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天酣眠

2020-02-05 06:14紫华
少年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狍子大雪

紫华

一、大雪封门

这么大的雪,哪怕时间从这里路过,估计也会迷路吧。

那年冬天早上醒来,不知怎的,我忽然就想到了这句话。也许是因为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让广阔的长白山系正式迎来了冰封的季节。白色将统领这片土地半年之久,而我们这个藏在山窝里的东北小村,在经过大半个盖着雪棉被的春、留给女孩子们只有一周时间来穿裙子的夏,以及忙忙碌碌遍地金黄的秋,终于又来到了寒冷的怀抱里,好像一年年时间的轮子骨碌碌地飞快翻滚,就为了过这么一个扎扎实实的冬天似的。

北方的冬季是和冰雪分不开的。当呼吸带着凛冽的寒气儿,风不用刮,就把河水冻住了,把田野冻住了,把摇摆的树枝冻住了,连带着,把飘飘忽忽的炊烟也冻住了。在这样的早上起床,可以想见是多么困难。

照理说,那天我其实并不必早起。寒假作业早已写完,爸妈又在打工的地方没回来,我便彻底“放了羊”,每天真是恨不得一觉睡到中午去。但一场大雪把院子里的柴火垛压塌了,我心想,家人不在,自己就是半个当家人,只能咬着牙起来承担一个大人的责任。

可我刚一把掀开厚重的大棉被,一股子寒气就把我逼得退回了被窝里,呵,真冷,这怎么能起得来呢。

我坐在炕头上,舍不得被窝那最后一丁点温暖,便围着被子从窗户向外张望。还泛着幽蓝的天色里,远处的山头已经顶上了雪帽子,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雪山。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它的呼吸里轻轻安睡着。

朦胧的睡意紧紧裹着这片林、这片土、这个小村落。

我长长呼了一口气,才恍然发觉,其实下雪是早有预告的。这阵子天色晦暗,一连几天晚上天都泛着彤色,炊烟直来直去的,只是我一直窝在屋里没出门,才忽略了大自然含蓄的告知。况且,大雪是封不住山的,山在大雪下仍然是活的,我仍能听到,有无数动物和树根在大口地呼吸。并且,也许一会儿就会有几个裹着棉裤棉袄、戴着棉帽子的村民,缓缓地在雪房子之间移动了。

不再继续想那些杂七杂八,我暖和了一会儿,打算趁着炕还未凉,赶紧起来添火,也趁着倒了的柴火垛里木头还未湿透,多搬一些到屋里来。我趿着棉鞋下了地,掀开棉门帘推了下门,却怎么也推不动。原来,门早已经被大雪拱上了。

二、傻狍子

我的狗还在不停摇尾巴往外冲。一到雪天,它就格外地兴奋,在我脚边控制不住拼命撒欢。村上的老把头曾神神道道地和我说过这样一种有趣的说法,雪是能把一切味道都掩掉的,也能把一切声音都藏起来。于是,狗便觉得自己终于等来了机会——可以去自由扩展新地盘。

我并不觉得我家的傻狗会怀有这样的上进心,我更愿意相信,它就是单纯地贪玩,想到雪地里去打滚。或许对狗的鼻子来说,雪都是香的,一旦闻到了那一丝的冷气儿,就跟闻到了香喷喷的狗食似的。

狗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外拱,可我越是想推开门,就越是伸展不开手脚。看它在我腿边这副没心没肺还摇头晃尾的样子,真是恨不得狠狠在它头上搓两下。我一边在心里默默给它的午饭缩了水,决定少给它两块大骨头,一边用铁锹胡乱地把门口的雪往外豁。门刚溜开一个缝儿,它就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了。

外面的雪已有近一米厚,狗跑起来都陷在雪里,可这依然阻挡不了它那颗向往自由的心。不一会儿,它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我赶忙开始收拾柴火,将一些木头运到厨房去,烧一锅水,给我和我的狗准备早饭。

天气越冷,人越想吃暖和的东西,我便转身又到院子的大水缸前,把上面压着的石头和木板移开,拿出里面存的冻豆腐,打算熬一大锅热汤。

可饭还没等做,就听到外面传来了狗叫声。它从不这么嚎,叫得都不像是我家的狗了。我猜想它或许是遇上了什么,应该不是和别的狗在打架,便又赶忙紧了紧大衣,拿上铁锹,迎着还未全亮的天色,向院子外寻去。

深一脚浅一脚的。我加快了踉跄的脚步,果然路的盡头,我的狗正堵着一只一米长的四脚动物。天色有点迷人眼,我以为自己遇见鹿了。它毛色发黄暗淡,大小也相似,可当我又走近了些,它机灵地闪开了一段距离。我冲它“嘿”了一声,它竟然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我。我打开手电,用光在它身上晃了晃,它又好奇地凑回来了。呵,不用说,这不是什么鹿,妥妥是一只傻狍子了。

我无从得知它究竟是怎么来到了这儿,一般野外的动物都有它们自己固定生活的地盘。这只狍子眼睛在雪色里依然晶亮晶亮的,不像是受伤的样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赶它走,让它回到自己的林子中去。

家里锅上还烧着水呢,我上前打算把我的狗拽回家,可这狍子不知怎的看我要走竟然还傻乎乎凑了上来。这一动,倒是把我的狗激怒了。我一把拎住它往前冲的脖颈子,狗仍跃跃欲试地龇着牙,而那傻乎乎的狍子倒也一点不害怕,还以为狗在和它一块玩儿呢。我叹了一口气,难怪人们要称它们为东北山中一奇葩了。

三、我家动物园

狍子不肯走,我也不想再在冰天雪地里傻站着。可放它自己在这儿,外一被当成猎物逮走了怎么办?

狍子不会思考这样深奥的问题,它只是好奇地看着我,像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有趣的新玩伴,看我腿动了,就好奇地跟着我一步一挪。最后竟大摇大摆跟着我来到了家门前。

赶又赶不走,呵斥它又害怕惊动了别人会来抓。再一想它可能是在山里没吃的,我心里就不禁软了软。或者等雪小一点再放它回山上?

关于我捡到了一只狍子的事儿,在每三天给爸妈的例行电话里,我可是一句都没提。一是害怕他们让我把狍子扔出去,二是以前村上人都说,狍子傻,那养狍子的人岂不是比狍子还要傻。我可不想被人扣上一个超级大傻帽的“威名”。

而且说实话,我养狍子其实养得还挺开心的。

狍子的性格直来直去,脾气倒是有点和我相合,比如刚来到我家的第一天,自己就不客气地直接进了屋,凑到白菜垛前吃起了嫩叶子。它好像看啥都新鲜,这儿闻闻,那儿逛逛,像是来我家参观的小客人。

养狍子的乐趣可比养鸡鸭、养毛驴大多了,甚至我觉得它和狗一样有意思。它让我家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动物园。鸡鸭在笼子里,驴子在棚里,而炉子旁,现在成了狗和狍子的专属小空间。

每当屋子里烧得暖烘烘的时候,我便蜷在炕头刻木头把件,狍子和狗就窝在炉子前。在温暖面前,它们倒是奇异地化敌为友了,傻乎乎地挤在一块贪恋着暖。烤着烤着,我们都昏昏欲睡了。我往往会被一阵煳味惊醒,不用说,一定是那两只傻蛋又把自己的毛烤焦了。我便赶紧上前去把它们从火炉子旁扒拉开,而它们呢,就迷茫地抬头看着我,像是在询问我是不是马上要吃饭了。

我严重怀疑,我的狗也沾染了狍子的傻气,却也只能愤愤地喊上一句“傻狗、傻狍子”。而它们呢,自然是我叫我的,它们翻个身继续睡它们的。

睡意把时间都拉长了。而那一段时间里,大概也是我们一生中难得的共同的安逸日子。因为没过多久,在院子里溜达的傻狍子就被一个村上的孩子发现了。这可了不得,本来在村上,有啥新鲜事都是传得比飞机还要快,我家有一只狍子的消息瞬间便跑遍了整个小山窝。

这下,我家真成动物园了——还是一个不收门票的动物园。来的孩子只要“出示”两片菜叶子就进门来参观,有的甚至“门票”都不拿,仗着村上都是亲戚连着亲戚,一大早就砰砰砰敲门往我家里跑。

连带着,时常,我也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被参观的对象之一——养傻狍子的人啊,真是十里八村头一份。

周围的大人都笑我傻,但周围的孩子们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眼里,都觉得我是养狍子的大能人。

四、狍子历险

因为狍子的到来,那年冬天倒是成了村子最不寂寞的一个冬天。

不过,狍子的名声比我想象中的传得更快、传得更远。这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一天早上,我家又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声音比往常孩子们的敲门声大了不少。我从窗子一看,门外来了两个不认识的人。我心里咯噔一声,隐隐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测。

果然,他们说自己是附近上河村的,是来买狍子的。其中有一个穿棉大衣的还在腰上别着绳子,像是认准了今天他能把狍子给带走。听我隔着门不耐烦地说不卖,他们磨磨蹭蹭了好久才走远。

我意识到狍子可能会有麻烦了。

狍子还在地上没心没肺地酣睡着,我忽然又想起了不少小时候猎人偷偷逮野物的事儿,那些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时至今天,我仍然能够清晰记起粘在网上扑腾着的鸟儿和被夹子逮住的野鸡那无助的眼神。狐狸、林蛙、黄鼠狼,好像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去抓的。如果有人也趁我不在家时把狍子给偷走,那可怎么办?

我心里暗暗盘算着爸妈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可是掰着手指算来算去,距离过年还有二十天。如果明天开春就好了,那样我立马就能把狍子送回去了。

可这阵子呢,难道我要用绳子把狍子给拴上不成?

这个想法只在我脑子边溜了一小下。狍子本来就是野的,哪能搁绳子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原本舒舒服服趴在地上的傻狍子梗着脖子抬起来看了看坐在炕沿上的我。它的眼睛依然晶亮晶亮的,装满了全然的信任。我心里陡然酸涩了一下,刚刚,我竟然在想用绳子拴住它,那我和那些逮猎物的人还有什么分别呢。

算了算了,我放下了这些荒唐的念头。大不了以后我尽量都在家,一直等到明年开春就是了。

又过了一阵,村子里仍然静静的,好像那天在我家门口出现的两个人从来没来过。我在家已经闷了八九天,实在有些受不了,便打算拿上暖壶出门打些豆浆,顺便透口气。豆腐坊就开在距离我家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来回用不了五分钟,热乎乎的豆浆打上个一暖壶,三四块钱就够我喝上一天。打定了主意我便转身进屋去拿皮帽子,也没注意关门的事儿,只回身的工夫,狍子就已经跑没了影儿。

我赶紧顺着脚印向外追,很担心狍子会遇到危险。好在大雪地上看不出有什么人的新脚印。可狍子也丝毫无影踪。

就在我在村子里乱窜的时候,忽然有一双手把我脖领子一把薅住了,雪花頓时灌了我一领口,凉气一冲,我一下子冷静了下来。身后站的正是村里的老把头,按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舅老爷。我低头一看,他正一手提溜着狍子的角呢。

老把头开口问我干啥去,白色的哈气顿时让他的眼睫毛挂了霜,可是看着他的眼神,我感觉他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似的。我吭哧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在找狍子。

他哈哈一笑,“狍子本来就傻,你一养就更傻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咋办?”

“还能咋办,放它回去。”

五、回归自然

我和老把头送狍子回家了。

既是自然里来的,那就得回到自然里去。

老把头又在说他那些神神道道的话了。我不想张嘴,可不张嘴,风也在往鼻子里灌,再一分心说不定还得摔个大马趴。而老把头呢,他走山里的路还是丝毫不费劲儿,就跟走在自家的院子里一样,他像是知道脚下哪儿是深哪儿是浅。一脚下去,都听不到踩雪的嘎吱嘎吱声。我只能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踩着他的脚印走,一边听着他的唠叨。

硕大的雪花像是漫天的蒲公英花,跟着我们一直送到了半山腰。

“走吧,走吧。”

那傻狍子便一蹶一蹶地跑了跑,又停下来看了看我,然后便溜溜达达地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我一直目送它离开,接近傍晚的雪,总是映得一切都有些瓦蓝瓦蓝的,像是沾染了晚上的睡意。冬天里,大雪将一切痕迹都掩盖掉了,包括那只狍子的脚印。一切终于都安睡了。而我在心里默默地许愿,希望它一直都能活得好好的。毕竟它和我真挺有缘。

同样我也在努力试图放下藏在心里的不舍,我不停克制地安慰着自己,它不属于我,也从不属于我,它本来就是这片山、这片林子的,所以,我还有什么可失望的呢?就连我自己,不同样也是这山林所养育的吗?

“回家。”老把头在我后背狠狠拍打了两下。

我们转身往山下的村里走去。

大朵的雪花仍然在纷纷扬扬地飘散着,我想有许许多多动物现在都正香甜地酣睡着,我的狗也还在家等我。而身后,虽然仍是一片冰封,但我知道,明年开春,那生机勃勃的世界又会回到我们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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