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弗洛伊德的爱欲分离理论透视张贤亮笔下的“母亲”形象

2020-02-04 08:04陈静梅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张贤亮弗洛伊德母亲

摘 要: 马缨花与白彦花是张贤亮“唯物论者”系列小说中仅有的两个母亲形象。借助弗洛伊德理论可以发现,这种对底层母亲形象的塑造采用了两种方式:爱欲分离和着力呈现女性柔情的力量。这一过程背后蕴含的是作者对女性这一性别的理想化想象,其母亲身份真正象征的是劳动人民。

关键词:弗洛伊德 张贤亮 母亲

张贤亮作为中国新时期文学中第一个打开“性”禁区的作家,其“唯物论者”系列作品从发表以来围绕其中的性描写与女性形象塑造便争议不断,相关研究成果十分丰硕。但较少从母亲形象这一角度对其塑造的底层妇女展开探讨。本文拟从弗洛伊德爱欲分离理论入手,重新审视该系列中仅有的两个母亲形象即马缨花与白彦花,力图补充丰富学界关于张贤亮小说底层劳动妇女的研究,并揭示其中所表达的对女性这一性别的理想化想象。

一、关于女性的两种分类

对女性自我牺牲的书写,无疑可视为是作家对女性的一种理想化塑造。然而,值得思考的是,作家为什么如此执着于书写女性的这一品质?我们可以从弗洛伊德的理论中寻求答案。

在《性欲三论》中,弗洛伊德指出,只有“将幼儿期的柔情的潮流和青春期的肉欲的潮流合而为一”,才能实现正常的性生活。a他提出,“柔情的潮流”源于男人在童年时的经验,奠定了男人选择爱的对象的基础。但基于乱伦禁忌,“这种对象的选择只是在想象的世界中最先完成的;走向成熟的年轻人的性生活几乎被完全限制于幻想当中”b。弗洛伊德因此建立起“挚爱的”和“感官欲”两者不能兼容的概念,但另一方面却又强调“正常”“理想的”爱应该是这二者的合一:“只有那些能够克服对女人的(具距离的)敬意,及接受与母亲和姐妹乱伦这个意念,才能真正享受到爱情的快乐。”c然而,因为乱伦到底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后选择的对象“永远都是以父亲或母亲的形象的原型为基础的”d。而造成這种结果最根本的原因,弗氏把它总结为社会所提出的文明要求,基于这种社会发展要求,弗氏更进而提出一个观点:“只有少数人能够将温柔体贴及感官肉欲融合得恰到好处。很多男人都经常觉得他的性欲活动会受到尊重妇女的思想所限制,而只能在较低一等的性欲对象面前,才能将性欲能力发挥至尽。”e在此,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弗氏对爱情道路的看法,一种是“家庭的”并受到尊敬(无欲),而另一种则是刺激但又被贬斥的(肉欲)。“这种二分法令人不安的地方是,除了将男性的力必多加以划分之外,更是带来男性加诸女人身上、略见刀锋的道德观。”f

张贤亮对马缨花和白彦花的塑造,正好可以作为弗氏对女人这种分类概念的详尽注释。

二、爱欲分离:贤妻良母的性别幻想

张贤亮对马缨花的塑造,正是通过其“爱与欲的分离”来实现。在这一过程中,女性的自我牺牲得以彰显,而男性的主体性也获得重建。

从马缨花出场,叙述者就通过她的语言表明这是一个兼具粗俗和温情两种矛盾品性的女性。一方面,“美国饭店”的绰号暗示她在男女关系方面非常混乱,尤其她还是一位单身母亲,且不知女儿生父是谁;另一方面,她又充满着温情,对男主角章永璘的遭遇十分同情。这种矛盾性提醒着读者她是一个与主流文化相乖悖的下层且边缘的女性。文本指出,刚劳改释放到农场就业的章永璘,面临的最大苦难是来自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饥饿”。而他要想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新生”,就必须首先解决饥饿问题。在此,解决“饥饿”的威胁成为他主体性确立的关键。然而,章永璘的主体性又是以什么名状出现呢?答案是男性气概和爱国主义,而马缨花正是连接这二者的桥梁。

首先,马缨花无私的爱情成为章永璘男性气概重塑的助推剂。关于这一点是通过章永璘在体能上战胜农场“高级劳动者”(指力气大、能干活)车把式海喜喜来呈现。文本指出,章永璘带着“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心态来到农场,但吃不饱的现实立即让这一身份遭到否定。马缨花的边缘性恰好发挥作用,她无惧世俗眼光,自愿且无偿地供给章永璘食物,而且毫不掩饰她的爱,这成为章永璘与其爱慕者海喜喜产生矛盾以致打架的导火线。有趣的是,面对海喜喜的挑衅,他最开始的反应是恐惧,但当他意识到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俩的身上,其中还包含有似乎是马缨花考验的目光后,他的反应立即转变为兴奋。所以,尽管此次打架最后只斗个平手,他却感到“一种旺盛的活力,一种男性的激情在我体内暗暗地涌动”g。很明显,此时的章永璘已经完成了从一个只能依赖脑力的“士”到可以依靠体力的强壮“男人”的自我认同转变。

其次,马缨花“无欲”的品性则帮助章永璘建立爱国主义的主体范畴。小说第二节,作者曾借哲学系讲师之口,将章永璘面临的苦难与国家的苦难挂钩。这就表明,章永璘能否战胜“饥饿”事关国家前途,这一点是通过他对《资本论》的认同来表现。文本开头,因为饥饿他对《资本论》的反应是读不懂并打算放弃,表明此时的他对书本的认同还处于懵懂状态;而当他可以从马缨花那里吃饱后,真正促使他重新开始读《资本论》并能读懂的动力,来自马缨花抑制他情欲冲动的理由——“干这种事伤身子骨,会影响念书”,这使章永璘在对自己行为的忏悔中,终于自觉坚定要“超越自己”,完成兼济天下的重任。

可见,正是因为马缨花的无私之爱,章永璘免除了物质的饥饿,而恰好因为她有“无欲”的品性,章永璘又进一步拯救了“处在深渊边缘”的“灵魂”。然而,吊诡的是,作者一方面分离马缨花的“爱与欲”,另一方面却又着力描写其“欲”的吸引力,对此,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呢?事实上,叙述者早已迫不及待于文中暗示马缨花的“美国饭店”这一称谓其实并无贬义,只是她的一种生存策略:“哪个男人都可以去马缨花家串门,闲聊,而她通过给人提供这种方便来捞取定量外的粮食”h,还借海喜喜之口表明马缨花的身子仍是清白的。因此,对应弗洛伊德的爱欲分离理论,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的意旨: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尊崇与肉欲”的对立被“救世与爱情”的对立所置换,其目的一方面是要批判传统的社会道德观,另一方面,正好借此突显出马缨花真诚、善良的品行和洁净的本质。

三、柔情的力量:挚爱的母亲

在《青春期》中,作者则通过对白彦花进行“陌生化”处理,突显其柔情对男性的救赎,从而达到对其理想化的目的。

《青春期》是张贤亮在20世纪90年代末创作的一部小说,力图表达的是他的世纪末情怀。i叙述以回忆为主,交替现在进行,“青春期”表明了“性”是小说叙述的中心。那么“性”对他来说,究竟是如何重要呢?叙述者告诉我们,在章永璘的回忆中带给他第一次青春萌动的是童年的一位小“姐姐”。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令躲进橱柜的二人搂抱在一起,而“姐姐”纯然出于亲情或热情的抚摸,成为其进入青春期的仪式。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男人在童年时的经验是男人选择爱的对象的基础,而在儿童的眼中,“姐姐”的抚摸代表的正是母亲式的柔情,这次“仪式”应该说对章永璘青春期的发展有着决定性影响。在他正式进入青春期年龄后,令他产生爱慕之情的不是女人本身,而是女人“脖子后那一小块白皙的皮肤”,有趣的是,他和这块“白色三角区”的关系却是浮游不定的。“三角区”不但令他“激动得想去触摸”,而且对它的观看也令他获得一种“美感”的愉悦。j

根据弗洛伊德理论,他与“三角区”这种梦一般的关系代表的是童年的性印象的后果,即“柔情的潮流”的影响,在此,可以说,他对异性爱人的理想是渴求一种“挚爱与感官欲的合一”。而弗洛伊德早已指出,这种“挚爱和感官肉的欲合一”的愿望在文明世界里,恐怕是没有可能实现的。作者也通过对他三十年后故地重游去“寻根”,发现“美丽的三角区”早已因岁月折磨变得“又黑又瘦,皱折里还藏着污垢”,暗示出他愿望破灭的必然性。联系小说的历史背景,他追求感官肉欲满足的可循之途就只有:意淫和窥淫。他“意淫”的对象来自中外古典小说,但吊诡的是,他因莫须有的“偷窃”罪行被学校开除,而“窥淫”给他带来的结果更是彻底平息了他的欲念。此时的章永璘已经从劳改队释放转到了就业农场,因为避雨,他目睹了一对夫妻过“夫妻生活”的过程,当时的感受是乏味透顶。

可见,“意淫”和“窥淫”并没有令他获得快感,那么,回到我们最初的问题:“性”对于他究竟是如何重要呢?表面上看,作者是借自己青春期受到的“性压抑”,讽刺了时代对人性的摧残,而事实上,正因为“为了母亲”可以堵截感官肉欲,说明了遭受苦难的仅是其“肉体”表面,他真正需要的是来自精神上的“挚爱”的满足。

在章永璘的回忆中,母亲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尽管从他被劳改直到释放,与母亲的相聚仅三天,并从此成绝别,但他的挚爱之途并没有被割断,相反,通过采取“移植”和“再移植”的手段,得以不斷地表现出来。

首先,是对母亲眼睛的移植。在章永璘受到革命小将驱逐被迫与母亲分离后,在火车上遭受人格践踏,而此时,让他感到温暖的是来自一位少妇的目光,他将之比喻为“温柔的湖”,将之视为“最佳的避难场所和歇息的地方”。

其次,是对少妇眼睛的移植。这是章永璘“狂想”的最后活动,也是小说叙述的高潮,那就是姗姗出场的农村妇女白彦花:“她瞟我的一闪好像给我猛地一击,使我想起列车上遇到的她。”k“她也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完全不属于这个权欲横流物欲横流的世界。”l

可见,经过“移植”和“再移植”后的“白彦花”就成为“母亲”的化身。在这里,白彦花的“母亲”身份具有双重意义:第一,她有三个孩子,母亲是她的真实身份;第二,对于渴求“挚爱”的章永璘而言,他在心理位置上已经倒退到婴儿期,所以,她是其象征意义上的母亲。白彦花是章永璘干农活的搭档,性格豪爽,常常无所顾忌地与章永璘谈论有关“性”的话题,但她又是善良的,当她知道章永璘三十多岁还没碰过女人时,她决定找机会献身于他。对于章永璘来说,尽管白彦花肉感的外表唤起了他对感官欲的渴求,但我们会发现,这种感官欲很快就以她的“反常形象”来结束。他最终因性无能而没有真正与白彦花发生关系。在此,我们可以说,作者对白彦花的回忆,真正要表达的并非是她的爱欲,而是她的“柔情的潮流”——母性力量,这是章永璘获得精神救赎,完成自我主体性建构的力量之源。

四、结语

综上所述,无论是对马缨花爱欲的分离,还是对白彦花的“陌生化”处理,这种对所爱对象“存其精、去其粕”的态度,对应的正是弗洛伊德的爱欲分离论,其目的都是把女性理想化。在这一过程中,女性的其他特质被遮蔽,其身上的博爱与自我牺牲获得无限放大,所以,马缨花和白彦花的母亲身份实际象征的是劳动人民,作者没有也不可能把她们写成真正的“放荡”,就是为了让她们能够代表普通劳动者来拯救章永璘。因此,她们必定要是“母亲”,也最终必然由单个的个体转变为复数的“他们”(千千万万的劳动者)。

abcd〔奥〕弗洛伊德:《性欲三论》,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61页,第84页,第77页,第87页。

ef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麦田出版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265页,第265页。

gh张贤亮:《绿化树》,经济日报/山东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49页,第324页。

ijkl张贤亮:《青春期》,经济日报/陕西旅游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第17页,第89页,第100页。

作 者: 陈静梅,博士,贵州财经大学文法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少数民族文化。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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