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艾约堡秘史》中的“荒凉病”回看张炜笔下的改革者

2020-02-27 19:43赵京强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秘史张炜爱情

赵京强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 250014)

一、引言: “‘荒凉病’到底为何物?”

2018年4月20日,面对“‘荒凉病’到底为何物?”这样的疑问,张炜本人在济南新华书店读者见面会上坦言:“《艾约堡秘史》中的‘荒凉病’并无特别的初设意义。时代的畸形物质发展肯定会让人得各种病,在小说中需要给它取一个名字。”可见 “荒凉病”的命名在张炜那里,是“随机”的。

有人说,张炜与“商业主义”社会的对立由来已久,“时代有病”是张炜独特立场之下一直坚持的一种艺术表达[1]。但是可能张炜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笔下极少有“寒凉之症”患者,这与张炜以“退守者”自居的知识分子定位有关。张炜不喜欢写“完美”的人,他小说中的主角们都有各自的症状,但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热病”患者:他们处世独立,退守一隅,以一己之热力对抗尘世之荒凉,以百折不挠的精神延缓着“荒凉大军”征服世界的速度,虽然未必看得到胜利的希望,却从来不会灰心丧气,无论身处何地都不会丧失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在这些形形色色的热病患者中,有如隋抱朴那般潜隐保守却始终充满生命活力、紧抱救世情怀的人;有如季昨非那般遁世修身却具有敏锐的革命意识、坚守爱情的浪漫气质的人;有如廖麦那般无力抵抗、被迫逃亡却始终表现出高昂的生命姿态和誓死不屈的勇气的人……2002年1月31日,《中国图书商报》刊载了王富仁、陈晓明、孟繁华等人对《能不忆蜀葵》的评论,文章定名为《一场艺术热病能生多久》,当然主要指作品掀起的研究热潮,但也概括和预言了张炜小说中角色的“通病”。这些人物,深受越发冰冷的文明世界“寒流”之苦,然而“红薯烧心哩”——“荒芜”源自思考的痛苦,“凉”却未必!荒凉的只是他们周围的世界,而不是人本身!《艾约堡秘史》中的淳于宝册饱受磨难和贫困,九死一生,却又苦尽甘来,在一个冰火两重天的特殊境遇里,表现出生命力的巨大坚韧性和矛盾性。他代表了当下中国人群中的一大类,在历史背后他们历尽磨难却又尽享荣华,在时代前沿他们灵魂裸露,相互纠缠,饱受非议而且茫然无措。正如龚曙光所言,时代的巨大戏剧性将这些猝不及防的灵魂炙烤在经济的烈焰中,任其在扭曲中物质膨胀、精神荒芜[2]!然而无论是扭曲、膨胀,还是随之而来的迷茫,都无法湮灭他们生命的烈焰。

二、一场“误诊”

一部酝酿了三十年的长篇小说无疑会浸满历史的色素沉淀,可是“反思改革开放四十年”的视角又注定把它推向时代的前沿,可以说这种矛盾体系对《艾约堡秘史》而言是与生俱来的。张光芒曾经认为,张炜的道德精神在“秋天系列”和《古船》时期达到高峰,之后的写作却在反抗文明的征途上一退再退,显示了其道德精神的衰弱过程[3]。这种判断值得商榷,其实张炜从未削弱自己精神思考的力度,只是随着历史对当下的不断逼近,他从批判历史之决绝走向质疑时代之迷茫而已——态度之缓和绝不代表思想强度之弱化。

“张炜的心目中,一边是大地、植物、常识、传统、血缘亲情,另一边是城市、人工制品、刁钻古怪的理论……张炜执拗地把前者作为最终归宿。”[4]如今,面对淳于宝册的“痼疾”,张炜下定决心把改革开放催生的暴富一族添加到自己“归宿”的对立面。《艾约堡秘史》在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之际问世,绝非偶然。张炜从一开始就对这场巨大的变革采取一种审慎的态度,到了今天,他所看到的仍是潜伏于物质生活急速飞跃之下的生态和精神危机。改革没有终点,“改革者”永远是立足当下看未来的,但“审视者”不同,他们的“此在”跨越历史之维,从当下的视角回望传统,以历史的眼光展望未来,用发展的眼光驻望当下,都是家常便饭。张炜对时代发展的潜在危险向来独具慧眼,但毫无疑问,零距离的当下视角势必会损害作家的视力,且视觉模糊之下,很容易将时代的整体危机嫁接到自己身上,引发创作者自身的精神痛苦,进而导致对时代病症的“误诊”。从这个意义上说,《艾约堡秘史》的高贵之处,不是在于选取了一个时代性极强的暴富一族作为主角,而在于张炜对自己视力的主动牺牲——他完全放弃了“淳于宝册们”这一族群极具市场诱惑力的一切奢靡物质生活画面的描摹,而专注于揭示其精神上的重重危机:回忆过去,挣扎过,斗争过,胜利过;清点现在,拥有女人,拥有财富,拥有权力;思考未来,尚存活力,尚存追求,尚存希望,那么他们的焦虑从何而来?是什么尚不曾拥有?所拥有的到底价值几何?这是一种带因证果的问答辩证[5]。

“荒芜”的确是淳于宝册症状的底色,可是在接下来的诊断中张炜的判断却出了偏差。正如蛹儿所说,淳于宝册所经受的并不是一种病症,而是一种迷失[4]79。走在时代前沿的弄潮儿们有自己的苦恼,他们丧失了跟随大众随波逐流的便利和向走在前面的人请教的权利!没人能帮淳于宝册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于是只好整夜自问自答,做生命经验的自我审视[6]。同样的问题,也没人能帮主动放弃了历史经验的张炜回答,他只好举《艾约堡秘史》三十年的酝酿之力,以透视历史的惯性思考身体力行地来做当下时代的历史盘点。存在感的溃散,青春的流失,情感的缺陷,社会认同的疏离……无论是《艾约堡秘史》中的淳于宝册、《古船》中的隋抱朴还是《刺猬歌》中一路逃离的廖麦,他们在变革到来时身上越来越呈现出荒凉扩张的瘢痕,然而生命的温度并未因此湮灭。荒凉在吞噬他的生存空间,却也激发了他的反抗意识,激活了他的生命活力,他要在一场主体守护战中捍卫一个成功者的尊严。一场激烈的精神战争从文本中游离出来,在一个更高的层面昭示出对时代发展的叩问、对时代现状的折射和对整个现代化进程的反思。

三、生命的热力

“生命”就是精神战争的“领土”,生存领域的拓展是释放生命热力、抗衡荒凉侵袭的最直接方式。有人说张炜近年来的作品越来越从“道德价值”的质疑转向单纯的“生命意识”的狂欢,显示出精神哲学的弱化[7]。其实“生命意识”并不单纯,相比于道德价值而言,“生命”复杂得多,它包括了人整个的精神。

张炜承认淳于宝册身上有自己的影子,应该说淳于宝册和张炜,在青少年时代,曾历经过相似的磨难。但是正如房福贤所说,这些经历并没有磨灭他们童年的美好印象,反而成为中年以后足以依赖的原生力量[8]。对于非走不可的路,他一定要“走个不停,直到死在路上……”[4]315淳于宝册童年生命的局促催生出的是永不磨灭的空间危机感和窒息感。小石屋、老碾屋、柴草堆……在这些狭小的空间里,洒满了亲人、恩师和淳于宝册自己的鲜血,这些残酷回忆带来的压抑使得生存空间的拓展成为淳于宝册的一种执念,在他成功的路上一再上演着永不知足的“渔夫与金鱼的故事”。从壶里寨到三道岗,从砖窑厂到狸金集团,从渔村到大海、到他最引以为傲的艾约堡,他马不停蹄地拓展着自己的生存领域,这与师陀《无望村的馆主》《果园城记》之中那些活着只是因为懒得去死的真正的“荒凉病”患者们截然相反。但空间又是一种危险的造物,它在巩固征服信念的同时也会滋生对荒凉的恐惧。这种空间带来的恐惧感完全不同于淳于宝册前半生所熟悉的、杂乱的回声所带来的烦躁和压抑,那是一种可以将生命的热力瞬间吞噬的空旷,是一种彻骨的荒凉。所以他痛苦,他丧失了必胜的信念,质疑曾经的信仰。但无论如何,荒凉的是等待被人征服的艾约堡,不是淳于宝册,恰恰相反,正是淳于宝册一身的荒热,给这座冰冷的堡垒平添了一丝人性的温暖。

当然,一个人的热力所征服的领域相比于整个时代的荒凉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当生命的热力转瞬之间被吞噬一空,即便最高超的智谋也变得无能为力。有人的地方才有风景,没人的地方充其量只能叫做环境。造物之伟力早已受到疯长文明的巨大挑战,环境不断被风景挤压,“荒凉”便悄悄换了一件“马甲”从室外移居到室内,又从室内妄图入侵堡垒主人的身体。蛹儿感到“堡内安静得就像坟墓,连同昏昏的光色一起,使人想起另一个世界的死寂和永恒”。其实何止是建筑,一些真正的荒凉病异化者早已遍布艾约堡内:那些“啊啊哈哈点头离开,仿佛得令而去,事后却什么都没做”[4]50-51的人是荒凉病的真正感染者,她们生命能量干枯,并具有极强的腐蚀性……她们在堡内各辖一方,很快就使一个坚如磐石的堡垒四分五裂,让艾约堡成为荒凉寄生的绝佳宿主。

事实是,越广阔就越荒凉,然而广阔的空间自有它的诱惑,就像海神的召唤一样令人难以抗拒。淳于宝册在病痛的折磨中找到了比荒凉更可怕的敌人,那就是死亡和虚无,所以他不会停下继续征战的脚步,面对内在的精神困境,他始终保持了为自己做出决定的能力。他是一头“懒洋洋的睡狮”,可是“一旦醒来就会怒吼,地动山摇”[4]162。淳于宝册已经不再年轻了,剩余的醒来次数不会太多。继续开拓一段黄金海岸,继续掘金?还是转而拓展自己的爱情?淳于宝册说,这是一体两面,是送给自己的巨大的晚景,哪怕为此再次投入一场苦斗,也会令人浑身烧灼[4]173。淳于宝册要在有限的时间里用自己熟悉的战斗方式燃烧自己的生命,向世界证明自己的活力,甚至为时代烧出一条前路。

四、时光的留存

青春的回忆,是用不可复制的生命历程暖化敏感脆弱的荒凉感官,这是张炜笔下的“战士们”惯用的方法,也是淳于宝册荒而不凉的第二个证据。张炜在很多小说中都会塑造一个流浪旷野的阳光少年,以此来烛照黑暗,并抵抗荒凉。这类少年最典型的特征,就是身经忧患和苦难,却能永葆抗争的勇气、行动的能力和善良的动机。诚如罗良金所说,流浪-回归-流浪,是张炜从一开始就指给知识分子的抵达精神理想之路[9]。

张炜在他1983年出版的首部短篇小说集《芦青河告诉我》的后记中就曾经说过:“我厌恶嘈杂、肮脏、黑暗,就抒写宁静、美好、光明;我仇恨龌龊、阴险、卑劣,就赞美纯洁、善良、崇高。”张炜坚持把苦难作为自己小说一个重要的主题并进行诗性化的书写。那些鲜活的生于苦难、长于苦难的人物中,就时时会出现这样一个奔驰于旷野之中的阳光少年:《古船》里以“退避”抵御残酷,为整个族类忏悔的隋抱朴[10];《九月寓言》中背着“鏊子”踏遍万水千山、梦想在归乡的路上融入野地梦想的金祥[11];《刺猬歌》中像原野上的奔马一样为了野蜜色的温柔一路逃亡的廖麦[12];《独药师》中长期奔走于长生、爱欲、革命的夹缝之中的季昨非[13]……他们都具有荒热者的特质——蓬勃的青春色彩足以感染苦难的尘世,以生命的寓言稀释浓重的荒凉底色。荒野是自然的象征,而“大自然”在张炜那里向来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他认为只有接受自然教化,与自然和谐相处,人才能有智慧,才能不自私,才能不被异化,不得现代病。

以《艾约堡秘史》为例,在对淳于宝册前半生的描述中,张炜毫无笔墨去阐述他诱人的发家史,却浓墨重彩地刻画他童年的苦难。这种苦难的书写无论含有多少血腥的成分,仍然笼罩着浓浓的诗意,让这个奔驰在旷野中的阳光少年始终洋溢着青春的热血。而在当下的描述中,张炜更是完全放弃了极具读者市场潜力的奢靡物质生活描写,而是专注于书写淳于宝册与“荒凉”的精神之战。为了维护这道奇异的景观,为了完成一个深刻的隐喻,张炜不惜给人一种“苦难的时候只有苦难、富裕的时候也只有荒凉”的极端错觉。这其中隐含了一个坚韧民族的价值观:从绝望中催生不乏希冀的人性基调,从冬的寒冷中感受春的炽热,从残酷的低徊中体味平凡的昂扬。当这一切都从一个流浪少年稚拙的目光和清亮的歌喉中传递出来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在寒冷大地的历史背景下奔走于苦难高原的金色精灵[2]。这样一个生命之中蕴满温热的人,哪里能轻易感染荒凉?

五、情感的温度

在张炜那里,“爱情的追求”是用张扬生命本能的“原始情感力量”暖化物欲之壑的荒凉形态。在情感方面,淳于宝册不惮于付出,只是他希望这种付出所取得的收获必须充足且快速见效,能够让他不至于永久地付出下去。他的时光不多了,他需要在有生之年留下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安享自己的所得。所以他选择了历经“风雨沧桑”[4]167仍感困惑的爱情作为努力的方向。

富裕者荒芜的心田跟不毛之地有质的区别,他们真正的痛苦不是一无所获,而是所得非所求;决定他们内心荒芜程度的,不是得到了多少,而是想得而不可得的东西还有多少。淳于宝册看不起实业家跟作家是因为他自认为在这两个方面居于顶峰,这正如他欣羡那些一无所有却可以轻易搞定女人的“情种”是因为自己在爱情方面深深地感到自卑一样[4]80-81。年近六十岁的他深知爱情路上暗藏的陷阱,却又自愿踏入其中,似乎事业的推进已经不足以彰显他高贵生命的价值,失足陷落过程中震天动地的挣扎与最终的成功“逃脱”才足以宣召他作为一个“巨人”无与伦比的自信与能力。他将“情”“欲”“被爱”统统划作爱的对立面,绝对不允许彼此取代。他终生感念老政委跟他的“战友之情”,也会在受伤的时候安心地享受“被”蛹儿爱的温馨,但这一切都代替不了“爱”的主动追求。在淳于宝册看来,对欧驼兰的追求是他必须要打赢的战争,哪怕很可能“是痴心妄想,已经做不到了……”他也要“让年轻的魂灵重返人间,从头再来一遍”[4]98!

淳于宝册几乎所有的成功都离不开老政委,但唯独在真正的爱情上老政委不可能帮他,也帮不了他,因为连她自己也从不曾拥有[14]。淳于宝册必须做出选择,在事业上跟老政委继续高歌猛进,还是在爱情上从零开始,孤军奋战?老政委的离去,只是他矛盾思考的结果,而欧驼兰的出现,才是他爱情行动的开始!《艾约堡秘史》的确将物质与精神、行动与沉思、欲望与爱情、心灵与现实、孤独与荣耀、苦难与成功、诗意与庸俗、过往与当下、记忆与遗忘[15]交织成一个弥散性的网状结构,多角度、多方面应答了“淳于宝册们”人生道路上面临的诸种困惑。但这其中最为精彩的,对张炜以前的小说最具突破性的,仍是对爱情的书写。在淳于宝册看来,他所拥有过的两个女人,一个掺入了太多的功利与争斗而成为自己的军师,一个掺入了太多的感激与拯救而更像自己的仆人,主动追求过程中“难度的缺失”是他作为一个成功男人所不能允许的。“在老天爷留给的一点时间里,我只想好好著书,我还想实打实地研究一门学问,它们都是关于‘爱情’的……”[4]195这是在捍卫一个男人主动追求爱的权力,是对一生爱情缺失的不甘,更是抵御“荒凉侵蚀”的重要举措。

其实进一步挖掘就会发现,真正值得生命燃烧的热望不在预期之内,偶然出现的欧驼兰身上携带的,是淳于宝册人生选择中渐行渐远的文化与爱情双向缺失。淳于宝册可以放下狸金集团的一切事物不管,从自己打拼过的每一寸土地上悄无声息地撤离,却没能逃脱情感自我补偿的束缚。他给远在“天堂”的李音老师写的那封信,是对这种心曲最深层的展露。他把欧驼兰看成一道“令自己无法自拔的闪电”[4]179,它击中了淳于宝册的要害,却也照亮了一条似乎能穿越荒凉的光明大道:他坚信在心动的那一刻,他所发现的爱情哪怕只是一闪即逝的火焰,也足以抗衡全世界的荒凉!于是他心甘情愿地去抓那根救命的稻草,在见到欧驼兰后的一整个秋天里,淳于宝册没有患病,爱永远比被爱更像爱情。就是在爱的追逐里,淳于宝册找到了一种重新激发生命原动的力量,那是一种金钱、权势、地位统统买不来的东西,这种东西逼迫淳于宝册点燃仅存的生命能量,处心积虑、全力以赴……淳于宝册身上交织着创伤性记忆与创造性回忆,其背后是一种强烈的战斗意识[16]。

在几十年的奋斗生涯中,他积累了无数的战斗经验,惯于用斗争的眼光看待一切。当自己的海神在不经意间出现时,他立刻做出了进击的决定,以全部的精力把这种爱情变成了一种博弈。他完全是用战争的手段来应对这场爱情:搜集情报、投其所好、乔装打扮、深入虎穴、声东击西、暗度陈仓、离间计、连环计……一出出处心积虑策划的好戏目不暇给,却越来越给人一种透骨的悲凉。由于张炜刻意地规避掉了主人公的整个成功史,我们读到的淳于宝册只是成长于可怕的过往、寄生于杂乱的现实、受难于彻骨的荒凉……他所有的成功都只是回忆,这个男人在成为巨富之后似乎从未如此认真地应对一件事,也从未失败得如此之彻底。他就像一个舞台上的杂耍者,在对方面前上蹿下跳、翻滚腾挪、筋疲力尽,却最终都无法进入她的世界。真正的悲哀不是遭受拒绝,而是他所凭恃、所倚仗的自认足以征服对方的战争资源——财富、地位、名声……代表成功男性魅力的一切,在对方看来竟然一文不值!以灵魂的高贵作为伪装的不同世界观让她变成了真正的海神,高卧云端,与他的世界之间形成一道天然的永远无法跨越的绝壁。他在世俗的世界里自信满满地翻云覆雨、涤荡一切时,结局早已注定。

六、战斗的火焰

从战斗中获取快感或痛感以抵消荒凉进击的恶性体验,这同样是张炜给精神疾病患者通用的疗伤方式。吴俊认为《古船》是一部“心灵的痛苦纠缠和自我搏斗的史诗”[16]。其实在自我心灵搏斗方面,《艾约堡秘史》有过之而无不及。隋抱朴由于外在的历史原因,尚掺杂着很多“肉体”搏斗及“与他人”搏斗的成分,淳于宝册却是在肉体尊享“时代风云”的前提下“递了哎哟”,其与荒凉搏斗之惨烈、与自我搏斗之痛苦可想而知。

“递哎哟”是解读《艾约堡秘史》绕不过的关键词。有人将这种声音归于绝望、讨饶的声音,有简单化处理的嫌疑。荒凉的痛苦总是难以言说的,按张炜的话说:人在世界上的某些时刻,除了使用诗句简直无法表达。可是淳于宝册偏偏做不成诗人:“我这辈子干什么都成:小说家、政论家、企业家、在逃犯、阴谋家,干什么成什么,可就是当不成诗人。”[4]254当不成诗人的淳于宝册,找到了另一种表达世界的方式——战斗!淳于宝册的发家史就是一部斗争史。他不怕斗争,在人性的道路上,他为自己每一点成功付出代价的同时也保持着本性的良善;在“狗性”的磨练中,他也不输给任何人: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曾经被太多的“狗”咬过——“老毛猴”们、“钎子”们、矿山竞争者们、艾约堡的“贵客”们……他必须报复,要把自己曾经递出去的哎哟全找回来。而另一方面,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老妈妈”们、“村头”们、“李音”们,还有“小狗丽”们……有那么多的人在他生命的危急关头给过他温暖,他要报恩,要把他们所有人被迫递出去的哎哟一起讨回来。他在事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翻身的每一个日子里,在狸金成功辗过的每一寸土地上,在他曾经递过哎哟的每一个角落里,他必然收获了别人递来的哎哟,他甚至怀念战斗过程中痛苦的鲜活:“那是拼命和苦斗,淳于宝册身先士卒,有时杀红了眼。那些难忘的场景历历在目,一切是那么惊心动魄,然而却直接痛快……。”[4]175他现在真正面临的苦恼,只是不知道去哪里咬,不知道下一个该咬谁。

对于现阶段的淳于宝册,“递哎哟”已经演化为一种复杂的体验,快感与痛感相伴!淳于宝册对于自己前半生“递了太多的哎哟”保持着一种矛盾的心境。“哎哟”是胜者的宣示,同时也是败者的释放——淳于宝册身上的伤疤数量远多于哎哟本身。当自己的身体和地位已经不允许他通过承担肉体的痛苦来体验哎哟的快感的时候,他一边回忆着自己递给别人的哎哟,一边聆听着别人递给自己的哎哟,以此来抵制荒凉。带着这种对哎哟的渴求和收集欲,他用斗争的眼光看待生活中的一切,处理生活中的一切,而这正是“老政委”送给他不败的“金刚策”。可是当转瞬即逝的快感消散殆尽的时候,荒凉的浓雾又总是迅速聚拢。荒凉与年龄似乎没有固定的关系,但年华的逝去却毫无疑问加重了淳于宝册的荒凉感,他能感受到秋风的“杀气”[4]192。

在无休止的问答辩证中,每个人都在创造一部历史,这样的历史属于自己,却永远无法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张炜说:“我真羡慕那永远的镇静,始终如一的平和与自信,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在纷乱的生活中显示智慧。”[17]193可见张炜并不是喜欢真正的平静,真正的平静没有这么强烈的功用。张炜所喜欢的平静,其实也是一种战斗。对付死气沉沉的时代,需要“热烈”的战斗;对付喧嚣骚动的时代,需要“平静”的战斗。

七、荒芜的底色

《艾约堡秘史》的精神叙事风格中蕴含着一种精神的辩证法:悲愤与狂喜,希望与绝望,善良与罪恶,救赎与堕落……[18]主人公在物质时代具有独特的双重身份,他既是王者,又是病人。不但肉体与灵魂被分割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维度里各自为战,更重要的是,他终其一生所为之奋斗的亲情、爱情、权力、财富,并不能给他带来片刻的安宁。他只能在无穷的忏悔中苦苦支撑饱受“荒凉”侵蚀的沉重身躯。荒凉是有气味、有色彩的,这些荒凉的特质体现在文本的一系列细节之中,而细节不但是小说的血肉,更构成了淳于宝册整个生命的轨迹。“荒凉”毫不悲悯地终止了淳于宝册与世界的沟通:当他身边的所有人不再欺负他的时候,也就不再给他反击这个世界的借口;不再爱护他的时候,也就同时夺走了他回馈世界的动力。

在生命的终点为期不远的时候,淳于宝册并不是不想继续奋斗,只是不得不中止有生之年看不到回报的投资。生命中总是充满了悖论,生活越是光鲜,就有越多的地方可以烛照出满是皱纹的脸。无论征服了多少土地的伟大肉体,终将散落在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盒子里。而最大的荒凉不是功业的易逝和肉身的速朽,而是所有的倚仗和资本在自己珍视的人看来毫无价值。吴沙原的坚决反击在淳于宝册面前不值一提,可是欧驼兰的拒绝却成为他无法承受的结果。所谓“我会继续把您当成一位民俗学老师,也希望您不要拒绝……”[4]307,不过是充满绝望和悲凉的纳降仪式上附加的一丝无聊的自尊而已。

荒凉的症结不在于空旷,而在于荒芜的底色;不在于获取所求的失败,而在于所求之外的附加。既然我们任何人都难弃过往,那么根治荒芜的灵药就不在于无谓的拓展,而在于既有的固守;不在于推倒重建,而在于亡羊补牢。毕竟财富所带来的荒凉远胜于虚无:“我和一帮人一起拼死拼活创造了它,而今却无法与它相处。”[4]232狸金就是时代的缩影。在张炜看来,大概荒芜本身早已经成为时代固有的属性,感染到每一个人身上,只是良心和责任不允许自己投降而已。

八、结语

从早期的“身体好是为了用来写作”到后来的“写作是为了让身体好”,张炜一直把精神的不败当成人存在的证据,他说,只要人存在,文学就不会死[19]84。推而想之,只要文学存在,生命就会少一些寒凉吧!其实生命的温度并非不能驱逐寒凉,只是无法彻底根治荒芜而已,根治荒芜需要的不只是温度,还要以完整的生命本身作为代价。在当今的时代谁能否定开发黄金海岸的梦想呢?可是,当海洋只是作为一种开发资源湮没在歇斯底里的时代喧嚣之中时,张炜的精神家园在毁灭的边缘风雨飘摇,也就难怪他无意之中把“荒热”误诊为“荒凉”了。时代仍在延续,我们需要淳于宝册这样的荒热病患者,拼将荒芜,不纳其凉!

猜你喜欢
秘史张炜爱情
外祖母的美味(节选)
《甜蜜蜜》:触碰爱情的生存之歌
Fast-sweeping Langmuir probes:what happens to the I-V trace when sweeping frequency is higher than the ion plasma frequency?
不谈爱情很幸福
Correlation mechanism between force chains and friction mechanism during powder compaction
《蒙古秘史》中的奶食文化研究
张炜社会兼职
试析《蒙古秘史》中的“”句义
掌门人秘史
爱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