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先勇小说《一把青》的女性悲剧

2020-02-28 06:26苏安娜
闽西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白先勇老太悲剧

苏安娜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沈阳 110000)

在当代华文文坛,白先勇无疑是个中翘楚,以少而精的作品享誉中外。1971年出版的小说集《台北人》,以贴近女性的姿态,观照女性在乱世中形形色色的生命形态,通过成熟精细的写作描绘了女性在特殊年代的悲惨命运。其中,发表于1966年8月《现代文学》的短篇小说《一把青》以空军家眷朱青的情感历程为线索,勾连起她在历史洪流裹挟下的反转人生。

一如小说分为上下两部分,朱青的身份与性格也一分为二。上篇,朱青在南京与空军飞行员郭轸相恋、结婚,由懵懂青涩的女学生转变为沉浸爱情的空军太太。下篇,郭轸身死战场,二人天人永隔,朱青流亡台北,成为游戏人间的交际花。小说在强烈的今昔对比中,隐晦展现女性在无法直面的人生困境中的挣扎与对抗,谱写一出特殊历史环境下的女性悲歌,寄寓作者对无辜、无助女性群体深切的悲悯之情。

一、女性悲剧的书写征象

女性是白先勇小说创作中着墨最多、最为用心的群体。他以绵密温柔的笔触,从贴近女性自身的角度来言说她们的心灵苦楚,或隐或显地抒写她们的不同悲剧。在《一把青》中,他以师娘秦老太的叙述视角——女性第一人称来展开叙事,在女性的立场上回忆过往,揭示女性在时代变迁中的多重悲剧。

(一)从有爱到无爱的爱情悲剧

同海派作家张爱玲一样,白先勇对女性悲剧的书写往往与爱情相伴相生,且笔下女性多是爱情的失意者。妙龄女子的爱意,往往随着伤逝的年华一起减淡、变异。譬如舞女金兆丽享受过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的快乐时光,也拥有过年轻又富有童真的心上人月如。但岁月流逝,芳华不再,她成了四十多岁的金大班,爱情的态度也发生改变,将生活的安稳摆在了爱情的前列。但不同于张爱玲苍凉犀利的创作姿态,白先勇崇尚激情式的展现方式,他认为 “人的本性里有一种激情,很可怕的激情。有时候爱情爱得专的时候,是有一种毁灭性,有一种非常大的撞击性”[1]。故而,他并不流连于情感的细致描写,也不迷恋爱情的纠葛难分,而是以激进的方式彻底打破爱情的完满,让人物得到爱情又失去爱情,陷入到爱而不得甚至是天人永隔的悲剧境地,最终催生出迥异的人生境遇。

《一把青》便是典型文本,小说中的爱情充满罗曼蒂克式的浪漫与激情。郭轸是留美归来、年少有为的飞行员,行事作风桀骜不驯,颇有浪子风范,却只对朱青用情至深。而南京金陵女中学生朱青相貌平平,生性腼腆,不善交际。可在老实规矩的表征下,难掩的是她对爱情的痴狂与执着。哪怕是被学校开除,与重庆的家人彻底闹翻,也坚持要和郭轸结婚。她不顾一切追逐爱情,如虔诚的信徒一般信仰爱情。爱情令她陷入疯狂,不顾世俗成见,从木讷乖顺变得大胆热烈,勇敢地从个人的封闭中走了出来。

然而,丈夫郭轸战亡,打破了她对爱情生活的美好幻想。如果说原先漫长的等待还充满对爱人回归的期待,那么郭轸的死讯则是当头棒喝,直接宣告了理想爱情的破灭。爱人已经离去,活着的人却还得继续。只是,爱情的陨落与信仰的坍塌,令她心如死灰,只能似哭似笑地感叹: “他倒好,轰的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2]郭轸的死亡亦是爱情的死亡,之前有多深爱,之后便有多痛苦。从有爱到无爱的落差,彻底击垮了她对信仰的膜拜,也间接摧毁了她对后续人生的期待。

(二)从有家到无家的生存悲剧

家不仅是人安身立命之所,更是心灵的栖息之所。在白先勇的作品中,家园的失落成为筑就女性悲剧的另一堵高墙。她们多是从大陆到台湾的移民,在无家可依的颠沛流离中书写个体的别样人生。这兴许与白先勇自身的经历有关。作为白崇禧的儿子,白先勇的前半生是在不断的游走中度过的,桂林、南京、上海、香港、台北,都留下了他随父迁移的足迹。这一段特殊的过去,导致他对空间的变化非常敏感,并将空间的更迭渗透到女性悲剧的书写中。

小说跨越南京和台湾两个地域。南京,承载了朱青漫长的学习生涯和惊心动魄的爱情经历、婚姻生活。在这里,她与郭轸相知相爱、共筑家园。她自觉又用心地维护两人共同的家庭,在打扫房间时不放过任何一寸地方。第一叙述者秦老太,也在空军眷属区——仁爱东村度过人生中最美满、欢悦的一段日子。不难看出,南京是朱青、秦老太等女性共同维系的家园。南京之于她们,不单是地图上平常的地理符号,更是承载或悲或喜、或残缺或圆满人生兴味的特殊存在。而台湾则是作为他者的存在,与南京相互对照。战争的失败直接影响了她们的生活,女性们不得不抛下精心筑就的故园,随着南移的军队大规模地迁往台湾。重新搭建出来的家园,已物是人非。秦老太住在名叫仁爱东村的眷属区,新的邻居都是从全国各地逃难而来的人。空军家眷的康乐活动,尽管在频率上不输于南京时期,但失去了原本的潇洒与自在。就连她的家庭也不复往日圆满,因为丈夫在逃难时去世,尸骨无存。朱青更不必说,她真正的家已留在了南京,台北的家不过是栖身之所。

不难发现,地域的差异、家园的失落给女性带来心灵上的隐形重压,深植在心底的文化根基使她们无法完全适应陌生的异乡。所以,朱青浪迹人间,而师娘则过早地白了头。空间上的落差,对于男性并不明显,因为飞行员 “就像那些铁鸟儿,忽而飞到东,忽而飞到西,你抓也抓不住”[2],可对女性来说是不可承受的巨大打击,清晰的对比时刻提醒她们家园的沦落,也使得她们陷入了漂泊无依的心灵困境中。一如文中反复出现的歌曲《东山一把青》中歌词所写, “今朝呀走东门,明朝呀走西门。好像那山水往下流,郎呀流到几时方罢休”[2],东门与西门的时空穿行,涓涓河水的不息流淌,恰恰照应了女性在空间更迭中身似浮萍,成为无根的离散者。

(三)看似抗争实则逃避的命运悲剧

面对多难的命运,白先勇笔下不同的女性选择不同的方式来寻求突破:有的选择沉湎过往,逃避现实,如《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的金兆丽、《秋思》的华夫人;有的选择冷眼旁观,独善其身,如《永远的尹雪艳》的尹雪艳、《花桥荣记》的春梦嫂;有的选择直面自己的困境,毫不留情地斩断过去,如《玉卿嫂》的玉卿嫂、《秋思》的万吕如珠。《一把青》的秦老太显然选择了第三种,她没有流连在过去的余影里,而是积极地向前看,参加各类空军眷属的康乐活动,慢慢淡忘曾经在大陆的日子。

然而,朱青表现出复杂的态度。从表面看,她果决地斩断与过去的联系,甚至自我颠覆,以生理与心理的二次重置来变相地抗争惨淡的人生。生理上,她行事孟浪,原本瘦小单薄的 “腰身竟变得异常丰圆起来,皮色也细致多了,脸上画得十分入时,本来生就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此刻顾盼间,露着许多风情似的”[2]。心理上,她看淡人情与生死,面对情人小顾,只将他当作消遣的对象。当小顾因为飞行事故去世,她没有像过去听到郭轸死讯时一般撞得头破血流,反而平静地帮着处理后事,甚至还有余力涂指甲油、卷头发,做菜款待客人。

朱青以这种极端的放纵姿态来应对人生重压,暴露了她在惨痛的现实面前无所适从、消极逃避的负面姿态。欧阳子认为她的种种变态表征是 “由于‘回顾’过于痛苦(朱青其实没能真正斩断)”[3]。朱青看似在坎坷的命运面前展现出 “今朝有酒今朝醉” 的前卫姿态,实际上依然困守、停留在过去的束缚中。她乐此不疲地唱着在南京听到的 《东山一把青》,对年轻的空军有着近乎执拗的迷恋,情人小顾更是有着郭轸的余影。时间在流动,可是朱青还活在1945年的南京,浪荡只是她故作坚强的甲壳。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朱青由一个害羞腼腆的少女变成一个可以自在随意地和小空军打情骂俏的情场老手。在现实面前,她从未鼓起勇气直接面对,及时行乐只是对现实困境的消极纾解,轻浮的举止则是保护自己的伪装。换言之,朱青是在通过放纵沉沦、回归本我的方式来麻痹自我,逃避心中对现实和未来的焦虑。她对小顾和郭轸死讯的不同反应,是一种创伤应激后的自我保护。

长期沉溺于放纵生活之中,不但没有起到根治伤痛的功效,反而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惨痛后果。朱青因为爱情从封闭走向开放,又因为放纵而再次回归封闭之中。她看似不缺陪伴,周围热热闹闹,然而一切都只是虚妄的挣扎。她从未走出现实的禁闭,在流动的时间与惨淡的现实中进行着自我的分裂,陷入个体悲剧性的孤独之中。较之爱情与生存的悲剧,于滔天情海之中翻搅却始终孑然一身,才是人生真正的悲剧。朱青已然在时代的波涛下埋葬了自己,最终,或与《谪仙记》中的李彤殊途同归,或将成为下一个尹雪艳。

二、女性悲剧的成因分析

“悲剧,就其实质而言,是对人的物质生命和精神生命的压制、扭曲乃至毁灭。”[4]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最好的悲剧是描绘 “意外的事件” 以凸显命运对人的强势与无情。文艺复兴时期由于人本主义和人文精神高扬,悲剧的根源由外在的命运转移到内在的性格,悲剧往往是因为主人公的性格弱点导致的自我毁灭。而到了19世纪,封建君主制度和贫富阶层的分化大大激化了社会矛盾,原先的个体悲剧演变为社会悲剧,展现个体与社会的冲突和撕裂关系成为悲剧的内核。

《一把青》以 “青” 暗喻 “青丝” 和 “青春” ,在年华流逝不可追的怅惘中书写女性的三重悲剧。而这三重悲剧,暗含不同时期悲剧类型的流变历程。朱青的前半生是战争年代浪漫又残酷的意外,意外地遇见英雄般的郭轸,又意外地成为空军遗眷。而她的后半生,是强烈的自我意识与惨淡的人生现实相互扭结的恶果。唯一的不同是,19世纪的社会悲剧在《一把青》中置换为特殊时代的社会环境,而不是最初意义上社会分化带来的阶级矛盾。悲剧的反复陈说,是白先勇文学趣味与创作理念的具象体现。

(一)特殊时代的身不由己

小说的时间线跨越了抗日战争和第二次国共内战,但白先勇并未浓墨重彩地描绘战争,而是将战争作为叙事背景支撑朱青的行动脉络,在朱青的颠沛流离中显露战争的残酷。卑微的个体生如蝼蚁,本就弱势的女性更是不可避免地成为时代的牺牲品。在秦老太与朱青只言片语的交谈里,可以朦胧地捕获到当时一部分空军家眷的命运剪影。嫁了四次的周太太,四任丈夫全是同一个小队里的飞行员。徐太太的两任丈夫是一队里的亲兄弟,导致孩子 “又是叔叔又是爸爸,好久还叫不清楚呢”[2]。

飞行员之间看似荒诞的 “潜规则” ,恰恰影射了特殊时代环境的冷峻和女性地位的弱势。身处其中的空军家眷们注定身不由己,需要承受异于普通女性的多重压力和打击。一方面,她们无法左右战争的局势,只能选择静静地在地上守望,默默地丈量天与地的差距,提心吊胆地等待生死的最终判决。另一方面,在战争带来的生死灾祸来临之后,她们没有替自己的后续人生做主的权利。艰难的时政局势和家庭的现实负累直接赋予男性强势的话语权,代为左右她们的人生选择,她们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包办的二次甚至多次婚姻,成为战乱中女性归宿的最优解。

朱青并没有这样的 “最优解” 。她与郭轸正值新婚燕尔,郭轸又是心高气傲的少年郎,从未想过身后事,朱青在郭轸殉难后无所依附,只有当时作为师娘的秦老太照顾了个把月,最终被重庆赶来的父母直接和铺盖一起放在板车上拖走。朱青的婚姻本就不被家里人看好,年老的父母又岂能给予她多少温情?她一介女流,如何孤身一人从重庆一路流亡到台北?白先勇对后续故事采取了留白手法,虽然没有直接交代,但也不难猜测。

(二)个人强烈的自我意识

战争环境所带来的创伤直接导致秦老太和朱青在某一段人生轨迹上高度重合,她们同样是战争的经历者,同样失去了丈夫,但她们的人生走向却不同。秦老太无论是在南京还是在台湾,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都尽量维持着坦荡从容的生活态度,认为 “狠起心肠来,才担得住日后的风险”[2]。朱青则与之相反,沉入悲剧的泥淖中无法抽身,迟迟无法走出命运的怪圈,宁在自欺欺人的逍遥里度过余生。她的悲剧不仅是时代群体的悲剧,更是强烈的自我意识导致的个体悲剧。

自我意识是个体对自己存在状态的认知,是个体对自我身心状况的审视。在传统社会中,女性顺从家庭、顺从男权,鲜有自我觉醒的时候。朱青则不然,她看似乖巧听话,实则有充沛大胆的个性和勇气,如同庐隐小说《或人的悲哀》中的亚侠,明白自己的追求是什么。因此,她对爱情保持纯粹的向往与忠诚,以实际行动抗争传统的父权和婚恋观。她更无法理解仁爱东村空军遗孀委身多任丈夫的抉择,以及秦老太逆来顺受的人生哲学。当郭轸的死与自己的生造就肉身的隔离, “肉身的隔离自然产生精神上的切断”[5]。朱青以惨痛的代价,明白了自我追求与社会生活之间的差异,本能地想要脱离。但强烈的自我意识与残酷的现实之间的鸿沟,又清晰地向她展现人生的可怖和强横,所以她不惜摧残、消耗外在,背叛对情感的忠诚,抛弃做人的尊严和矜持,成为游戏花丛的堕落者,以极端的姿态来坚守自己的意志与信仰,完全同过去的自己决裂,走向一条反传统的道路。

由此可见,朱青的悲剧是其内部激烈冲突的产物,她过于强大的自我意识注定了她将走上令人唏嘘的道路。有论者指出, “她的悲剧建立在她个人命中注定(Predetermination)的冤孽(Curse)”[6]。 过去的她因笃信爱情与家园而身陷囹圄,现在的她在漂泊中享受当下的快乐,以寻求后半生的恣肆与安宁。原本的那份天真与爱意,被打磨成潇洒生存、自我保护的现实智慧。

(三)作者的文学趣味与创作理念

其实,朱青的悲剧并非小说中的个案。白先勇描绘了许多如朱青一般甚至比她还要悲惨的女性,如《孤恋花》的娟娟、《游园惊梦》的钱夫人。她们无一不陷入人生悲剧之中,在命运的裹挟下得到爱情又痛失爱情,建立家园又摧毁家园。那么,白先勇为何如此钟情于书写悲剧?又为何格外倾心于女性悲剧?

白先勇受到存在主义思想和传统佛道思想的影响。当时的台湾正处于 “孤岛” 时期,战乱打击和政治高压给人带来精神创伤,于是存在主义思想便在岛内蔓延。而白先勇自小的病痛经历、流散经历和自身的忧郁气质,都与存在主义思想有着隐秘的契合关系。他大量阅读、翻译存在主义作品,存在主义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创作,使之始终将困局、悲剧等颓废因子作为女性书写的重要元素,意在揭露女性乃至人类集体在现实中的悲惨处境和生存焦虑,激发人们直面困局的勇气。

同时,白先勇格外钟情传统佛道思想。白先勇曾言, “佛道的精神和对人生的态度对我的影响越来越深。我之所以那么喜欢《红楼梦》,与书中的佛道哲理很有关系”[7]。他推崇佛道对人生虚空与多种苦难的阐释,佛家的苦难哲学与悲悯之心、道家的世事无常等理念愈来愈深地渗透到他的创作中。他总是毫不避讳地反复描写女性人生的无常,展现她们极力抗争却无法逃脱的悲惨命运,绘制一幅众生皆苦的现实图景,或隐或显地流露对她们的悲悯情怀。这使得白先勇的小说充满了人情的温度与普世的关怀,具有了独到深刻的超越一般悲剧作品的精神力量。

更重要的是,白先勇借极端的人生境遇来表达对女性这一弱势群体的同情,旨在唤起大众对女性的关注和女性自我解放的支持。女性作为社会中力量较弱的一方,常常受到社会各种力量或明或暗的排挤与压制。尽管女性解放运动已进行多年,但女性的生存环境依然没有很好的改善。而在《一把青》所写的这一特殊年代,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庸处于社会的底层,只能被迫跟着时代洪流向前,逐渐将自我泯灭,成为历史与政治的牺牲品。朱青不必多说,她的人生就是一连串悲剧的意外。就连乐观洒脱的秦老太,在流亡台北的途中,面对病殁的丈夫被放进麻袋丢入海中,她也无能为力,只能选择用时间来淡忘一切。

白先勇在看似平淡的笔触里,反复赤裸地直陈女性的不幸遭遇,书写她们在悲惨人生中的绝望与逼仄,寄寓他对女性真诚的悲悯之情。女性面对人生困境时的困兽之斗,更是展现他对女性历史处境和未来出路的反思,体现白先勇直面女性惨淡现实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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