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书

2020-02-05 06:18东君
山花 2020年1期
关键词:酒坊夜莺倒影

东君

雨在空中逗留了半天

总算等到了一辆电车

在一阵轰鸣声中

雨发现自己坐过了头

雨站在去年冬天下过一场雪的大街上

雨站在细小的针尖上

雨站在斑马线这一边

雨站在斑马线那一边

雨站在旧城指挥部外面一座

废弃的电话亭畔不停地哭诉

一个快递员在楼下的雨篷下

喊着:快递——快递——

仿佛你只要把手伸出窗外

北京的雨就可以递到你手中

在可楼

雨下着,这座木楼仿佛一艘船

我们就坐在船舱里,谈论那些

同流水那样一去不返的人

侧身之际,我从自身抽离

所有的诗人都是感伤的旅人

从一滴雨,听到

玻璃碎裂的声音

在可楼,诸事无可无不可

你可以说不可以说的话也可以不说

老房子的木头间发出微细的吐息

(门外一棵树是乌有之人的化身吧)

两人听雨和一个人有什么区分?

两个人听到的,是不同的雨声

一个人听雨,会听到去年的雨

在建设新村读清人诗选

被一场大雨唾弃,南风中的放荡子

青楼调戏,被窝吟诗

从一个人的低吟浅唱

聆听两只鸟的渔樵互答

从节节败退的疾病嗅到荼蘼的香气

栀子花下,潜伏着奄奄一息的形容词

他们过着寄生虫的生活,却奢谈无为

并且试图模仿露珠,顺从于柔韧的草叶

他们写诗,一次次告诉那些闺中的美人

寂寞有着铜镜的形状

他们擅长写若干世纪前的书生的哀愁

挂在秋千上的俏佳人的鬼魂

写渔舟、落日、几块破砖头

古运河的月光以及树篱边的野菊

而现在,你独坐粉刷一新的公寓

把平水韵砌成方块,填满了房间

那些流水的声音都已经在混凝土里凝固了

——有了水泥,你就无法回到从前

当杏庄的名字更换为建设新村

当锻造工手持寸铁在雨中苦斗

致木村泰枝书

这日子过得太像日子

这雾霾包围的灰色人生

多么像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酒不喝,书懒读

(自然也就不存在

先食黍而后吃桃

先读经而后读小说

之类的次序问题)

我在这里,沉溺于

别处的事物;常走神

把手留在一本书上

身体就飘远了,呵呵

不谈国病,不骂乡愿

不礼赞,不结社,不走江湖

不务农,不写农事诗

闲谈,尊古,玩玩新款苹果

或在手机里漫游

如野鴨之抛家散走

他们说我有一脸颓废相

敝国的晚秋,风有点凉

被芦花染白的忧伤

多年来不曾洗去

悠长的光阴落入天井

猫狗远遁后的寂静

犹如晚清,被搁置的琴

这个世界总是跑调

可我们还是要跟它唱和,呵呵

喜欢竹屋听雨(滴滴答答滴滴)

以至不能释怀

以至养成了一种老癖气

以至我举起一根筷子

摆出了指挥家的架式

一撮毛酒坊夜饮小记

在酒坊,我们喝着酒

朗诵某位诗人的新作

清澈的夜晚,酒更醇

冬天的毛衣,鸟穿着

一条鱼游出盘子的一瞬间

椅子漂走了

我在空中孤零零坐着

餐桌升到了云端

(寒山,为什么要拿来那么多空杯子?

莫非他们的欲望都要有一个圆形的器皿?)

走出酒坊那一刻,外面飘着细雨

(雨能让人感到寂静的重量)

我跟诗人并肩站着,回味着

今晚朗诵的那首诗。我对他说

他的诗也许会比他活得更长久

诗人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

“那首诗,不是我写的

而是来自一千多年前

一个隐姓埋名的斫柴人

在月光悄然来临的夜晚

他突然闯进了我的书房

拿起纸笔在稿纸上

写下了这么几行字

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我们之间的关系

就像上游与下游之间的两条鱼。”

我们站在雨棚下,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

他只要朝前走几步就能在人群里面消失

然而没有,他仍然站在自己划定的那条线内

(出租车为什么还没驶过来?)

突然,一辆马车从雨雾中驶来。马车夫

侧头问:去哪儿?清朝,还是更远的唐朝?

我们当中,抢先登车离开的诗人名叫孟浩然

过名人故居

雨从伞状的树上缓缓降落

但没有人再从你这儿借伞

民国人物总是那么喜欢讲究派头

不能腰挎长剑也要带把雨伞

竹子长在那里,清风自然就来了

正如杯子放在那里,水就不请自来

你在那里,跟几位政要喝过下午茶

但你更喜欢跟德先生和赛先生站在一起

合影时总是霸占着中间位置

的名人,已退到地平线以下

(那些著名的混蛋活得太久

他们羞于向时间表示歉意)

绅士帽和羽纱长衫依旧挂在墙上

你把自己埋入纸张构筑的柔软坟墓

一些词长出了皱纹你不再用手抚平

一些记忆布满了斑点而书被灰烬代替

烟斗里不再飘出沉重的话题

你的表情凝固在不再走动的钟表里

——寂静中依旧可闻滴答声

是一百年前的雨落进竹林?——

一把木椅下的四根细小柱子

不再生长,也不再引来夜莺的啼鸣

——曾在一百年前聆听夜莺的你的耳朵

我还可以借来聆听济慈的《夜莺颂》?——

书桌上的地球仪投下了沉重的阴影

我把一盏吸顶灯看作环绕你的卫星

宇宙洪荒与一己之渺茫在此汇合

长河深处的落日与深切的爱呼应

雨天书

脚是手的倒影,左眼是右眼的倒影

我是另一个人的倒影,我们合为一体就是神的倒影

我拿起了一面镜子说:认识你自己

镜子里忽然传来回声:认识你自己

我拿起了一面镜子说:我认识你

镜子里的人忽然转身离开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外面下着雨

我的名字将被沙沙作响的汉字淹沒

无人知晓

我打开雨伞的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只

茫然张开双翼的蝙蝠的倒影

春日的追忆

清明这一天,雨纷纷然

跟杜牧去杏花村那天一样

坟山上到处冒着青烟

几只惊起的野鸟如同灰烬

拉开头颅中的抽屉,一个人

从扑满雨雾的钟声里走出来

双手捧着骨灰瓮醉鬼般痛饮

丙寅岁末清晨

我带着两份早餐来到医院

一份送给弥留之际的老人

另一份,当然是留给自己

我们默默地吃着饭

好像是在一起分享

那一缕就将消失的阳光

一个年轻人把老人推到了

火葬场呼呼作响的炉火旁

每个人身上都携带着

缩小缩小再缩小的虚无

从死者眼中倒出的灰烬

惊动生者的舌头——

他坐在火葬场的出口,继续抽烟

“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灰。”他说

那一年

那一年,江南没有春

碗里盛着一团愤怒

比樱桃更红的

凶年的愤怒

那一年,夏天是漫长的

一根雨线可以用来上吊

一根雨线那么长的夏天

挂在天井上空

就这么晃荡着

自杀是一门老手艺

他只需要付出一点勇气

就能干得很出色

那一年,落叶比往年多

秋风一吹街道就宽阔了

单衣着了一层薄寒

写思想汇报的人说

毕竟是秋天了

那一年,冬天

镜中人的脸

慢慢变灰

他读完马列

又读《子不语》

认 罪

有点重。雨越来越重

一滴雨究竟会变得有多重?

雨带着铁的意志打下来

雨打下来了——雨打芭蕉那样

打着他的头颅。一颗有罪的头颅

低低低低地挂在肩膀上

雨继续打下来——他的肩膀扛不住

一滴雨,就这样松了下来

每一滴雨都能让他的腰弯下一公分

让他的膝盖也慢慢慢慢弯掉

他被一滴又一滴雨打趴下了

他趴在地上向每一滴雨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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