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刀

2020-03-11 07:32俞礼云
安徽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汤科长监委

俞礼云

这一天终于来了。

得知市纪委监委工作组正在进行秘密调查的消息时,让军和朱小油两个正伸长脖子凑在电脑前修改一个材料。那天犹如鬼使神差,让军的脑子异常好使,妙句迭出,引得打字的朱小油一个劲的用咂嘴、摇头表示赞叹,也更刺激得让军头脑风暴疯狂地呼啸,文思汹涌如大河奔腾,喷薄而出。朱小油实在无法再用简单词汇表达他的佩服,不得不用上“绝对堪比《人民日报》社论的深刻、敏锐和犀利”这样极端的评价。就是在这个时候,隔壁职训科的老汤夹着一支烟阴阴地踅进来,对着半空里没头没脑地说:“局里有人要倒霉了!”

让军和朱小油正为材料忙活着,老汤这句话没头没脑,但却像当头一刀“唰”地将他们的思维一劈两截,两人同时抬头愣怔地望着老汤。见起到了预想的效果,老汤吐出一口烟,愈加神秘地告诉他们,听说市纪委监委派来的人已经秘密调查了好长时间,外围取证工作已全部结束,下一步将正面接触局里有关人员:“更好看的戏就要鸣锣开场喽!”

轻轻的老汤走了,正如他轻轻的来,他从让军的桌上拿走了一支香烟,却留下他们两个人愣着神发呆。特别是老汤临走时对让军和朱小油俩意味深长的一瞥,让军感觉到一丝凛冽的寒意。

许是纪委监委总是同处分、开除、坐牢之类令人恐怖的词密切相关。朱小油明显的乱了方寸,咂嘴的声响明显加大,手脚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敲出了一串乱码。但毕竟年轻,脑子转得飞快,短暂的慌乱之后,很快恢复了他的敏锐。他提出一连串的质疑:如果是我们局里的事怎么会绕过了县里驻局纪委监委组而让市里的人来调查?涉及的是什么级别的人员?这个案子有多大?结合老汤讲话时潦潦草草的样子,朱小油认为,老汤故弄玄虚的成份比较大。

也许是心里的事多,又是人事科科长,让军竟没显出什么异常。让军认为,老汤平时虽然有“听风就是雨”的毛病,但这样重磅的消息,无中生有的可能性不大。调查组到局里工作这么长时间,连老汤他们那么“冷”的职训科都知道了,却没有一个人透气给人事科,结合老汤说话时不阴不阳的表情,特别是临走时对他俩那不深不浅的一瞥,让军觉得事情应该与人事科有关。让军声音不大,属于自言自语,但让还沉浸在猜想中的朱小油一下子跳了起来,咂着嘴说:“科长你说什么!我们人事科这几个可怜人,整天提心吊胆,小心翼翼,走路都怕把蚂蚁踩着,查遍天下也不该查到我们吧?”

让军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朱小油瘦削的肩胛让他坐下,眼光“唰”一下直逼着朱小油的双眼,问:“好好想一想,我们到人事科来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能经得起反复推敲吗?”

让军的庄重严肃和咄咄逼人的目光并未让朱小油胆怯,瘦瘦的肩胛连着的小胸脯反而骄傲地挺了起来,咂着嘴说:“科长你又来了,我严肃地向你重申一遍,保证我们人事科每个人干的每一件事绝对干干净净,忍得住各样委屈,守得住各种秘密,顶得住形形色色的说情托请!”让军摇摇头,又用如炬的目光盯着朱小油:“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朱小油再年轻也听得出让军话里的深长意味,许是对让军的担忧和怀疑感到实在冤枉和不服,反应明显比较强烈:“科长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一直扭住我们的耳朵反复叮嘱,谁还能有那个胆!如果你发现我们谁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直接用双手把我们掐死,谁咂一下嘴就不是人养的!”

让军觉得朱小油话虽然说的乱七八糟,但让人心里却十分的踏实。

已是深冬,凛冽的风从窗子看不见的缝隙顽强地钻进来,不易察觉却又让你感觉阴冷无处不在。天空一片昏黄,有点捂雪的样子。隐隐的声响里,一场大雪正遥遥而来。

后来的一切皆源于那个下着小雨的早晨。

让军原先在局综合科干了近二十年,工作驾轻就熟,虽然在别人看来综合科事无巨细,杂七杂八,每天埋在各种材料堆里,接电话,发通知,处理来文来电,安排大大小小的会议,管理机关繁杂的事务,堆着笑脸迎来送往,不是摆茶杯碗筷勺,就是扫烟蒂瓜果壳,店小二一样做的全是侍候人的事。但让军觉得,这个社会纷繁复杂,自己做不了“兼济天下”的大事,只想“独善其身”。综合科基本是和上级、同级和下级联系,不怎么和形形色色的社会人打交道,少是非,多纯粹,很干净,对自己而言无疑是再适合不过。让军同时觉得,真正做好“独善其身”,不给这个世界添乱,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兼济天下”。所以,多年来在综合科让军干的是一派的怡然自得。

那个早晨除了下着小雨没有任何征兆。

早上一上班,局长老邰拎着包,路过综合科的时候,像往常一样吩咐让军,立即通知局党组成员开个短会,随后还要召开机关全体工作人员大会,并且交代事情紧急,由让军直接安排开大会的事,局党组会让朱小油参加记录。一切安排没有任何反常,让军更没想到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等他知道一切的时候,已经是在局机关全体工作人员大会上。局长老邰亲自宣布,让军从综合科主任调整为人事科科长,大家热烈鼓掌。随后,分管综合科的丛副局长亲自安排,下发任命文件,工作交接,调换办公室,有点像“陈桥兵变”,硬是黄袍加身,眨眼之间,让军已经坐在了局人事科办公室的窗户边上了。

“肯定不能有一点风声外泄!”事后说起这事,丛副还是得意自己给局长老邰建议的正确性,“这个位置这么敏感,有多少人盯着,要安排一个合适人选的难度可想而知!如果之前有一点跑风漏气,你可能就搝不上了。”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每个人都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所谓得意操作中,没有人真正在意讓军的真实感受,更没人会想这么深,这么远,都认为老天有眼,对让军在综合科二十来年经受的所有酸麻苦辣咸予以回报,所以才委以重任。当时老婆央红也是这样认为的。早上出去是综合科的人,中午回来就变成人事科科长了,其速度打破了“朝令夕改”记录。为表明自己坚决支持的态度,一向对夫妻生活十分考究的央红居然很豪爽地在中午主动安排了一次“慰问”,并且比较粗俗地点评说人事科科长的滋味和综合办主任的感觉相比到底还是有些不同。同学朋友亲戚什么的电话一时间也是此起彼伏,一律让让军“好好干”。看着床上零乱的场景,让军觉得这些电话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那天晚上,我们的“小圈子”也小聚了一下,既是发自内心的祝贺,也真真假假的对让军进行“苟富贵,勿相忘”的蛮横告诫。我们七嘴八舌地跟他讲,不要老是抱着什么“独善其身”的陈词滥调,你在政府机关里行走,不做“兼济天下”的事行吗?今后找你办事,不要和我们耍官腔,一定要把我们兼济到位,铅球大的雨点直管往我们头上砸噻!

自始至终,让军显得忧心忡忡,郁郁寡欢。最后,他借着醉意含糊不清地嘀咕道:即使想做自己的那么“一点点”也是这样艰难!

和综合科相比,人事科是个完全不同的全新岗位。外人眼里掌管着全系统的干部任免,人事调配,职称评聘,新员工招考聘用,评先评优等等炙手可热的好事,也是个最容易“升官”的职务,但似乎没有人对其潜在的风险进行过理性评估。此前几任科长,一个背了个处分被直接免职,一个揣着七年有期徒刑的判决书进了班房,最近的一个干了不到一年实在难以忍受直接撂了挑子,辞职的理由是“体弱多病,精神濒临崩溃,无法胜任”,但让军知道,其辞职的真正理由是坐在这个“滚头毛”的位置上进大牢是迟早的事!

和大家的看法一样,原先让军也有点简单的认为这个理由对人事科的说法多少有点夸张,毕竟人事科只是一个工作岗位,与“进大牢”相提并论应该有吓唬别人,标榜自己的嫌疑。一个普通的工作岗位,如果自己不作,谁能扭着你硬往大牢里送?但当自己真正进入角色,才体会到什么才是“人事科干的不是人事!”日常工作千头万绪,矛盾纠缠重重,遗留问题异常繁杂,牵藤拉瓜越扯越乱,隔三差五的来人来访不断,而且个个脾气暴戾,动不动拍桌子、摔茶杯,边高举手机录视频,边喷着唾沫扬言不给满意答复就上传网络,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让军尤其觉得,由于多年来方方面面插手干预,整个系统人事生态遭到严重破坏,元气大伤,“人乱事更乱”,特别是“人员借用混用”现象乱象丛生。该是社区的人借到了镇上,编制在镇上的人却到城郊上班,城郊的则拼命往城里挤,原在城区下属单位的则长期被借用在机关。让军认为,要真想将人事工作做出点眉目,其当务之急是“恢复整个系统的人事生态”。当让军提出要想将目前整个人事工作这一团乱麻理出一个头绪来,必须从人员借用混用这个“顽症”上动刀时,得到科室里所有人员的赞同和支持。

找到了“痛点”,说干就干。让军让朱小油将系统内所有“人编分离”情况一一登记造册,列出详细清单。他自己则让管理档案的郦姐将国家、省、市和县里有关规范人员使用流动方面的所有文件收集整齐。刚参加工作,穿着“你无权过问我”T恤的藤仔和顶着一头花白头发快要退休的老曹也被发动起来,帮助让军在网上搜索、向外地查找相关信息。让军则在他们的基础工作之上认真埋头研究,细细研读文件精神,弄清实质,吃透精髓,着手制定出整个系统清理借用人员,规范人员流动工作的《实施细则》和《行动方案》,并专门找了个无人打扰的星期六向局长老邰专门汇报。

老邰对让军的主动作为非常赞赏,并且认为让军对人事工作一出手就能扼其要害,声若洪钟地表示肯定大力支持。但当让军一步一步将事情做实,做具体,做出眉目,让老邰审核经过反复甄别的清理名单,签发文件时,让军感觉老邰态度暧昧起来。面对让军的急不可耐,老邰闪烁其辞地说,这个事恐怕不能急,要适时开个党组会,必须高度统一口径,彻底消除杂音,方能收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让军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局里人事工作没有分管领导,一直由局长老邰直管,整个系统的人和事弄到目前这个地步,老邰不会不知道个中的来龙去脉,现在让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实在是不臣之举。

“领导的战略设计高屋建瓴,不可挑战,但不该妨碍我们有自己的战术设计对不对?”又一次我们“小圈子”聚会的时候,喝了不少酒的让军顶着一头乱发,红着眼睛问我们。我们没法回答他。我们认为,作为下属,领导怎么说就怎么做,何必自寻烦恼?可让军说,现在把我硬放到这个位置,我就是一个守门员,如果让不该进的球进了,就是我的失职,“独善其身”都做不好,谈“兼济天下”也毫无意义。

现在看来,让军不是真正地要我们给他一个正确的答案,而是用另一种方式表明他破釜沉舟的坚决态度。否则,老邰就不会把他选到人事科长的位置上。

此后又拖了好长时间,就在大家以为这个事已经“胎死腹中”的时候,市政府“市民问政”栏目突然出现了一则帖子,指名让军他们单位:你们在憋什么大招吗?你们清理用人乱象的“那只靴子”究竟什么时候能落地?帖子写得很长,不但点了他们整个系统用人乱象,还语焉不详地举出一些混借人员或缺姓有名或有姓无名的名单,尖锐地指出每一个混岗借用人员其实并不可怕,但每一个人后面的靠山才是真正的乱象推手,是不折不扣的“撼人易,撼靠山难”!中国从来不缺少围观者,网友一下子“哄”了起来,帖子很快发酵,跟帖短时间内拉了几十页长,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但有个声音一直以主流的姿态贯穿始终,那就是:一定要弄清楚每一个人背后的那个靠山是谁?并且让大家擦亮眼睛看,竖起耳朵听,开动脑筋想,求证帖子里网友猜想的混借人员和“靠山”的匹配度,打蛇掐七寸,最主要的是必须找出这个乱象中靠山寡头!看看到底是谁还在坐拥“车厘子自由”的特权!

一竿子直捣马蜂窝,弄得鸡飞狗跳。各级领导一下子被弄得十分被动,带着怒火的质问,电话、微信似乎都挟着愤怒而来。我们私下里都替让军担心,事情还没做成,却一下子把大家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足够让军喝一壶了。政府办事有政府的规矩,这事不弄个水落石出就无法给网友一个交代。

但这件事后来的走向有點出乎大家的意料,完全没有按照大家设定的那些个程序,该动怒的没一个敢出来讲话,更多的却都在私下里忙着与网上那些模糊不清的名单撇清关系。

最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天上午,邰局长亲自拎着公文包到让军他们人事科现场办公,从公文包里掏出让军起草的文件,大笔一挥直接签发,明确要求用实际行动回应网友的关注,以尽快平息舆情。同时,他更是显现出一贯的强悍甚至霸道,严格要求此事从速从快,无论涉及什么人,什么背景,什么情况,一切只按文件办,概莫例外:“正气不树,邪气岂能自走哉?”局长老邰将右手拇、食、中三指紧聚在一起,利剑般地往他面前的空气猛戳了一通。

也许正是有了平时的胡思乱想,才使让军变得格外敏感多疑,这倒也让他在那么纷繁复杂的境地里能始终保持头脑的清醒吧。

但如果就此认为让军可以远离是非,那就大错特错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人在江湖,很多事情由不得让军的。尽管他总是想像乌龟一样,缩起头来,尽量少与外界纠葛,只做爱做的事,可别人不是这样想的,他不想搭理别人,想要将事情办成的人却费尽心机主动追着他。而且,人家有一整套理论支撑:“不怕你原则强,就怕你没爱好!”越是半生不熟的人,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越是亲热得不行,让你无处躲藏。早晨、中午、晚上、节假日,无论你在哪里,在干什么,人家的要求只有一个:“有事要当面向领导汇报啊。”让军知道见面意味着拉拉扯扯,意味着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所以有事在电话里说就行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请求领导给个机会见个面详细汇报。你在哪?这就去找你!”其穷追不舍的韧劲逼得让军不得不经常撒谎。其实此时让军就在家里,人家也已堵在了楼下,让军只得在电话里把自己的位置一下子支到几十公里外的乡下老家,当着老婆央红的面也这样,不断的将谎扯得滚瓜烂熟,甚至到了脸不红,心不跳的麻木地步。

老婆央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看让军当个破人事科长,整日心烦意乱,连个准确的定位都不敢光明正大地告诉人家,当初让军从综合办主任变成人事科科长的那一点点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史红嘲笑且后悔自己那天中午居然主动安排“慰问”!央红多次劝让军干脆别干了,回来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让军站在窗边,遥望楼下那个正在给他打电话要求见面的人,只能无奈地摇头。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尽管让军有过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当麻烦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超出让军的想象。

让军不愿见面,人家一点也不生气。下一个电话来的时候,不得不叫让军主动约人家见面了。人家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告诉让军,今天上午到办公室找你,想当面将所托之事汇报清楚,不巧你在八楼开会,看你办公室没上锁,就放了个档案袋在办公桌右下角第三个抽屉里,一点土特产云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拜请领导对本人事情的关心。

“嗡”的一声呼啸,让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冲进了脑子,他颤抖着双手拉开办公桌右下角第三个抽屉,果然有个牛皮纸的档案袋躺在里面。不用看,肯定不是什么土特产,在让军看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当量的“炸药包”,而且现实情况是无法扔出去,即将在手中爆炸!

一味置气肯定无济于事。让军只能强压怒火,一转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主动打电话恳请人家回头,来办公室面谈。但恁是怎么饶费口舌,人家一味的嘻嘻哈哈,说也是受人之托,自己只是个“二传手”,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这是敬意吗,这是活生生地要将他往牢房里送啊!越想让军越觉得后背阵阵发凉。还要叫让军笑纳?好话说尽,让军终于再也装不下去了,冷着脸霸气吼道:“今天你不把东西拿回去,如数还给人家,明天就到局纪委监委组去拿收条吧!”几乎是暴怒的声音在电话里撞了几个来回,让军才换得对方一声有气无力的“好吧”。

冷静下来想一想,让军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想多了,其实人家并无恶意,是人家那个层面自然的认知,就是单纯地想额外加点筹码,叫让军为人家办事的时候多多费心而已,甚至真的是内心真诚的谢意,更没有和什么“围猎”沾边的事。

当然,无论幕后怎样的电闪雷鸣,遇到具体事务的办理,让军会丁是丁卯是卯地做。他经常对朱小油说,我们做人事工作的,要想替这么多人服务好,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找到原则性和灵活性的最大公约数。当规定和个人在某个区域内的关系模糊,掰扯不清,公婆各说其理时,一定要将砝码倾向于个人,让个人利益最大化,尽量让出一点空间,将原则模糊的底线明晰,不是双双得益的事吗?

但很多事情想得很美,实际上,有时底线不能明确的时候,时不时的总会有些特殊人物想走特殊渠道,想要真正做到公正其实非常棘手,但又不得不办。每到这个时刻,连一向比较顺从让军的朱小油也会跳起来:“科长,你讲的这件事原则性和灵活性都是质数,没有公约数!”让军知道朱小油说得没错,但还必须让他硬要“抠”出公约数出来,还不能和他说的过细过深。朱小油反而不跳了,用他这个年龄少有的平静语气评价说:“科长,你好像变了!”朱小油说,你一直不断地提醒我们,在人事科,做每一件事最重要的是有理有据。依据的是哪一级文件精神,哪几个部门印发的,有着怎样具体的规定,文号是多少,要办的事和文件的关联性有多大,契合度有多少。符合规定的,一定要办透,办到位,跟规定背道而驰的,坚决不办,界限模糊的,不能简单地一推了之,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分析研究,尽量用活用足政策,最大限度地让步于个人得益。你刚才讲的这件事属于和文件完全背道而驰,不能办!

简单透明的朱小油倔强起来固然可爱,但有些事情不能辦也要“创造条件办”!因为这些事往往不是一小件具体孤立的事,而是与上下级之间,兄弟单位之间,整个系统内外人、财、物等等有复杂的牵扯关联。

一般人不会知道其中的风险,一旦引起质疑,形成舆情,就会变成活生生的“好心办坏事”,将事情纠正回原点容易,牵扯人和单位的麻烦才是真正的麻烦。所以,如果真要办有这样风险的事,让军会格外慎重,总要和朱小油站在一正一反的角色,立论,驳论,再立论,再驳论,反复推演,直到无懈可击。当然,如果推演的结果有瑕疵,那让军也毫不客气,当断必断,再特殊的情况也不能办理!

所有这一切,让军做得兴趣盎然,不亦乐乎。也自然引得好事者们的怀疑:“这家伙在这个位置上肯定捞了不少。”这个位置上干部任免,人事调配,职称评聘,新员工招考聘用,评先评优等等,哪一样不是“金光闪闪”? 如果没有好处,他每天这样忙得旋风一样就解释不通!但我们知道,在这一点上,让军还真是彻底颠覆了世俗的认知。他就是单纯地认为这是一份正常的工作而已,更没将岗位同什么“含金量”扯在一起。

当然我们也知道,这样说很不接地气。世俗的认知永远是那么现实和可怕,甚至有股血腥味。坊间隐隐约约与让军有关联的负面议论一直就没有断过,而且,逐渐变得稠密起来。不具体,听得见,摸不着。而且这样的传言具备一切传言的特征,隐去一切前因后果,只留下最吸引人眼球的“核心事实”,传递一次就自动放大一次,甚至言之凿凿地说让军是个“爪子很长,来者不拒”的家伙。但真要有一个较真的人来刨刨根,问问底,刚刚还说得头动尾巴摇的家伙却又讳莫如深,要么笑笑,摇摇头,要么轻描淡写地说,也是听人这么一说,处在那么一个呼风唤雨的位置,要权能用权,要钱会来钱,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实在让人无奈!”我们“小圈子”相聚时,让军常常在酒桌上叹息,“世俗会将一切庸俗化,你找不到人说理!”想想也对,嘴长在别人脸上,你总不能听到什么就上去薅住人家衣领,让他拿出事实依据来对不对?打不得,躲不得,让军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拖入一个怪圈。我们都知道,不管是正常工作还是非正常的倾力相助,让军在人事科长的位置上“活人多矣”,干部提拔,工作调动,评聘职称,考试录用,评优晋级……总是在人生最关鍵的时刻助人插上腾飞的翅膀。但让军却始终救不活自己,组织上对让军晋升副科的事因为坊间的传闻便有点投鼠忌器,一拖再拖,这就将让军长期陷进“花非花”的尴尬境地。用他自己的话说“拎着自己的头发就是飞不上天”。

这样的状态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伴随着让军。

时间久了,让军可以不理不睬,爱谁谁。但他知道,这样的伤害带给家人的痛苦是尖锐的,钻心的,毒性大,刺激性强,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让军所在的单位摊子大,涉及面广,几乎与每个家庭都有关联。酒席上,牌桌旁,茶吧间,公园散步的人群里,一不留神,就能听到与让军他们单位有关的话题。有的议论毫无遮拦,有的还直接指名道姓:“八千块钱,找一个姓让的,保证摆平。”当然也有人迟疑地提出质疑:“不会吧,现在这样的形势,胆子这么大?”“千真万确,我朋友前不久刚刚办过一个……”

记不得多少次,老婆央红都是气得浑身颤抖,完全没有了坚决支持让军工作的姿态,最痛苦的时候逼着让军要么离职,要么离婚。已经退休多年,早不问世事的岳父虽然年龄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但对坊间的这些信息十分敏感,专门打来电话,把他在修鞋摊上听到的议论告诉他,叫让军解释清楚。从小就崇拜让军的表弟在街头的象棋摊上看呆,居然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传闻同一个棋友动了拳头。似乎有一股看不见但难以抗拒的力量正一步一步地将让军往一个漩涡里面拽。

痛不欲生,痛不欲生啊!让军只得找到局长老邰,请求组织上来个痛快的,要么不要在乎那些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还让军真正的清白;要么动用手段,把这些流言查清坐实,使让军“按罪量刑”。局长老邰见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而且从来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但对这件事却也很是无奈:“没举报,没信访,没交办,你总不能没头没脑地追着纪委监委让他们来空对空的查案吧?再等等,公道终会到来。”说完意味深长地拍拍让军的肩膀。看似亲密无间,让军明显感觉到局长老邰对他身后那些传闻并没有达到坚信全无的地步!

让军强烈感觉自己离真相似乎越来越远,越来越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唯有一向相信哥哥的小妹让玲从来就不信邪,更没被传闻轻易裹挟。让军真的没有白疼这个小妹,她以一个女孩的细腻、耐心和韧劲,充分利用在市电视台跑“社会纵横”栏目的一切机会,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终于帮助让军把坊间那些来无影,去无踪,却似是真切的“爪子很长,来者不拒”的线索一一捋顺、明晰、坐实,什么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为什么事,有过什么往来……每件事的五个“W”一样不缺,然后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A4纸重重地拍在让军面前,让他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让军一一看过之后,心中五味杂陈,知道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他没对小妹说一句话,但他知道自己该怎样做了。

深冬的风越刮越紧,把一片又一片的枯树叶吹向各个角落,又急不可耐地把它们从各个角落里吹出来,聚成团,疯狂地卷向空中,犹如一场漫天大雪。

该来的终于来了。

这天上午一上班,县纪委监委派驻局纪委监委组的蒋书记和丛副局长一道来到人事科,随意似的叫让军同他们走一趟。蒋书记和丛副来局人事科时,相信大家都看见了,因为让军强烈感觉到。虽然走廊上空无一人,但他分明感觉到有无数双复杂的眼睛在门窗后看着他们,而且大家都清楚,八楼的会议室里,局班子所有成员和传说中来此办案的上级纪委监委的工作人员正静静等候着。

朱小油显然受到强烈的刺激,濒临崩溃的边缘,想不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科长让军竟是这样的人!恁郦姐怎么劝说也没用,汹涌的眼泪无声淹没了他苍白的小脸,说不清是伤心、愤恨还是蕴含着难以说清的兄弟情义。顶着一头白发的老曹和穿着“你无权过问我”T恤的藤仔丢了魂似的站在一边,呆若木鸡。

但结果却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没过一会儿,就有消息传遍了局机关的各个科室:通过上级纪委监委的缜密调查,终于弄清,之前举报让军的信上所列密密麻麻的事实其实均与让军无关。倒是有一批私昧了很多钱财的“二传手”从暗处被一个一个抠了出来。但因这些“二传手”成分复杂,不少是社会“油子”,还不在纪委监委的辖权之内,所以会议充分尊重邰局长的建议,只为通报基本情况,匡正传言,以正视听。

不一会儿,在局办公大楼上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上级纪委监委的人拎着公文包,坐上公务车疾驰而去。让军又回到了局人事科办公室,这让泪迹未干的朱小油喜出望外,一个劲地追问让军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个狗日的借上级纪委监委的手从背后捅了刀子?

让军似是不易察觉的一愣,但很快轻笑着掩饰过去,很坦然的用手轻轻拍了拍朱小油瘦削的肩胛,说:“一切都过去了,咱们干活吧。”

窗外,满天的大雪被狂风搅动着,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挥洒下来。没过多长时间,浩渺的四野已是无边无际的一片洁白。

责任编辑(见习)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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