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仕、钱玄同与20世纪20年代北京学界的政治文化

2020-03-03 20:29
历史教学问题 2020年6期
关键词:钱玄同中国大学学术

林 胜 强

清末民初以来,北京作为政治中心的地位日益受到挑战。北洋政府统治时期,政治上各派军阀你争我夺,中央权威日坠。地方上军阀割据,四分五裂。虽说是武人当政,但当权的军阀整体上对文化和文化人保持着相当的尊重。1924 年国民党以苏俄为模板进行改组,在政治文化上形成浓厚的“党化”氛围。1926 年国民革命军出师北伐,将这种政治文化推向所到之处。1927 年国民党实行“清党”,自身发生蜕变,国民革命成为“流产的革命”,其政治文化相应发生异变。1928 年6 月,国民政府改北京为北平,北京成为故都,丧失了首都的身份。①1928—1949 的北京被国民政府改名为北平,其中1937—1945 年沦陷期间被日伪政府改为北京,但中国政府并不承认。本文遵照当时的命名,按时段分别以北平或北京称呼,不强求一律。在政治中心地位动摇乃至丢失之后,北平作为文化中心的地位却得到保持。南京国民政府并不能直接控制北平,桂系、阎系、西北军等国民党内的新军阀相继主政北平。主政的军阀也做不到大权独揽,必须和其他派系分享权力。国民党可以在其直接统治区域推行“党化”,在北平却处处受阻。在北平学界,显现出多元的政治文化面貌。与前人研究不同,本文考察范围逾出思想史、学术史之外,将重心落在学人、学派与政派的关系上,借此探讨1920 年代北京学界的政治文化。吴承仕、钱玄同作为章太炎的弟子,处于北京学界的中心,本文以他们为主要研究对象,扩大到其归属的学派和任教的大学,最后引申至北京学界,探讨他们所在群体的思想和活动,透视他们所在时代的政治文化的某一特定面相。

一、吴承仕、钱玄同与学派之争

吴承仕生于1884 年,出身安徽歙县一个士大夫家庭。1907 年清廷举行举贡会考,吴承仕获得殿试一等第一名,被点为大理院主事。吴承仕的早年经历,和近代中国最后一代社会学意义上的士,若合符节。这最后一代士人与传统的士人已大不相同,与中国最早的一代知识分子有更多相似之处。不惟吴承仕如此,其身边的学人大多表现出这种新旧杂糅的双重性。钱玄同生于1887 年,1906 年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在东京留学期间,跟随章太炎修习国学。1915 年章太炎因反对袁世凯称帝被软禁在北京,吴承仕在此期间跟随章太炎问学。

张灏将1895-1925年前后大约30年称为中国的转型时代,学人身上也呈现出转型与过渡的特色,而“‘读书人’正是过渡时代的士与知识分子的共同点”。①罗志田:《近代中国社会权势的转移: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与边缘知识分子的兴起》,《开放时代》1999 年第4 期,第10 页。无疑,作为经学研究者的吴承仕、钱玄同都属于“读书人”群体之内,且是佼佼者。传统时代读书人是很尊贵的身份,具有特殊的优越感。吉川幸次郎到南京拜访黄侃,提起戏剧研究家吴梅,黄侃立即纠正说:“戏剧只是吴梅的业余,他是十分出色的读书人。”②吉川幸次郎:《我的留学记》,钱婉约译,中华书局,2008 年,第89 页。显然,在黄侃眼里,看重的是吴梅作为读书人的身份,为吴梅带来声望的戏剧研究只是不入眼的“业余”。

章太炎作为吴承仕、钱玄同的老师,在经学脉络上属于古文经学。章太炎门下学问最佳的四大弟子被称为“四王”,其中黄侃为天王、汪东为东王,吴承仕为北王,钱玄同为翼王。钱玄同被称为翼王,因为在学术上反叛了老师,由古文经学转向了今文经学。相反,吴承仕属于古文经学的阵营。不过,在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的派别分野上,吴承仕已经不是纯然的经师了。他在给章太炎的信中写道:“又思清儒言今古文者,大抵妄为分别,了无埻的;近如皮锡瑞、王先谦所分,只益缴绕,或足疑误后生。”③吴承仕:《论古今文上章先生书》,华国月刊社编:《华国》1926 年第2 期第12 册,第1 页。

章门弟子内部因为籍贯不同,学术取向各异,大体分为两派。一派是在东京跟随章太炎问学的留日学生,多是浙江人,包括马裕藻、钱玄同、沈兼士等;另外一派是非浙籍弟子,包括黄侃、吴承仕、刘文典等。因地域而生的隔阂还延伸到章门弟子之外,胡适十分推许本派后起之秀顾颉刚及其《古史辩》,国学门主任沈兼士因顾颉刚与胡适亲近而疑忌之。④桑兵:《近代中国学术的地缘与流派》,《历史研究》1999 年第3 期,第33 页。

地缘之外,学问上的“新”与“旧”同样构成派别分野。章门弟子内部就有新旧之分,据沈尹默回忆:“太炎先生的门下可分为三派。一派是守旧派,代表人物是嫡传弟子黄侃,这一派的特点是:凡旧皆以为然;第二派是开新派,代表人是钱玄同、沈兼士,玄同自称疑古玄同,其意可知;第三派姑名之曰中间派,以马裕藻为代表,对其他二派依违两可,都以为然。”⑤沈尹默:《我和北大》,《文史资料选集》第61 辑,中华书局,1979 年,第302 页。在学术上吴承仕与守旧派的黄侃较为接近,而对开新派的钱玄同不以为然。北大文科同样存在“新”与“旧”,据《公言报》报道,自蔡元培接掌北大起,文科就有新旧两派之分。新派以陈独秀为首,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等为主干。旧派以刘师培为首,与黄侃、马叙伦结合,并得到不属该校的国史编纂处屠寄、张相文等人的同情。朱希祖的主张介乎二派之间,行动则与新派关系较多。⑥《请看北京学界思潮变迁之近状》,《公言报》1919 年3 月18 日。前者属于“新文化派”,后者和前者对垒。吴承仕在思想上倾向后者,相互关系更为紧密。

不仅北大内部存在新旧之争,整个北京乃至全国学界都存在新与旧的阵营。据王汎森研究:“一派是以胡适、傅斯年、顾颉刚等人为主,一派是同样重考据、讲实学,但对传统历史文化之价值仍抱不同程度之同情者。”⑦王汎森:《钱穆与民国学风》,《近代中国的史家与史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157 页。不过其时学界的新旧阵营,或许不像今日想象的那般新的一方占压倒性优势。仅以北京大学为例,最有声望的教授,是分别任教于国文系和哲学系的刘师培、黄侃和陈汉章三位。他们对于新文学,皆抱反对态度。⑧陈以爱:《中国现代学术结构的兴起——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为中心的探讨》,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23 页。

新派与旧派之间的斗争,除学术取向这些形而上的层面之外,还牵涉到形而下的名利与进退。表面上对“新”学问的追求之下,暗含着名利这个“旧”目的。求新求变成为知识界的潮流,学界充斥“新的崇拜”。能新能变的学者自然立于潮头,名利双收。在吴承仕看来,其北师大国文系主任一职被钱玄同取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钱玄同的学问“新”,而他的学问“旧”。为了和钱玄同争胜,他要在“新”上压倒钱玄同。后来他思想上转向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将社会科学理论引入经学研究,这是重要契机。

传统观念里的政学关系,张之洞总结道:“窃惟古来世运之明晦,人才之兴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⑨张之洞:《劝学篇》,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 年,“序”,第1 页。政与学息息相关,“道化为学,学化为政”,文化规定政治。士阶层从来都是实践性的,要在政治实践中贯彻圣人的教诲,学只是从政不成退一步的选择。吴承仕、钱玄同两派学人所宗学派不同,但在学术和立身处世的关联上有共通之处。吉川幸次郎观察到:“那时候,把古代典籍作为研究对象看,并不像日本学者那样自由自在。往往都是与自身的实践相联系的。”①吉川幸次郎:《我的留学记》,第69 页,第68—71 页,第72 页。士人对学问是虔敬的,学术不仅是知识,也是实践,讲求知行合一。

不仅吴承仕、钱玄同这些最后一代士人,最早一代知识分子同样如此。陈平原认为胡适在谈论“思想”“文化”“学术”时,都是从与“政治”相对应的角度着眼。前期注重“思想文化”与后期强调“学术”,其内在理路是一致的,都是主张“学为政本”。无疑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胡适,在此点上依旧是儒家的信徒。在传统中国,士人同时承担学者与官僚双重角色,“讲学复议政”是题中应有之义。直到清末民初的中国知识者,还习惯于亦学亦政的角色。②陈平原:《在学术与政治之间——论胡适的学术取向》,陈平原、王守常等主编:《学人》第1 辑,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 年,第137—145 页。学人之间因学术取向、地域省籍以及学问新旧聚合而成的学派,也波及彼此任教的大学。

二、大学与学人、学派之争

清末民初以来,新的学术机构和学术媒介相继产生,学派的划分增加了新的因子:其一是以同人性质的书刊为中心形成学派;其二是以学术机构为中心形成学派。学术的学院化,使学院成为同仁的聚集地,大学成为学派的重要载体。同为章太炎弟子的黄侃和汪东,在与北京大学对立的中央大学任职。汪东曾邀请吴承仕到中央大学任教,章太炎也加入游说的行列,吴承仕因故未去。以大学为基础形成学派,和当时的教育体制有关,当时拥有一定职位的教授通常具有荐人权。荐人权可以使一个学校迅速拥有完整的学术团队,但也易于使一个学校的学人群体同质化。

安徽籍的吴承仕受到北大同门排挤,未能受聘到北京大学,先后在北京师范大学和中国大学任教。在吉川幸次郎看来:“中国大学是与北京大学的浙江系派的诸先生合不来的人组成的大学。”在1930 年送别吉川的宴席上,双方也分成截然的两派,“主人则是北京大学和非北京大学的先生们。北京大学有马裕藻、钱玄同,反北京大学的有吴承仕、孙人和,还有年轻的赵万里”。双方在宴席上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北京大学的先生们与非北京大学的先生们平时不大见面,今晚是难得聚会吧,在我醉醺醺坐着时,马先生与吴先生激烈争论起来,是关于该不该信守郑玄经说的问题”。③吉川幸次郎:《我的留学记》,第69 页,第68—71 页,第72 页。虽然同为章太炎的弟子,双方关系恶化到平日不常见面的地步。即使难得聚在一起,还是不顾外人在场,激烈争论起来,可见彼此积怨之深。

中国大学,1913 年4 月13 日由宋教仁、黄兴秉承孙中山旨意在北京创办。初名“国民大学”,1915年更名为“中国大学”,属私立大学。民国时期,公立大学有政府财政拨款,经费相对有保障。私立大学经费需要自筹,主要由学生学费和社会各界捐款组成,经费很不稳定。中国大学也不同于有海外背景或国内财团资助的私立大学,学生大多并非来自富足之家,负担不起高昂的学费。学校经费很大程度上要靠掌校者向各方政要化缘,财政问题普遍困扰着民国时期的私立大学。学校经费不宽裕,相应的学生待遇会差很多。因此像中国大学这样的私立大学入学门槛低,学费便宜,成为未能考上国立大学的学生们的选择。④王西彦:《记我所接触到的吴承仕先生》,《新文学史料》1981 年第1 期,第191 页。

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属于国立大学,教授待遇优厚。据吉川幸次郎回忆:“在生活方面,北京大学的先生们是非常富裕的。这是中国的传统,国立大学的先生们应该得到最高俸禄。那时北京大学的先生据说月薪千元。”⑤吉川幸次郎:《我的留学记》,第69 页,第68—71 页,第72 页。此处吉川回忆数据不确,胡适1917 年在北大拿的是本科教授中的最高薪水,月薪只有280 元,正教授的最高月薪是400 元。到北伐前后教授薪水最高涨到600 元,并未到1000 元之数。但吉川关于教授薪水的判断,整体上是成立的,胡适1917 年在给母亲的信中说到,“即仅有此数,亦足够养吾兄弟全家”。⑥杜春和编:《胡适家书》,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 年,第123 页。

相反,私立大学教授的薪水要微薄得多。1934年吴承仕致书章太炎,信中写道:“承仕现任东北大学及中国学院讲席,东北与竟荃同事,中院则十年有余,酬报皆视北大、师大为薄,每周任课二十小时,所得或不如国立大学一教授,……教学于官,按时计直,有如雇庸,不足以言师道也。”⑦吴承仕:《复章太炎先生书》,《吴承仕与章炳麟论学手札》,未刊稿,1934 年,北京师范大学档案馆藏,转引自庄华峰编纂:《吴承仕研究资料集》,黄山书社,1990 年,第419—420 页。吴承仕除了在中国大学任教,还在东北大学兼职,收入依然赶不上国立的北师大和北大。吴承仕作为徽州人,在北平开有三家茶叶铺,这可能是比他任教薪水更为重要的收入来源。

1926 年,吴承仕出任北师大国文系主任,相继邀请杨树达、钱玄同、朱希祖、黄侃、马幼渔等到校任教。①杨明德:《检斋先生在师大》,吴承仕同志诞生百周年纪念筹委会编:《吴承仕同志诞生百周年纪念文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 年,第112 页。1928 年,钱玄同出任系主任,吴承仕转往中国大学。吴承仕系主任一职被钱玄同取代,他始终耿耿于怀,成为两人交恶的重要原因。据杨树达日后回忆:“谭丕模今日告余:吴检斋后来之左倾,乃由于钱玄同夺其师大国文系主任所激成。意谓钱以五四运动之新为标榜,我当以左倾之新胜钱也。”②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46页。

对吴承仕思想的骤变,在钱玄同看来无疑是投机了。他在日记里不无讽刺地记道:“至市场购得吴检斋之《文史》创刊号。时哉!时哉!猗欤休欤!投机万岁!腐化万岁!恶化万岁!”③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整理本)》(下),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1008 页。两人的矛盾延续了很长时间,1930 年到1931 年北师大发生驱逐系主任钱玄同的风潮。钱玄同怀疑的风潮幕后推手正是吴承仕,两人关系发展到写信绝交的地步。④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整理本)》(中),第774、775、781、819 页。1939年吴承仕去世,延安举办追悼活动,吴玉章送的挽联中有“受同事排挤”一语,其中的同事指的就是钱玄同,说的是两人在北师大交恶的往事。⑤卢毅:《章门弟子与近代文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年,第247 页。

1928 年,吴承仕担任中国大学国文学系主任,将系名由“国文学系”更改为“国学系”。他认为:“国学系的命名有两个根据,一是学校此时尚无史学系,国学系课程可以兼设史学内容,二是‘殆为我国现代新文化思潮输入后之旧学重阵地’。”⑥《中大年刊》(1943 年),转引自陈瑜:《中国大学研究(1912-1949)》,北京大学2013 年硕士学位论文,第65 页。这反映出吴承仕的务实考虑和理想追求,务实考虑是为了开设史学方面的课程,理想追求是“新文化思潮输入之后旧学重阵地”。国学系的命名也表明吴承仕的学术旨趣,与社会上的各种新文化、新思潮刻意保持距离。

吴承仕、钱玄同在学派上的学术取向,也表现在课堂的讲授上。钱玄同、马裕藻意气用事到不说《左氏传》,而说《伪左氏传》的地步,这让研究经学的吉川幸次郎大为赞叹。马裕藻在课堂上讲授《春秋公羊传》,而且完全当作革命理论来讲,甚至诋毁中国大学的人都是“低能儿”。⑦吉川幸次郎:《我的留学记》,第68—71 页。不仅在北大如此,后来钱玄同继吴承仕之后出任北师大国文系主任,对课程制度进行改革,依然循此思路。

在政府和大学的关系上,国立大学经费由财政拨付,管理层由政府任免,政府对学校有更多的管控手段。相较而言,私立大学就有较为广阔的空间。吴承仕的学生王西彦回忆:“在当时那种壁垒分明的斗争形势下,反动派对‘国立’大学的控制严格,对‘私立’大学就相对地要松弛得多……就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大学的文科各系,才有机会延聘一些不见容于各‘国立’大学的进步教师,如经济系的李达和陈豹隐,政治系的黄松龄,历史系的吕振羽,国学系的曹靖华。”⑧王西彦:《回忆北平作家协会及其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 年第2 期,第42 页。中国大学一时左翼教授云集,学生运动也更为活跃。

在学问的新旧上,吴承仕偏旧,钱玄同求新。在籍贯上钱玄同是浙籍,吴承仕是皖籍。学人之间的对立形成学派,在过往的籍贯不同、学术取向各异之外,围绕大学等现代学术机构,也形成学派。钱玄同、马裕藻等代表的北京大学和吴承仕、孙人和、赵万里等代表的中国大学就处于对立的境地,在大学的学系命名、学科设置、学问讲授上都表现出对立性的差异。双方对立还延伸到课堂之外,影响到人事的进退。学人因学术取向、籍贯归属、任教大学等因素聚合成学派,不同的学派抱持特定的政治立场,和不同的政派相联结,介入到政争之中去,形成一场场知识分子的“内战”。

三、北京学界与政派之争

北伐前后,南方国民党代表新兴的政治势力,表现出全新的政治气象,曾给国人带来莫大的希望。胡适回忆:“民十五六年之间,全国多数人心的倾向中国国民党,真是六七十年来所没有的新气象。”⑨胡适:《惨痛的回忆与反省》,《独立评论》1932 年第18 号,第11 页。不同政派所代表的新旧意涵,对战争的胜败产生了相当助力。北伐时南方国民党代表“新”,北方北洋军阀代表“旧”,对应的就是南方的“得道”与北方的“失道”,国民党的北伐成为了“有道伐无道”,在舆论和人心上产生了很大影响。①罗志田:《南北新旧与北伐成功的再诠释》,《开放时代》2000 年第9 期,第57—58 页。

北京知识界倾向国民党的大有人在,远非胡适一人。在反对北洋政府一事上,钱玄同和吴承仕抱持同样的立场。1926 年3 月,钱玄同给予孙中山及其三民主义以很高的评价。在给周作人的信中他写道:“夫彼孙公中山者,宁非当世伟人?彼之《三民主义》,《孙文学说》,虽不高明之言论也颇有,然他的功业一定比得上王安石,他的著作一定比得上黄梨洲之《明夷待访录》。老实说,我是觉得不谈政治则已,苟谈政治,救中国之策莫良于三民主义矣。”②钱玄同:《致周作人》,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研究资料》第9 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 年,第111 页。

1927 年4 月,张作霖在北京大肆逮捕国民党和共产党员。在如何处理李大钊等被捕党人上,张作霖的态度最初表现出游移不定,京津各报也呼吁“党狱万不可兴,处罚不宜过重”。他致电张宗昌、孙传芳、张作相等北洋要人征询意见,结果大多数回电主张处决。③王健:《奉系军阀杀害李大钊事件》,《兰台世界》2019 年第8 期,第153 页。其时正值北洋系与国民革命军恶战之时,北洋军出师不利,在战场上损失惨重。吴承仕就是此时愤而从司法部辞职,以示抗议。此举对北京学界的人心向背,关系甚大。

北京知识界对北洋政府的离弃,原因是多方面的。北洋时期,中央政府权威日坠,财政入不敷出,拖欠教育经费成为常态。为争取教育经费,北京学界爆发了多次教潮和学潮。教育界对北洋政府屡次抗争,难免被政府视为乱源,双方关系步步走向对抗。与此同时,南方国民党介入抗争运动,希望借此拖垮北洋政府。

钱玄同一派的章门弟子当时多是南方国民党的支持者,其一他们属于由留学法国或日本的教授组成的“法日派”,“法日派”的领袖是国民党元老李石曾;④顾潮:《历劫终教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年,第100—101 页。其二他们与蔡元培关系较近,视蔡为导师;⑤许小青:《北伐前后北京的国立大学合并风潮(1925-1929)》,《中山大学学报》2010 年第1 期,第86 页。其三双方的亲近还有一层师生情分在里面,当时在国民政府教育界极有势力的蒋梦麟、罗家伦,都是他们的学生辈;最后北大章门弟子和南京国民政府的紧密关系,还有浙江籍的地域因素掺杂其间。章清观察到:“实际上,正是‘乡党’观念(即这里所说的‘省界’)成为近代中国集团力量形成的最初诱因。”⑥章清:《省界、业界与阶级:近代中国集团力量的兴起及其难局》,《中国社会科学》2003 年第2 期,第194 页。国民党内部在派系上也表现出明显的地域性,自居于正统和嫡派的粤派与后期的江浙派对中央最高权力的争夺贯穿1920 年代末到30 年代初的民国政治。⑦金以林:《国民党高层的派系政治:蒋介石“最高领袖”地位时候如何确立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年,第418—439页。

钱秉雄回忆父亲钱玄同:“到了1928 年,北伐胜利,北洋军阀退出北京,父亲寄我一张有孙中山先生像的明信片,谈到孙先生的革命成功了。”⑧钱秉雄:《回忆父亲——钱玄同先生》,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整理本)》(下),第1401 页。微末的举动,折射出微妙的政治意涵。钱玄同的政治态度,不言而喻。吉川幸次郎回忆当年情景:“北京大学的先生迎接北伐军时,十分喜悦,当时作为北伐军进北京的是白崇禧将军,白将军率领的北伐军,刚到城南的南苑时,北京的文化人代表就前去欢迎,致欢迎辞的是朱希祖先生。”⑨吉川幸次郎:《我的留学记》,第62 页。在北平学界,浙籍学人因之前反对奉系军阀,支持国民党,多受重用。

对于浙江籍的章门弟子掌控北京大学文科,北平学界颇有微词。杨树达回忆,在1929 年“饮席遇杨丙辰,谈北大学生今日开会,以朱希祖、马裕藻两主任把持学校,不图进步,请当局予以警告云云”。即使同为浙籍的北大教授单不庵,也不满于同乡朱希祖、马裕藻的把持。杨树达回忆:“不庵尝告皮皓白云:‘欲北大办好,非盖去浙人不可。’不庵固浙籍,盖愤朱、马辈之把持也。”⑩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第30—31 页。从1914 至1930 年代初,章太炎弟子不但一直是北大文科的主流,对校政也发挥很大的影响。到30 年代以后,此派势力才逐渐式微,由蒋梦麟、胡适等留美派取而代之。

政治上,北平学界对国民政府的希望是短暂的,很快归于幻灭。周作人回忆:“在北伐还只有一半胜利的时候,就来了一个凶残的清党,就给予人以不祥的印象,唯北方的人民久已厌弃北洋政府,犹以为彼善于此,表示欢迎,然识者早知其不能久长了。”①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年,第680 页。国民党残酷的“清党”,对知识界造成极大的冲击,也造成知识界对国民政府的疏离。

北平政治的特殊之处表现为多头博弈,相比于江浙等国民党统治核心区域,国民党在思想文化控制上要宽松得多。在北平,国民党厉行党治,有心无力。政治上各系军阀你来我往,城头变幻大王旗。轮流上台的各系军阀也做不到大权独揽,不得不平衡其他各派的利益。北平并非国民政府所直接控制的区域,政治文化呈现出不同的风貌,有更多自由主义的色彩,张作霖时代南下的知识分子不少回流。

国民党统一全国未久,党内新军阀之间的混战很快爆发。1930 年初,“对蒋介石日益增长的权力的忌惮和对南京政府集权主张的恐惧”,②易劳逸:《南京时期的国民党中国》,费正清主编:《剑桥中华民国史》第二部,章建刚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 年,第142 页。促使阎、桂、冯、汪和西山会议派的大联合。除军事对垒之外,双方还进行了从“争党统”、“争正统”到“争千秋”的全面对抗。③陈进金:《另一个中央:一九三〇年的扩大会议》,《近代史研究》2001 年第2 期。1930 年9 月,一个新的国民政府成立,阎锡山担任主席。新政权颁布了一部临时约法,内容包括对公民个人自由的保证,赢得了大量公众的支持,尤其是全国的知识分子,这些知识分子因南京政府的政治压迫而感到痛苦。④李新总编:《中华民国史》第7 卷(1928—1932),中华书局,2011 年,第341 页。

在对待南京国民政府的态度上,北平知识界处于分裂的状态。吉川幸次郎回忆:“那时,中国大学对新政权热烈欢迎。”⑤吉川幸次郎:《我的留学记》,第69 页,第69 页。中国大学虽为国民党在辛亥革命后创建,与国民党渊源颇深,但因为地处北京,与1924 年改组后的国民党关系较为疏远。时任校长王正廷属于政坛元老,曾任北洋政府时期参议会的副议长,巴黎和会北方的全权代表,其身份更接近于专业的外交人士。1928 年起,他服务于南京国民政府,但并不属于蒋介石的嫡系。当时挂名的总董是孔祥熙,更多是名誉性质。

民国时期,大学和政派的关系紧密,有的大学甚至是政派直接创办,派系色彩浓厚。在吉川幸次郎的回忆中,中国大学“属哪个派系的不清楚,但总好像似乎属于一个政派的”。他进一步指出,“吴承仕一派的人就都在中国大学,与北京大学是对立的关系。而且,中国大学从政治上说是反蒋介石的,与当时北京大学大体上是和南京的国民政府相联结相反,中国大学则与汪精卫、阎锡山的路线相连”。⑥吉川幸次郎:《我的留学记》,第69 页,第69 页。学人、学派与政派在吉川敏锐的观察中有着逻辑性的关联。大学不仅构成学派的基础,大学本身也有政派背景,支持特定的政派。

国民党内的争夺最终以军事实力定输赢,中原大战因张学良宣布支持蒋介石,打破了双方在战场上的均势。作为对张学良在关键时刻支持的回报,蒋介石将北平划归张学良控制。1931 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张学良不战而退往关内,将东北拱手相让。1933 年张学良被迫辞职,南京国民政府略能插手北方事务,但直到抗战爆发,北方的实权仍掌握在半独立的北方军人手中。其间北平处在日本军事压力之下,各种抗日活动风起云涌,北平的政治文化呈现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风貌,左翼文化越来越占上风。吴承仕因为同事和学生的介绍接触马克思主义,开始用唯物史观指导学术研究。

民国初年,相对于“旧学”桐城派,吴承仕、钱玄同等都可以归入“新学”阵营,和桐城派斗争之时,双方采同一立场。在打败共同的敌人之后,章门弟子内部很快显出新的“新旧”分野,钱玄同属于新派,吴承仕属于旧派。政治上,相对于北洋政府所代表的旧派,他们共同支持南方国民党所象征的新派。到中原大战时期,双方的分裂加深。吴承仕等中国大学一派支持汪精卫、阎锡山,而钱玄同、马裕藻、沈尹默等北京大学一派则支持蒋介石。就像王汎森所言,“不同的思想派别,其实也可能起着区分不同政治派别的作用”。⑦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的若干思考》,《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356 页。学术与政治,学派与政派就有了逻辑上的关联。

结 论

1920 年代随着国民革命的兴起,以“党”“主义”等为核心的革命的政治文化开始形成。与此同时,北京保留着浓厚的自由主义氛围,北洋军阀对文化和文化人相对宽容。其时,北方主流舆论对南方兴起的“党化”的政治文化,多有不以为然之意。①高郁雅:《北方报纸舆论对北伐之反应:以天津大公报、北京晨报为代表的探讨》,台湾学生书局,1999年,第165—181页。不同的政治文化,影响了学人的归属选择,也影响了他们在政争中的不同立场。②王晓渔:《知识分子的“内战”:现代上海的文化场域(1927-1930)》,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年,第171—185 页。1927 年国共分裂,国民党发生蜕变,革命性迅速衰退,影响到自身的政治文化特质。1928 年进入北京的并非南京国民政府嫡系,后来也未能掌控北平政局,对北平政治文化的影响力度有限。

钱玄同和吴承仕在学术主张上不同,但又不同程度上介入政治活动。不仅个人如此,其归属的学派和所在的大学也屡屡卷入政争。学人因学术取向、思想倾向、籍贯、任教大学的不同,聚合成不同的学派。学派对政派的支持除省籍因素之外,还有政派所代表的新旧意涵。学人涉足政治,或为寻求政治仕途,或为践行学术理念;政客拉拢学人,或是共同的学术偏好,或是为政权装点门面。学人、学派、政派之间构成复杂的关联,其中又有清晰的脉络可寻,有着一致性的内涵,构成那个年代特有的政治文化。

吴承仕后来思想左倾,加入中共,除个人办刊、写作之外,还投身现实的革命运动,屡次学潮都有他的身影。学潮之后,政府解聘大批左倾教授,吴承仕却屡屡幸免。原来幕后事出有因,为他提供庇护的是宋哲元的一位高姓参议。此人精通训诂之学,对吴承仕这样的国学家推崇备至。经人介绍,两人发生关联,吴承仕得以化险为夷。③参见《鲁佛民自传》,转引自王西彦:《记我所接触到的吴承仕先生》,《新文学史料》1981 年第1 期,第200 页。危难时刻,为吴承仕提供护符的是他国学家的身份,是他与宋哲元参议高某私人交往的人际网络。

1939 年吴承仕去世之后,陶行知在纪念文章中写到:“我常说,在学问上忠于真理的,则在政治上必忠于革命。这个意思,现在是在检斋先生之治学行事上,得到了有力的证实。一个人在学问上能追求真理,则在革命上能杀身成仁。依据有正确理论指导的实践看来,学问与革命是一件事,不是两件事。”④陶行知:《学问与革命是一件事——致吴羽白》,《战时教育》第5 卷第4 期(1939 年12 月25 日),转引自庄华峰编纂:《吴承仕研究资料集》,第296 页。士人注重知行合一的品性,在后来革命的政治文化中,同样得到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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