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迪厄象征资本概念与马克思生产性理论的对话
——时间社会学视角下的分析

2020-03-03 05:46张宗帅
理论界 2020年8期
关键词:布迪厄生产性资本主义

张宗帅

一、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时间、生产性与非生产性

1.时间的社会生成。社会历史活动在时间中展开。法国社会学的创始人涂尔干指出:时间是人类生活的基本范畴,个人总是生活在对时间的感知之中。但是个体所感知到的时间之流的绵延并不能为个体提供普遍的时间观念,因为在涂尔干看来,范畴起源于社会,对于“时间”这个人类的基本范畴也不例外。时间是非个人的框架,“它不仅包含着我们的个体实存,也包含着整个人类的实存”。〔1〕时间观念所表达的是群体生活的一种节奏,是“社会组织群体活动节奏的一个象征性结构”。〔2〕时间观念来源于社会生活,是社会所有成员所共享的一种集体意识。“时间范畴以社会生活的节奏为基础”,〔1〕是由社会所建立的包含了社会存在的各个方面的“一般时间”。因此,不同的社会文化系统塑造了不同的时间观念,由此时间社会学提出了“社会时间”的概念,认为时间不是社会变迁的标尺和维度,而是“时间就是社会的产物”。〔3〕不同的社会形态及其所处的不同历史发展阶段塑造出了不同的时间观念和时间感觉。在前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晚期资本主义社会这些不同的社会类型中的社会生活节奏是不同的,其中的时间形态和人们对“时间”的感知和观念也是不同的。布迪厄指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时代,“持续时间是一个时间单元,是人们做一项劳动所需的时间”,〔4〕对时间的标度是以完成某项具体的工作来确定的,而在资本主义工业生产条件下则恰恰相反,劳动本身是用时间来测量的。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人们的时间感觉是通过与“自然”的节奏关系来确定的,自然的节奏包括农作物自然生长的节奏、牲畜自然发育的生命节奏等。这样的自然节奏是以年为周期的,因此,农业劳动的生产周期也是以年为单位(相对照的是,工业劳动的时间周期以小时为单位),而这样的自然周期,使时间呈现为随着四季轮回不断循环往复的整体性和节奏性(与此对照,工业时间则是累积的、线性的)。正如法国社会学家亨利·列斐伏尔所指出的那样,“循环时间尺度在自然中有它们的起源和基础,循环时间与根本性的、宇宙的、不可缺少的节奏相联系”。〔5〕根据这种自然的节奏,农民处于农忙和农闲的交替之中,因此,在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者具有不同的时间频率,如农忙和农闲期间的劳动时间不同。在这种时间节奏中,“工作”和“生活”几乎没有区分,如孟德拉斯所指出的那样,“对农业劳动来说,劳动和闲暇之间、生产和消费之间都不存在明显的差别”。〔6〕劳动者(不管是农业劳动者还是手工业劳动者)是自己时间的主人,可以根据自然的节奏自主安排自己的时间和劳动节奏,虽然这种“自由安排”在很大程度上要受制于自然(植物和动物)节律的制约,是一种“习惯”的安排,这种受习惯引导的劳动及对劳动时间的安排,使得劳动具有很大的不规则性(不可测量或者测量成本较高)。

2.马克思对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的区分。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处于这样一种前资本主义的社会历史形态中的劳动者主要进行着为本身的消费并直接同收入交换的“非生产性”劳动,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在中世纪的社会里“生产主要是为了供自己的消费。它主要只是满足生产者及其家属的需要。因此,在这里没有交换,产品也不具有商品的性质”,〔7〕例如传统农业劳动(自己支付自己)、家庭工业和小手工业(直接同收入交换)。马克思的定义并不认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不存在着生产性劳动,而是以市场交换为目的的生产性劳动不占据主导地位,经济生活的主导地位由非生产性劳动所占据着。如恩格斯指出的,在中世纪的社会里,“只有当他们在满足自己的需求并向封建主缴纳租税以后还能生产更多的东西时,他们才开始生产商品;这种投入社会交换即拿出去卖的多余产品就成为商品”,〔7〕这种以交换为目的的生产已经产生,但也还只是在形成中,此时的交换是有限的,市场是狭小的。并且处于这一社会历史条件下的市场交换(也包括社会分工)不是以马克思所说的“生产资料独立化为资本而同工人对立”〔8〕为基础,即劳动者与其生产资料(主要是土地,也包括生产劳动工具)并没有分离,因而这种商品交换是“简单的商品流通和货币流通”,而不是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市场”。〔9〕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的定义主要是从生产关系的角度,即劳动者与生产资料完全分离的角度,而非单纯从社会生产力发展的角度。马克思和恩格斯建立起的生产性和非生产性的区分,引发了一个经典的命题,即马克思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论断,这一命题延续到中国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史学界的“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讨论,并且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再一次产生以斯科特的“农民的道义经济”理论(格尔兹〈Clifford Geertz〉、黄宗智等人的内卷化〈invdution〉理论,恰亚诺夫、马歇尔·萨林斯的家计经济理论,即生产的目的是为了满足生产者的生计所需,也都属于这一理论脉络)与舒尔茨的“理性小农”理论的论争。对于这一问题的后来讨论者,容易被生产性和非生产性这对概念所误导,将生产性与资本主义社会挂钩,非生产性与前资本主义社会挂钩,从而将前资本主义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截然对立起来,看作一种社会历史发展的断裂,而非看作社会转型中的连续性,同样也将生产性与非生产性概念截然对立起来。而没有意识到马克思是在资本主义发展的上升时期提出的这对儿概念,“这些范畴、方法和概念是资本主义历史的产物”,〔10〕是经过了对资本主义发展所产生的区分原则进行了区分之后才产生的。马克思强调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的不同,并且更看重生产性劳动,目的是把握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根本特征,以后来的眼光把这对儿资本主义社会中产生的概念运用到前资本主义社会只是为了方便对其生产生活特征进行思考和把握,而不是前资本主义社会所固有的概念,因此,不能简单地将非生产性与前资本主义社会挂钩,将生产性和非生产性截然对立。前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虽然有较大的差异,但并不是非此即彼、水火不容,马克思已经认识到即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瓦解了封建生产方式,小农经济和独立的手工业还是可以和资本主义生产并存的。〔9〕马克思对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的区分,并不是简单地对非生产性劳动进行否定,并非主张要用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性”的市场和工业生产来取代“非生产性”的小农经济,而是为了更进一步对这种对立本身进行批判,这就是马克思为什么会提出“自由时间”的概念——“这种时间不被直接生产劳动所吸收,而是用于娱乐和休息,从而为自由活动和发展开辟广阔天地”,〔11〕劳动时间被用于自己,成为以自然的必然性为目的的自由活动。这一概念的提出,也正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未来进行预言的意义所在:斯图亚特·蔡斯在1939 年就曾提出,用机器替代人来完成机械性的劳动,未来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自动化、人工智能与“自由时间”的增多,过度劳动者和有闲者之间的对立被消灭,人们对于时间的体验和感知将不再是与市场价值挂钩的商品,它要求“人们必须重新学习在工业革命中失去的某些生活艺术:如何以各种丰富的、更闲适的个人的和社会的联系来填补他们一天中各种空余的时间;如何再次破除工作和生活间的各种障碍”。〔12〕

3.未区分的生产性和非生产性——布迪厄的观点。与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非生产性劳动占主导地位不同,布迪厄认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是一种未区分的状态。布迪厄认为,在前资本主义时代,“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或者说有益劳动和无益劳动之间的区分,一直不为人所知,而这一区分会使无数以劳动来帮助自然的琐碎杂活失去其存在的理由”。〔10〕因此,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并不存在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这样的实质性和概念性的区分。波兰社会学家博古斯洛·卡勒斯基和俄国的恰亚诺夫都指出了前资本主义社会中传统农民经济的这种“二元经济”(dual economy,该概念最早由发展经济学家朱力乌斯·伯克〈1884-1956〉于1930年代提出)的特征,即经济中既存在维持生计的生产部门,也存在商业资本主义的生产部门。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除了农业生产外还有商业和贸易等非农业生产,虽然这一时期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经济部门是传统的农民经济,但是传统的农民经济也包括农业生产和非农业生产。这一社会历史时期的经济生活形态中的劳动者还进行着商品交换追求利润的活动,如中国学者黄春高所指出的,“古典时期,无论东方西方,商品交换经济都很发达。前资本主义时代即使并没有一如资本主义时代的自由完善的市场存在,但市场从来就不缺乏”。〔13〕布迪厄认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性和非生产性并没有分离,在这种社会状态中,人们拒绝承认“赤裸裸的利害关系”和“自私打算”的法则,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生活在这一社会历史时期的人们忽视“利益”和“利害关系”,而是“经济”和“利益”法则处于被社会抑制的状态。之所以被社会所抑制,是受到此时的社会整体生产力水平所限制,因为此时的劳动生产率低,时间并不是稀缺之物,只有通过在土地上不断投入时间才能满足足够的生活需求,过分算计时间(区分生产时间和非生产时间)会使农民丧失耕种的动力。此时的生产时间和非生产时间处于一种未明显分化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经济”或者“利益”的法则以自我否定的形式存在着并隐蔽地发挥作用,即体现为象征资本(此时象征资本与物质资本纠缠在一起)。象征资本是一种被否认的资本,它通过善行、信誉、名望、威信等进行积累,以便在未来的非常时期(如农忙时期的农作物抢收)调集足够劳动力。在农作物抢收时期,留给农民的劳动时间很少,而这一时期的劳动效率又较低,就需要调动较多的劳动力来弥补劳动时间的不足。同时象征资本也会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市场交易中发挥积极作用,名誉和财富所积累的象征资本以及由此形成的关系人脉资源会促成交易的顺利完成。通过这样的方式,象征资本通过时间的延宕实现了向物质资本的转化,这一转化得以实现的关键在于象征资本不是直接变现为物质资本,而是经过了较长时间周期的“延迟”后才发生作用。可以说,象征资本与原始社会中的礼物馈赠十分相似,这种由礼物的交换形成的馈赠资本,是在生产力较低的情况下,劳动者进行自我保存、满足生存需求的有效方法。

二、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时间、生产性与非生产性

1.可计量的时间与生产性。刘易斯·芒福德在《技术与文明》中指出,“工业时代的关键机械不是蒸汽机,而是钟表”,〔14〕在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时期,大机器生产要求进行劳动分工并对劳动同时性有较高的要求,这使得时间在工业生产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钟表是一切机械的原型”,〔2〕机械钟表创造了一种独立、统一的时间体系,使得时间开始成为抽象的、精准的、均质的、可测量的,机械钟表使得机器生产所追求的效率成为可能。机器体系的节奏逐渐支配了劳动者的时间,使得工作时间从个人时间中独立出来,对于工人来说,“时间越来越明显地被分割成所有者的时间、工作的时间和他们自己的时间”,〔15〕“工作时间”和“生活时间”(休闲时间)明显地区分开来。在前资本主义时代,人与人之间的经济关系是非货币化的,劳动者与雇主之间是家长式统治的从属依附关系,而到了资本主义的机器生产时代,劳动力从封建时代的依附关系中“解放”出来,成为“自由”的劳动力,自由劳动力的主要特征便是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劳动时间,劳动力成为以时钟时间(机械钟表)来计量的商品。因为劳动本身是无法量化的,要实现对劳动的量化,只有对劳动时间进行量化,如爱德华·汤普森指出的那样,劳动从之前的工作导向转变为定时劳动导向,劳动变得越来越规则和可测量。雇主所使用的是劳动力的时间,当劳动力转化为货币时,“不是工作而是时间的价值才是支配性的。现在时间是通货:它不是消逝而是花费”。〔12〕马克思认为,生产性劳动是资本存在的基础,而生产性劳动的根本特征在于工人“在自己的产品中物化的劳动时间,比维持他作为一个工人所需的产品中物化的劳动时间要多”,〔11〕劳动时间成为定义什么是生产性的重要因素:劳动活动的“生产性”就体现为劳动时间的“剩余性”。生产性劳动是生产商品的劳动,而商品的生产要花费一定量的劳动时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劳动时间始终是财富的创造实体和生产财富所需要的费用的尺度。商品的价值是凝结在其中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商品的价值是用劳动时间来衡量的,“时间就是金钱”,时间成为可计算、可测量的有价值的商品,成为可交换的通货。在资本主义生产生活中,时间成为劳动剥削的工具,剩余价值来自于剩余劳动时间,而不是劳动的使用价值,资本家收回的劳动时间量大于他以工资形式支付的劳动时间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利润直接被归结为对工人没有得到任何等价物的那部分劳动时间的占有”,〔11〕时间成为生产性劳动所产生的剩余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工人出卖自己的劳动时间获得必要的生产资料,资本家通过榨取工人的剩余时间来获得剩余价值。时间变得如此重要,随着生产力的提高,时间的价格也不断增长,时间成为稀缺之物,通过“劳动监管、罚款、说教和正规学校教育”,〔12〕一种新的时间纪律观念形成了。而“前资本主义”社会的那种“自然”的非生产性的时间观念被资本主义社会的说教者(如本杰明·富兰克林)看作是“懒散的,无纪律的”。当然,这并不是说农业劳动是不需要劳动纪律的,而在于农业劳动的劳动纪律和资本主义工业生产的劳动纪律来自于不同的生产条件,农业劳动的劳动纪律是从现有的自然条件中产生的,而工业生产的劳动纪律则来自生产剩余价值的逻辑,如列斐伏尔所指出的,这种“线性时间尺度与不可缺少的节奏和过程没有联系,而与经济和技术增长过程有联系”。〔5〕

2.空闲时间与非生产性。到了资本主义生产的时代,货币利润的普遍化使得前资本主义社会那种未分化的状态发生了变化,产生了生产性和非生产性的明显区分,在这种区分中,生产性劳动占据了社会经济活动的主流,而非生产性劳动则主要占据了文化和艺术的领域并以象征资本的形式表现出来,布迪厄指出象征资本以对经济利益进行否定的形式从经济领域中分离出去,以否定的方式获得了象征性(即无偿的、非功利的),“在艺术和文化领域中找到了最合意的避难所”。〔10〕对象征资本的占有,形成了一个“有闲阶级”,凡勃伦在《有闲阶级论》中指出,最早的有闲阶级产生于生产任务和非生产任务的区分,是一批服务于超自然力量的知识阶层(马克思所说的意识形态阶层),即“为超自然力执行的代理有闲”,〔16〕代理有闲特别注重对象征仪式的运用,将社会时间用于非生产性的活动,这一类活动的特点是需要“无功利”地消耗大量的时间。因而有闲阶级的象征资本是通过对时间的消耗获得的,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上升发展时期,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和艺术领域的最突出的特点不是对金钱的消费,而是对“时间”的消费,“有闲”指的是“非生产性地消耗时间”,是一些“准学术性的或准艺术性的成就”,〔16〕在没有实用目的的活动上投入的时间越多,获得的荣誉(象征资本)和美感也越大。当然,以象征资本为形式的非生产性劳动并不是无用的劳动,它只是在形式上是非功利的。它不是直接转换为经济“利益”,有闲阶级从事这类活动的时候,“其通常的、表面的动机,肯定不是在于通过生产性的努力来增加财富”,〔16〕而是呈现为对经济“利益”的否定形式。可以看到,在凡勃伦对资本主义社会有闲阶层的分析中,他已经把握到资本主义社会中“时间”的重要性,并且把主要关注点放到了对“非生产性”劳动的分析上,认为相比于生产性劳动,从非生产性的角度更能把握住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在某种程度上凡勃伦已经为布迪厄的象征资本分析指明了方向。

3.象征资本与符号批判。通常的理论框架,将资本主义社会与生产性概念联系起来,而将前资本主义社会看作“非生产性”的,体现出一种断裂的历史观,而布迪厄则主张在历史的断裂处发现其中的连续性,因而布迪厄关注传统与现代社会的变迁,将较多的精力放到对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中。布迪厄通过对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尤其是对莫斯和斯特劳斯等人类学家对原始社会中礼物馈赠的理论的修正和改造,提出了“象征资本”的概念,如中国学者刘拥华指出的,布迪厄的象征资本概念正是通过引入时间因素对莫斯等人的礼物馈赠理论进行修正而提出的,“这里的关键是时间,实践的时间”,〔17〕时间间隔在礼物交换的策略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在礼物交换的时间间隔中形成了信任、认同和荣誉感,这种认同和荣誉感便是布迪厄意义上的“象征资本”,象征资本概念揭示出前资本主义社会中象征活动(符号现象)中的经济主义原则。象征资本要发挥作用,必须以委婉隐蔽的形式,除了直接的经济援助——如资本主义发展的上升时期,富裕阶层通过资助文学和艺术来推动代理有闲(知识阶层和艺术家)的发展,并使得代理有闲所获得的文化利益和荣誉利益(而非经济利益)转移到赞助人身上,更为重要的是对时间的付出,即“为了做这些‘人们不会忘记’的事情而必须花去的时间”,〔10〕有闲阶级通过对时间的“浪费”和消耗所获得的社会地位、荣誉会为这一阶级在未来带来更多的经济利益。正如布迪厄所揭示的,象征资本转化为经济资本,最关键的在于“时间”的延宕作用,经过时间的延宕之后,非生产性劳动最终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会实现为经济利益。布迪厄对象征资本转化为经济利益的原理的揭示,受到人类学家莫斯关于礼物研究的重要启发:莫斯在研究特罗布里安岛民、阿达曼部落民的馈赠行为的时候发现,在这些文明类型里,人们也确实为利益所驱使,但方式却与我们的时代截然不同。在原始人礼物交换的逻辑中,慷慨的馈赠维持了一种道德的债务,感激、威望和信誉等象征资本也通过给予来获得未来的权力。馈赠的核心在于这是一种在时间中展开的行为,它对时间间隔的要求掩盖了这一交易的本质,礼物的回赠要求是“延期的”,时间间隔使馈赠和回赠分离开来,并且同一种馈赠和回馈礼物的行为会因为时间(时机)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意义,正是使馈赠和回馈分离的‘时间’使得这种礼物交换得以顺利运作的“自我欺骗”成为可能。

三、布迪厄的象征资本概念与马克思生产性理论的异同

布迪厄的象征资本概念是在马克思对于生产性与时间问题思考的基础上而进一步对话所提出来的:与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非生产性劳动占主导地位不同,布迪厄认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是一种未区分的状态;到了资本主义生产的时代,货币利润的普遍化使得前资本主义社会那种未分化的状态发生了变化,产生了生产性和非生产性的明显区分,在这种区分中,生产性劳动占据了社会经济活动的主流,而非生产性劳动则主要占据了文化和艺术的领域并以象征资本的形式表现出来。布迪厄认为,在资本主义发展的后期,相比于生产性劳动,从非生产性的角度更能把握住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布迪厄与马克思都是从时间社会学的角度来创建各自的理论,不管是布迪厄的象征资本概念,还是马克思的生产性理论,都是立足于时间的社会生成的角度而提出的。时间性问题既是马克思生产性理论的重要方面,也是布迪厄象征资本概念的重要维度。只不过马克思为了把握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本质特征,更强调生产性的一面,他通过时间性的视角更多关注到剩余价值和“生产性”的层面;而布迪厄的人类学知识背景和他所处身的时代特点,使他更关注非生产性的一面,即通过时间性的视角来发掘在非生产性的社会活动中所发挥作用的“象征资本”。

这一理论对话,尤其是布迪厄对非生产性问题的关注,是由布迪厄所处的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所决定的:二战后的法国,实现了经济的快速增长并进入消费社会,社会结构发生了重要变化:传统农业和工业衰弱,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和工人阶级也面临瓦解,占据社会主体的劳动者是从事第三产业的服务人员、商业领域的办公室职员、政府机构的公务人员、教师、专业技术人员等中层管理人员,这些劳动者构成了一个庞大的中产阶级队伍,中产阶级应和着消费社会的蓬勃兴起,消费文化的逻辑渗透到日常生活之中。情境主义者居伊·德波与列斐伏尔等人认为,在物质生产高度发展之后,马克思所批判的商品拜物教已经从工厂车间里工人与资本家的矛盾这一生产领域转移到消费和符号等日常流通领域(也包括学校),批判领域也转移到符号流通的领域。1968年五月风暴以来的法国知识分子,放弃了正统马克思主义对政治权力的夺取,而是转向了符号、文化、习惯等领域(这种转向,某种程度上也受到当时的法国知识分子对于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的“误读”,为六八分子提供了“文化革命”的观念)。作为受到五月风暴影响的六八学人,布迪厄开始关注经济控制的符号基础,因为学生运动作为一种新的挑战方式,从一个方面暴露出社会控制的新方式——符号控制。因此,布迪厄更加关注非生产性的方面,布迪厄不断地借助于重新阅读马克思的作品来发现在被看作非生产性的象征领域中所存在的经济“利益”的支配关系,揭示出资本主义的支配性逻辑已经不仅仅局限于生产性领域,进而对资本主义的晚期阶段进行历史的批判。

布迪厄和马克思所生活的不同的社会历史环境使他们从同一视角对社会生活进行观察分析时的侧重点产生了差别。布迪厄对非生产性活动的揭示并非意味着马克思的判断过时了,而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到了新的历史阶段。在马克思的时代,与文化符号相关的象征领域还未被彻底纳入资本增殖的逻辑,但到了消费资本主义社会,文化符号的象征领域也被纳入其中而具有了极强的“生产性”,发展成为支柱性的“文化产业”。为了完成对资本主义社会不同发展阶段的历史批判,马克思和布迪厄都非常关注对“时间”问题的讨论,为了获得这种批判的时间视角,他们不断将视角回溯到前工业时代甚至原始时代(通过历史学、经济学和人类学的方法),在更早的社会形态中建立对资本主义生产批判的时间坐标,不管是马克思还是布迪厄,都意识到只有从时间的维度才能把握住生产性和非生产性活动的特征,也只有从时间的维度才能真正理解“生产性”和“象征资本”概念,并且这种对时间观念的理解必须放到历史发展的进程和特定的社会发展形态中去,这样的批判才是历史的、唯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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