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包客

2020-03-04 09:02张国庆
啄木鸟 2020年2期

张国庆

那一刀应该刺得很深。

我记得,是从那个家伙的左肋下扎进去的。一把普通的西餐刀,刀锋瞬间变得异常锐利,让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瘫倒在花坛的草丛中。

离婚十年间,我靠设计单车积攒下的六十万块钱,就是被地上这个男人编造的那个高回报项目骗走的。点灯熬油付出的辛苦,就这样一夜归零。

现在想起来,我依然无法原谅自己的失误。当初为什么要贪图那点儿所谓的高利息,轻易就把钱打给了这个在酒桌上认识不到半年的理财专家?

就是那个飘着冷雨的晚上,在酒吧街男卫生间的一次意外相遇,让我突然作出决定:放弃被骗的六十万,但前提是——要了这个家伙的命。

事后,我始终不敢相信,一双设计出无数时尚单车且无缚鸡之力的手,怎么会突然拿起刀来去杀掉了一个壮汉?但事实上,我真的做到了,并且亲眼看着那个骗子倒在我的脚下!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法院的主审法官,恐怕没有人知道我上当受骗的经过。生活中的我性格孤僻,父母谢世后,身边几乎没有可以倾诉内心痛苦和迷茫的亲戚朋友。更确切地说,是无颜去向他人倾诉我这个愚蠢的错误。

作为一名原告和被骗者,在庄严的法庭上,我毫无疑问地获得了胜诉——被告方偿还全部本金。

但是,这个叫吴修的家伙却事先将名下财产全部转移了。被骗的五位受害人中,我是最后一位受骗者,也是被骗金额最少的原告。法院在执行过程中,需要按起诉时间和被骗金额的多寡排队偿还。我被骗走的六十万,就这样在遥遥无期的执行路上。

继续申诉或告状喊冤,显然没有胜算的把握,因为我拿着法院的最终判决;私下里花钱雇人打上门去强行讨要,唯恐被反诬成私闯民宅的“讨债团伙”,而被110警察带走……

一年过去了。我感觉法院那一纸判决,变成了一块永远无法融化的冰,让我心中最后一线希望也逐渐渺茫……

回想起来,我必须诅咒那个阴冷的雨夜,为什么要去酒吧街参加大学同学一次无聊的周末聚会?为什么要借酒浇愁把自己灌得烂醉,然后跑到酒吧的卫生间去呕吐?为什么把酒吐干净了后,让我看见了那张熟悉且让我无比憎恨的脸?

虽是醉眼蒙眬,可是我一眼就认出,那个穿着高档西装,一边拉着裤链,一边歪着脑袋瞥我的“猪头”男人,正是欠债不还的吴修——那个朋友圈中自称“理财专家”的大骗子。

我的第一句话是:“臭无赖,我的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对方冷冷应答:“你他妈是谁啊?”

这句话彻底惹怒了我,明明骗走了我六十万,居然装作不认识!借着强大的酒劲儿,我一把抓住他的衬衣领子不放。随即,我们在卫生间狭窄的空间里推搡厮打起来。

吴修当时四十出头,身高体壮,一伸手就卡住我细瘦的脖子,让我瞬间呼吸困难,随后毫不费力地將我的脑袋顶在墙上。我脸憋得通红,双手胡乱舞动,右手的指甲抓破了他的下巴。

见脸上划出了血道子,他瞬间狂躁起来,一用力把我的脑袋死死按进了侧面的尿池子里。

没错,在拼命挣扎时,我的脸和嘴巴上都沾满了臊气难忍的尿液。耳鸣中隐约伴随着吴修恶狠狠的声音,那声音很低,但听得真真切切——

“谁他妈欠你钱啊?你神经病吧……”随后,他将我拎起来,一脚踹在我的后腰上。

我的身体像炮弹似的朝前冲去,脑袋撞在了一米之外的暖气管上。

那把刀,确切地说是杀人凶器,是我找吧台一位高个子姑娘借的西餐刀——我说要切一下水果。

我把刀揣进怀里,慢慢走出了震耳欲聋的酒吧大厅,在对面一家打烊的西餐厅的门洞里坐下。路灯投射到门洞里的一大片暗影,将我遮挡得严严实实,我蜷缩在这片黑暗中,拼命地吸烟……

十月的天空飘起冷雨,散场的人们说笑着相继走出了酒吧,其中包括约我来的那几个同学。估计他们以为我酒醉不辞而别了……

远处火车站钟楼敲响一点的报时后,我等待的那个目标终于出现了。

那家伙与几个醉醺醺的男女先后走出了酒吧。逐一握手并拥抱后,摇晃着身子朝远处的街口方向走,一边走一边低声打着手机。

雨夜的街道很安静,只有我瘦弱的身影在路面上朝前慢慢移动。走过两个街口,他拐进路边的一个花坛,在一片冬青树前站定。

一小时前,鼻孔中那股呛人的尿臊味儿突然又疯狂地乱窜起来。我死死攥住了刀柄,走到他身后,伸手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是在天亮前,逃离这座城市的。

我不知道那个骗子的死活,只记得,他转过身来的一瞬间,我把西餐刀插进了他的肚子……

周围依然很静,远处的大小商铺和小区的窗口都黑着灯。我想肯定没人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的心在寂静的雨夜中狂跳不停,我这才意识到——一个受害者就是这样变成杀人犯的。

我把带血的西餐刀塞进裤子口袋,慌乱地逃离了现场。路上,我到附近一条十几米宽的景观河道里洗了手,随即一扬手,那把刀被我抛进了河中央。

我知道,天亮后,大批警察肯定对案发地周边进行走访调查,如果到酒吧调查,那个高个儿姑娘肯定想起,昨晚曾有个瘦弱的酒醉男人跟她借过一把西餐刀……

我的住房是临时租来的,租金上个月刚交过。全部家当只有藏在床底下鞋盒里的两万多现金。我把沾血的灰夹克洗干净,用电熨斗烫干后,塞进我的双肩包,带上钱,锁好房门,撑着伞直奔长途汽车站。

我登上头班长途车时,雨已经停了,街灯映着车窗外闪亮的街道。

长途车在城里的街道上懒洋洋地转了一个小时,沿途拉上一些散客后,才慢悠悠地将城市抛在身后,一路向北而去。

路上,没有遇到我想象中的警察拦车盘查,整车人都在颠簸中打着瞌睡。我也昏睡其间,与他们不同的是,我没有抵达的终点。

被无数稀奇古怪的梦纠缠着,汽车载着我一路向北而去。到一个终点站,我会茫然地跟着乘客换乘,一直坐到汽车将要折返时,我看到了辽阔无边的草原、远处的大片羊群和形单影只的牧羊人。

这才知道,我已经到了北方的边境线上。

我在附近一个小镇上转悠了几天。小镇上很清静,出来进去都是说蒙古语、黑红脸膛儿的牧民。在一家小酒馆喝酒时,我认识了一位叫巴图的牧民。他告诉我,周边数百公顷的草场都是他的牧区。我请他喝了一顿酣畅的大酒,他竟同意收留我——让我给他家放羊。

五十多岁的巴图很喜欢喝酒,喝了酒,喜欢闭着眼睛唱悠长的牧歌。他交给我两百只羊,一根羊鞭和一辆旧摩托车,我便开始了在草原上孤独游荡的日子。

巴图从不问我的过去,只是不定期地過来给我送工钱。工钱不是很高,但我从不抱怨,牧羊的生活很苦,但心里还是很感谢他给我的落脚之地。

第三年的春天,我决定结束孤独而清苦的牧羊人的生活,逃离草原。

决定逃离,是因为巴图打算让我成为他家的上门女婿,托人找我谈了几次。对我这样一个身负重案的人来说,接受这份情感等同于欺骗。我的过去是我的秘密,我怎么忍心欺骗和伤害这些善良的人呢。

其实,真正给我逃离勇气的是,我拥有一个新的身份——一位失踪多年的牧羊人江格森。这可是我花了半年的积蓄,从一个羊贩子手里买来的。

于是,还是黎明时分,我收拾好了行囊,悄悄直奔长途汽车站,离开了这片让我至今难以忘怀的大草原。

九年后,我——江格森,在南方G省某市的一个小县城里落下脚,我此时的身份是一家图文打印社的小老板。

之所以在这儿生活,是我遇到了一个叫阿荣的女人。

阿荣是个离婚的女人,在县城独自经营着一家小复印门市。我前来应聘时,阿荣看了我的身份证和外表,不禁皱起眉头——她真以为我是放羊的。

但实际操作后,她就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了。因为,我为一家装饰公司设计的名片和广告牌让客户很满意,一单业务让阿荣赚了一万多。

我留下来,成了阿荣店里的设计师;第二年,我成了阿荣的丈夫;第三年,阿荣给我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靠着我扎实的专业技能和不辞辛劳的打拼,我们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买了属于自己的商铺,一家三口和睦幸福,小日子过得稳稳妥妥。

但是,日子过得越好,我心里的那块石头就变得越沉重。我不敢面对阿荣对未来的各种设想,虽然我一直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认识阿荣前,我到一家整形医院,将眼睛和鼻子做了整形手术:鼻子高挺,眼睛炯炯有神。

或许是巧合或是老天的眷顾,我与草原上那个失踪者的长相竟高度地相似。拿着江格森的身份证,我申请了结婚登记,还曾两次躲过警方常规的人口登记,对方竟看不出丝毫破绽。

这个惊喜给了我继续隐身的理由和自信,投案自首的念头也就此打消了。

就这样,我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不敢在当地交朋友,对外生意都是靠妻子来打点。我尽量与外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甚至与阿荣交流,都时刻保持着警醒,生怕睡梦中无意说出心中的秘密。

县城里也有警察,每到年节或是搞什么活动,他们时常来小店里检查防火防盗或布置一些宣传公共安全的事。对这些生意之外的事,我都是无条件地服从,并且免费、竭尽全力去做好。

我甚至协助派出所设计过几张敦促外逃人员投案自首的宣传海报。因为画面设计生动,结果被上一级公安机关采用并推广。附近几个县市的车站、码头等公共场所随处可见我设计的作品。

那段时间,我突然意识到,生活圈子在有意无意间慢慢地扩大,人与人的距离因为手机和微信的出现,在逐渐被拉近。我感觉自己脸上这张冒名顶替的面具在逐渐褪色且变得僵硬了。

因为设计一张追逃海报,竟让我出名了。

于是,常有公安、工商、税务、城管人员前来光顾,点名让我设计、制作不同职业特点的普法宣传海报和各种安全标识。

现在的警察很亲民,他们来不仅喝茶,还会坐在我对面,一边看着我工作,一边天南地北地聊个没完。一次,有个老警察竟然问我会不会唱蒙古语版的《祝酒歌》……

这种场面让我很紧张,我外表热情而淡定,但心里却极度恐慌。

恐惧,让我彻夜失眠,有时竟期待警察快点儿上门来,直接戳破我的假身份,然后铐上手铐,把我押送回那个城市。这样,也能让我早一点儿从这种恐惧中解脱出来。

儿子点点一晃已经六岁了,正读小学一年级。每次看到儿子那清澈的眼神,我的心就会紧缩起来。假如我真的被警察抓走,那么,我这个好丈夫与好父亲的形象,在妻儿的心目中会瞬间坍塌……

投案自首,在我心里咀嚼十二年了,但每一次,都无法战胜内心的另一个自己。

这天,一支老年骑行队路过县城,来店里印队标。我隔着窗户,竟看到一款十几年前我设计的“雨燕”系列单车。我走出去,激动地摸着当年亲手设计的作品,就像拥抱一位久违的老友。

听着男女背包客们大声谈论着户外骑行的趣闻和感受,我的眼睛突然亮了。

单骑走天下的背包客是不会引起警察注意的。我想,自己应该像这些背包客一样游走于山水间,在大自然中放松一下紧张和疲惫的身心,另外还可以减少与警察碰面的机会。

善良的妻子最终被我说服,同意我骑行考察三个月。对妻子的愧疚让我暗自落泪。暂时的分离,是为了长久的相守。我只能在心里这样开导着自己。

首次骑行的终点,我圈定了云南的泸沽湖。准备好了露宿的帐篷和野炊设备,提前做好路线攻略后,在网上购置一辆当年我设计的“雨燕”单车,就此开启了我的首次单骑远行……

来紫霞山的青云观求平安符,是我在路上临时决定的。

当时,我正在国道附近的一家饭馆儿吃饭,偶遇一位骑行的背包客。都是骑行者,免不了要攀谈几句,那个东北汉子说,他刚从紫霞山下来,于是,他与我说起了青云观……

正是这个资深骑行者对青云观的深度介绍,让我临时改变了行程:有生之年难觅这样的道家圣地,我决定专程去进香,为自己与家人求个平安符!

我按照导航的指引,调整了方向,骑行了二百公里后,在第二天傍晚,赶到了紫霞山下的那条老巷。

天下着雨,我的眼前是一家临街的私人客栈。从敞开的大门外走进去,见一个男孩儿正趴在柜台上酣睡。屋子很空旷,光线穿过屋内通向天井的小门儿,明晃晃地映照着屋里的一切。

厅里的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台存放啤酒饮料的冷藏柜,一个老式木柜台和一台旧电视机。迎面木板墙上的镜框里,镶着四个古朴的隶书“阿满客栈”。

我將雨帽褪到脑后,环视一圈后,轻轻干咳两声,想把酣睡中的胖男孩儿唤醒。但咳声瞬间就被门外“哗哗”的雨声淹没了。

我向前挪动了一步,将身子紧贴柜台,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敲击台面说:“小兄弟……”

鼾声依旧,口水从男孩儿挤成喇叭口的嘴角淌到他的手背上。我决定大声干咳,刚张大嘴巴,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天井里传来:“先生您是吃饭啊,还是住店啊?”

一位瘦小而精干的中年女人,平端着一个大大的竹笸箩,从天井的小门儿一步跨了进来……

趴在桌上酣睡的男孩儿叫阿满,那个清瘦干练的中年女人,就是阿满的母亲。他是被母亲的手拍醒的:“阿满,客人都进门了,瞌睡虫!”

“阿满客栈”位于巷子的最北端。

青石板铺的路蜿蜒穿过三百年的街道,在阿满家前面又多延伸了五六十米之后,在一个转弯处戛然消失,甩下坑洼不平的碎石路后,便与蜿蜒而上的山路缓缓衔接了——这就是通往紫霞山青云观最近的一条路。

阿满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要我出示身份证。

他趴在柜台上,一笔一画地记录着我的身份信息。突然间,他的眼睛亮了,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原来,他在打量我倚靠在门前的单车。

这是我出事前,设计的最后一款“雨燕”山地车,深蓝色的烤漆,流线的造型,被雨水冲刷后,蓝汪汪的晃得他呼吸都有些加快了。

“叔啊,您自己来填手机号吧。”阿满猛地将笔和登记簿推到我面前,起身跑到门前蹲下,用手摸着挂着水珠的车把,满眼的羡慕……

在这个小客栈,我是不会留下自己真实的手机号的,这是在出门前就已打定的主意,我故意潦草地写错中间的两个号码。

天黑下来,雨仍没有停歇,时而还能听到山后滚动的雷声。

阿满娘为我准备的晚餐很丰盛:一条清蒸江鱼、一碗红烧肉和两盘子绿叶青菜。

我长途骑行,体力消耗很大,道谢后,坐在桌前,大口喝着阿满端来的自酿米酒,疯狂扫荡着眼前的各种美味……

饭后,我坐在大厅的竹椅上,一边喝着绿茶,一边回应着阿满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他先猜我的职业,又通过口音猜我的家乡,突然又问我为什么骑行,为什么来青云观进香。最后,主要围着单车不停地发问。

或许很久没有与外面的人交流,眼前的这个山里男孩儿瞬间成了我想倾诉的对象。借着酒劲儿,我不停说着——虽然内容都是虚构的谎言。

阿满蹲在自行车前,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细细打量着我那辆崭新的“雨燕”自行车。

“告诉你一个秘密,这辆自行车是我设计的。”我脱口而出的一句真话,让阿满张大了嘴巴。

“真的啊!乖乖!”我看见阿满的眼睛里放出一道惊讶的光芒。那纯净而钦佩的眼神,突然让我想起儿子点点,我决定继续满足这个孩子的好奇心。

于是,我讲了当初设计“雨燕”系列单车的灵感和市场上流行的各种款式,接下来,又讲了这款车曾多次被人仿造,甚至讲了假冒车型的造假部位和几个特征。

阿满的表情专注而投入,就像听一个期待很久的故事……

大山被雨水冲了一天一夜,天空被洗得更蓝了,深秋的草木开始有了深浅不一的色彩。

我走出客栈的时候,天还没亮。阿满还在二楼的卧室里酣睡着。

昨晚,我与阿满聊到很晚,直到阿满娘进来将阿满拉走。临走之前,阿满再三说,明早上山一定要给我当向导。

上山的路飘着淡淡的晨雾,抬头望去,前方的山道上,已然有了香客们的影子。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走进青云观。此时大殿内外弥漫的是浓浓的烟雾,无数青烟在香客们的手中漫无目的地盘旋着,眼前的景物都被烟雾笼罩得时隐时现。

我在大殿前稳稳站定,虔诚地进香抽签,签筒被双手摇得“哗啦哗啦”地响了半天,接着,我睁开紧闭的双目,身体僵直了片刻,虔诚抽出一支长长的竹签。

留着山羊胡的道长伸手接过了竹签,眼睛随着竹签上的字缓缓移动……

我抽到的是大吉,这个结果让我悬着的一颗心缓缓落地……给了香火钱,求了平安符,与道长拱手行礼,我转身走出了道观。

下山的路,我走得很缓慢,行至半山腰的转弯处,我遇到了满头大汗的阿满。

“叔啊,我睡过头了!您要是迷路了,我娘会骂我的!”

我笑道:“背包客怎么会迷路呢!”接着又说,“我已经抽过签了。”

阿满笑着说:“一定是上上签喽?”

我说:“猜对了!百事顺遂啊!”

“叔真了不起啊!能在青云观抽到上上签的人,万事都能平安!”

“哦,青云观的符很灵吗?“我认真地问。

“那还用说,我们老巷子清代出过一个知府和三个进士,我听大人们说,就是家人在观里求符求来的。太公活着时候说过,青云观的平安符是最灵验的。”阿满表情有些神秘地说。

这时,我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原来是一位老客户打来的,咨询一下印刷布标价格的事。我嗯了几句,就挂断对方的电话,随手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妻子问我在什么地方,我回答:“我在爬山,马上给电脑城孙老板回个电话。”说完,就关了机。

“叔,您手机键盘的单音节真好听!”

看来,阿满对我这个曾经的工业设计师真的有些崇拜,连我手机上单音节组成的按键声都要夸一句。

午饭之前,阿满爹回来了。

这是个四十出头的朴实汉子,浑身上下沾着泥水,一看就知道是干体力活儿的。

见到我这个外省来的游客,阿满爹很热情,不住地让烟沏茶,招呼阿满娘多炒几个下酒菜。

我准备午饭后继续赶路,不想饮酒,客套地谢绝,可阿满拼命拉住我的手,央求我在他家多住一日。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我竟然答应下来。

阿满爹在小镇上跟人干装修,客栈的事基本由阿满娘负责打点。

谈起老屋,阿满爹的眼里开始放光……

“这是我祖上当年用在富春江上贩茶赚的钱买的哟,还上过中央电视台呢……”

这时,坐在一旁的阿满娘笑道:“快别提祖上的事了……”

阿满爹的脸涨红了,指着阿满说:“都是这小子让我出的丑!”

接下来,我听到了阿满爹出丑的故事。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某日,阿满爹请几个装修的老板来家里喝酒。席间,人们跟我一样夸奖老屋的建筑古朴且珍贵,阿满爹依然是那句:“这是我祖上当年用在富春江上贩茶赚的钱买的哟,还上过中央电视台呢……”

“爹啊,你祖上是谁啊?”阿满在饭桌上突然问。

阿满爹拿着筷子想了半天,坚定地说:“祖上就是祖上,那时新中国还没成立呢!”

过了些日子,阿满爹还是约那几个老板吃酒。在饭桌上,阿满认真地说:“爹啊,咱家的房子是1943年買的,您说的祖上是我的曾祖,是我爷爷的爹!”

阿满爹将酒盅猛地蹾在桌上,瞪大眼睛吼道:“瞎说什么呢,赶紧吃饭!”

阿满鼓着腮帮,嚼着饭菜,胖脸漾满得意:“我没胡说,我问过胡太公,他是民国十三年出生的,就是1924年,他和我爷爷同一年进的学堂。他说,我曾祖比我爷爷大十八岁,这样一算,我曾祖应该出生于1906年。胡太公还说,曾祖买房那年,日本飞机在紫霞山上扔过炸弹。我在网上搜了,县志上写着:民国三十二年,紫霞山青云观曾遭日军飞机轰炸,将西大殿炸毁。这么一算,买房的时间一定是1943年喽。”

说完,阿满低头朝嘴里扒拉米饭和油菜腊肉,满桌人则静坐无语。

阿满的故事让我暗自吃惊,显然这个胖男孩儿的思维方式是特立独行的,是有别于同龄孩子的,远远不是爱提几个问题那样简单。

我抬眼看阿满,此刻他正心无旁骛地坐在临街门口,上下左右研究着“雨燕”单车……

早晨,我被屋后竹林里一阵悦耳的笛声唤醒。

我洗漱完毕,来到一楼,见阿满娘正在厨房准备早餐。我询问阿满的去向,阿满娘说:“吵醒您了吧,这个阿满!”

哦,原来这笛子是阿满吹的啊!我走出门来,绕到屋后,循着笛声朝竹林走去。竹林茂密,高高的翠竹随着晨风轻轻摇动着身姿,阿满站在一块石头上,正认真地吹着竹笛……

我和阿满慢慢朝山下走,阿满用笛子轻轻拍打着手掌说:“叔啊,您走之前,我可不可以在老街上骑一下您的单车?”阿满的圆脸因羞涩而有些泛红。

“这简单,你可以多骑几个来回!”说着,我伸手拿过他的竹笛问,“你怎么喜欢吹笛子呢?”

阿满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笑着说:“谢谢叔,那我现在就骑车去喽!”

早餐过后,我坐在临街的竹凳上,一边摆弄着竹笛,一边安静地看着这个胖男孩儿,骑着我的“雨燕”单车,满脸汗水,激动地在老街上不知疲倦地往来穿梭着……

我离开老街的时候,阿满也没有回答我为何喜欢吹笛子。但从阿满娘的言谈里,还是得到了答案。

原来,胡太公的孙子小胡是县文化站的音乐老师,每周从县城回来,总爱到阿满家后那片竹林里去吹上一阵竹笛。

悠扬的笛声总是伴着晨雾从窗口飘进来,时间久了,阿满喜欢上了这美妙的声音,死活要跟小胡老师学吹竹笛。阿满爹拗不过阿满的央求,就花五十块钱托人从县城买回一支紫竹笛。

跟着小胡老师学吹一年多的竹笛,阿满不仅能完整地演奏五六首独奏,十几首乐谱更是倒背如流,甚至敢说:“小胡老师,这小节你少吹了半拍。”

笛子吹出样儿了,可班主任突然找上门来说:“你家孩子怎么上课总睡觉呢?还呼噜震天响,醒了还给数学老师挑毛病,上体育课总是逃课泡网吧。”

阿满娘向老师赔了半天不是,再三保证一定严加管束。送走了老师,阿满娘关好大门,将阿满招呼至眼前,厉声训斥了半小时,直到说得口干舌燥。可眼前的阿满,却一言不发,仰着圆脸,大眼睛左右不停地巡视着木梁上“三娘教子”的故事。

阿满娘见他满脸不在乎,气得立刻给城里的阿满爹打电话求救。

阿满爹听到老师上门告状来了,感觉事情很严重,举着手机,对阿满是一顿暴风雨般的训斥,并警告说:“以后不许上网,不许吹笛子,每天给我围着巷子跑,减掉你身上的肥肉……”

父亲的话,自然随着一夜的山风被静静地吹走了,阿满的节奏依旧,上网、看书、吹笛子。

小升初考试结束了,全校最胖的男生阿满,主科均以98分之上的成绩,杀到全校第五名,出人意料地被县一中录取。

离开老巷,继续我计划中的户外骑行之旅。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很乱,我关了手机,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前行。

在骑行的路上或睡梦中,阿满的背影总是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如果不是我身上背负的这个沉重的秘密,我真想给他留下个真实的电话和地址,请他们全家来G省,开心地玩上几周。

可是,我必须要这样离开,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对这个爱说实话的孩子所说的一切谎言,我只能默默说声——抱歉!

我是在十天后,被警方抓获的。

当时,我正在云贵高原一处风景旖旎的风景区内用餐。几个陌生男人突然走过来,为首者向我出示了警官证后,要我的身份证,我虽心跳加速,但还是满脸的镇静。

“你是陈俊吧,跟我们走一趟吧……”

便衣警察的方言是我熟悉的那个城市的语言。他微笑着收起身份证,一只手从腰里掏出了明晃晃的手铐。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了扭转,我十二年的逃亡生涯,在奔向彩云之南的路上戛然而止。

我丢下了所有行囊,只戴着一副手铐,乘高铁被押送回那个曾让我伤心而恐惧的城市。

沿途的街道变得那样陌生,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和漂亮的街道将我的记忆涂抹得支离破碎。

想起G省的妻子和儿子,我不禁流下了愧疚的泪水。悲伤过后,我内心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重压在心中十二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突然出现的几个便衣警察搬走了,我那被石头重创的伤口,可以晾晒在温暖的阳光之下了。

讯问之前,我向预审的警察提出一个请求:“我保证会如实供述我的全部犯罪事實,但我想见我的妻子阿荣……”

警察没有拒绝我的请求,说:“你的家属我们已经通知了。但等待期间,你要将这十二年逃亡的经过写成书面材料。”

第二天下午,看守人员将我带到一间单独会客室,推开门,我一眼看见沙发上满脸泪水的阿荣,看到我如此狼狈的样子,她忍不住失声痛哭。

“对不起!”事先虽然想了许多道歉的话,但却瞬间语塞了。我深深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妻子。

待她情绪稳定之后,我问了儿子点点的情况,叮嘱妻子先不要告诉儿子真相。

阿荣点头应允后说:“有一件奇怪的事,就在半个月前,有个叫阿满的男孩儿打来电话说有重要事找你。我问他有什么事,他支吾半天才说,他在网上看到了一款假冒的‘雨燕单车。”

我大吃一惊,忙问:“他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号的呢?”

妻子同样疑惑地看着我:“我也是这样问他的,他说,他本想打电话告诉你,可是发现你住宿登记的手机号写错了两个号码……”

“是写错了两个号码,可你的手机号,他是怎么知道的呢?你的手机号只有我知道!”我大惑不解。

妻子冲我摇摇头说:“怎么知道的,那孩子没有说。最后他告诉我,因为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就向警方报案了。”

我对警察交代得很干脆,如实交代了那晚在酒吧卫生间里及外面花坛里发生的一切,并详细讲述了逃亡期间的经历。

笔录写了厚厚一沓,我签字后,取证的警察问我:“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说:“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法院早日能将我被骗的六十万元追缴回来,然后交给我的妻子!”

警察看着我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天晚上在酒吧街附近的花坛里,你用刀捅死的人不是吴修!”

这句话,如一声闷雷,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您不会搞错吧,吴修明明就倒在我的脚下!”

警察收拾着卷宗说:“你杀的是他的双胞胎哥哥——吴明!你那六十万,估计附带民事诉讼赔偿都不够……”

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我在心里嘲笑着自己,在出逃十二年的这场戏里,我就像一个小丑,自以为演技高超,剧终却是一部充满滑稽色彩的悲剧。

我彻夜失眠,整天梳理着跳跃出来的已知和未知的细节。就这样想着,我恍然随着悠扬的笛声,慢慢走向了老屋后的那片随风摆动的竹林。走进林间,见阿满站在一块石头上陶醉于吹奏中,我上前大声与他打招呼,他却笑而不答。

我继续喊他的名字,阿满突然停住,说:“叔,您手机按键的单音节真好听!”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