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当代小说中农民的社会心理与精神面貌
——以李佩甫创作中的农民书写为中心

2020-02-27 05:01樊会芹
江汉学术 2020年2期
关键词:李佩甫伦理城乡

樊会芹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社会处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之中,农村亦是如此。随着各个阶段土地政策的实行,农民的价值观念、思想意识、心灵追求在历史进程中经受着涤荡、颠覆与整合,呈现出巨大的差异。如此丰富的时代变革及农民心理动荡自然不会被当代作家忽视,每一次农村社会变动都在文坛留下了丰厚的作品。这些作品记录了旋涡中农民的复杂心态和内心冲突,他们的愿望与犹豫,期待与困惑。

就目前学术界对当代农民社会心理与精神面貌的研究现状来看,这一研究主要集中在社会学领域,文学领域则比较薄弱。文学领域关于农民心理与精神的研究呈现出三种状态:一是阶段性的横向分析较多。当前文学领域以截取某一历史横断面的研究为主,一般是对1980 年代、1990 年代、新时期、新世纪文学时段的分析,其中新世纪农民工心理研究相对多一些,如讨论农民工在城市中容易出现孤独感、漂泊感与自卑感和回乡之后又有按捺不住虚荣心的心理特征[1]。二是系统性的纵向梳理较少。如以1980 年代社会转型为界点,从土地观念的转变、商品意识的觉醒、道德上的困惑与迷茫三个方面来分析农民文化心理的变迁[2],或从人土伦理角度分析了从合作化运动、人民公社、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到1990 年代以来农民与土地关系的变化和农民文化心理的嬗变[3],尚存在或者截取农民心理变迁的时间段较短或者分析角度较为单纯的不足。三是片段性分析零星可见。关于农民心理变迁的研究散见于对农民人物形象、乡土文化主题及叙事艺术等方面内容的分析中。这些分析虽不能算是严格意义的农民心理研究,却也是以后研究的基础①。总的来说,目前学术界尚缺乏完整的关于当代农民社会心理及精神面貌研究的论文和专著。因此,本文拟以中原作家李佩甫的农民书写为例,从他对豫中平原乡村生活深入细致的追踪描写入手,整体观照和多层次分析人民公社、联产承包责任制和1990 年代以来三个阶段农民心理的不同表现,揭示当代农民在时代发展中的心理变迁轨迹,力求在研究的系统性和完整性上有所突破。

一、从恋土到离土:土地意识的更新

土地是生命的栖身之所,更是农民的生存保障。费孝通认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4]1“如果说人们的土地就是他们人格整体的一部分,并不是什么夸张。”[5]163中国千百年来的农耕文化强化了农民对土地的依赖心理,土地与农民之间形成了一种血肉相依的密切关系,安土重迁、恋土情结都是农民传统思想的主要内涵。因此,不同时期农民土地意识的变化也最能反映他们心理演变的特征。

自1950 年代以来,中国农村总体上经历了合作化运动、人民公社制度、联产承包责任制和土地流转等政策变动,土地的分分合合是其中最突出的表征,土地叙事也成为当代小说一个重要内容。以1980 年代土地政策改变为界,文学作品表现了农民从“恋土”到“离土”的心理过程。当代小说对1950—1970 年代的农民书写呈现出“恋土”叙事特征。柳青《创业史》中梁三老汉对土地的看重,李准《不能走那条路》中宋老定的困惑,刘绍棠《运河的桨声》中富贵老头把土地上交时的痛苦,虽然有政治话语的叙述氛围,但也都真实地表现了农民与土地的深厚感情。周立波《山乡巨变》“恋土”一节就写到了老农民陈先晋在艰难地下了交出土地入社的决心后又偷偷跑到地里哭泣的场景。这种心理延续到人民公社时期,直到制度终结而结束。1980 年代“分田到户”政策彻底改变了农民与土地的关系,自此之后农民生存并不仅仅依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离土”倾向越来越明显。路遥的《人生》之所以产生极大影响,主要原因在于表现了当时农村青年走出土地的普遍心理。此后刘震云《塔铺》、贾平凹《浮躁》、郑义《老井》都延续了这一主题的书写。1990 年代以来刘庆邦《到城里去》、尤凤伟《泥鳅》等“农民工小说”则表现了农民“离土”的决绝心理。当然,作为农民心理的两个方面,“恋土”“离土”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复杂地扭结在一起,不同阶段某一特征凸显出来了而已。值得一提的是中原作家李佩甫的创作,其土地书写具有跨越不同历史时期的持续性特征,比较清晰地展现了农民土地意识的变迁过程。

与1980 年代莫言、阎连科对人民公社时期中国乡村的苦难书写相比,李佩甫对这一阶段土地写作具有不一样的“恋土”特质以及温馨的乡土情感,他又不同于1950 年代柳青、周立波等人对意识形态的宣扬,而是具有客观写实的特征。虽然李佩甫的作品也不乏对农村物质匮乏、农民饥饿的辛酸描写,但他更多表现的还是土地的宽厚仁爱、农民的安贫乐道以及乡村的宁静美好。从李佩甫小说可以看到,土地公有、集体劳作的生产方式强化了农民生存区域的限定性以及与土地终老的关系。农村还是传统的乡村社会性质,农民依旧保持着以往的心理习惯,他们安于乡土,生活的一切都与土地息息相关。土地,带给他们的不是其他作家笔下劳作的辛苦,而是快乐。农民在对农活的讲究中获得了乐趣。《红蚂蚱绿蚂蚱》中,连山舅、烈子舅两个人在比赛垛麦秸垛中展现了自我能力,打麦场成为两个男人的竞技场和劳动“力之美”的展示地。《村魂》中,经常挨老婆骂的麻五最为精彩的日子就是扬场的时刻,精致地挥洒着麦粒的麻五在劳动中得到了自我价值的肯定。不仅如此,土地还是艰难岁月里提供给儿女们的最后一道生命保障,只要走向大地,饥饿的人们都会得到土地的无私馈赠,获得生存下去的希望,《黑蜻蜓》中的二姐和“我”、《羊的门》中的孙布袋、《生命册》中的虫嫂等中原儿女们都在大地的宽厚仁爱中度过难关。土地与农民生死相依,是农民汲取生命体验和获得人生启示的根源,作品多次出现的“老娘土”意象就寓示了土地之于农民的重要性。《羊的门》中的呼天成将自己和土地百草融为一体,从大自然万物中体悟人生,每当躺在呼家堡绳床上的时候就产生物我两忘的感觉:“他就像是躺到了大地之上,躺到了无边的田野里,身下是一窝一窝的热土,四周是茂密的草丛,他也就跟着化成了一株草,成了草精了,他也常给人开玩笑说,他就是草长生的,他是‘草精’。”[6]呼天成极有韬略眼光,但他总自称“刨地球的”“玩泥蛋的”,认为自己的见识、经验、谋略都来自土地的滋养,从不愿意离开土地,并在土地上成就了自己的一番事业。

1980 年代农民的身份从“传统农民”到“手工业者”发生了显著变化。这一转变是建立在温饱解决、自由开放的基础上,表现为超越土地之上的生存观念——由农转商的经济追求和不为土地所囿的开放理念。作品中,各种不需要依赖土地而能更快获得经济效益的经营模式悄然走进农民的生活,村办企业、工厂及小作坊如帆布厂(《画匠王》)、磨面坊(《田园》)等纷纷出现。《李氏家族》中的春生在新政策下抓住任何可以挣钱的机会,下煤窑、卖菜、贩猫、养蘑菇、喂蚯蚓什么都干,因此获得了超出土地的经济利润。然而他并不满足于这些小打小闹,为了更稳固地挣钱,他又大胆地建起了一座烧砖的轮窑,最终成为当地有名的万元户。《小小吉兆村》中山根的致富目标就真切地表现出农民心理的变化:“当村里人都开始做发家梦的时候,山根已在脑海里给自己美美地画了一幅‘蓝图’。当然那不是吃穿不愁、囤满囤流的‘小康’,而是在不久的将来,当当那‘山根公司’的经理。……他看准了跑运输的利,于是便倾家、举债买了台七吨的大‘江淮’车,并且立即与五家砖瓦窑订了送煤的合同。他算过了,只要跑上一年,债就能全部还上。那末,再跑一年呢?”[7]396由此可见,1980 年代农民从长久以来土里刨食的生存手段转向经济运作的生存方式,并初步出现了进城的迹象。曾经故土难离的农民在商品经济利润的诱惑下不再“恋土”,“离土”成为他们新的选择。李二狗(《李氏家族》)在外跑推销、杨如意(《金屋》)经营涂料厂,他们都是在城市的空间一展身手,获得了经济财富。1990 年代以后,“离土”成为农民生存的一个重要手段,农民离开土地追求的目标也发生巨大变化。“进城”“拥有城市生活”成为农民“离土”的最大心理动因。《城市白皮书》中魏征叔叔由乡进城去“混”去投机赚钱;《生命册》中,虫嫂到城里靠捡破烂挣钱,蔡苇香不惜以身体为代价留在城里也不愿意回乡,最终如愿以偿拥有了城市生活。由此可以看到,随着时代的发展和政策的进一步开放,一种新型的土地意识出现在农民身上:立足于乡土发展商品经济并开拓更广阔的生存空间,自信、进取,敢于追求与传统乡土不一样的生活,千百年来在土地上固步自封的农民具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思想意识。也正是在展示农民土地意识变化之时,李佩甫显示出他眼光的敏锐,他不仅描写了像春生、山根一类的辛苦努力者,还塑造了像李二狗、杨如意和魏征叔叔一类的投机钻营者,同时也写到传统价值观念的放弃者蔡苇香,众多人物形象的塑造传达出作家对农民“离土潮”既欣慰又忧虑的复杂感情。李佩甫肯定农民“离土”行为所反映出的现代性追求,但也清醒地看到其中所裹挟的不健康因素,新时代背景下建立怎样的农民与土地关系,这一思考也表现出作家创作的前瞻性目光和独特价值。

二、从传统到现代:伦理观念的转变

如果说土地是人类的生存之基,那么乡村伦理就是农民在生活中“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各种道德准则”[8]867,是乡村社会人与人、人与社会及人与自然间关系的行为规范。中国乡村伦理鲜明地体现在社会秩序、人情礼仪、家庭关系等生活的方方面面,虽然它因乡村相对封闭的生存状态保持着长期稳定性,但在时代发展中也往往产生不同程度的变异,成为社会变革的晴雨表,呈现出共时性和历时性特征。

正如论者所认为的那样:“乡村改革对乡村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它既涉及到土地所有制和劳动分配方式,也涉及到农民的精神世界,涉及到他们的荣誉观、价值观甚至基本的生活道德。”[9]33建国后不同阶段的农村变革中,农民思想观念和道德取向也不断发生变化,是一个从传统到现代并逐渐完善的过程。当代小说涉及人民公社时期的生活,不管是周立波《山乡巨变》、李准《不能走那条路》对农民集体协作的表现,还是路遥《平凡的世界》、莫言《透明的红萝卜》对乡村贫苦的揭示,总体来说作品所展现的还是古老乡村的伦理道德理念。1980 年代,联产承包责任制政策带给农民的震动除了身心的自由,还有经济的刺激,乡风世情迥然变异,农民从重人情声名发展到重物质金钱,从重集体生存走向重个体财富,其生存伦理观念发生本质变化。韩少功《风吹唢呐声》、贾平凹《鸡窝洼的人家》和张一弓《黑娃照相》均反映了农民在经济改革大潮中对物质的渴望和与人民公社时期不一样的价值心理。及至1990 年代和新世纪以来,农民大量外出打工而导致农村土地抛荒,乡村伦理处在无以依托的局面:旧的乡村伦理呈衰微之势,新的乡村伦理还未完全形成。张炜《九月寓言》《你在高原》和贾平凹《土门》就表现了农民伦理观念令人堪忧的状况。

当代作家李佩甫的土地书写较为完整地展现了农民伦理观念的变化过程。转变最为明显的是人民公社与联产承包责任制两个时期,两个阶段的作品《红蚂蚱绿蚂蚱》《村魂》与《画匠王》《金屋》及其他作品的相关内容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道德观念。李佩甫对人民公社时期乡村伦理的描写与当时作家的褒扬和1980 年代作家的解构不同,而是还原了特定时期的历史真实。人民公社时期集体主义制度舍小我顾大局的精神感召,使整个乡村社会在继承传统道德中呈现出重情重义的伦理规范、礼义廉耻的道德约束以及农民古道热肠、急公好义、宽厚待人的善良品性。李佩甫展示了当时农民相帮相扶共渡难关的伦理温情。《村魂》“响棒槌”一节中,看树林子的老德,利用废旧木棍做了多年响棒槌,说是卖,其实几乎都是送人。村里人也感念老德的厚道,不仅经常给他拿点柿子、端碗饭作为回报,老德死后,大家自发为他送葬;“二奶奶骂街”中,面对村里人害怕受牵连不敢与当年在村驻队而如今落难的老马打招呼的怯懦行为,二奶奶当街怒骂,骂出了一村人敢于担当的正气,村里男人们不再躲起来而是纷纷走出家门给老马端饭吃。然而淳朴厚道的乡风乡情还是在1980 年代一片“向钱看”的社会环境中发生了颠覆性的转变,原来“以穷为荣”“以集体为重”的社会观念被抛弃,整个社会充斥着“拜金主义”的价值观。在同时期同类题材的作品中,李佩甫是对农民伦理观念变化较早关注并进行表现的作家。价值观念的多元和物质金钱的诱惑使农民非常看重个体财富的获得,农民主要以经济标准衡量人在社会中的地位。传统的乡村观念在金钱冲击面前崩溃,农民甚至突破道德底线制售假货、笑贫不笑娼。《羊的门》中蔡花枝之所以被村里人奉为“能人”、推为村长,全因他有能力让大家挣到钱,然而众人却不在意实现富有的这一手段——制售假烟是否合法。《城的灯》中有人组织女孩子去城里卖身挣钱,还振振有词:“有钱才有脸面”。《画匠王》可说是表现农民1980 年代中原生活状态的代表作品。“捏蛋儿”一节就指出农民生活的日益物质化和家庭伦理观念的改变,表面光鲜、并不缺钱的兄弟三人互相推诿不肯赡养老人;“黑孩儿”一节写到为了村办帆布厂效益好,整个村人都默认了村里女孩子所做出的牺牲——到能给厂子带来原料、销路的大人物家里作保姆,而村里无娘有舅的“黑孩儿”就是其中一个女孩子牺牲的副产品;“菜园风波”里,菜地分给各家各户之后,邻里之间原来并不在意的几棵小菜也都看得重了,“日久情薄,渐渐就生出些嫌隙,由嫌隙而口角,于是各家都扎了篱笆,你一片我一片把菜地隔起来”。可篱笆也挡不住人偷菜,于是“大家都互相防着,一个个脸绿的发紧”[7]489。小小的菜园成为矛盾的根源,“整个村子像火药桶似的,天天有人干架!”[7]491

1990 年代以后,农民大规模迁入城市带来乡村社会的大改变:一是农村萧条破败,二是农民伦理观念面临崩溃的局面。城市观念和商品经济的影响本就使农民伦理观念走向进一步物质化,而乡村生态伦理的恶化也更使农村发展陷入困境。为了追求经济利益,人们不再珍惜滋养他们的生存环境,他们对土地冷漠、对家乡无休止掠夺。《生命册》展现了自人民公社起至今中原乡村的生态伦理变迁。人民公社时期,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涵纳了多少无梁村人富有意味的“风情”故事,几百年从来没有干过(据老人说)的望月潭成为当地人“誓言的佐证”,大自然是无梁村人灵魂休憩、物质生存的依托之所。可是一切都在农民城市化进程中发生彻底变化。无梁村年轻人大部分都进城打工了,留下来的多是老年人,即便有年轻人也如麦勤家女儿说的那样:“能走的都出去了,我是出不去,要不我也走了。”[10]425农民的大量离去使村里失去了往昔的人气生机,有些热闹的就是一些能带来经济收益的加工厂:村东是砖瓦厂,村西是板材厂,“昔日的场院里,晒着剥成一层层筒皮状的雪白树身;村里的树就快要伐光了……”[10]424芦苇荡早已不复存在,几十亩大深不见底的望月潭也消失了。村里原来三口井如今一口也没有,自己压井里的水“滋滋辣辣”的不能吃,以至于蔡苇香为父亲迁坟办丧事时“专门让人从城里拉来一车矿泉水”。即便如此,被金钱蒙蔽了双眼的当地人还是没有认识到生态危机,面对吴志鹏“我要回去,就种树……”的想法,蔡苇香接着就是一句“好啊。你种树,我伐树。我那板厂,你去看看,全现代化的……”[10]416。昔日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伦理完全被极度追求的物质伦理所遮蔽,李佩甫对生态失衡的状况怅惘不已。不过李佩甫不同于张炜、贾平凹的“恋土”追寻,没有在对乡村的眷恋中迷失自己,而是期待着农民能够在追求美好生活的过程中完善现代性的伦理观念,正如作品所说:“我真心期待着,我能为我的家乡,我的亲人们,找到一种……‘让筷子竖起来’的方法。如果我此生找不到,就让儿子或者孙子去找。”[10]433

三、从隔绝到融合:城乡观念的变革

城乡结构本是世界范围内久已存在并且极为普遍的社会形态,一直以来,由于国家政治经济发展的客观需求,城乡之间就不同程度上存在着繁华与落后、富有与贫穷的差别。建国之后,适应不同时期社会发展的需要,国家对城乡政策也进行了不断的调整。从1950 年代以来,中国的城乡结构走过一个从绝对封闭到逐渐开放、从彼此隔绝到互相融合的过程。城乡之间的关系调整及存在状态势必带来农民迥异的心灵感受,农民的城乡观念也随时代发展不断发生着改变。中国新文学的城乡书写萌芽于1920—1930 年代出现的“小城”“小镇”写作,但后来由于社会政治斗争和国家民族战争的介入没有往前推进,农民城乡观念变化是在当代文学主要在1980 年代以后得到较为突出的表现,这也与国家发展经济、拉近城乡距离的政策有密切联系。1980 年代户籍政策的放宽和经济发展的需求打破了人民公社时期城乡相对隔绝的状态,农民城乡观念初步走向融合,相关的叙事在文坛也逐渐出现。贾平凹的《浮躁》、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都直接表达了农民对城市向往和挺近的愿望。1990 年代以来,城乡一体化进程带来农民城乡观念剧烈的变动。尤凤伟《泥鳅》、罗伟章《变脸》和孙惠芬《民工》等在表现农民背井离乡走向城市的义无反顾时,也表现了他们的期待与向往、沉沦与忧伤。作为一个以城乡书写为主要内容的作家,不管这两个内容是分篇单写还是融为一篇,李佩甫都极为典型地揭示了农民在社会二元结构变迁中的心理轨迹。

1950—1970 年代,由于特殊时期发展工业增强国力的紧迫需要,国家实行计划经济,将发展的重心放在城市,从而“推行城乡二元管理体制”[11],实行城乡之间的户籍壁垒和两种不同的资源配置,因此全国范围内城乡形成相对封闭的二元结构空间,并建构一种“身份性二元社会地位体系”[12]。在长达二十年未变的政策下,农民认可自己的身份地位,安于乡村过日子,他们对城市只有羡慕,没有奢望,对于因没有合法身份走出乡村而又被遣回的农民如梁五方(《生命册》)、八圈(《羊的门》),大家则是持嘲笑、不赞同的态度。农民对生存区域的安守突出表现在《黑蜻蜓》中的二姐身上。二姐生于乡村,长于乡村,多年守着土地过清贫的日子,虽然也有亲戚在城里,可从来没有想在城里待过,她在乡下辛苦劳累从没怨言,“她总是默默地劳作,默默地……天下雨了,她承受着雨;天刮风了,她承受着风;那老日头更是一日一日地背着……”[7]96。二姐不仅本本分分终其一生地在农村生活,还不辞劳苦为三个儿子盖了三所瓦房,为他们作长远在乡间生活的准备。然而当二姐年仅四十七岁就在劳碌中猝死的时候,还在伤心的孩子们对奔丧而来的舅舅唯一请求就是:“舅,俺不想在家了,在城里给俺找个事儿做吧!”孩子们如此迫切的请求即可凸显农民城乡观念的变化,其时正值1980 年代改革开放打破城乡隔绝之际,丰富多彩的城市生活对农民的吸引力显然远远超出了农村,他们视野不再被封闭在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二姐辛辛苦苦盖起的房子留不住孩子们的心。“我突然觉得什么东西断了,一下子就断了。我看到了背叛,可怕的背叛。我知道他们终将会离开土地的,即使我不帮他们,他们也会的。我无言以对,只默默地望着他们。”[7]97城乡政策的开放给农民生存带来了生机,农民的心思在城乡之间活络起来。

1980 年代,城乡关系的自由还仅限于农民进城短暂打工,乡村依旧是他们主要的生存场所。农民城乡观念的进一步发展则出现在20世纪末城乡一体化政策推进之后。国家取消城市暂住证、放宽农民进城条件,农民在打工基础上又产生留在城市的想法。他们不愿意再过农村那种单调、贫乏的日子,而是希望依靠自己的努力获得城市生存的机会甚至永久的居住权利。摆脱封闭乡村走向开放城市的愿望在农村年轻女性身上表现最为鲜明。《生命册》中,老姑父的小女儿蔡苇香走向城市以身体挣钱,三次被抓到派出所甚至怀了孕也坚决不回村里,更不愿意被心急如焚的父亲找到,“不混出个人样,我绝不回去”[10]19。等到蔡苇香衣着光鲜阔气地回到村里时,在城市生存的资本已经奠定,她做生意当老板,“在省、市、县三地都有自己的房子和办公地点”[10]139。对走入城市的农民来说,城市不再遥远,而是近在眼前,城市不再陌生,而是可能成为自己的所有。可以看到,城乡观念的融合给农民带来的益处是明显的,它直接促进了农民思想认识向城市生活水平的靠近,不过与此同时农民所产生的思想困惑也应该受到关注。这一困惑使农民城乡观念的转变变得复杂,令人一言难尽。自1990 年代末以来,底层大众尤其是农民在贫富差距和两极分化中的不利地位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他们的认识误区。来喜(《乡村蒙太奇》)跑到城里卖丸药(假药),“日哄”城里人。“村里人很高兴,就说,对,上大地方,坑死鳖儿们!不知怎的,村里人越来越恨城里人了……”[7]321,正是在走向城市的过程中不断体验不满意和被歧视的感觉,农民才感到深深的迷茫和无所适从,强烈的情感失衡和不满情绪与进城的渴望相伴而生。城乡拉近将二元身份的反差具体摆在农民面前,带来了他们既精进向上又消沉疲顿的心理,这些心理潜藏着不安定因素,也蕴涵着现实的社会问题。

李佩甫的城乡书写本就走过了一个从对立到融合的过程,这一过程也正说明他在城乡关系上的态度转变和认识成熟,而对城乡共建的理性追求也使他的作品在同类题材小说中更有价值。“李佩甫作品精神立场上的一个重要倾向就是很大程度上挣脱了城乡叙事中的‘二元论’和‘等级观’,既正视城乡意识形态本身的差异性,又将变‘乡’为‘城’视做历史承前启后和不断提升的发展环节,并从这一立场塑造人物情节和建构价值观念。这一倾向不仅塑成了他小说鲜明的‘城市文化本位观’,而且对中国当代文学城乡叙事价值维度的开拓也具有启示意义。”[13]

作为一定时期社会生活的反映,中国当代小说不仅折射了1950 年以后国家政治、经济政策发展的过程,更摹写了农民心理变迁的轨迹。从封闭世界到开放空间、从集体规划到个体追求,从传统伦理到现代价值,中国当代农民的社会心理和精神面貌得到细腻深刻地表现。李佩甫是当代文坛勤奋踏实并成就卓著的一位作家。他以务实认真的现实主义作风始终把中原乡村作为表现对象,坚持去挖中原这口“属于自己的‘井’”[14],其农民心理变迁的书写具有鲜明代表性。就中国这个农业大国而言,农民素质既影响着自身生存质量,也关涉到国家未来的走向,“在每个农民的身上,既有传统的因袭的重担,也都蕴藏了变革社会改变自身处境的力量”[15]。可以说,农民思想意识演变中出现的种种问题都体现了关注其心理变动、健全其自身素质的重要性。李佩甫将时代发展、国家政治和农民自身放在一起综合考察,在对农民心理变化的剖析中探讨乡村进步的途径,将为当今“三农”问题的解决提供一定的参照。

注释:

① 这类涉及当代农民心理研究的论文及硕士论文很多。代表性论文有丁帆:《“城市异乡者”的梦想与现实——关于文明冲突中乡土描写的转型》,《文学评论》2005 年第2 期;樊蓉:《游走在城市边缘——简论当下“农民工”题材小说》,《盐城工学院学报》2006 年第2 期等。代表性的硕士论文有王娟:《论90 年代中国乡土小说》,华中师范大学,2004 年;陈晓军:《中国当代农民文化变迁研究——以农村题材小说中的农民形象为例》,西北农林科技大学,2007 年;王丽:《乡村眷恋·都市向往——论“城市化”进程下的20世纪90 年代乡土小说》,南京师范大学,2008年;张延者:《论新时期的村庄小说创作》,山东师范大学,2010 年;安琛:《现代性视域下的新世纪乡村叙事——以贾平凹、孙惠芬的长篇小说为例》,陕西师范大学,2013 年等。虽然零散,但也时有新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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