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魏冯景之墓志所见中古寒士之升进

2020-02-16 12:15
关键词:寒士墓志

刘 军

(吉林大学 古籍研究所,吉林 长春130012)

众所周知,中国中世社会是阶级固化、阶层流动停滞的特殊时期,社会成员按照家世出身划分为士族、寒士、庶民和贱民四大层位,不仅良贱、士庶犹如天隔,士族内部膏腴与四姓亦泾渭分明,进而产生彼此隔绝、互不干扰,各司其职、各得其所之“流品”秩序。其中,士族端坐等级金字塔的尖顶,是绝对的主宰,因而成为史家瞩目的焦点和史籍记载的主体。与之相对,寒士以下者身份微末,实难进入历史关注的视野,以致中古传世正史俨然士族家传,下层人士的抗争与奋斗往往堙没无闻。要打破历史书写这种不均衡的状态,势必要在出土文献中找寻新的契机,陕西历史博物馆藏西魏冯景之墓志①著录该墓志的有陕西历史博物馆编:《风引薤歌:陕西历史博物馆藏墓志萃编》,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0页;吴敏霞主编:《陕西碑刻总目提要初编》,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66页。就为了解北朝寒士的升进历程提供了宝贵素材,值得深入探讨。相关成果目前仅见党斌的论文《北朝〈冯景之墓志〉考释》②党斌:《北朝〈冯景之墓志〉考释》,《图书馆杂志》2019年第1期。,但通篇以史事考订为主,缺少集中且明确的问题导向,某些重要细节也被遗漏。鉴于此,笔者试结合中古门阀制度研究的既有论断,对该墓志的若干关键节点重新加以审视,并细致梳理其内在的逻辑关联,以期勾勒出志主所代表的北朝寒士独特的人生轨迹,真切感受门第社会底层人物夹缝中顽强逆袭的辛酸血泪。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摘引冯景之墓志的文本源自《风引薤歌:陕西历史博物馆藏墓志萃编》一书收录的拓版,为减省篇幅,后文恕不再逐条标注出处。

该墓志记录了墓主的基本信息:逝者冯景之,字长明,河间郡武垣县人士。卒于西魏文帝大统十年,即公元544年,享年67岁,据此可知他生于478年,即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年。他开启政治生涯在宣武帝延昌元年(512),从齐王萧宝夤幕僚起步。孝明帝正光二年(521)以后方才入朝正式为官,由此扶摇直上。降至西魏文帝大统年间,终于跻身权力中枢,抵达仕途的巅峰。应该说,是元魏末年的乱局纷争成就了志主的辉煌。志文有述:“公自起家从宦,年过卅,立政宾王,岁盈二纪。四郊多垒,九服横流,出纳经纶,备肩军国。历事宰相,每为心膂,逢迎时主,恒处机密。”颂铭亦云:“壮年从聘,仕岁宾王。力宣军国,誉满邦乡。始自桢干,终为栋梁。义参九合,功赞一匡。”可谓对其人生完整、客观的评价。另外,冯景之在《北史》、《周书》中留存简略的传记,史志互证亦有新的收获。总之,以小人物的个体经历透视大历史的时代转折,充分挖掘墓志的史料与史学价值,乃本文创作遵循的宗旨。

一、志主冯景之的家世门第

中古社会的运作奉家世门第为圭臬,身份体系的建构、资源权益的配置、婚媾交际的达成、事业前程的规划基本都取决于此。因而,破解冯景之墓志的前提是明辨志主生前的门第等级。这里有必要简述当时甄别门等的一般性标准,首先提取曾祖、祖父、父亲三代的官爵职称(起码要保证两代准确),依照晋品令计算相应的世资均值,得数三品是士族内部一流高门(膏腴)与一般高门(甲乙丙丁四姓)的分界线,五品是隔离士庶的鸿沟,六、七品是次等门第(寒士或小姓)的资格线,八、九品以下则是地道的白丁庶民①刘军:《北魏门阀士族制度窥管——以新见封之秉墓志为中心》,《社会科学》2018年第9期。。这四组数值不是凭空臆测的,而是折中政治观念与现实的产物。在时人头脑中分别照应上古宗法贵族内爵体系的公卿、大夫、上士和下士(包括享有仕进资格的庶民),在制度继承性上直接源自汉代禄秩的中二千石、二千石、六百石和二百石,其身份层级的物化表征为官服的颜色,分别是绛、绯、绿和青。这种对号入座式的量化操作主要考虑各阶层的体制特征,忽略了社会属性,尽管存在一定弊端,但对于借助政权力量自上而下贯彻士族化的北朝而言仍然比较适用,据此便不难推断冯景之的家世阀阅。

志文翔实记录冯景之的故籍和家族世系:“河间郡武垣县崇仁乡谨顺里人也。……九世祖唐,本赵人,为汉之楚相。中祖孟仲,封高阳侯,因国为家,遂居高阳焉。七世祖固璋,别封乐城侯,后为河间太守,乃择闲田作室,家于武垣。曾祖卓烈。祖时,为鲁郡太守。父桀,太和中光州安东府司马,迁陵江将军、扶舆令。”这段家世清晰完整,或许摘抄自志主家谱,此乃当时撰写史志之通例。不过,笔者推测始祖冯唐应为攀附假冒,始迁祖冯固璋以后相对可信,曾祖以降才确切无误,因为本人最近的三世履历是朝廷厘定姓族、铨叙授官、征派赋役的基本依据②据《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修订版,第8册,第3274页)和《新唐书》卷一九九《儒学中·柳冲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8册,第5678页)所载,北朝评判胡汉姓族的标准俱以本人“三世”为限。按三世资集选官的材料见《魏书》卷一〇八《礼志二》:“伏见高祖孝文皇帝著令铨衡,取曾祖之服,以为资荫,至今行之,相传不绝。”(第8册,第3015页)从某种意义上说,三代履历是反映特定时期社会对流状况的最佳指标。,需反复审核确认,造伪恐难过关。所以,据此衡量冯景之的出身等第还是稳妥的。他的三代世资,父祖皆详,独缺曾祖官爵,对结论亦无大碍。其祖父官居晋令五品太守,父亲先任八品安东将军府司马都合乎常规①本文所引新、旧品令俱见杜佑撰,王文锦、王永兴、刘俊文等点校:《通典·职官典·秩品》,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蹊跷出在父亲迁转的陵江将军、扶舆县令上。两职分列晋令五品和七品,级别差距较大,照理不能并授;且扶舆县地处河北腹地,远离江淮前线,军号“陵江”之义根本无从体现②案魏晋故事,陵江将军通常加授同为五品的缘江郡太守,以便其介入江淮战事。“(罗宪)加陵江将军、监巴东军事、使持节,领武陵太守。……子袭,历给事中、陵江将军,统其父部曲,至广汉太守。”见《晋书》卷五七《罗宪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册,第1552页。同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下》:“以谏议大夫裴元略为陵江将军、西夷校尉、巴西梓潼二郡太守,密授规模,令与王抚备舟师于蜀,将以入寇。”(第九册,第2911页)《魏书》卷七六《张烈传》:“彭城王勰称赞之,遂敕除陵江将军、顺阳太守。烈到郡二日,便为宝卷将崔慧景攻围,七十余日,烈抚厉将士,甚得军人之和。”(第5册,第1822页)。另据《北史》卷六三《冯景传》,其父冯杰的履历仅记“伏与令”一项③《北史》卷六三《冯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册,第2228页。传主“冯景”即志主“冯景之”的原名,其父“冯杰”志文写作“冯桀”,他主政之县“伏与”与志文里的“扶舆”相通。。正史惯以生平最高官职结衔,故省略八品安东府司马,五品陵江将军却也未提,推测他的仕途顶点不过七品县令而已,陵江重号疑似其子发迹后为他赢取的特别追赠,不能纳入冯景之初起时的家世背景。如此看来,决定冯景之出身等第的资集就只剩祖父五品太守、父亲七品县令两项,世资均值仅及六品,对照前述社会分层的标尺,显然不在高门士族之列,属于次等门第的寒士。关于这种特殊的社会身份,台湾学者毛汉光侧重阐释其体制来源,指出寒士“介于‘士族’与‘寒素’之间,即稍有门资,父祖之一任官、而又未达士族标准者,特以‘小姓’称之,以与前两者区别”④毛汉光:《两晋南北朝主要文官士族成分的统计分析与比较》,《中国中古社会史论》,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146页。。冯景之的情况与之相符。日本学者宫崎市定则把寒士具体划分为四类:一是祖上有值得肯定的人物,本人亦有才能,出仕于地方衙门;二是王室或名门的疏族远亲;三是庶民一代便成功者之子;四是庶民学识出众,被待之以士礼者⑤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54-155页。。冯景之无疑属于第一种,与累世勋贵的高门士族截然迥异,日后影响其仕进前程和人生境遇的正是这样的一种家世。

在志文以外,还有一事足证冯景之当初的寒士身份。《北史》、《周书》其本传都提到他曾担任尚书都令史和行台都令史⑥《北史》卷六三《冯景传》,第7册,第2228页;《周书》卷二二《周惠达附冯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2册,第364页。。中古流品体制下,不同类型的职务和晋升通道对应各异的家格,于是,士庶天隔的原则在官场衍生出清浊分野的局面。作为中央官署负责具体事务的佐吏,令史群体(包括七品都令史、八品令史和九品书令史)就极具身份标识意义,固定由寒庶担任,士族决不会屈就。关于诸令史吏职寒官之属性,宫崎市定有精辟的论述:东汉尚书台的组织运作,“想在郎与令史之间明确划分界限。自此以后,尚书郎成为士族阶级有才能者的出发点,令史则成为庶民出身的书记在长期任职后所能达到的职务顶峰。……自汉代以来,郎和令史之间就存在着流品的区别。魏晋以后,伴随着贵族主义的成长,其断层越来越大”。简而言之,“此等官职属于下层寒士担任的,上流名门决不去当令史”。⑦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第50、176、161页。北朝令史的仕进备受压制,有一条史料值得玩味。“三公曹令史朱晖,素事录尚书、高阳王雍,雍欲以为廷尉评,频请托(吏部尚书元)顺,顺不为用。雍遂下命用之,顺投之于地。……徐而谓雍曰:‘高祖迁宅中土,创定九流,官方清浊,轨仪万古。而朱晖小子,身为省吏,何合为廷尉清官!’”见《魏书》卷一九《景穆十二王中·任城王云附顺传》,第2册,第555页。墓志刻意回避冯景之两任都令史的事实,显然是要掩饰他出身卑微的尴尬,参照志文方知此举欲盖弥彰。

另外,志文提到冯景之和父亲冯桀都曾主政一县。北魏对县令长的家世出身亦有严格规定。道武帝天赐二年(405)明令:“诸州置三刺史,刺史用品第六者,宗室一人,异姓二人,比古之上中下三大夫也。郡置三太守,用七品者。县置三令长,八品者。”①《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第8册,第3234页。这里的“品”绝对不是官品,若刺史果真是六品官,其地位仅相当于上古宗法贵族内爵等级中的上士,五品线才象征大夫。况且,北魏制度翻版自魏晋,旧制刺史、太守和县令长分别是四品、五品和六、七、八品,两者之间不应有如此大的落差。比较合理的解释是,这里是套用起家官品与乡品相差四等之规律,以起家官品间接表示作为任职资格的乡品,意即刺史用六品起家之乡品二品者,太守用七品起家之乡品三品者,县令长用八品起家之乡品四品者②刘军:《从释褐看北魏“膏腴”群体的身份特质——以出土墓志为基础》,《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按照当时乡品的等级序列,士族独居二品及以上,寒士则为三至五品③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第154页。此书亦指出北魏的县令处在直接听命于郡属僚的地位,为名族子弟所不屑,大多选任中央武将中的低级人士,后来改由职人令史入流出身担任,见该书第237、253页。这与笔者基于乡品推导的结论基本一致。。县令长既然一概任用寒士,冯氏父子的门第也就清楚了。

墓志的可贵之处在于保留了冯景之入职的确切年龄,此乃验明身世的重要佐证。志文曰:“公少有倜傥之志,不以近趣经怀。所以行年过立,未应州郡之命。”直至齐王萧宝夤出任瀛州刺史,方才应召为幕僚,并一度暂代高城县事。据清人吴廷燮《元魏方镇年表》,萧宝夤外镇瀛州的时间是北魏宣武帝延昌元年(512)④二十五史刊行委员会:《二十五史补编》第四卷,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4586页。。冯景之此时35岁。然而,州府僚佐不过是乡里自治社会参与地方政权的代表,并非国家编制内的正规品官,所以,它虽构成职务履历的重要一环,却不被视作仕途的正式起点,此事后文还将详述。故志文称他“正光中,释褐强弩将军”。具体时间应为府主萧宝夤回朝供职的正光二年(521)以后,冯景之至少44岁了。按六朝士族传统,高门子弟素以20岁弱冠前后入仕,普遍与寒素拉开至少10年的差距,以确保自身的政治优势⑤《梁书》卷一《武帝纪上》,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册,第23页。。墓志的作者以而立之年作为志主入仕的预期,而实际年龄已过不惑,其寒士出身看来是确凿无疑的。

志文记载,冯景之从初入职场到正式起家,中间延宕长达10年。仕途阻滞、举步维艰,这种状况比较符合寒士的特征。宫崎市定对此评述道:“好像所有的寒官都具有这样的特点,其交际范围狭小,故罕见能够发现其他的美职而迁转。一岁数迁是名流贵族所夸耀的,与之相反,寒士只能一直忍耐在同一职务上,这是寒士的命运。因此,在阅读列传的时候,得出担任的官职越多就越是名门,而经历简单的便是寒官的结论,应该不会错。”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第207页。滞留幕府之久足以令人绝望,与仕进竞赛中狂飙疾进、一日千里的士族差距悬殊,除寒士身份的制约外,恐难找到其他原因。志文“立政宾王,岁盈二纪”一语,潜台词便是对这段蹉跎岁月的慨叹。

中古是职业世袭、精神资源封闭的时代,故知识技能与文化价值取向也是判定出身的重要标志。墓志对此寥寥数语,却颇能说明问题。志文中曰:“公少有倜傥之志,不以近趣经怀。……挟策从师,章句称美。……刀笔之美,冠冕前修。薄案之□,仪形后进。尤深法令,妙善章程。”足见冯景之心无旁骛、一心向学,此乃寒士普遍的心态。《魏书》卷八四《儒林列传》史臣曰:“容体不足观,勇力不足恃,族姓不足道,先祖不足称,然而显闻四方,流声后裔者,其惟学乎。”⑦《魏书》卷八四《儒林列传》,第5册,第2015页。置身阶级固化的环境,读书上进乃寒士求取渺茫机遇的唯一希望。冯景之学问的根基是保守刻板的章句训诂,精通的术业是法令章程和刀笔文案,尽是处理实际政务的本领,皆非士族名望崇尚的显学。如所周知,境遇优渥、稳定的士族鄙薄实务、安富尊荣,醉心于名流社交,学术风格礼玄双修、儒释兼综、文史并重,特别偏好抽象思辨的思维训练,钻研超脱现世的形而上学,追求虚静纯一的“心斋”境界,感悟天地万物合一、忘我无我的纯粹经验,实现调和自然与名教之内圣外王之道①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513页。。两相比照,足证冯景之的意识形态与学术旨趣同士族大相径庭,寒士性格显露无遗。

志文还有个说服力十足的细节。冯景之原名冯景,“先单名,为侍中,奏事主上,欲后子孙易讳,敕加之字”。为使冯景后世便于识别、避讳其名,皇帝特意为他加上“之”字。引申可知,冯氏一门平素是不甚讲究家讳礼法的。而言语文字规避父祖名讳乃家族伦理的集中体现,注重门风的士族对此格外审慎。典型事例如东晋桓玄结交大族王忱:“王大服散后已小醉,往看桓。桓为设酒,不能冷饮,频语左右:‘令温酒来!’桓乃流涕呜咽,王便欲去。桓以手巾掩泪,因谓王曰:‘犯我家讳,何预卿事?’”②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卷下之上《任诞》,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895页。寒门小姓举止轻浮、阖门无礼,才会无视家讳,这与冯景之全新的政治身份不符,故有改名之举。冯景之出身家规涣散的寒门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志文对冯景之门第的另类表述应予辨正:“衣冠弈世,既著姓于乡邦;门庭和睦,礼教闻于州里。”给人的直观感觉像是大姓名族。且唐代林宝《元和姓纂》卷一遍举天下冯氏望族,河间一系赫然在列③林宝撰,岑仲勉校记:《元和姓纂(附四校记)》卷一“冯氏”,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12页。。然而,河间冯氏在冯景之以前默默无闻,没人能够跻身正史,《元和姓纂》所举代表人物“监察御史冯师古”已晚至中唐,足证其绝非中原传统旧门,而是元魏末叶因缘际会、趁势崛起的新贵,冯景之在此过程中无疑扮演了重要角色。如所周知,门第升降在中古时期司空见惯,新旧交替时有发生,制约因素不是先祖的荣冢枯骨,而是当前的官爵权势④唐长孺:《士族的形成和升降》,《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3页。。河间冯氏门阀的树立完全契合这一规律,换言之,冯景之在元魏末年累积的政治资本为家族后世的升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志文作者赞颂他为此作出的贡献,故以后事言之,标榜其衣冠门第。实际上,冯景之创业之始,肯定还是寒士的面目。志文多溢美之词,由此可见一斑,此时必须探明原委,才能防范误导,得出贴近实际的结论。

二、志文折射寒士特殊的入仕途径

中古官本位思潮甚嚣尘上,猎官角逐惨烈异常,职务选择颇多讲究,品级的上下、班位的前后、声望的高低、属性的清浊、权力的要闲、治所的内外、效力的轻重、潜质的大小均在考虑之列。士族仰赖权势,垄断朝中清显要职,从此平流进取、坐望公卿。相应地,寒士的处境倍加凄凉,为求一官半职奔波劳碌。史载:“时有元承贵,曾为河阳令,家贫,且赴尚书求选,逢天寒甚,遂冻死路侧。一子年幼,停尸门巷,棺敛无托。”⑤《魏书》卷八七《节义·张安祖传》,第5册,第2051页。而且寒士饱受种种限格、止法的束缚,升进空间通常被压缩在旧令七至九品、新令流内边缘至流外勋品之间的狭促区域。寒士也会在制度的夹缝里积极寻觅进身的捷径,结果发现与其不上不下地末位起家,不如投靠强有力的府主,以人格屈从换取资源和庇护,以暂时的牺牲成就锦绣前程。于是,属性至浊的承担家内服务的公府舍人和帮闲凑趣的幕宾僚吏成为首选。系统归纳六朝贵族制积习惯例的梁武帝天监七年(508)新官班制中,专供寒士升进的流外七班皆幕府属僚①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第198页。,看来不无缘由。

冯景之也选择了这条“捷径”。志文曰:“有故齐王萧宝夤者,南国令蕃,以衅难归于我皇朝,礼遇望实并隆,嫔以王姬,秩均杞宋。作牧瀛部,德政有闻。凡厥佐吏,妙尽人物。”冯景之以乡豪应选州佐,位列清流的别驾、治中等纲纪职位自然无法企及,估计是低级别的掾史②严耕望:《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魏晋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下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43-557页。。至于他从前为何“未应州郡之命”,恐非“不以近趣经怀”,亦非“于时升平在运,才异无以自达”,而是待价而沽、择主而事。中古州郡长官选拔当地人士入府为僚吏,实为国家政权与乡里共同体结合的做法,并形成了协作式的委任统治。自北魏建国以来,这一直是汉人乡望维系基层秩序、迈向体制的基本途径,也是步入仕途的重要过渡,甚至出现了州郡属僚是清流、牧守却未必清的奇特景象③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第237页。。冯景之的故籍河间郡隶属瀛州,故与时任瀛州刺史的萧宝夤建立起联系。

寒士依靠府主寻求发展,首先要与之实现紧密的利益捆绑,大搞政治寄生,即以“辟除”之私恩纽带缔结强烈的人身依附关系,是谓君臣之义。在此情形下,双方承担连带的法律责任,互尽相应的责任义务。僚吏对府主人格上屈从、政治上拥戴、经济上支援,特别是在丧礼方面,负责为府主敛葬、赗赠、守丧、祭奠、树碑立传,甚至雪耻复仇、扶助遗孤等,以此换取府主提供资源、创造契机、提携栽培、适时举荐。这种人际关联受道德舆论的监督,一旦形成,终生不解,甚至还有半世袭的倾向,它不会因一方的离世而解除,也不会因地位的逆转而改变。僚吏与其说是国家公务人员,毋宁说是府主的私人附庸;他们与其说服从中央,毋宁说效忠府主,此乃中古封建主义在政治领域的突出体现。必须强调的是,君臣之义的达成需要一定的仪式象征,称为“策名委质”,即书名姓于策贴以示臣服归属,献纳信物表达忠诚款实。北朝墓志确有相关记载,如《郑道忠墓志》:“始为高阳王国常侍,所奉之主即承相其人,虽义在策名,而遇同置醴。”④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30页。《崔鸿墓志》:“释褐彭城王左常侍,虽位从委质,而礼均纳友。”⑤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第186页。《冯景之墓志》的表述更加完整:“公以其有报复之志,故乃投刺而通谒焉。恩接既深,遂成委质。”总之,冯景之在瀛州拜在刺史萧宝夤门下,成为忠实附庸⑥《周书》卷二二《周惠达附冯景传》载冯景规劝萧宝夤效命朝廷,以雪家国之耻。见该书第2册,第363页。《北史》卷六三《冯景传》载冯景谏阻萧宝夤举兵反叛。见该书第7册,第2229页。这些史实除反映主客双方关系密切外,还说明冯景切实履行了属吏坦诚直谏、尽忠职守的责任。,因为有了一个稳固的靠山,才谈得上前途。

与萧宝夤的这层关系是冯景之跃升的强劲跳板,令他获益颇丰。一是作为心腹紧跟萧宝夤“移府”调动,不断积蓄政治资本。志文明载:“齐王自瀛迁冀,仍以故义伏节。及出蕃入揆,或东讨西征,契阔始终,公必从事,委以耳目,寄以喉唇。”萧宝夤出将入相,都把冯景之留在麾下参赞军机。正史记录此事亦甚详:“及宝夤为大都督,以景为功曹参军。后为右仆射,引景入省,领尚书都令史。正光中,宝夤为关西大行台,又假景陵江将军,领大行台都令史,从宝夤征讨。”⑦《周书》卷二二《周惠达附冯景传》,第2册,第364页。冯景之于此过程接受历练,为日后入朝参政做好了铺垫。二是仰仗府主萧宝夤的声威破格释褐。如前所述,出任州佐并不意味着入仕起家,症结在于其建立君臣关系的直接对象是长官,而非皇帝,故日后还将面临释褐问题①仕进层面“起家”的含义是士人脱离各自的“私”家,而在“公共”的国家场域与皇帝建立的人际结合,意味着体制内的新生。参见尾形勇:《中国古代的“家”与国家》,张鹤泉译,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64页。州佐再起家的事例如《魏书》卷五七《崔挺附崔孝炜传》:“彭城王勰之临定州,辟为主簿。释褐冀州安东府外兵参军。”(第4册,第1388页)同书卷六八《甄琛附张宣轨传》:“历郡功曹、州主簿。延昌中,释褐奉朝请。”(第4册,第1652页)《北齐书》卷四二《袁聿修传》:“九岁,州辟主簿。……魏太昌中,释褐太保开府西阁祭酒。”(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2册,第564页)《辛术墓志》:“年廿,刺史元苌辟为中正。孝昌初,释褐奉朝请。”见王连龙:《新见北朝墓志集释》,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年,第108页。又《闾子璨墓志》:“被召为司州主簿。……永安元年,以挽郎定第,解褐司空西阁祭酒。”参见叶炜、刘秀峰:《墨香阁藏北朝墓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96页。。志文载:“释褐强弩将军,鸿渐龙升,于兹为始。”显然这是把释褐视作体制内新身份、新历程的开始,冯景之就此完成脱胎换骨的蜕变。而且,效力州府的经历在释褐环节能够获得特别补偿,助其突破世资局限越级提拔②世资与起家品级的对应关系,大致是皇室宗亲、开国元勋、五等封君旧令四品以上起家,累世一至三品者五品起家,累世四、五品者六品起家。但州佐起家不拘此限,如州从事李璧世资四品,起家官为五品;州主簿崔猷世资五品,起家官为五品;州主簿皇甫驎世资四品,起家官为三品;州从事张瓘世资四品,起家官为四品;州主簿崔混世资四品,起家官为五品。参见刘军:《北魏庶姓勋贵起家制度探研——以墓志所见为基础》,《人文杂志》2016年第4期。。冯景之寒士出身,起家范围依常制在旧令七至九品、新令流外勋品以内,然其起家官强弩将军位列旧令四品、新令从七品,属于高门士族的专区,蹿升幅度之大令人瞠目,故府主的活动力度不难想见。三是借助萧宝夤的扶植快速晋升,具备登堂入室的资格。志文载:“寻迁奉车都尉,转中坚将军、步兵校尉。”首次迁转官奉车都尉新令从五品,比从七品起家官高出四阶之多,这般超迁实属罕见,当时仅个别至亲皇宗能蒙此恩遇③刘军:《邙山墓志所见元魏宗室起家制度初探》,《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而后再迁正五品步兵校尉和从四品中坚将军,虽然都是散职,却使冯景之在品级序列中逼近士族一般高门的仕进极限④不同门第的仕进峰值各异,一般而言,天潢贵胄有权问鼎宰辅,一流高门可以跨越象征九卿的三品线,一般高门可以跨越象征大夫的五品线。参见刘军:《试述北魏士族铨叙依据的“资”》,《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而不像其他寒士只能在流内边缘徘徊。四是利用萧宝夤的人脉,广泛结识位高权重的宗王,为改换门庭拓宽道路。志文载,冯景之又先后被上党王元天穆和汝阳王元叔昭(元暹)辟为参军。萧宝夤尚南阳长公主,贵为帝婿,与皇室联姻加深了他与宗王的接触,相互推介、转荐得力僚属合乎规制⑤据《李璧墓志》,渤海人士李璧的情况与冯景之类似,他历彭城王勰皇子掾,北海王详司空掾,高阳王雍、京兆王愉皇子别驾,清河王怿太尉参军,又任萧宝夤抚军将军长史,见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第118-119页。。总之,没有实权人物的强力干预,要挣脱流品桎梏,实现门第逆袭,是绝不可能的。遥想东晋名将陶侃,家境同样微末,若非十郡中正羊晫荐举他为鄱阳小中正,安能博取上品,进身士流⑥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卷下之上《贤媛》注引王隐《晋书》,第812页。。陶、冯两家之兴其实皆通一理。

北朝论出身、际遇与冯景之最接近者莫过《魏书》卷七八的传主张普惠,将他与冯景之加以类比,不难获得规律性的认识。首先,张普惠的世资中仅父辈一代出任县令,属寒士出身;其次,他也曾担任专属寒素的浊官尚书都令史;再次,他亦有权臣充当靠山,入任城王元澄安西将军府为参军,借助府主势力以正七品积射将军破格入流;第四,他频繁随府主调动,并被引荐给其他宗王重臣,人脉网络随之拓宽;第五,他仰赖府主倾力提携,最终跻身朝中显宦,朝堂之上崭露头角,完成士族化的升华;第六,他同府主相濡以沫,谨慎维系君臣之义,积极履行故吏规谏、守丧等基本责任。⑦《魏书》卷七八《张普惠传》,第五册,第1865、1866、1867、1877页。由此可见,北朝寒士的升进之路大体相仿,因人数众多,难免拥堵于既定的狭窄通道,而权力寄生作为后来居上的制胜法宝,从而获得了该阶层的普遍青睐。

不过,政治附庸对缺乏根基的寒士而言是柄双刃剑,它在助推仕途的同时也潜藏着巨大危机。属吏与府主存在法律连带关系,不可避免地会受其殃及,正所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①刘军:《中古门阀贵族制机理窥管——以新见北魏王曦墓志为中心》,《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18年第3期。。孝明帝孝昌三年(527),萧宝夤关中谋反,就给冯景之带来了灭顶之灾。志文对此语焉不详,正史能予以真实还原。史载:“宝夤将举兵反,景固谏,不从。宝夤败后,景还洛。朝廷先闻景有谏言,故免之。”②《周书》卷二二《周惠达附冯景传》,第二册,第364页。即便冯景之有反正行为,亦不免被罢官夺职,政治生命一度停摆。墓志有意为冯景之开脱,不仅对萧宝夤早先给予的种种恩惠做淡化处理,还辩解道:“虽末途失节,势处下流,而当日才华,足称英俊。”这般处心积虑,无非要划清界限、撇除嫌疑。这从侧面透射出君臣之义在时人观念中渐趋异化,禁不住严酷现实的考验③刘军:《试释北邙元魏墓志中的辟除制度》,《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史载:“宝夤既败,唯(周)惠达等数人从之。宝夤语惠达曰:‘人生富贵,左右咸言尽节,及遭厄难,乃知岁寒也。’”④《北史》卷六三《周惠达传》,第7册,第2227页。慨叹世态炎凉。再联系北魏典型寒士李彪的经历更能说明问题,他起先紧密依附朝中重臣李冲,废太子谋反事件后,李冲身为太子少傅受累失势,李彪见状即与之分道扬镳,“更相轻背,惟公坐敛袂而已,无复宗敬之意也”⑤《魏书》卷五三《李冲传》,第4册,第1302页。。总之,攀附权贵是寒士进身名流社会的有效途径,但在攫取资源的同时必须背负相应的政治风险和沉重的道义负担,故仕途易受府主因素的扰动,从而充满变数,且个人利益至上的倾向对依附关系的维持又具有肢解作用,更平添了许多不确定性。

三、魏末变局对志主仕途的影响

萧宝夤叛乱使冯景之深陷被动,然元魏末年的扰攘乱局却意外地令他起死回生、柳暗花明,墓志对此大书特书、直言不讳。墓志显示,萧宝夤死后,冯景之又得四位贵主鼎力扶植,分别是元天穆、元叔昭、贺拔岳和宇文泰,结合的机缘则各异。志文载:“太宰、上党王天穆之伐邢杲藉甚,公有军国才干,召补铠曹参军。”元天穆讨伐邢杲青州兵变事在孝庄帝永安二年(529),启用赋闲的冯景之缘由有三:一是早先接受萧宝夤的举荐,确实欣赏冯景之的学识才干;二是冯景之曾随府至河北,了解当地情况;三是冯景之与邢杲同为河间人士,熟悉叛军集团的动向,便于利用乡土关系鼓动瓦解之。此后冯因丁忧去职,旋即夺情复出,时间在永安三年(530)前后。志文载:“丁艰在制,秦州刺史、汝阳王叔昭起为防城别将,复中坚、步兵,又转录事参军,兼行台右外兵郎中。时海内多难,关中尤甚。征讨略阳,复为监军,公平举也。”起复冯景之的理由是他追随萧宝夤长期镇戍关中,政治经验丰富,开展工作可驾轻就熟。铠曹、录室参军虽同列新令从六品,但后者执掌军机,论清望度前者遥不可及,再加上兼任行台郎中和监军,具备中央官的身份,效力更胜一筹,经此易府,上升势头立判。随后于节闵帝普泰元年(531),冯景之在挚友周惠达的引荐下依附陇右行台长官贺拔岳和宇文泰,从此搭上了武川军团的战车。志文载:“行台仆射贺拔岳伐汝阳,为秦州仆射。周公时为行郎,乃荐公于岳,同任行省。时大丞相宇文王为行台左丞,运筹决胜,必参帷幄,崄岨艰难,义同休否。”冯景之的仕宦场域从幕府移向行台,固定担任行台郎中。行台是中央宰相机关尚书省派驻地方、履行监管职能的临时性权力单位,行台郎中位比尚书正员郎,新令官居正六品。虽低于先前的中坚、步兵,却是掌握实权的政务官,待遇不可同日而语⑥北朝尚书台郎权尊责重、职事切要,一贯被视作清华高选。参见阎步克:《南北朝的散官发展与清浊异同》,《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而中坚将军、步兵校尉等散职则愈发虚滥,甚至连配给役吏劳恤之“给力”的待遇也被撤销。见《魏书》卷一一《前废帝纪》,第1册,第327页。。冯景之由此向行政中枢发起冲刺,堪称仕途的转折点。

根据志文,冯景之普泰末年追随新主贺拔岳移府,以新令正五品开府从事中郎的身份公开活动。因其屡次易府,立场向背和实际才干均须严加审查。他先是代表新主贺拔岳还朝办理交涉,志文载:“孝武临御,岳遣公诣京。既事谋谟,兼申诚节。频烦往复,匡济实多。”后又出使高欢观衅,志文载:“公尝奉使高欢,征察时事,知欢终于苞祸。”他不辱使命,受到贺拔岳的诚心吸纳,累积勋劳后逐渐在关陇集团站稳脚跟。孝武帝永熙三年(534)西奔关中,冯景之又有策划、拥戴之功。志文载:“帝入幸关西,虽不即从,终于至此。”由是正式投入宇文氏的怀抱,一跃成为西魏政坛的栋梁骨干。因诸事皆见正史,兹不赘述。志文末尾道:“孝武西巡,既苻宿旨,皇上驭历,豫识龙颜。大丞相道格穹旻,礼绝群后,文明居德,水镜当时。而徘徊接遇,纲缪眷赏,深闺闲□,有同布素。良以功预断鳌,勋参练石故也。”交待清楚了平步青云的缘由。

冯景之在此期间的迁转历程值得特别关注。一方面,西魏实行武散、文散双授,武散拉动文散的独特位阶制度,综合二者可确定职称序位①阎步克:《品位与职位:秦汉魏晋南北朝官阶制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96页。。志文说冯景之“除抚军将军、光禄大夫,续迁镇西将军”。抚军、镇西为武散,俱列新令从二品,文散光禄大夫位列正二品,综合职级为正二品,比起四、五品的中坚、步兵、开府从事中郎有很大提升,业已跨越一流高门把持的三品线,标志着全新的政治定位。此后,他的位阶水涨船高,先后晋升正二品卫将军、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几近人臣之首。另一方面,冯景之同期兼任的实职分为央地两类,前者有新令从四品行台左丞、从三品散骑常侍、正四品给事黄门侍郎、正三品侍中、正三品度支尚书,后者有正四品略阳太守、从三品泾州刺史。他内参咨议决策,外掌强藩重镇,且职级整体保持在三品线,与位阶协调匹配,已处于统治阶级的上层。

冯景之的封爵颇有令人费解处,志文称:“积累功业,光启玉宇,除高阳县开国公,书社千室。”即封食邑千户的开国公爵,“书社”一词借用两周宗法分封授民授疆土之基本单位“农村公社”的含义。但正史记载他的爵位却是食邑三百户的高阳县伯爵②《北史》卷六三《冯景传》,第七册,第2229页;《周书》卷二二《周惠达附冯景传》,第2册,第364页。。孰是孰非,值得深究。实际上,逝者爵位史志互异的现象相当普遍,如《魏书》卷一四载元苌袭松滋侯,后例降为艾陵伯,墓志却作松滋公;同书卷一九载元钦封钜平县公,墓志却作开国侯;同书同卷载元诱追封都昌县开国伯,墓志却作都昌县侯③刘军:《北魏宗室阶层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2009年,第52、58、62页。。唐长孺《魏书》“校勘记”明确指出:“《传》和《志》互见,未必《传》误。此类封爵、历官、名字、谥号等史、志不同的很多,凡不能断定史误者,今后不一一出校记。”④《魏书》卷一四《神元平文诸帝子孙列传》,“校勘记”,第二册,第425-426页。似并未给出明确答案。有人认为,正史记载的爵位一般是册封时的本爵,墓志存录的爵位则不排除后期加工的可能⑤刘军:《北魏元苌墓志补释探究》,《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换言之,冯景之本封县伯,后来进封或追赠为县公,墓志作者为彰显其身份,采取的还是以后事言之的办法。

冯景之逆袭之功业及其在关陇集团中的地位,亦体现为官爵的本籍封授。中古国家深刻汲取西晋徙封就镇酿成八王之乱的教训,注意防范官贵形成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最大限度杜绝以权谋私现象的发生,在任职地域和封国食邑的规划部署上厉行籍贯(甚至包括早已迁离的祖籍)避让原则,即不能担任原籍所在地的行政官员或受封为封君,以便切割家族社会力与行政权力,惟威望显赫、功勋卓著且深蒙恩宠者得以例外,本籍封授配合宗主督护制,以承认并巩固其乡里自治体领导权的方式加以酬赏①地方官员本籍任用问题参见漥添庆文:《魏晋南北朝时期地方官的本籍任用》,《魏晋南北朝官僚制研究》,赵立新、凃宗呈、胡云薇等译,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5年,第253页。封君本籍开国食邑问题参见张鹤泉:《论北魏开国爵封地的封授及改封》,《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3期。。也就是说,准许本籍封授乃君主赐予的无上恩典,荣耀备至。志文提到“今上启圣,除使持节、都督、卫将军、瀛州刺史”,冯景之故籍河间郡就隶属瀛州;又说他“除高阳县开国公”,高阳则是其八世祖冯孟仲定居之地,两地尽管都不在西魏的辖境,但双重破例所蕴含的象征意味足证冯景之在西魏统治者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冯景之晚年的尊宠还表现在死后的追赠上。志文载:“朝野痛惜,诏赠有加,礼也。……太常孝行,谥曰昭顺公。”非但破格超赠,还由中央最高礼仪机关太常寺敬奉“昭顺”之美号,这对寒士而言史无先例,可谓极尽哀荣。冯景之的志盖文有“魏故司空公”,志文起首结衔为“魏故使持节、侍中、司空公、都督瀛沧幽安平五州诸军事、骠骑大将军、瀛州刺史、高阳县开国公”,司空以外的职务皆生前所授,则司空就是赠官。今人考元魏丧礼,赠官以将军号配地方长官号为常态,朝中要员追赠尚书令、仆射较多,最高层级追赠三公或仪同三司,品级提升以一级为限②漥添庆文:《北魏的“赠官”》,《魏晋南北朝官僚制研究》,赵立新、凃宗呈、胡云薇等译,第159页。。冯景之临终担任的实职以新令三品为主,依常制追授二品令、仆比较合适,径直追授一品司空,跨越幅度竟达两级,无疑属于超赠。之所以如此安排,在很大程度上是满足其生前可能出任三公的预期。故志文有云:“方袭衮台路,燮道槐轩,降年不永,梁摧淹及。”衮服、槐轩皆指代三公。《洛阳伽蓝记》卷二《城东·景宁寺》载,广阳王元渊“夜梦著衮衣倚槐树而立,以为吉征,问于(杨)元慎。曰:‘三公之祥。’”③杨衒之著,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校注》卷二《城东·景宁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20页。在西魏统治者看来,冯景之恰如志文所说“在席称珍,居朝曰宝,贵齿崇德,实惟元老”,是备位三公的理想人选。总之,冯景之于西魏大统初年仕途登顶,乱世中演绎了逆袭神话,而中古河间冯氏家族之兴也始于此。

四、余 论

上面围绕墓志考查了冯景之由寒士进身士族一流高门的曲折历程,分析了诸多决定要素,对寒士的身份特质也有了全新的把握。令人感触最深的还是中古门阀社会扼杀人才的罪孽,于是权力寄生对寒士改变命运就有了非凡意义,恰如志文所述:“历事宰相,每为心膂。逢迎时主,恒处机密。”表达的正是这类人物升进的秘诀。中古由于门第流品观念作祟,史家的视野极端狭隘,正史仿佛士族名望的行状、家传,记录下层寒士的材料相当匮乏,使其政治境遇和升进轨迹一直鲜为人知,难以构建这个时代清晰、完整的画卷。陕西历史博物馆藏西魏冯景之墓志在很大程度上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白,它既是逝者个人生平事迹的描述,也是寒士阶层逆袭的血泪悲歌,更折射出中古贵族主义之特质。细致梳理该墓志的要点,归结如下:

首先,解读墓志的前提是判定志主的门第出身,这时必须综合体制、社会与文化因素,且缺一不可,只有这样才不会在充斥溢美浮夸的志文中迷失方向。冯景之的家世背景、仕途履历、家学门风与士族有着天壤之别,确系寒士无疑。顺此思路继续深入探索,才会别有洞天、豁然开朗。

其次,委身强主幕府,利用依附关系求取不对称的政治资源,通过频繁的移府、易府、转荐开辟仕进通途是寒士升进的特殊管道,进而会在士庶间形成俱损俱荣的利益格局。萧宝夤、元天穆、元叔昭、贺拔岳、宇文泰数位强势府主才是冯景之攀援的枝干。置身等级固化的社会,若无外力扶助,寒士欲改换门庭势比登天。

再次,对冯景之一干寒士而言,乱世纷扰中选择站队是高风险亦高回报的血腥豪赌,可这也恰是挣脱出身桎梏千载难逢的良机。魏末军阀割据混战为其提供了充分施展的舞台,使他得以继续演绎精彩的人生活剧。实际上,隋唐时期与冯景之有类似发迹经历的名门望族也不在少数。

复次,冯景之主导河间冯氏家族在北朝后期的士族化升进,验证了先贤关于门第形成与升降的经典论断:门第绝非僵化固定,任何一门旧族的初始状态都曾是因缘际会、趁势崛起的新贵。旧族与新贵的矛盾运动周而复始、往复循环,贯穿中古社会始终。不过,这种族际对流的机遇和难度是异乎寻常的,可遇而不可求,绝大多数寒士只能无奈地落寞沉沦,甚至因为预判失误、站错立场酿成玉石俱焚的苦酒,成功只属于冯景之这样极个别的幸运儿。客观地讲,一个崇尚家世背景到了扭曲、变态的程度,底层只能把摆脱宿命的希望寄托在政治附庸的社会,注定死水一潭、沉闷窒息,势必会被对流自由顺畅、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平民社会所取代。

最后,以冯景之墓志为代表的中古出土文献的史料价值之深入挖掘,有赖于研究视角的选择、历史背景的设定、问题意识的提取、逻辑节点的串联和同类资料的比对。单纯的考释文章虽全面铺开,却无法凸显重点,在关键问题上易蜻蜓点水、一带而过,叙述过程的脱节现象更是无法避免,这些明显不符合现代学术发展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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