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电影粗粝而生猛地走向世界

陈娟

2020年2月10日，奉俊昊凭借电影《寄生虫》在奥斯卡颁奖礼上捧回4座小金人。

上世纪80年代末，20岁出头的奉俊昊经女友推荐，到一个富人家庭做家庭教师，女友教英语，他教数学。这家人别墅的奢豪程度让工薪阶层的奉俊昊惊讶不已。

30年后，奉俊昊以这段家教经历为蓝本，拍摄了一部电影《寄生虫》，并成就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继去年5月在戛纳电影节上捧回金棕榈奖后，在前不久刚刚结束的奥斯卡颁奖礼上，《寄生虫》捧回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国际影片奖4座小金人。一次又一次登上舞台，奉俊昊觉得“像做梦一样”。颁奖典礼结束后，他走出内场，蹲在墙边，笑着说：“难以置信，蹲下来冷静一下。”

对任何一个电影导演来说，这都是难以冷静的时刻。奉俊昊和他的《寄生虫》已然创造了历史——一部完全“韩国制造”的电影同时征服了欧洲和美国，让韩国电影再一次站到了聚光灯下。事实上，近些年，朴赞郁的《小姐》、洪尚秀的《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以及李沧东的《燃烧》……韩国电影在国际舞台上已成为常客——就在不久前，第七十届柏林电影节公布入围名单，洪尚秀导演的《逃走的女人》入围主竞赛单元。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寄生虫》的耀眼光芒，不仅仅是奉俊昊导演个人的成功，也是近30年韩国电影整体崛起的明证。”有影评人如是说。

《寄生虫》海报。

《雪国列车》剧照。

将正与邪、善与恶混淆之后

奉俊昊第三次登上奥斯卡的舞台，是去拿最佳导演奖。站在领奖台上，他说：“我年轻时学电影，有句话一直刻在我心中：最个人的东西就是最有创造性的东西。”这句话是老马丁说的，镜头瞬间切到了台下的马丁·斯科塞斯身上——凭借《爱尔兰人》，他也获得本届奥斯卡最佳导演提名。

奉俊昊既是在向偶像致敬，也透露出他本人这些年拍电影的历程：向西方学习——走向国际——回归韩国。

《寄生虫》是一部“非常本土”的电影。故事發生于两个在社会阶级中互为镜像的家庭之间，贫穷的金家儿子给有钱的朴家女儿做英语家教，“打入”豪宅后，他敏锐地嗅到了有利契机，先后把妹妹、爸爸、妈妈分别安插到朴家的美术教师、司机和保姆的位置上。为了诡计不被拆穿，金家四口人装作互不相识，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冲突和反转。

奉俊昊拍摄《寄生虫》的念头，最早出现在2013年。当时，他正在拍《雪国列车》——一部反映阶级对立、“将人类历史装进一辆火车”的电影，这部电影也被认为是他闯荡好莱坞的开始。此前，他已拍完《汉江怪物》《杀人记忆》《母亲》等几部经典之作，在韩国享有盛名。“他刻画的小人物很生活化，连小配角都十分有腔调。而且，他常常将正义与邪恶、善良与恶意深深地混淆，让观众在这种极度的混乱中发出追问：决定这一切的内在实质是什么？”著名影评人梅雪风说。

《雪国列车》拍完后，奉俊昊完成了15页的《寄生虫》故事大纲，并很快谈下了1200万美元的项目预算。随后他开始拍摄《玉子》——另一部和好莱坞合作的大片，因难以兼顾，他便找到《雪国列车》的制片助理韩进元跟进《寄生虫》剧本。韩进元很用心，花费了数月时间，实地探访首尔的富人社区和贫民窟，拍摄大量照片，并走访现实中的富人管家、家庭教师和司机，撰写人物分析，然后定期和奉俊昊探讨剧本。等到2017年，《玉子》拍摄结束，奉俊昊便投入后半段的剧本创作中。

现在回头看，《寄生虫》酝酿的过程正好是奉俊昊进军好莱坞的阶段。面对强大的好莱坞文化，奉俊昊并没有遇到转换上的障碍，反而会有一种微妙的融合感，这都源自于他早期的迷影经历。少年时代，奉俊昊就常常躲在家里，看驻韩美军频道播放的好莱坞电影，“喜欢约翰·弗兰克海默、科波拉和斯皮尔伯格，12岁时就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电影创作者”。后来，在延世大学社会学系读书时，他也把精力都花在了电影社和看电影上，“一部片子看几十遍，分析每一个场景”。

朴赞郁导演（左图）以暴力美学著称。他第一次登上国际舞台是因为电影《老男孩》，右图为电影剧照。

《雪国列车》和《玉子》，这两部与好莱坞合作的电影为奉俊昊在国际上带来些名声——《玉子》在2017年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但奉俊昊心中依然觉得“应该拍韩国的东西”。最终，他带着《寄生虫》“回归韩国”，也因为《寄生虫》而震惊世界。

暴力唯美的“复仇先生”

当《寄生虫》获奖的消息传遍世界时，有韩国媒体找到朴赞郁，问他作何感想。作为奉俊昊的多年好友，朴赞郁说：一点儿都不惊讶，只是该来的终于来了而已。

朴赞郁比奉俊昊大6岁，但几乎是在同一时期成名。两人的电影都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相比起来，朴赞郁感兴趣的是暴力本身，以及暴力在世界普遍荒诞的加持下，怎么样一步步走向失控。”梅雪风说。

朴赞郁对暴力的兴趣，源自于大学时期的经历。1982年，他进入西江大学哲学系。大学时期，因看了希区柯克《眩晕》，朴赞郁立志做电影导演。当时，韩国政局动荡不安，学生民主运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那是一种暴力，每天都有警察抓走身边的一些学生……我真的很害怕，人们被拖去警局，有些人朝着自己开枪，有些人跳楼。”朴赞郁说。

大学毕业后，朴赞郁参与过一些电影的制作，身份在导演助理和制片人之间来回转换。1993年，他拍摄处女作《月亮是太阳的梦想》，吸引了一部分影迷，但票房不理想，他一度对自己的从影之路产生动摇。之后，他便中断了导演的工作，开始撰写电影评论。当时，在报纸和杂志上经常能看到他的文章，他还因此自嘲是“韩国写字最多的导演”。

1999年，韩国电影工业开始复兴。这一年，韩国电影《生死谍变》的票房在国内登顶——超越了火遍全球的《泰坦尼克号》，由此证明了韩朝政治题材影片的市场前景。第二年，受其影响的朴赞郁自编自导了同类题材的影片《共同警备区》，通过讲述一起韩朝边境的枪击事件来探讨韩朝悬而未决的历史问题。该片一举成为当年韩国票房冠军，在日本也创下100万人次的不俗票房，为朴赞郁的电影生涯打开了局面。

洪尚秀（右图）擅长讲述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爱情故事。左图为他执导的电影《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剧照，凭借这部电影，金敏喜获柏林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

此后，他连续推出《我要复仇》《老男孩》《亲切的金子》“复仇三部曲”，细细解剖主流社会的黑暗与残酷，在韩国影坛树立起别具一格的暴力唯美旗帜——血腥而惨忍是典型的朴赞郁式暴力美学。那一时期，《纽约时报》称朴赞郁是位“复仇先生”。

《老男孩》在韩国上映后的第二年，也就是2004年，朴赞郁带着这部电影来到了戛纳电影节，这也被认为是他登上国际舞台的开始。最终，他收获了戛纳评委会大奖，外加“东方塔伦蒂诺”的绰号。那年的评委会主席正好是怪才导演昆汀·塔伦蒂诺，许是英雄惜英雄，昆汀四处为《老男孩》拉选票，还公开表示了对《老男孩》落选的失望。

朴赞郁最近一次因为电影在西方世界引起关注源自于《小姐》。这部电影改编自英国作家莎拉·沃特斯的作品《指匠情挑》，故事背景被朴赞郁换成上世纪30年代被日本占领的朝鲜，讲述贵族小姐继承了一笔巨额财产，叔叔对她严加看管，觊觎她财产的骗子伯爵假装爱慕于她，并伪装成她的绘画老师潜伏在她身边，由此引发一系列反转的故事。2016年，《小姐》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虽最终铩羽而归，但收获颇丰——仅凭一个7分钟的片花，就在全球116个国家和地区卖出了版权，包括欧洲、北美、南美、印度等地。

或許是看到了朴赞郁的影响力，英国BBC在2018年找上了他，请他拍摄英剧《女鼓手》。这部间谍剧被称为英版《色戒》，播出后广受好评，连非常挑剔的原著作者约翰·勒卡雷也大加赞赏。

收获赞誉后，朴赞郁依然马不停蹄，目前他手头还有两部片子在计划中：一部充满暴力的好莱坞西部片;一部有爱情戏的韩国刑侦片。谈到那部西部片，他掩饰不住兴奋：“一出非常男性化、暴力性的复仇故事。”

将生活还原成泥潭

如果谈论韩国电影走向世界，有一个人是不可回避的，他就是洪尚秀。作为韩国第一代留学导演，他将国外所学完全融入自己的电影中去。这些年，洪尚秀也是欧洲电影节的宠儿。在戛纳，他5次获得提名、1次获奖——《夏夏夏》曾获一种关注大奖;在柏林，他4次入围主竞赛单元——《独自在夜晚的海边》还曾获得最佳女主角奖。

1996年，洪尚秀完成处女作《猪堕井的那天》，借着独立制片运动的势头在韩国上映。那一年，朴赞郁和奉俊昊都还算不上真正出道。

《猪堕井的那天》的创作灵感来自于洪尚秀看到的一篇小说《一个奇怪的夏天》。影片中的主人公金孝變是个落魄小说家，从未真正出版过一本像样的书，生活窘迫潦倒。后来类似的人物设定，几乎贯穿了洪尚秀的每一部作品：不知名小导演、陷入创作瓶颈的作家、郁郁寡欢的文艺工作者，“他孜孜不倦地讲述着知识分子和艺术家那些鸡飞狗跳而又波澜不惊的虚荣与绮梦，但他绝不给这些故事加上任何滤镜，反而要让观众非常明确地知道，这与生活之间毫无距离。”梅雪风说，这属于洪尚秀式的“生猛”。

在洪尚秀的电影中，这些人的爱情生活，往往受困于三角恋，多有已婚或离异者闯入。他第一次亮相戛纳是2004年，参展电影《女人是男人的未来》。故事讲述两个男人，一个导演，一个名牌大学讲师，在首尔久别重逢，一同去寻找当年共同爱上的女人。当年同时入围的韩国电影还有朴赞郁的《老男孩》，两部电影都未在主竞赛单元获奖，“但让人们看到了韩国电影”。

在这之后，洪尚秀的作品《剧场前》《夏夏夏》《独自在夜晚的海边》等，持续不断地出现在欧洲三大电影节上，而且几乎每一部电影都是在说同样的故事。于是，有影评人说洪尚秀一生都在拍一部电影，“他将生活还原成泥潭，散发着肮兮兮又淫荡荡的美感”。

洪尚秀在国际上最受瞩目的一年莫过于2017年。那年初，他带着电影《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和女友金敏喜去了柏林电影节，并且帮助后者拿到了柏林影后的桂冠。站上领奖台，金敏喜向他表白：“导演，我尊敬你，爱你。”引起轩然大波。到了5月份，他一下子在戛纳推出两部电影：一部是于佩尔主演的《克莱尔的相机》，一部是金敏喜主演的黑白电影《之后》。其中《之后》入围了主竞赛单元，上映后欧洲媒体甚至连最为挑剔的法国媒体也纷纷喊出“大师！大师！”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和《之后》，两部电影的主题都是婚外恋，前者更是讲述了一个女演员插足已婚男导演的故事。这很难让人不产生联想——观众更乐于将其视为导演现实生活的投射。现实生活中，洪尚秀和金敏喜因为拍片日久生情，公开表示相爱，但妻子不同意离婚，三人一直僵持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