观察生活,感受人物。叙事随着儿童意识的流动不时发生转移,小说展现的内容更为丰富广阔;纯朴的儿童视角,过滤了成人世界的理性逻辑与价值判断,依靠敏锐的直觉、真实的感受,按照生命本真的样子去认知世界,反映生活。莫言站在民间的叙事立场上,“作为老百姓写作”,摆脱了政治思想与意识形态话语的操控,展现了生命的活力与韧性,使故事产生陌生化效果;叙事中,掺杂了杜撰、夸张与戏说等成分,带有更多的渲染,在颠覆叙事权威的基础上,拉近了读者和叙事者的距离,增强了故事的趣味性与传奇性;叙事语言与修辞方式生动活泼,充满谐趣,带有浓厚的乡土气息,体现了莫言小说民间叙事的风格。

参考文献:

[1] 莫言.莫言文集第十五卷·师傅越来越幽默[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

[2] 莫言.莫言文集第十九卷·用耳朵阅读[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

[3] 韩颖.生命的强力与奇迹——论莫言小说《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J].芒种,2014 (15).

[4] 陈卓,王永兵.论莫言新历史小说的民间叙事[J].当代文坛,2016 (2).

作 者: 张华,文学硕士,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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