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古中国的美意

2020-02-05 06:17弋舟
美文 2020年1期
关键词:儒生渭河诗经

弋舟

“但是我相信,在三千年前的某个夜晚,确有一只鱼鹰闲叫了一声:‘关!另一只应了一声:‘关!是夜月白风清,儒生、教授、记者、编辑和知识分子们都睡了,只有一个年轻男子睡不着,他听见了那两声,他的心便向渭河去——那条三千年后已经干涸,有时又泛滥成灾的古河。”

这是李敬泽先生在《鸟叫一两声》中写下的句子。

这一两声的鸟叫,三千年来不绝如缕,回响在中国人的耳边。没错,正是那著名的《关雎》。

此刻,我便在那条古河之畔。但很难说就是渭河。要知道,三千年前,先民们心目中的“河”,端端地只有一条,那是一个专属,独独被黄河独占。其他的,都只是“水”,汉水,泾水,渭水,洽水。于是,“在河之洲”,恐怕多半还是说眼前这黄河边的湿地。

倒也无所谓,无论渭河还是黄河,都与此行的洽川扯得着关系。于是,当仁不让,洽川戴上了“诗经文化之乡”的桂冠。据说,《诗经》三百零五篇,与此地相关的,就有三十二篇;《关雎》这开篇之作,与《蒹葭》《大明》,更是构成了世間男女之情的完整历程,由之,洽川还收获了“中华情诗之源”的美誉。

好吧,想必桂冠与美誉,都不至于是空穴来风。

此刻,除了尚未月白风清,身边倒也皆是这个时代的儒生、教授、记者、编辑和知识分子。大家受邀来参加这名为“美丽陕西·魅力合阳”的采风活动。

大家没睡着,不知那夜晚睡不着的年轻男子是否也醒着。大家在眺望芦苇荡——可真的是蒹葭苍苍。初夏的风拂在脸上,时近黄昏,却也真有白露为霜的意绪。

空中有水鸟次第起落,却不知道是不是那名为雎鸠的禽鸟。

也有知道了的。譬如,刚刚知道,三千年前,那诗中辗转反侧的青年男子,却不是寻常之辈。非但不寻常,还有名有姓,非但有名有姓,还大名鼎鼎——是为文王姬昌;而那引发相思病的窈窕淑女,则是被女皇武则天在其御制文章《臣轨》中都盛赞过的文母太姒。

这个“知道”是到了这在河之洲才知道的。

起初,这个“知道”被知道后,心思却不太妙。心意里,原本那象征着世间一切多情男子的青年,突然坐实,成了高不可攀的圣贤;原本,那替世间所有动情男人寤寐求之的汉子,成了一个王朝的奠基者,成了一个人间的领袖,世上的明君。

——传说,文王姬昌与洽川美女太姒在此相遇。

大家的梦,原来还是要还给帝王去独享。那么好吧,赞美这世上一切的传说吧。好在,那参差的荇菜犹在水面,三千年了,多情的男子与人间的领袖,在荇菜的面前,都成为了“传说”。

节上生根,匍匐生长,荇菜细长柔软的枝茎漂浮于水面之上。左右流之,荇菜需要水;左右流之,人民需要传说。明白了此间之道,不妙便成为了大妙,方不枉来到了这在河之洲,劈面与古中国相遇。

乘船破浪,行在水上。儒生、教授、记者、编辑和知识分子们在拍照。溯洄从之,镜头里的风景道阻且长;镜头外,山有飞浮之异,水有神瀵之奇,依然是那个名为莘国的古代世界。于是,行在水上,便如穿行在了古今的时空之中。

美哉,洽川。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作家王鲁彦赞叹洽川之美,有“冬天里逃出来的春天”之句,这位浙江镇海人,于水泽之美应当是不乏见识的,能出此佳句,一定是被洽川的美惊吓到了。那么,不妨模仿一句来呼应我此刻的惊吓:现代里逃出来的古代。

这个古代,是真的“古”。不需要假以传说,洽川风貌,已足足地具备了《诗经》的意绪:化繁为简,以一种朴素乃至原始的形态,惊险地从单调中铺排出天地原初的华美。一如《诗经》的句子,几乎全由底层劳动者咏叹,却顽强地占据了一个民族艺术殿堂中最显赫的座椅。

现代里逃出来的古代。

于今见古,当然是一桩美事。可除了审美,人还要吃饭穿衣,古之美终究要让渡于今之美。那么好了,就有切近的美事发生在眼前:2019年5月7日,陕西省人民政府批准合阳县退出贫困县序列。

这是天大的事情。这就是两全其美了。

李敬泽先生在《鸟叫一两声》里还写下了这样的话:“渭河边那两只鸟必定与朝堂风云、天下大势相关联,联不上拧巴着联,结果就弄出这么一通男性自恋狂的疯话来。”

他这是在批判了。但此时若真有关关之声响起,我还是愿意冒着拧巴的风险,将其视为对合阳的祝福,将其视为对洽川的赞美。那是来自古中国的美意,钟鼓乐之,回响了三千年。

确有一只鱼鹰闲叫了一声:“关!”另一只应了一声:“关!”是日暮色四合,天下大定。

猜你喜欢
儒生渭河诗经
故乡
《诗经》中走出的“庄姜”
《诗经·郑风·野有蔓草》
故乡
汝心如玉何须擦
汝心如玉何须擦
葬在时光深处的拇指姑娘
巧用《诗经》解难题
给渭河立传 中国 “旱腰带”上的史诗
《诗经》掇药等二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