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插曲》中的现实书写研究

2020-02-26 08:52王成峰胡永近
宿州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现实

王成峰,胡永近

宿州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宿州,234000

1 问题提出及相关研究

作为一位重要的获奖作家,约翰·厄普代克 (John Updike) 始终保持着较高的创作水准和创作激情,于2000年11月年近古稀之际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爱的插曲》,共收录了12篇短篇小说,以其细腻的笔触勾勒了美国60年代的家庭(社会)现实。长期以来,学界对厄普代克作品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其得以誉满天下的 “兔子四部曲”和最新创作的《恐怖分子》等长篇小说上,而对其短篇小说的关注和研究相对不足。《爱的插曲》作为厄普代克的短篇小说集,在国内相关的研究较少,仅有两篇文章从正反两个角度对小说集作了整体的简要评述,一方认为“这集子是一个毫无分量、仅供业余消遣的汇编,读者读后不会在头脑中——更不要说在灵魂上——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是一种报刊文体,它只对其自身的顺滑流畅感兴趣,而不注意认知和情感上的停顿”[1];另一方则认为“厄普代克作为杰出的文体大家,用考究的词语描摹着种种的生活现象,不温不火,从容冷静。他不给人以规律性的结论”[2]。另有两篇文章分别对集子的尾篇《怀念兔子》中表现的“兔子”对家庭的肯定、对生活的信心和对未来的期望[3]以及作品中的性政治的延续和性经验的辩护[4]展开了论述。

然而,厄普代克认为,“我可能还是短篇小说写得最好。总之,我对于短篇小说感到得心应手,而对于长篇小说我有时则有些把握不准,几乎是缺少这方面的才能。”[5]虽然对自己长篇创作能力的评价有保守和谦虚的成分,但厄普代克对自己短篇创作能力的信心还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其短篇小说的创作更应该得到关注,本文即藉《爱的插曲》探讨该短篇集的回忆叙事及其现实书写。

2 普鲁斯特式回忆叙事

法国20世纪伟大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 (Marcel Proust) 的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通过对往日追忆的意识流写法,颠覆了传统时间观念和小说创作模式,为法国乃至世界现当代文学开辟了一种全新的小说创作方向和范式。“虽然也像一般的小说一样,其中不乏爱情、婚姻、死亡,也有决斗、恐吓、阴谋和失踪,但那种不按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只按叙述者的感觉顺序来进行独特‘回忆’的方式,以及滔滔不绝的叙述者主观感受和分析阐述,难免使初读者感到一头雾水。”[6]厄普代克,作为欧美当代颇具影响力的作家,即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找到共同的美学语言”[7],他的《爱的插曲》充斥了对五六十年代美国的回忆叙事,忆那个年代的个体、那个年代的婚姻家庭,再现了美国社会历史编撰者般的描绘能力和技巧。

2.1 中年之人:缅怀父母

《爱的插曲》中占据一半篇幅的尾篇《怀念兔子》是厄普代克为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兔子”四部曲所作的续篇,作品题为《怀念兔子》,但若以文中已至中年的主人公纳尔逊·安斯特罗姆的口吻,可理解为怀念父亲。父亲“兔子”已离世多年,现已四十二岁的纳尔逊与妻儿分居和母亲贾尼丝、继父罗尼一块住在老房子里,当得知父亲当年与情人露丝的私生女安娜贝拉早上来访时,他的反应是截然不同的,没有母亲的怀疑和继父的排斥与厌恶,反而觉得她的造访行为是勇敢了不起的,而且非常关心和在意她看上去是否像自己的父亲。在得到母亲肯定的答复时,纳尔逊立即认可了这个妹妹,“我想咱们该让她上这儿来”[8]247。虽然罗尼指出他的行为是在去寻找更多的痛苦,但他却看到“这种关系里有积极的成分”[8]249。比自己更像父亲的安娜贝尔对于纳尔逊而言就是维系自己跟父亲的一条纽带,在父亲离世多年后,她的出现令纳尔逊感到温暖和欣喜若狂。他不顾家人的反对,私下给安娜贝尔打了电话,并且约定了时间见面,看到了安娜贝拉也有跟自己一样形状、遗传自父亲的耳朵,初次见面不仅没有预想的拘束,反而“可以显得很好争执,就仿佛他们几年前已经演练过他们的争执那样”[8]276。安娜贝拉对自己的生父很是好奇,纳尔逊便讲述了父亲高大运动型的外表和其对自己儿子外形的不满、没有耐心永远长不大的脾性、以自我为中心而又令人感到生气勃勃等等,在安娜贝拉疑惑他们的父亲是一位很招人不快的人时,纳尔逊坚决地否认了,并且在回想父亲反对他大学未毕业就与普鲁结婚的话语时,此时的自己才意识到当年极力摆脱父亲、指责他是在嫉妒是多么的不当,这样的意识让纳尔逊感到痛苦,因为“父亲曾经在他的自恋癖允许的范围内设法从他自私的思想中走出来,帮助一下他的儿子,设法护着他不受到大多数决定都会给人带来的那种伤害。”[8]285父亲是爱着自己的,“他曾经尽力想做一个更好的父亲,比[自己]认为的还要好。”[8]285

《父亲险些儿受辱记》是短篇集中的另一篇怀念父亲的作品,并且是厄普代克自传性非常明显的一篇作品。作品中父母亲的职业、家庭成员、居住情况、生活拮据的状态、父亲的兼职、搬离大城市等情况的描述均可在厄普代克的自传作品《自我意识》找到踪迹,其中尤以“向肌肤开战”章节为甚。幼年的“我”觉得自己做中学教师的父亲是当地身份很高的人物,总担心他因为不是当地人而被当地某个中心人物给赶下神坛。父亲学校里的人际斗争也让自己担心不已,但最让人忧心的是父亲为了贴补家用挪用学校体育活动收入的公款的事情,倘若败露父亲将要面临牢狱之灾。生活、工作中的各种窘境总让父亲处在受辱的边缘,令人提心吊胆。但随着自己长大成人,渐渐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做人部分就要待在受辱的边缘”[8]63,成年的自己才发现父亲对发生的一切事情是那么的坦然,“除了死以外,没有什么能使他倒下”[8]64。

在《猫》中,主人公戴维在独居多年的母亲去世后回到小时生活过的农场为母亲料理后事,因为母亲生前喂养的一群野猫而接触了众多参与到母亲乡下独居生活中的人物——邻居、杂货铺的老板、动物保护协会的女行政人员等人。在与众人的交流中,母亲的形象逐渐显现于眼前,“我母亲就我而言,已经变得很真实了”[8]70。母亲喂养野猫说是怕猫吃光了小鸟、喂猫时喊着猫的名字、买猫粮时喜欢照顾小杂货铺的生意,诸此种种关于母亲的生活点滴都通过这群让人烦心的野猫涌上心头。后事料理完,农场也最终拟定出售,邻居和动物保护协会都答应了处理这群野猫。然而,回到大城市自己的家中的戴维却深受这群猫的折磨,更准确地说是担心对这些猫儿的处理未能让母亲放心而去,而把母亲一直为自己坚守的农场售出也让自己很不自在,在最终签订出售契约之前的日子里,戴维感到“好像长了一条虚无缥缈的腿那样”[8]91,最终引领自己在签约前一天回归了那片故土,忙碌地收拾着一切,以此“安抚一下自己的良心和自己生活中的一个片段给割去后留下的创伤”[8]92。

2.2 男性人物:踟蹰于风流韵事

厄普代克研究者乔治·亨特曾指出厄普代克年轻时期深受哲人克尔凯郭尔和巴特存在主义影响,巴特对两性关系的言论更是很大程度上地渗透进了其文学创作中,“女人对男人来说,代表着生命、自然以及他自己造物的神秘。每当男人接触女人,就意味着他寄信仰于造物本身,寄信仰于上帝的契约。”[9]101厄普代克的创作中,充斥着男性人物对女性人物宗教式的迷恋。《爱的插曲》虽为一短篇小说集子,但仍然描绘了多位踟蹰于与女性间的风流韵事而无法自拔的男性人物。

《离我而去的娘儿们》开篇叙述者马丁既以第一人称口吻交代了“六十年代教给了我们交媾的高度价值道德观。我们迟迟不愿放弃一个既令人愉快,又有益于健康的活动。”[8]1生活在小城皮尔斯结合站的男人们大都无法安分于一夫一妻制的生存模式,叙述者马丁一直与莫林·米勒保持着婚外情直至被妻子珍妮发现,珍妮盛怒之下向莫林丈夫罗德尼告发时,为了报复与其发生关系,而罗德尼表面上是朋友中最本分的男人,后来却也被发现生活丰富到“都无法记清自己的约会”[8]13的程度。弗兰克·格里尔是珍妮公开的情人,他们甚至在马丁面前于舞会上亲密起舞、在寒冷深夜聚会散场的空档傻呵呵地偷情。就连招摇俗气、满身缺陷的餐馆小老板斯派克·兰开斯特都跟莫林·米勒扯上了关系。正如马丁所言,这种对婚外情的渴望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渗透进了他们整个的社交圈子。

而在《他的全部作品》中,厄普代克塑造了一位如此形象更加鲜明的人物——亨利·贝克,一位年老的美国作家。作为一位“四部作品全都先后列入了《纽约时报书评》的圣诞节推荐书籍名单中”[8]140的小有名气的作家,贝克常会受邀参加一些公开演讲活动,朗诵、推介自己的作品,而在不同的演讲场合中,贝克常会发现“他几十年前曾经睡过的女人”[8]133竟然也前来参加这些活动,克拉丽莎·汤姆金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以一种贝克也无从知晓的方式“出现在新泽西州纽瓦克以北、深藏在郊区荒地上的这所社区学院里”[8]134,而暗淡灯光下闪现出的她的侧颜、发式在贝克心中依然那么清晰。贝克甚至记得他们偷情的地方——汤姆金斯家的豪华公寓,以及公寓里奢华的地毯、金边东方印花布、厨房里闪亮的黄铜瑞士装置和绿云石工作台面、那张特大的床和床上的海岛棉床垫,偷情所带来的道德方面的不安反而使双方更感亢奋,“仿佛他是一个青少年那样,步入某种令人快意的偏僻领域”[8]135。他的全部作品一半的篇幅刻画的另一位前来参加朗诵会的女性叫做艾丽丝·奥格尔索普。他们相遇在去往西海岸的火车上,虽然他们住在不同的包房,但贝克在看到艾丽丝的瞬间就“立刻意识到,她会和自己睡觉的”[8]145,艾丽丝富有魅力的眼神、花哨的着装、热情的举动足以使贝克凭借自己老练的两性知识能够断定她“是一件从远方来的礼物”[6]145。如此笃定的态度让他利用列车在芝加哥停留的半个小时间隙“奔到杰克逊大街上一家雷克泽尔药方去买一包三只的避孕套”[8]148,当晚,两人便撇去其他乘客秘密而又机智地勾搭到了一起。“十六号房间。请敲两下”[8]149,两下敲门声后,门就被立即打开了,印入眼前的是一位收拾干净、穿着睡衣、跪在卧铺上的美妙女子,虽然列车包房十分狭小,但是三天的旅程,他们经历了纵情交欢但也有温情缱绻,正如贝克时常回忆的,“他们那三天包括求爱、度蜜月和结婚”[8]153。虽为一位知名作家,但自己朗诵会签名售书却总有大批剩下来,或许真正能够标榜贝克这一生的全部作品,是曾和他睡过觉的那些女人所说的,“我们,我们才是你的杰作”[8]155。

在《爱的插曲》中,厄普代克成功地运用回忆视角再现了美国五六十年代个体的现实和家庭的现实,乃至整个美国社会的现实。但厄普代克显然没有满足于对现实的再现,他丰富并创作了其混合式的现实书写模式。

3 混合式现实书写

厄普代克作为当代美国最负盛名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之一,其作品“有力地抨击了美国当代社会的腐败现象、成人世界的堕落,政治、性和金钱的一片混乱和困境,成为半个世纪以来美国社会‘泥潭’和人世沧桑的见证”[10]。而在其个人更加推崇的短篇小说创作中“依靠自己对于生活的细致观察与反思,善于从家庭生活琐事中发掘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意义,即在‘寻常’中寻求‘不寻常’”[11]。在《爱的插曲》中,厄普代克同样描绘了日常生活中的“寻常”,并在对其反思中孕育了“不寻常”,实现了记录现实与超验反思的混合式现实书写。

3.1 “寻常”的现实记录

作为着力描写城镇中产阶级的现实主义作家,厄普代克在《爱的插曲》中同样记录了小城镇中中产阶级们的日常生活,重点描绘了他们的残破婚姻、男女婚外私情、紧张家庭氛围。《纽约情人》中做铝合金产品推销的斯坦回忆了自己婚姻的乏味,而在陈述第一次为经营画廊的情人简买花时却是那么的浪漫、兴奋和郑重,记忆深处的花店、花儿还是那么的清晰,初次扮演情郎的紧张心情使其似与卖花女“演了一台对手戏”,自己的“各种感觉全大为提高:我热切而敏锐地感受到花瓣的色泽,以及它们在黑漆漆的橱窗玻璃上映射出的反光,还有从储藏插瓶花的玻璃门冰箱里传出来的那股寒气”[8]35。而在《五十年代的一些场景》中,著名画家马塞尔·杜尚成为叙述者的熟人,1960年美国飞行员加里·鲍尔斯因驾机执行间谍任务被苏联俘虏话题的谈论,以及丘吉尔的铁幕演讲、马歇尔计划、抽象表现派画派、波普艺术等大量真人真事的借用,使读者得以深刻感受到厄普代克作为美国社会历史编撰者的写实创作水平。

3.2 “不寻常”的超验反思

厄普代克的短篇小说创作有着明显的美国早期现实主义代表威廉·迪安·豪威尔斯 (William Dean Howells) 等人影响的痕迹,突出对日常生活微小细节的详细记录,但这些详细的记录却是在“富于冥思、恣意散漫却相互关联的写作范式”[12]63中进行的。在记录现实的同时,事件记录者的反思一同被注入进现实描写中。厄普代克曾在一篇评论文章“惠特曼的自我神化”(Whitman’s Egotheism)中说到,通过超验反思,“实实在在的事物可以被赋予曾只属于神秘事物的神圣地位”[13]。在这种超验思潮的影响下,厄普代克的短篇故事一般没有一个固定的结局抑或跌宕起伏的事件,所讲述的事件并不试图给人以惊奇,相反,大量事件看似恣意地发展、堆积,实则使叙述者和读者得以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观察、做出更加多样地思考、生发更加深刻地理解和认识。

《爱的插曲》以普鲁斯特回忆式的写法使故事主人公们回顾了自己所经历的婚外私情、追忆了曾经心中的不甚完美的父亲或母亲,在对过往的人与事的回忆中,主人公的沉思自然地融入其中。《纽约情人》以叙事作品中比较传统而又常见的第一人称全知全能的视角叙述了去纽约推销五金画框的自己如何与在纽约经营画廊的情人简的相遇、描绘了简的容貌并讲述了二人的相互勾搭,而后笔锋跳跃,略过了二人偷情细节,描述了自己偷情成功后得意而又紧张的刺激感觉。而令二人更觉刺激的是简到自己下榻旅馆约会却莫名被锁在房间无法离开的经历,自己也无从得知被困房间的确切原因,“让人感觉既荒谬又害怕;一个隐形的执法人员让我带着自己活生生的罪证,落入了圈套。”[8]34但是事件最终解决的方式——黑人维修工在轻松友好的闲谈中修好了锁,让自己对当时纽约的都市生活产生了新的认识,自己的通奸行为并非自己心中那般不道德、不被接受,相反,都市生活的洪流根本不会对其给予评判便将一切统统卷走。在这样的意识引领下,这段婚外情得以浪漫地经营下去,但其终究是见不得光的、不被社会所接受的。简的儿子称呼自己的名字,“这种感觉是有些迷人的。我短暂地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不过这种身份是用天使的头发织成的,十分纤弱,一点儿也不具备真正家庭关系的分量。”[8]38对这种感觉的痴迷揭示了自己对真正家庭的崇尚、对家乡妻小的牵挂,而对自己在情人家庭地位的形象描述也让自己理性认识到自己在婚外情中的角色,自己并未能带给对方什么,简的儿子生病时她请来帮忙的人是前夫而不是自己,正如简在哄儿子睡觉时所哼唱的,“你是我的阳光,我唯一的阳光”。婚外情固然美好,但面对现实的考验,二人都清楚地意识到,它又是那么的不堪一击,自己所经营的“挤压铝合金业务遭遇着外国竞争的围攻”而取消了诸多去纽约的出差时,“我们渐渐地结束了来往”[8]44,迷幻的婚外情也随之烟消云散。“我”在叙述自己的婚外情经历时不时地穿插着个人的主观冥思、诉说着我想我见,虽然不同程度上打乱了正常自然的记叙节奏,但客观记叙得以和主观的超验反思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4 结 语

《爱的插曲》以回忆为主线,串起了12篇短篇故事和一篇达到中篇小说篇幅的尾篇《怀念兔子》,普鲁斯特式的回忆叙事使已至中年的主人公们通过父亲的私生女、母亲养的猫、同学间的聚会、年轻时的情人等来缅怀自己的父母、追忆分离的友人或情人。现实回忆叙事是传统的现实叙事,是对过往“寻常”的记录,但厄普代克接受吸收了惠特曼的“自我神化”思想,对“寻常”之事注入主观的超验反思,赋予其超验的神圣地位,使“寻常”之事“不寻常”,使“寻常”的现实书写也“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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