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变、复仇与伦理的纠缠

2020-02-04 07:21漆晓文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复仇悲剧伦理

摘 要:淮剧《金龙与蜉蝣》是一部典型的命运悲剧,其悲剧成因由三个方面构成:权力欲望导致人性异变,异变导致迫害与复仇的行动,复仇导致家庭伦理的失序,最终导致父子、爷孙血亲相残的命运悲剧。作品用异变、复仇、伦理的纠缠构成悲剧的成因,能够带来直观而真实的悲剧效应,带给大众思考与警示。

关键词:《金龙与蜉蝣》 异变 复仇 伦理 悲剧

淮剧《金龙与蜉蝣》是著名作家罗怀臻的经典戏剧作品之一,以金龙、蜉蝣、孑孓三代人为主要角色,讲述一个家族因王权而引起的一系列恩怨情仇及复仇行动。作为一部悲剧,《金龙与蜉蝣》以人性在欲望推动下的异变,血亲相残复仇、伦理失序为悲剧性的切入点,正面体现悲剧特征。现从此戏剧中异变、复仇和伦理纠缠的角度进行分析,简要探讨其悲剧的成因。

一、异变的悲剧:权力引发欲望与人性的矛盾

异变指的是奇异的、达到扭曲地步的变化。在《金龙与蜉蝣》中,异变者无处不在,且人物的变化均是由欲望与人性之间的对抗冲突引起的。在关键人物中,异变最为突出的是金龙。戏剧的开始部分,作为主人公的金龙登场时就陷入了父王惨死、国家倾覆的困境,此时他的欲望被人性中对血亲离世的悲痛所覆盖,无法产生冲突,甚至连生存的欲望都在减弱,出现“不,让我与父王死在一起”“我死也不走”这样的表现。由此可见,登场时的金龙是一个人性饱满、欲望微弱的形象,这与他在后续剧情中欲望缓慢增加、人性逐渐扭曲直至产生异变形成了对照。

金龙的人性和欲望的矛盾,在剧情的发展中分化为五个阶段。第一是追逐权力的冲动阶段。在此阶段,人性与欲望的矛盾爆发点在金龙“是否去打天下”的选择上。原本和娇妻、幼子粗茶淡饭的生活已经让金龙感到了慰藉,认为“渔家自有渔家乐”,但看到海上经过的龙船时,金龙选择遵从欲望。虽然金龙的身份恢复,也有为父报仇这一人性的情感动机,但通过金龙对还是婴儿的儿子说“爹爹会交给你一座江山”可以看出,取得统治权力才是金龙的主要目标,人性已经和权力产生了矛盾。第二阶段是攫取、守卫权力。胜利打下都城,还于皇宫的金龙,看到牛牯的喜形于色、得意忘形,果断地将牛牯杀死。在剧本中可以看到,牛牯的死法和老国王一样,是“背插宝剑”。君主处置乃至斩杀悖逆臣属,原本是具有正当性的,但金龙从龙座背后刺杀牛牯的行為,本质上是一种权力面前的独占欲。阴险地从背后下手,是权力面前的分赃不均,是不计手段攫取权力的欲望挤压了人性。第三个阶段是驾驭权力。金龙发现了无辜的蜉蝣,并认定其是牛牯之子,遂将其阉割,认为此举是“仁慈的体现”,这是金龙获得权力后第一次使用。且不论蜉蝣到底是不是金龙的血亲(因为金龙逃亡时曾化名为牛牯,所以蜉蝣其实是金龙的儿子),他只是一个偶然被抓进军队的庶民,又并非牛牯养大,本质上对金龙毫无威胁,金龙将其阉割的行为是掌权者对落败者的嘲弄和侮辱。第四个阶段是巩固权力,表现为金龙为求子广纳姬妾、为保持“男人尊严”而沉迷宦者的奉承、斩杀被安排来表演的无辜优伶、渴望得到子嗣以至于将民间妇女强抢入宫。第五个阶段是权力的传递,保证权力在血缘关系里的垂直交接。金龙想要认回蜉蝣、留下孑孓,并不是单纯地为了亲情,更多的是为了把王位交接到“自己的血脉”手中:“他是龙子龙孙,理当成为一代传人。”当孑孓将他刺杀的时候,金龙“肯定而宽慰”地倒下,再次证明金龙所渴望和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作为亲属的孙子,而是一个有血缘的权力接替者。

同样,被权力异化的还有牛牯和蜉蝣。在最初的危机中,牛牯作为侍卫将领,由于人性忠诚、善良的一面,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保护金龙的安全,在生死与共的紧急关头,牛牯自身的欲望表现得并不明显。但在胜利的时候,与金龙兄弟相称的牛牯却以极其冒犯的态度对待金龙,不但跳上龙椅、踢倒金龙,还要去坐龙椅。权力带来的欲望异化了原本忠诚的人,触发了牛牯追求权力的欲望。而成为大宦者的蜉蝣拥有了管理小宦者、优伶的权力,也开始“拿腔作调”,甚至即使产生了复仇的心理,也不愿意离开给他权力的金龙,与最初在龙椅旁遇到金龙说好话、磕头求饶的蜉蝣形成对比。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无论人的本性是高贵还是平庸,在欲望和人性的矛盾下都会发生异变。

二、复仇的悲剧:冲突起源于父系氏族的文化环境

对于《金龙与蜉蝣》的文化背景设定,作者选择了“上古—楚系”。这个时间段没有什么历史文献作为禁锢,更接近于古老的氏族社会,就剧本的表现和我国的文化环境而言,《金龙与蜉蝣》塑造的是一个标准的父系氏族社会,即以男子为主体,由男性氏族掌控一切资源,父业子承。这种继承不但包括地位、权力的继承,也包括仇恨、复仇行为的继承,且此种继承被默认为合理合法,形成一种“子报父仇”“父债子偿”的父系氏族文化,以及“无后为大”“子承父业”的父系氏族心理,而这也是剧中一切复仇冲突的起因。

《金龙与蜉蝣》的复仇悲剧的开端,是最初的氏族继承人、公子金龙面对氏族领导人、父亲老国王的惨死而出现身份的改变,变化在于原本作为公子、不需要过多承担国家责任、可以出外狩猎的金龙,从合法继承人变为合法领导人,继承王权。从冲突上来讲,金龙所属的氏族遭到了另一个氏族的攻击,并对金龙有了“杀父之仇”,由此,金龙拥有了必然的复仇义务和继承义务。复仇悲剧的推进,是金龙抛弃渔家的假身份,回归复仇者的身份。在父系氏族文化中,如果金龙放弃继位、复仇,他将受到文化环境带来的心理上的煎熬。剧中通过第一幕《出海》中的“老国王魂灵再现”,来体现这种由父系氏族文化影响而扎根于金龙意识深处的思想:“你是一代君王,不是一介渔夫……不要忘了你是谁的子孙。”在由血缘维系的父系氏族社会,金龙若要证明自己个人的存在价值,就必须恢复自己在父系氏族中的血缘身份,即为父报仇、成为国王以领导氏族,否则,正如老国王的鬼魂所说:“金龙,你是个不肖的子孙。”这导致金龙必须放弃假的、“渔夫牛牯”的身份,以及与渔女玉凤组成的家庭,抛弃自己以“牛牯”为父名的亲生儿子,为之后因命名的误会导致的种种残害形成了伏笔。

复仇悲剧的另一个体现,是金龙出于报复心理,在没有追究真相的情况下阉割了“叛臣之子”蜉蝣,這也是父系氏族文化影响下将父辈仇恨延续到子代的行为——为了报复牛牯,使牛牯无后而阉割其子。同理,被阉割的蜉蝣也因为“牛牯之子”这一身份,产生出对金龙的双重复仇心理,即“己仇”和“父仇”,其复仇手段就是让金龙无后。而因父亲蜉蝣被杀,家人惨死,愤然刺死祖父金龙的孑孓依然是在为父系家庭报仇。如果金龙不将对牛牯的惩罚延伸到自称“牛牯之子”的蜉蝣身上,残害亲子的悲剧就不会发生,蜉蝣也不会因成为宦者而心理扭曲,金龙与其家人互相残杀的场面都不会出现。可见,《金龙与蜉蝣》中一切复仇悲剧的起因,均是父系氏族文化背景下各种文化理念的影响。

三、伦理的悲剧:以伦理失序的形式表现悲剧

《金龙与蜉蝣》是一部通过血亲相残来展现悲剧的作品,其悲剧的出发点固然不是出自乱伦,但本质内核仍与伦理脱不开干系,是立足于伦理的悲剧作品。

什么是伦理?“伦”是等级、秩序,“理”是事理、条理。因此,伦理指的是人类社会客观存在的关系,特别是近亲血缘关系,如父子、祖孙。什么是悲剧?恩格斯曾说:“悲剧产生于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矛盾。”当伦理因素成为悲剧的立足点时,伦理的有序性作为必然要求出现,但伦理秩序注定会被破坏,而悲剧性有时表现为伦理失序带来的自我道德谴责。《金龙与蜉蝣》讲述的不是人与悲剧命运的勇敢对抗,而是人的自我选择带来命运悲剧。虽然《金龙与蜉蝣》也是典型的伦理悲剧,但其主要表现形式为“伦理失序”,即由于某种原因,正常的人性伦理被打乱,带来不可逆的伤害,而不是表现为主人公的个人忏悔、道德反思。

《金龙与蜉蝣》悲剧的本质是君主继承、权力争夺中的人性扭曲与命运的莫测,但深刻体现悲剧性的部分是血亲三代人的互相残害。在有序的伦理中,父亲、祖父应当爱护儿子、孙子,儿子、孙子应该孝敬父亲、祖父;父亲阉割儿子,儿子向父亲报仇,孙子刺杀祖父,这些伦理失序的行为是全剧悲剧性的显性体现。《金龙与蜉蝣》通过这些直观事件来揭示权力扭曲人性带来的异变导致了无尽的复仇行动,在复仇中,血亲相残、伦理乱序的命运代代传递。

虽然《金龙与蜉蝣》不涉及真正的历史事件,虚构了剧本的文化时代背景,但其文化内核是由父系氏族文化演变而来的,其悲剧性主要通过“破坏伦理”来展现。丈夫抛弃妻儿,父亲阉割亲子,公公强征儿媳,孙子刺杀祖父,当这些行动不只是道德问题的简单凸显,而是权力引导欲望导致伦理失序的体现时,血亲间违背伦理、互相迫害的行为就体现出明确而深刻的悲剧性。

总之,从读者对剧本的欣赏层面而言,这种悲剧不是单纯以冲突事件困扰主人公的“苦情戏”,而是命运的悲剧,从权力异变、复仇行为和伦理道德三个方面,将命运带来的困境事件转化为连贯的伦理失序事件,通过失序中的残害和杀戮,引发观众、读者对剧中人物的命运和行动、面临的种种伦理困境进行代入式的思量。而这种人性上异变、行动上复仇、伦理上混乱的悲剧构成,能够带来直观而真实的悲剧效应,从而带给人们思考和警示。

参考文献:

[1] 罗淮臻.罗淮臻戏剧文集(第二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2] 吴治虎,何艳艳.《窦娥冤》中悲剧意识的表现[J].文学教育(上),2013(7).

作 者: 漆晓文,中国戏曲学院戏曲文学系2017级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戏曲文学。

编 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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