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微笑

2020-03-02 07:41孟宪丛
青春期健康·家庭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疝气微笑骨折

孟宪丛

父亲一生平凡,忠厚老实,性格懦弱,却活了93岁。

父亲一生清贫,但清贫的生活难掩那一抹灿烂微笑。每天往复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摇耧播种,或荷锄下地,或扶犁耕田,或弯腰割麦,从没见过父亲愁眉苦脸,总是乐呵呵的。

从我记事起,父亲给我的印象是不善言谈,与人对话极为简略。家里无论来了多么尊贵的客人,先是对着客人凝聚几秒钟笑容,然后就是“怎么才来?”“忙什么呢?”几句寒暄,以至于初次和父亲见面的客人,对父亲的评价是“酸”,这“酸”里包含了对客人不热情的意思。其实,只要和父亲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父亲生就老实,内向的性格是说不出过分热情的客套话的。

我一直以为父亲生性懦弱,没有主见。他一生中没有硬朗朗地拍板做主过一件事,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母亲说了算。尽管这样,父亲还是曾担任了多年的生产队长,至今我也不明白父亲究竟凭借什么当了村干部。不过,乡亲们都说父亲“小九九”好,也就是记性好,心算本领强。父亲对于生产队的情况、每户农户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每年春天,生产队五六个干部聚集在我家,商量每块地适合种什么作物,父亲眯着笑容,吸着烟斗,对每块地的面积、方位,近两年的倒茬情况,均如数家珍。其实,父亲当生产队长,大多时候的工作是喊大伙出工,那“做营生走喽”的喊声在街巷上回荡好一阵子。

在我眼里,父亲不仅是个无主见的人,也是个从不计较的人,别人说什么他都点头应承,或举手赞成。大集体时期,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把土地整理成一块紧挨一块的长方形,两块长方形农田中间是高高的地埂。锄地的时候,人们都不愿意在地埂边锄,因为地埂边的杂草旺盛,锄起来太费力气。但父亲总是主动蹲在地埂边,满头大汗地拉锄、拔草,时不时还吹起悠扬的口哨,得意的神情让人不解。

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时,承包地被相邻地的人家用犁耕套占,父亲明明知道,却从不抱怨,也不去找人家理论,就在逼仄的田地里劳作,还常常流露出乐此不疲的神情。后来,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出面找村干部用绳子拉量田地面积,才讨回近一步宽的承包地。母亲唠叨:“一个大男人,你做好人,我倒成了脏水缸!”父亲听后,只是抛过去一串“嘿嘿嘿”,不反驳,不恼怒,如此沉着,让我哑然。在一些人眼里父亲是个好人,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就像母亲唠叨的那样,父亲纯粹是个“窝囊废”。

由于父亲的“窝囊”,母亲便承担起了“做主”的营生。有一年,村里人欺负了聋哑大哥,是母亲带着大哥前去讨公道,将欺负大哥的人骂了一顿,并让那个人掏了医药费。当母亲为大哥做主的时候,父亲只是蹲在炕头角一个劲地抽旱烟,但是面色呈现出了难得的凝重。母亲唠叨,甚至责骂父亲时,父亲多数时候也是若无其事,一笑而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庆幸有这么一个面带笑容的慈祥父亲,他从来没有骂过我们兄弟姊妹。每每同学们说起被父亲打骂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有一种浅浅的优越感。

我觉得,尽管父亲生性懦弱,但心眼好,乐于助人,父亲应该是个好人。有一年冬天,生产队为了盖马厩,组织劳力到老虎山采石头。一天,大家在放过炮的坑道撬石头,上边滚下一块石头,父亲迅疾扑上去,把一个低头撬石头的村民推开,自己却被砸伤了腿,住了20多天医院。这件事让村里的人们惊诧不已,不解一向“胆小”的父亲竟然做出如此英雄壮举。有一次,村里来了两位南方的耍猴卖艺人,表演完时近正午,找不到吃饭的地方,父亲便领着他们到我们家,对他们热情招待,吃了一餐家乡的特色——焖山药拌炒面。临走的时候,这两人硬要留下5块饭钱,被父亲摆手谢绝,尽管这5块钱对清贫的家来说很重要。每當有讨饭的上门,父亲总要多给点莜面,或给两颗鸡蛋,父亲说:“只要能过得去,谁会走要饭这条路啊。”

高中毕业那年,我得病住院,父亲陪床。没有床位,他干脆就铺上羊皮袄睡在地板上,每天忙前忙后,汗涔涔的脸上,微笑一刻也不曾消失。我出院后,在一段时间内还需要打针吃药,巩固治疗效果。尽管村里的医生对父亲说,只要生产厂家一样,到哪里买的药都一样。但父亲固执地认为:病是县医院治好的,药肯定是县医院的好,绝对不能随便换地方买药!基于此,父亲每个月骑自行车到县城买一次药,来回就得1天时间,不得不早走晚归,冬天日短,两头不见太阳。回来后,他顾不得吃饭,先摆弄买回来的一大包药,注射的,口服的,纸袋装的,药瓶装的,分类放好,生怕弄混。我每天需要注射青霉素和链霉素之类的针剂,那时候,村里只有一个人会注射打针,母亲念叨说,每天找人家也不合适,人家出门就会停板,咱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父亲听后,说:“干脆我学着打针吧。”并征求我的意见,望着父亲消瘦而无奈的脸庞,我便使劲地点头同意。于是,父亲买了注射器,打针前也学着人家的样子,将针管伸进开水碗里,抽进去、推出来,仔细消毒,然后专注地将药水吸入,朝上将针管里的空气推出,直至晶莹的药液在针尖串串流出。笑着说“来!”在擦试酒精棉球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父亲的手微微颤抖,我知道,他内心肯定是紧张的。注射完后,父亲用袖管擦了擦鼻尖沁出的汗珠,像完成一项重大使命一般微笑着。

父亲生命力顽强,顽强得让我吃惊。父亲在71岁那年,患了疝气病,考虑到手术对老人的影响,医生推荐用“疝气夹”。于是,我带着父亲坐班车到市里的一家医院配了合适的“疝气夹”,戴上后,父亲的病症减轻了许多,不再用一只手捂着肚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临近中午,我领着父亲到一家饭馆里,点了鱼香肉丝和葱爆羊肉两个好菜。菜上桌后,父亲不急着吃,而是掏出烟斗边慢慢吸,边笑咪咪地端详我,不说话。直到我说:“爹,快吃哇,凉了!”他才把烟斗在鞋底上磕了几下,放到桌子上,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肉丝放到嘴里:“嗯,好吃,好吃!”眼睛眯成了两弯新月。在之后的几年里,父亲的疝气奇迹般地痊愈了。父亲晚年还经历了两次骨折:第一次是在82岁,刚入冬时,走在薄雪上滑倒,导致股骨折;第二次是在88岁,他在家里手托着窗台滑下,手腕骨折。两次骨折,高龄父亲只是到医院里让骨科医生正了骨,然后服用接骨药,也没有做植入钢板的矫正接骨手术,竟然两次骨折都康复了,还能下地走路。尽管左脚有点外翻,好在生活仍然能够自理,也就省去了一些如厕之类需要人帮助的麻烦。

悄然走过一个个四季的轮回,父亲那曾经厚实的背脊渐渐有了弧度。每当我回家看望他,他总是像一个快乐的孩子,沧桑的眼神变得清澈而欢快,微笑一直挂在脸上……

如今,父亲离开已经两年多了,93年的风霜雨雪,让他经历和承受了太多的苦难,但他灿烂的微笑一直定格在我心底,这微笑分明就是一种大度与宽容,一种豁达与友善,一种素养与智慧。我明白,父亲对子女的教育,不一定有多少叮嘱,微笑也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养分,足以让我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中,激励我山一程水一程地奔波在执着的追梦路上。

夜,已经很深了,一轮明月,很美,月光泻进阳台,像父亲的微笑。

编辑 朱庭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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