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世”与“入世”
——由凌霞阁杂剧看茅维的矛盾选择

2020-02-24 13:18楚二强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杂剧门神入世

楚二强

(山西师范大学 戏剧与影视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

茅维(公元1575—1645年)[1],字孝若,号僧昙,浙江归安人(今浙江湖州人),明代鹿门先生季子,以诗、曲名世。茅维戏曲作品,从目前考证来看,仅有清代戏曲作家邹式金《杂剧三集》中所收录的杂剧六种,即茅维《凌霞阁内外编诸曲》中的六部作品。孙书磊先生很早就指出:“然而遗憾的是,今天我们无法得知《凌霞阁内外编诸曲》的全貌,只能从《杂剧三集》中看到其中的六种杂剧,依次是《苏园翁》《秦廷筑》《金门戟》《醉新丰》《闹门神》《双合欢》六种。”[2]总体来看,这六部作品既隐含着作者消极“出世”的悲观情绪,同时,又体现出其积极“入世”的乐观态度,反映出作者处于时代变革期内心的矛盾与纠结。

“入世”与“出世”是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东晋诗人陶渊明在《饮酒二十首》之五中写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3]的诗句,借诗向世人传达出其“遁世”心理。唐代边塞诗人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四)中又有“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4],则体现出作者积极“入世”、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毛诗序》有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准确道出了“诗言志”的功能。作为以“歌舞演故事”的中国戏曲同样具有传达作家情怀的作用。现存明末清初戏曲家茅维《凌霞阁内外编诸曲》中的六种杂剧即是如此。本文拟从这六种杂剧入手,探讨茅维的“入世”与“出世”思想,以此探究在时代变革之际作者内心的矛盾抉择。

一、“入世”的急切

茅维“入世”的急切首先体现在他的诗文中。纵观茅维一生,七次参与科举,然均未得中。在首次即辛卯年(公元1591年)落第后,作者有诗《辛卯下第后寄康伯兄光禄寺丞一首》,其中有“龙蛇互变易,丈夫安可期。逝言旋故乡,昆从相追随。驱马出南国,揽辔越皇基”的记载,从中可看出,茅维对于首次落第并未产生悲观情绪,相反,“揽辔越皇基”则透露出他对未来充满信心和期待,同时,也隐含着作者积极入世的心态。茅维的诗是如此,他所作杂剧亦是如此。

傅惜华先生《清代杂剧全目》称茅维“所作杂剧凡三十五种”,虽然不知傅先生据何所推,其中三十五种杂剧所表达的思想也未可知,但就目前所存凌霞阁六种杂剧来看,我们或许能探索出作者所要传达的思想感情。细而分之,在这六种杂剧中,体现“入世”思想的有《闹门神》《秦廷筑》《金门戟》《双合欢》。

《闹门神》主要讲述新旧门神之间的较量,新门神已到,而旧门神却不让位。这出杂剧以新门神为主唱,用他的口吻唱出旧门神“贪图则甚,腌臜无赖。瘦骨枯柴,赤髭鬚都变雪白。只争些门面在”[5]5。新门神态度坚决,且分别请来大门神(钟馗)、厕神(紫姑三娘)、灶神(司命灶君)、和合神来评判,然均无济于事。最终,九天门监察使者对旧门神施以惩罚,“着该境神早押发那旧门神顺风耳二犯,速赴沙门岛受罪去。新门神你接管需要小心奉法,莫蹈前辙”[5]10。在旧门神最终伏法过程中,作者分别借诸神祇口吻,点破旧门神的顽固。比如,大门神钟馗说:“这小年夜,少不得新旧交代,只俺把守门内,也早晚望着替身哩。”[5]4钟馗现身说法,以自己为例说明新门神来接替旧门神的理由正当,但旧门神丝毫不听。紫姑道:“理该让那新来的。”[5]5司命灶君道:“新旧交代,自有定例。”和合神道:“你们新旧交替,自有定规。”[5]6由此可看出,旧门神的顽固、霸道。有论者认为,作者这样安排情节有其特殊目的:“作者对以旧门神为代表的保守势力给予辛辣的讽刺。”[2]笔者以为,作者意图不仅限于此,更多的是借此来表达其对时局的关注。作者的好友臧懋循早就指出:“今国是之淆,未见台纲之肃。若浮议则鼠牙而莫能语,若弊政猬毛而不可为。”[6]因此,或许作者想以此剧提醒当局者,同时也体现出作者欲挽大厦于将倾的决心。《闹门神》虽写新旧门神因交替位置而产生矛盾,但实则表达作者积极入世的心态,他关注时局,心系国家命运。

《秦廷筑》也是如此,作品以“刺秦”为主题,写荆轲与高渐离前赴后继,相继死于刺秦过程中。剧中荆轲无所畏惧,面对前来送行的太子丹等人,荆轲说:“这生死亦细故耳,何劳太子及诸公郑重送行哩。”[7]2明知自己此去恐难再返,但他依然前往秦国。作者在剧中着重描写太子丹易水送别,对于荆轲刺秦过程则在第二折中一笔略过。但刺秦计划并未因燕太子丹之死而终止,在接下来第二折、第三折中,荆轲好友高渐离忍辱负重,继续他的刺秦大业。在剧中,高渐离虽被秦王“熏瞎双目”,但丝毫不减其志,这在第三折表现得尤为明显。高渐离先通过夸赞之辞麻痹秦王,使他放松警惕,最后自己伺机而动,果断出击袭击秦王,然而,寡不敌众,高渐离终被俘虏,但临死之前,他仍然表达出对秦王的憎恨之情,“恨不得轻扭住轻罗衫袖”[7]12。这样的情节描写,更能生动地表现出高渐离的大义凛然对死亡的无所畏惧,不仅将其作为复仇者的坚决形象展露无遗,也能起到激起观众对秦王的憎恨效果。由此可见,作者借“刺秦”这样的题材,是有其深意的。而剧中所用典故,以及夹杂着对秦王的憎恨言辞,诸如“虎狼秦,谁挂在眼”[7]2的描写,正是作者对于当时所处时代的影射。当时正值晚明,清兵入关,百姓生灵涂炭,国家分崩离析。面对国家的分崩离析,自己所拥护的朝廷即将毁于战火,作为深受传统儒家思想影响的作者不能对此袖手旁观,他总要有所作为。因此,《秦廷筑》依然体现出作者的入世情怀,借剧中人的“酒杯”,浇作者胸中的“块垒”。

与《秦廷筑》复仇式的血腥主题相比,《金门戟》的主题则表现得相对温和,但剧中依然透露着作者积极入世的思想。正如孙书磊先生所说:“文臣死谏,是文人理想的建功立业的方式之一。”[2]《金门戟》中的文臣东方朔,在汉皇宠幸董偃准备将之带进宫时,冒死上谏汉皇,列举汉皇与董偃的三大过错:“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败男女之化,坏婚姻之礼,其罪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积思于六经,留神于王道,驰骛于唐虞,折节于三代,偃不遵经劝学,反以奢靡为务,尽狗马之乐,极耳目之娱,其罪三也。昔伯姬焚而诸侯惧,奈何乎陛下?”[8]可以说,东方朔的言辞是激烈的,他不仅斥责董偃的过失,而且当面指出陛下不听谏言的严重后果。东方朔是危险的,他如此谏言,稍有不慎,恐怕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然而,东方朔并未选择退缩,他冒死上谏。所幸汉皇听从了他的谏言。但是,现实中的作者与东方朔相比,却是郁郁不得志的。他既不能像东方朔那样成为皇帝宠信的大臣,又无犯颜直谏的机会。因而茅维只得借东方朔这一形象,通过杂剧作品来实现自己的愿望。

因此,无论是《闹门神》《秦廷筑》,还是《金门戟》,都包含着作者积极“入世”的思想。作者的另外一部杂剧《双合欢》也是这样。杂剧《双合欢》以个人“小家”为对象,写勾曲外史同娶紫兰、张蕊珠一事。多数论者以为,这是作者影射自己的生活经历之作。陈妙丹与孙书磊都以《双合欢》正名“凌霞阁桂子秋香,玉树轩花星双照”为切入点,结合钱谦益诗《次韵茅四孝若七夕纳姬二首》:“赤凤巧偏栖玉树,乌龙狂欲撼金铺。诗人老似张公子,贱妾应为燕燕雏。”[9]认为诗中张公子就是指《双合欢》中勾曲外史张雨,而此诗即是指诗人老来纳妾一事。笔者深以为然。作者在《双合欢》中为人们塑造了一个情感丰富的勾曲外史形象,借这个形象表现其积极“入世”的思想。

作为明末遗臣,茅维通过杂剧作品抒发其对当时形势的感慨,表明他积极“入世”的态度。通过剧中个性鲜明的形象,所展现出的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深切关怀,而这正是作者内心希冀的。

二、“出世”的坚决

与以上四部剧不同,茅维在其现存的另一部杂剧《苏园翁》中,流露出其超脱世俗、无视功名利禄,渴望“出世”的思想。

《苏园翁》主要讲苏云卿为拒绝张浚的求贤之请而逃跑一事。剧中的苏云卿并非等闲之人,宰相张浚对其评价是:“一生坚忍,胸中学识不凡,真管乐流亚也。”[10]1但他却选择了隐居,只因“胡虏犯顺,桑梓鼎沸,早弃了妻子,只身避地豫章,灌园东湖之上”[10]2。对于苏园翁隐居的原因,有论者认为,这与作者所生活的时代背景有很大关系。陈妙丹就指出:“《苏园翁》一剧,因语设时事,论者或以为清兵南下时的产物。”[1]然而,笔者以为,苏园翁的隐居是对当局的失望,是对当局采取的拒绝态度。同时,苏园翁的隐居也象征着现实中作者的不妥协。如其好友郭浚在《孝若以策婺赴省兼约入山次韵奉答》[11]一诗中,曾记载作者受到朝廷的征召,然而在赴京上任途中,茅维却选择与郭浚一同隐居山中。由此可知,剧中苏园翁的逃走正是反映了现实中作者的举动,苏园翁的态度也象征着作者的态度。作者的隐退在笔者看来,是有其原因的:作者创作此杂剧时,距离明朝灭亡还有四年,因而在剧中作者选择让苏园翁隐居,恰恰证明他对朝廷的失望;当局对于清军的入关无能为力,故而作者塑造苏园翁这一形象,以此寄托自己的“出世”态度。

在杂剧中,苏园翁对隐居的态度是坚决的。他为了隐居而抛妻弃子。在未识漕帅之前,能与之高谈阔论;在漕帅说明来意之后,苏云卿又推说自己不是苏园翁;在漕帅走了以后,苏园翁舍弃了东湖的家具和漕帅送来的书幣,而再次隐居,不知所踪。

综上,茅维的杂剧《闹门神》《秦廷筑》《金门戟》,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个为国尽忠的英勇形象,体现了作者积极入世的态度。然而在《苏园翁》这部杂剧中,作者则又表现出其消极出世的坚决态度。剧中的苏园翁本可轻而易举地拜将入相:他学识不凡,又有人赏识(他与当朝宰相为邻),且宰相亲自派人来请。可是苏园翁却选择隐退。作者塑造这一人物形象,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自己对于名利的态度。查阅文献可知,《苏园翁》创作于作者晚年,此时的作者已无心于功名利禄。然而,在另一部杂剧《醉新丰》中,作者又赋予主人翁另外一种心态,使人物在“入世”与“出世”之间犹豫不决。

三、“出世”与“入世”的徘徊

《醉新丰》的剧情比较拖沓,主要讲述了马周纵酒使性,经过华山仙官点化后幡然醒悟,后来又经左都督举荐,最终得到唐太宗赏识而官至中书令一事。

主人翁马周的“出世”主要表现在纵酒使性、作为新丰市上的狂生形象四处游历、遇到正在劝农的崔贤等人又打抱不平等情节上。杂剧前两折,主要写马周的游历生活。在这两折剧中,作者将马周塑造成狂生的形象,这一形象类似于《论语·微子》篇中的“楚狂接舆”。而晋人皇甫谧在《高士传》中有关于楚狂人的记载:“好养性,躬耕以为食。楚昭王时,通见楚政治无常,乃佯狂不仕,故时人谓之楚狂。”这段话显示出楚狂并非真“狂”,而是由于“楚政无常”的“佯狂”。细读文本发现,马周也正如“楚狂”一样,并非真狂,只不过时运不济,一直未得到出世机会,故而做了狂生。在杂剧第三折中,作者道出了其“佯狂”原因:“非是俺无志建功,朝廷上妒贤嫉能的多,那个肯荐举俺哩。”[12]26即无人举荐,报国无门。由此可见,他的出世实是无奈之举。

剧中的马周并非因不得志而郁郁而终。作者在此借用元杂剧神仙道化剧的模式,由神仙出场点化马周,引导他来到神仙居所,进而为他指点迷津。在第三折中,首先出现算卦先生袁天罡的形象,在凡间为马周指点其时运不济的原因,指出其“多分是中酒深,磨了浩气,损了元神,则喜那采樵人,他住的与仙宫近,随青牛,访紫宸,前程路,自有指点你破沉沦”[12]24。马周得以明白其仕途不振的缘由。在接下来的剧中,通过骑牛叟的引导,马周见到华山仙官。仙官指出马周“纵酒堕落,耗损元神,几迷本性,那本身五脏真神,早辞归奏过俺哩”[12]26。接着,由五脏神引领,马周认出自己的本来面目。见了真神,马周方幡然醒悟。最终五脏神回归元神,马周也因此开始时来运转:因上策得到了皇帝赏识,皇帝夸赞其“只这些议论倜傥纵横,料不是耽章句,老酸丁,为甚的弥天纲,逗漏了蔽天鹏”[12]30。紧接着,马周被加封为“翰林院学士,兼兵科给事中”。然而,杂剧在此并未结束。骑牛叟及金童玉女再次现身,指出马周已修成正果。这也使马周对功名利禄有了新的认识:“原来这功名到手为真,当杯行令。”“俺譬如咬牙酸;略尝些带霜橙。若坠在金紫行中,这坑堑儿更深。”[12]35《醉新丰》中的马周最终虽仕途得意,但他并未坚持做官,而是选择了辞官避世。他明白了功名利禄只是虚幻。笔者以为,作者这一创作模式,也恰恰反映了其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不定的矛盾心理。

四、结语

茅维的凌霞阁杂剧既透露着作者积极“入世”的态度,又隐含着其消极“出世”的矛盾心理。茅维的凌霞阁杂剧,因何会出现这样不同的选择?笔者认为,这是与作者的个人经历、时代背景等方面密不可分的。然而,其杂剧由于历史原因,仅存目前所见六种。但从对这六部作品的分析中,我们依然能窥探到王朝更迭之际,作者内心深处的矛盾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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