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议会选举到政治变局 ——吉尔吉斯斯坦西式民主的危机*

王林兵 雷 琳

【内容提要】2020 年10 月4 日，吉尔吉斯斯坦如期举行了议会制时代以来的第三次议会选举。在疫情与选情的交叠冲击下，败选的反对派政党挑起了一场以选举不公为口实、以疫情下部分选民为力量、以夺取政权为目标的街头政治，最终推翻了热恩别科夫政权。这次政治变局，缘由两任总统之间权力斗争的激化，其在瓦解了吉尔吉斯斯坦过去十年民主政治建设所取得的积极成果的同时，也将改变各政治派系的行为模式。反对派政党或将更多地以暴力夺权的方式进行政治抗争。新上台的政治精英极力推进宪法改革，也很有可能将吉尔吉斯斯坦政治体制推回到总统制的框架下。这次政治变局，清楚地表明西方民主制度在吉尔吉斯斯坦的政治发展中再度遭遇挫折，也预示着仅靠变更政治体制无法解决吉国的政局不稳问题。

2020 年10 月4 日，吉尔吉斯斯坦如期举行议会制时代以来的第三次议会选举。在此次选举中，共有44 个政党宣布参加竞选，最终只有16 个政党符合相关要求，得以在中央选举委员会成功登记注册。议会选举的初步结果显示，亲总统政党大获全胜，反对派政党近乎全盘陷落，这直接激起了反对派政党及其支持者的强烈不满。在持续不降的疫情与跌宕起伏的选情叠加冲击下，选举进程被突如其来的政权更迭所中断。在政治变局发展进程中，选举结果被取消，国家权力机关被占领，部分领导人被迫辞职。反对派一些政治精英不仅夺取了关键部门的领导权，还积极谋求成立“临时政府”，以图取代执政当局。最终，在反对派的持续施压下，总统热恩别科夫宣布辞职。吉尔吉斯斯坦的中央政权发生了自独立以来的第三次非正常更迭。吉尔吉斯斯坦政局何以在“二次革命”阴影尚未完全退却之时，突然再次生变？政治精英们以两次“革命”为代价换来的议会制政体，又将何去何从？本文立足于对本次议会选举前后进程的考察，试图对上述两个问题展开深入分析。

一、研究回顾与分析框架

吉尔吉斯斯坦2020 年发生政权更迭后，关注中亚地区政治发展的学者们纷纷从不同的视角，对这一新政治事件做出了分析。

吉尔吉斯斯坦区域安全与国际关系专家马萨迪科夫（Т. Масадыков）以政策策略为视角，在审思吉国家机构应对此次街头政治的方式后指出，“在2020 年10 月4 日的选举中，人们只是出来表达抗议，如果政府能够通过专门的途径与这些政党对话，讨论他们的要求和诉求，并取消选举结果，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但当局势在抗议中持续恶化时，政府实际上处于真空状态，无力解决危机中的任何问题，最终出现了非暴力夺权。”①Таалатбек Масадыков. Кыргызстан близок к определению failed state. 16.11.2020. https://cabar.asia/ru/taalatbek-masadykov-kyrgyzstan-blizok-k-opredeleniyu-failed-state俄罗斯中亚问题专家克尼亚泽夫（А. Князев）从国家机构的能力出发，指出了类似的问题，“议会虽然相对合法，但总体上没有能力，作为权力机构是虚幻的。”②[俄]维多利亚·潘菲洛娃：“吉尔吉斯斯坦事件中，俄罗斯扮演着什么角色？”2020年10 月17 日，https://new.qq.com/omn/20201017/20201017A0CRRB00.html塔吉克斯坦民主党主席乌斯蒙佐达（Саиджафар Усмонзода）在考察了吉尔吉斯斯坦的政治运作模态后，强调民主模式与社会发展不匹配，是导致吉政局持续动荡的深层原因。“这些事件已多次重演：举行新选举，出现新总统，但这种情况还会继续发生。这也表明，吉尔吉斯斯坦的民主模式与中亚人民的心态不符。议会制没有产生良好的效果，‘革命’永远不会结束。”①刘若玮编译：“‘错误的民主’还是‘和平的激情’？专家再评吉尔吉斯斯坦事件”，2020 年10 月11 日，转引自https://new.qq.com/omn/20201011/20201011A0A9QR00.html

在我国中亚研究领域，学者们也从不同角度对吉尔吉斯斯坦2020 年事件作了较为深入的分析。兰州大学曾向红从“抗争政治”视角出发，认为权力分配格局失衡、南北地域政治斗争、政治精英腐败，是导致吉政局频繁动荡的体制性因素；而传统的部族主义、西化的民众政治心理、宽松的非政府组织政策，则有助于提高反对派动员抗议民众的能力。这两个方面因素持续相互作用，使吉尔吉斯斯坦相较于其他中亚国家更容易发生政治动荡。②曾向红：“中亚‘民主岛’将出现第三次‘革命’？”2020 年10 月6 日，https://new. qq.com/omn/20201006/20201006A0C7AJ00.html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许涛从民族传统、公民观等角度出发，认为“吉尔吉斯斯坦以南北方集团的利益博弈为主要特征的现代部族政治，以及建立在对社会民主和个人权利误读基础上的畸形公民观，使吉尔吉斯斯坦经历了近30 年的政治发展，仍走不出政治死循环。”③许涛：“为什么又是吉尔吉斯斯坦”，2020 年10 月7 日，https://new.qq.com/omn/2020 1007/20201007A0B7QC00.html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亚所景晓玉在分析了吉尔吉斯斯坦2020 年政治事件与以往政治危机的差异后指出，“地域矛盾和部族矛盾是此次吉政治动荡的重要原因，疫情及疫情下的经济则起到了催化加速的作用。”④景晓玉：“吉尔吉斯斯坦动荡不休原因何在”，《工人日报》，2020 年10 月16 日。除此之外，中国上海合作组织研究中心秘书长邓浩还进一步指出，“吉此次议会选举危机的直接引信是反对派对选举不公强烈不满，但深层次的原因主要是吉迄今仍未能找到一条符合本国国情民意的发展道路。南北矛盾、经济贫困、失业率高企、政治腐败等都使吉尔吉斯斯坦政局隐患重重，险象环生。”⑤邓浩：“吉尔吉斯斯坦议会选举危机透视”，《大众日报》，2020 年10 月11 日。

由以上观点可以看到，在对吉尔吉斯斯坦2020 年发生政权更迭的原因进行分析时，中亚及俄罗斯的一些学者，更加关注的是政治体制、国家机构、民主模式等方面存在的问题；中国学者则更加关注部族政治、南北斗争、疫情与经济等因素在政权更迭中的作用，分析理路或多或少借用了“部族-区域主义”分析范式。

“部族-区域主义”分析范式的解释效力，建立在“一个前提”和“三个假设”同时成立的基础上。“一个前提”，是指非正式的部族互惠关系广泛存在于吉尔吉斯斯坦的政治运作中，并且部族间的利益争斗是推动吉政治变迁的核心动力，而南北区域间的矛盾对立是部族斗争的外化。“三个假设”，第一，确保吉尔吉斯斯坦南北区域间政治势力的平衡以及“轮流坐庄”，是维护开放的“部族治理体系”①“部族治理体系”有两层含义，一是由各部族及其代理人共同构成国家治理的主体，并以此为基础形成层级化的部族治国体系；二是政权在运作中，围绕着在各部族间进行权力调节、资源整合、利益分配所形成的治理体系。、确保各部族公平共享国家权力的根本途径；第二，吉尔吉斯斯坦政治民主化的目标，在于巩固开放的部族治理体系，使其对专制独裁的威权政治更具反应性；第三，政治精英和社会民众都有维护开放的部族治理体系的强烈动机，以便在执政者试图利用“家族专制”挑战该体系时，将其推翻以确保国家内部的权力平衡。以此理论范式解释吉尔吉斯斯坦的前两次政权更迭，不难发现，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由于阿卡耶夫和巴基耶夫执政后期的“家族专制”，以及加剧南北对立的“党同伐异”做派，使开放的部族治理体系走向封闭，破坏了各部族共享国家资源的机会，因而招致广泛的政治反对，最终导致他们的政权被推翻。但是，用此理论范式观察吉尔吉斯斯坦2020 年的政权更迭，就陷入了解释力不足的困境。热恩别科夫执政以来，其延续了“二次革命”后在政府人事任命中“去部族化”的做法，并积极采用有利于缓解南北矛盾的话语进行政治叙事。②王林兵、雷琳：“吉尔吉斯斯坦现代精英政治对部族政治传统的消解——部族主义分析范式的局限性”，《西伯利亚研究》，2018 年第6 期。在没有谋求“家族专制”复辟、鼓噪“南北对立”的背景下，热恩别科夫政权为何被推翻？在过去的政权更迭中，要么是“北方反对南方”，要么是“南方反对北方”，但为何此次变局却形成了“南方反对南方”的格局？推翻热恩别科夫政权的领导力量，为何却是同样来自南方的政党？这些都是“部族-区域主义”分析范式无法有力回应的现实问题。因此，要客观地分析和回答这些问题，需要超越“部族-区域主义”分析范式来审视在吉政治体制之下，政党间、政治精英间的博弈，以及它们与选民间的互动关系。正如一些学者所指出的，独联体国家是否出现政权更迭，“不是反对派或政府一方的原因，而是受到两者间互动关系的影响。”①曾向红、连小倩：“从反对派与政府互动差异看独联体国家‘颜色革命’”，《阿拉伯世界研究》，2020 年第3 期。

任何政治变局的出现，都不可能是由某一种特定因素（如部族）催生的，而是由多重因素持续互构的结果。正如恩格斯所言，“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由此就产生出一个合力，即历史结果。”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605-606 页。吉尔吉斯斯坦的政治变局，正是由来自国家体制、政治派系、社会大众等多方面的多重因素相互叠加的结果。

在三权分立原则下，无论吉尔吉斯斯坦采用何种政体形式，国家政权的巩固或更迭，始终由政治体制、政党结构、政治精英、选民群体四大力量共同塑造。由于吉尔吉斯斯坦的现代民主政治模式不是从本土社会内部生长起来的，而是移植于西方，因此其“政权-社会”互动关系总体是自上而下的，即政治体制塑造着政党结构，政党结构强化着精英偏好，精英偏好左右着其选民的政治取向。纵观吉尔吉斯斯坦独立以来的三次政权更迭，无一不是肇端于政治体制无力规制权力斗争，导致中央政权失衡。在这种失衡的权力格局下，政党之间充满了冲突性竞争，极易使议会选举的平台成为政党相互倾轧的“战场”。吉诸政党大多是由政治精英自上而下建构起来的，如果政治精英普遍具有较强的国家意识，那么政党间斗争的边界，往往会被限定在政治体制的张力范围内；反之，如果政党间的斗争裹挟着政治精英的利益私斗，则极有可能打破政权的稳定。当然，政治精英作为“关键少数”，脱离了社会性力量的支持，既不可能组建政党，更不可能在选举中影响政治进程。

综上所述，影响吉尔吉斯斯坦政权发展态势的四大因素之间的相互关系及其结果，可简化为图1 所示内容。在四个自变量中，政治体制能否有效规制权力斗争，对国家政权的发展态势起着主导作用。只有当政治体制、政党结构、精英偏好、选民取向，同时处在不利于国家政权稳定的状态时，政权更迭才有可能发生。当政治体制能够有效制衡权力博弈时，即使政党结构表现出竞争性、精英群体偏好于个体利益、部分选民不认同政府，国家政权也大概率不会发生更迭。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图示中自变量与因变量之间的关系，仅仅揭示了吉政权更迭的一般性机制，而第三次政权更迭与前两次政权更迭之间的差异性，仍需要回归到政治变局的导火索——议会选举的前后进程中去具体讨论。

图1 吉尔吉斯斯坦政权更迭或巩固的一般性机制

二、2020 年吉议会的选前博弈与选后斗争

吉尔吉斯斯坦2020 年10 月的议会选举，是在2010 年颁布、又于2015年和2016 年两度修订的《吉尔吉斯共和国宪法》，以及于2011 年颁布后经2015 年、2017 年和2019 年三度修订的《吉尔吉斯共和国总统与议会选举法》的框架下举行的。频繁修订法律的初衷在于使政治运作更加精细化和制度化，并以制度力量建构更加团结的议会和更加稳定的政治局面。然而，过于急切的法律变革不仅加剧了各政治派系之间的斗争，也为议会选举中出现政治变局埋下了祸根。

（一）规则调整与议会分歧

修改宪法和一般性法律，是吉执政精英推进政治变革的重要手段。2016年10 月，时任总统阿塔姆巴耶夫违背“二次革命”后人民公投做出的决定，即“不得于2020 年9 月1 日前修宪”，强行推进宪法改革。这一举动引起了议会中反对派政党以及社会民主党一些议员的强烈反对，而此次由修宪引发的议会内部分歧，并没有得到足够重视和及时疏解。热恩别科夫执政后，为弥合议会内部因修宪产生的分歧与矛盾，开诚布公地强调，“回想2010 年的事件，在尊重人民意志的同时，我认为没有必要再修改宪法。”①“没有必要对宪法做出修改——热恩别科夫”，吉尔吉斯斯坦卡巴尔国家通讯社，2018年12 月21 日，http://cn.kabar.kg/news/lu1080/与此同时，阿塔姆巴耶夫在执政末期所做的一些政治安排，如通过修改《吉尔吉斯共和国总统与议会选举法》，将政党进入议会的“双线门槛”分别提高到9%和0.9%②О внесении изменений в конституционный Закон Кыргызской Республики «О выборах Президента Кыргызской Республики и депутатов Жогорку Кенеша Кыргызской Республики» (2017), статьи 30.，也在2020 年议会选举前引发议会内部的激烈争论。这一“双线门槛”在2015 年选举法中的规定，是政党进入议会须“在全国赢得不少于7%选票，在各州及比什凯克、奥什市赢得不少于0.7%选票”。③О выборах Президента Кыргызской Республики и депутатов Жогорку Кенеша Кыргызской Республики (2015), статьи 64(2).围绕这一争论，议会内部分化为两大阵营，支持前总统政治安排的一派认为，提高议会选举门槛的初衷在于促进各个政党积极扩大自身的影响力，而“低选举门槛不利于政党进一步扩大以及形成成熟的政党体系，影响政治稳定。高选举门槛则能将小党排除在外，促进进入议会的政党不断发展壮大，反过来进一步促进吉尔吉斯斯坦议会制的发展。”④“吉尔吉斯斯坦议会选举未选先热，议员建议政党进入议会的9%门槛降为5%”，《文汇报》，2019 年10 月30 日，https://wenhui.whb.cn/third/baidu/201910/30/297949.html意见相左的一派认为，“如此之高的选举门槛根本不适应如今的政治现实，如果吉国拥有发达的政党体系，那么高选举门槛完全可以接受；但在我们国家，政党是利益伙伴的俱乐部，这是试图让寡头集团掌权并对新人关上议会的大门，是寡头集团对权力的垄断。”⑤“吉尔吉斯斯坦2020 年议会选举时间确定 寡头将保留谁？”《丝路新观察报》，2019年10 月22 日。最终，在热恩别科夫的支持下，议会将选举门槛从9%降为7%。⑥Предлагается снизить избирательный барьер для прохождения политических партий в Жогорку Кенеш с 9 до 7 процентов// Жогорку Кенеш. 18.06.2020.热恩别科夫在议会选举前夕再次表态：“我希望有5 个或6 个政党进入议会……，因此，我支持7%而不是9%的门槛，参加议会的政党越多，对国家越有利。”①Президент считает, что в парламент должны пройти пять-шесть партий. 18.06.2020. https://24.kg/vlast/166529_vyiboryi-2020_prezident_schitaet_chto_vparlament_doljnyi_proyti_pyat-shest_partiy/这次议会内部的博弈，并非围绕着总统与议会的权力分割，而是以议会选举为契机，就是否有必要对前任总统设立的选举规则进行变革而展开。阿塔姆巴耶夫将议会门槛提高至9%，一个重要的考量是，在2020 年议会选举中率领社会民主党继续成为绝对多数派，进而主导议会，发挥政治影响力。热恩别科夫否定了阿塔姆巴耶夫卸任前留下的政治安排，这不仅招致阿塔姆巴耶夫及其议会中追随者的不满，也加剧了两任总统势力集团之间的矛盾。

（二）权力斗争与政党分裂

尽管阿塔姆巴耶夫卸任前在多种场合明确表示，不会再出任政治高层职务，也不会干涉新总统的工作，但在热恩别科夫接任总统后，其不仅未顺利地交权，还积极在政府的一些重要部门中安插亲信。热恩别科夫主政后，开始大刀阔斧地推进政治、经济和司法改革，其中包括加强地方行政改革、完善相关法律、推进数字化转型、打击贪污腐败、改善营商环境等。尤其是强力打击腐败的举措，使两任总统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化和公开化。在热恩别科夫授权下，吉检察机关对“过去十年中有关侵害国家财产的职务和经济犯罪进行重新审查，近1700 起暂停审理或终止审理的案件被重新研究，450多起案件被重新调查。”②“吉尔吉斯总统承认反腐斗争遇到阻力”，俄罗斯卫星通讯社，2018 年7 月13 日，http://sputniknews.cn/society/201807131025875036/在这一过程中，阿塔姆巴耶夫时期上任的总检察长焦尔杜巴耶娃（Индира Джолдубаева）、前总理伊萨科夫（Сапар Исаков）、海关总署署长库尔马托夫（Кубанычбек Кулматов）、比什凯克前市长伊布拉伊莫夫（Албек Ибраимов）、第一副总理沙季耶夫（Аскарбек Шадиев）等高官纷纷因涉及贪腐而被解职。在反腐重拳下，阿塔姆巴耶夫留下的重要人事安排近乎被彻底轮换。其中前总理伊萨科夫的贪腐案件直接涉及阿塔姆巴耶夫本人，吉检察机关在热恩别科夫的支持下开始对其展开调查。阿塔姆巴耶夫也公开“炮轰”执政当局，并将相关反腐行动指认为“针对我和我家人的谎言及诽谤”。双方的矛盾和斗争，开始全面走向公开化。2019 年6 月，吉尔吉斯斯坦最高议会通过表决剥夺了阿塔姆巴耶夫的“前总统”地位和司法豁免权，及至8 月，吉强力部门将其逮捕。此后，为了安抚其他反对派政治精英以稳定政局，执政当局允许曾被阿塔姆巴耶夫政府指控“以暴力手段改变宪法秩序罪”和“煽动国家、民族以及宗教仇恨罪”的奥穆尔别克·巴巴诺夫（Омурбек Бабанов）从莫斯科返回吉尔吉斯斯坦，并释放了曾因贪污腐败罪被阿塔姆巴耶夫政府投入监狱的奥穆尔别克·捷克巴耶夫（Омурбек Текебаев）。此举也使吉尔吉斯斯坦并未因前总统被逮捕而立刻陷入动荡。由于两任总统均出身于社会民主党，二者之间的权力斗争直接导致了议会第一大党社会民主党的分裂：一派由支持热恩别科夫总统的萨金别克·阿卜杜拉赫曼诺夫（Сагынбек Абдрахманов）领导，名为“没有阿塔姆巴耶夫的社会民主党”；另一派由支持前总统阿塔姆巴耶夫的安瓦尔·阿尔特科夫（Анвар Артыков）领导，继续沿用“社会民主党”的名称，并退出议会以反对派自居。①Топ-5 скандалов на старте избирательной кампании. 14.09.2020. https://24.kg/obsche stvo/163934_vyiboryi-2020_top-5_skandalov_nanbspstarte_izbiratelnoy_kampanii/在议会选前登记注册和提名候选人阶段，两派相互攻讦，最终阿卜杜拉赫曼诺夫领导的一派宣布退出议会选举，而阿尔特科夫领导的“社会民主党”在阿塔姆巴耶夫长子赛义德（Сеид Атамбаев）等人的参与下，更名为“吉尔吉斯斯坦社会民主党人党”（Социал-демократы Кыргызстана，СДК），继续参加议会选举。至此，在两任总统的权力斗争中，曾经赢得六届议会选举的社会民主党彻底走向了分裂。其他政党也出现了分化重组，如共和国-故乡党因矛盾而分裂，阿塔·梅肯祖国党与白鹰党先合后分，吉尔吉斯斯坦党与伟大的国家党、清洁社会党合并等等。②忽中瑞：“吉尔吉斯斯坦议会选举形势及特点分析”，2020 年9 月18 日，http://www. easdri.org.cn/newsinfo/2249090.html经过分化重组，有的政党实力大增，有的政党却走向没落。

（三）新党崛起与选纲竞争

在议会选举之前，吉尔吉斯斯坦的政党政治呈现出“新党崛起、老党衰落”的图景，这是吉议会选举政治中的常态。纵观竞争历届议会席位的政党，无外乎三类：具有一定议会工作经验的政党、多次参加议会选举但未能成功的政党以及首次参加议会选举的政党。在2020 年首次竞选最高议会席位的新生政党①这些新近组建的政党，包括团结党、我的祖国-吉尔吉斯党、正义发展党、远征党、改革党、社会民主党人党、部落党、爱国者党。中，团结党和我的祖国-吉尔吉斯党最受关注。团结党成立于2014年，其在热恩别科夫任职奥什市长时，还是一个青年运动组织，因与奥什当局共同致力于促进南部地区乌吉民族和解进程而受到关注。②A. Matveeva, I. Savin, B. Faizullaev, “Kyrgyzstan, Tragedy in the South”, Ethnopolitics Papers, 2012, No.17.在此次议会选举中因吸收了来自共同党、社会民主党等的28 名议员以及一些政府成员而声势大增，尤其是总统热恩别科夫弟弟的加入，一度使团结党被视为“准政权党”。我的祖国-吉尔吉斯党成立于2015 年，吸收了第六届议会的13 名议员、6 名政府高官以及大批知名企业家③“Parties in parliamentary elections in Kyrgyzstan-what are their chances”, 09.08.2020, http: //en.kabar.kg/news/parties-in-parliamentary-elections-in-kyrgyzstan-what-are-their-chances/，外加该党受热恩别科夫政府班底人物前海关总署副署长赖姆别克·马特拉伊莫夫（Раимбек Матраимов）家族的支持，因而也被视为“热门政党”。正是由于这些政治资本的加持，团结党、我的祖国-吉尔吉斯党以及亲总统的吉尔吉斯斯坦党，被认为最有可能跨过“双线门槛”成为议会党。④Выборы-2020. О партиях власти. 03.02.2020. https://elgezit.kg/2020/02/03/vybory-2020 -o-partiyah-vlasti/

“新党崛起、老党衰落”这一常态现象，在2020 年议会选举中又表现出一些新特性，即新老政党间有着明显的选纲竞争。新党趋向推行渐进改革，以促进社会发展和国家稳定；老党则趋向激进求变，力主对政治体制进行重大变革。前者主要包括上述三个“热门政党”；后者主要包括社会民主党人党、共和国党、共同党、爱国者党、阿塔·梅肯祖国党。参加此次议会选举的其他政党，几乎也都以“改革”为优先方向，提出了不同的政策主张，不过，大多数并未清晰地阐释如何将政策落实到位，因此未能在选前宣传中获得足够关注。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有超过三分之一的选民，将政治关注从候选人转移到了政党的施政纲领上。根据吉议会选举前的一项研究结果，31%的选民表示将以政党的施政纲领内容为主要考量因素而作投票决定，只有24%的选民表示将根据各政党的候选人名单做出选择。⑤N. Kasmalieva, “What do Kyrgyz parties propose in their pre-election programs”, 30.09. 2020, http://en.kabar.kg/news/what-do-kyrgyz-parties-propose-in-their-pre-election-programs/

表1 2020 年10 月吉尔吉斯斯坦议会选举中主要政党的政策取向

据表1，由团结党和我的祖国-吉尔吉斯党为代表的新政党，在政策上聚焦“低政治”领域问题，以改善社会民生、增进国民福祉为目标，提出了保护公民权利、创造平等机会、逐步消除贫困、引入免费医疗、促进民族团结、发展地区优势产业等政策主张。这些政策针对吉尔吉斯斯坦当前失业率高企、民族关系紧张、区域发展不平衡、医疗卫生事业发展滞后等尖锐的社会民生问题而提出，在一定程度上既为未来改革提供了明确的方向，也使这些政党迅速吸引了大量选民的认同。由社会民主党人党、共和国党等为代表的老牌反对派政党，在政策上仍然聚焦于大多数民众日益漠不关心的“高政治”领域问题，而对社会经济改革，要么政策过激，如共和国党要求全面清算国有企业和公司，以支持中小企业发展；要么缺乏针对性，如“以激进主义而为人所知”的改革党，主张“立即对所有领域进行基本改革”。①Nurzhan Kasmalieva, “What do Kyrgyz parties propose in their pre-election programs”.一般而言，竞选纲领内容的差异化，有助于各个政党按照不同的路线来吸引选民支持。但在此次议会竞选中，这种差异不仅未能促进两派政党公平竞争，反而导致彼此相互拆台、恶意攻讦。

（四）选举结果与街头斗争

为避免疫情的进一步扩散以及方便流动选民在就近选站投票，吉中央选举委员会全面引入了电子自动计票系统，并大规模启用了“第二表格”临时投票方案。①所谓“第二表格”投票方案，是指吉尔吉斯斯坦中央选举委员会为方便那些身处外地且无法返回户籍地进行投票的流动选民，规定他们可以利用带有指纹生物识别的申请表变更投票地址。为杜绝一些政党利用“第二表格”非法组织选民投票，吉还出台了相关法律，对利用“第二表格”破坏公平选举的行为人，处以最高26万索姆的罚款、最长3 年的劳动惩戒或最高2 年的监禁。②Правозащитники просят проверить зарегистрированных по форме №.2// 24.kg. 28.09. 2020.此外还规定禁止选民拍摄选票，对违反规定的选民，在处以1 万索姆罚款的同时，取消其选票效力。然而，这些严厉的法律措施并没有真正杜绝选前舞弊行为。截至议会选举前夕，总检察长办公室累计收到了83 份关于贿选和伪造选举文件的材料。③Генпрокуратура зарегистрировала 83 материала по подкупу голосов// 24.kg. 30.09. 2020.鉴于吉尔吉斯斯坦过去几乎每次选举中都出现过一系列干扰选举进程的不稳定因素，执政当局加强了各个选站的安保力量。与此同时，吉尔吉斯斯坦新闻工作者独立联盟（IUJ）也宣布将在议会选举进程中，利用新媒体技术监测和分析在线出版物、社交网络中的仇恨言论，以帮助有关部门提前对不法行为进行干预。④Журналисты промониторят соцсети на использование языка вражды// 24.kg. 01.10. 2020.2020 年10 月4 日，吉尔吉斯斯坦正式进入选民投票阶段。在投票日，媒体报道了一些异常情况，如有些选民戴的口罩上印有某些政党的名字，但由于检察机关和中央选举委员会都无法判断这些行为是否与贿选有关，最终未对相关政党采取措施。下午8 点，中央选举委员会宣布投票结束。独联体选举观察团团长古明斯基（Viktor Guminskiy）高度评价了此次选举“在独联体地区是首屈一指的”。⑤“Such voting complex as in Kyrgyzstan is first in CIS region-Head of Election Observation Mission”, AKIpress, 04.10.2020.

当晚10 时左右，吉中央选举委员会公布了国内2430 个投票站的部分计票结果（表2），团结党、我的祖国-吉尔吉斯党、吉尔吉斯斯坦党、统一吉尔吉斯党等以大比分优胜于社会民主党人党、共和国党等老牌政党，提前突破了议会选举的“双线门槛”。然而，这一选举结果不仅未能保证“优胜党”进入议会，反而招致“败选党”的激烈抗争，将吉政局推入动荡的涡流之中。改革党率先公开抨击这是“最肮脏、最不诚实的选举”，并宣称“我们党不会承认投票结果，我们将继续战斗”。①В партии «Реформа» заявили о продолжении 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борьбы// 24.kg. 04.10. 2020.随后，质疑选举结果的情绪迅速扩散，共同党、共和国党、社会民主党人党以及以微弱优势“跨过”选举门槛的统一吉尔吉斯党等选票落后方，集体拒绝接受选举结果。社会民主党人党带领部分支持者在议会大楼外短暂集会，呼吁吉尔吉斯斯坦人民不要接受选举结果，并宣称将联合其他政党组织更大规模的示威抗议活动。②Аида Джумашова. Члены партии «Социал-демократы» разошлись. Обещают выйти завтра// 24.kg. 04.10.2020.

10 月5 日，在反对派势力的施压下，中央选举委员会开始对国内各个选站进行人工计票，之后宣布统一吉尔吉斯党与爱国者党跨过了7%的选举门槛。①结果为：团结党25.98%、我的祖国-吉尔吉斯党24.56%、吉尔吉斯斯坦党8.96%、统一吉尔吉斯党7.62%、爱国者党7.26%、共和国党5.18%、阿塔·梅肯祖国党3.71%、正义发展党3.22%、共同党3.21%、现代人党2.25%、远征党1.91%、社会民主党人党1.38%、改革党0.96%、祖国团结党0.59%、“部落”党0.17%、阿富汗战争退伍老兵党0.13%。这一结果不仅没有平息抗议浪潮，反而激起了反对派势力对选举公正性的更大质疑，并要求政府在给定时间内宣布选举结果无效。由于当局未加回应，抗议人群开始打砸抢并冲击议会大楼，试图“抓捕”总统热恩别科夫，但被安全部队驱散。为避免政治骚乱，热恩别科夫宣布于6 日上午与各政党见面。及至6 日凌晨，示威人群高喊“热恩别科夫辞职”的口号，再次冲击议会大楼和其他政府机构，前总统阿塔姆巴耶夫、前总理伊萨科夫、反对派议员萨迪尔·扎帕罗夫（Садыр Жапаров）等被释放。当日，吉政治局势迅速恶化，伊塞克湖州、塔拉斯州、纳伦州、比什凯克市等州市政府被反对派政党的支持者占领，总理和议长等一些高官被迫宣布辞职。热恩别科夫发表全国讲话，谴责“一些政治力量试图非法夺取国家政权”。②Заявление Сооронбая Жээнбекова: Некоторые пытались незаконно захватить власть// 24.kg. 06.10.2020.随后，南部奥什市爆发了支持总统热恩别科夫的游行活动，并引发了小规模的冲突。吉尔吉斯斯坦的政治危机与疫情危机在动荡中持续加剧。控制议会和政府后，反对派内部开始出现分歧。围绕着任命总理和成立“临时政府”等问题，分歧双方先后成立了两个并立的“协调委员会”。③注：两个并立的协调委员会是指由共同党、社会民主党人党、共和国党、阿塔·梅肯祖国党、现代人党、统一吉尔吉斯党、爱国者党等政党领袖组成的“协调委员会”，以及由其他反对派政党领导人组成的“人民协调委员会”。随后几天中，反对派一方面忙于内部缠斗，另一方面就总统辞职等问题向执政当局持续施压。

9 日上午，总统热恩别科夫再次发表全国讲话，他表示，“对我来说，没有哪个职位比国家的完整、人民的团结和社会的宁静更高……，在行政机构的合法首长获得议会批准并且国家重回法治道路以后，我将辞去总统职位。”④Дарья Подольская. Президент Сооронбай Жээнбеков готов уйти в отставку. При каких условиях// 24.kg. 09.10.2020.同日下午，热恩别科夫签署总统令，宣布比什凯克市进入紧急状态，实行宵禁并禁止游行、罢工等大规模集会活动。12 日，政府当局夺回了被反对派占领的议会大楼，并宣布比什凯克市再次进入紧急状态。此时，继欧盟之后，哈萨克斯坦、英国、联合国等国家和国际组织领导人，开始公开支持热恩别科夫总统地位的合法性和权威性，同时呼吁各方势力回归到宪法框架下和平谈判。然而，国际社会的支持并未改变反对派政党及其支持者的态度。14 日，在热恩别科夫签署总统令任命扎帕罗夫为总理之后，扎帕罗夫的支持者再次上街集会，要求热恩别科夫辞职。15 日，他们又一次举行集会并发出最后通牒，“如果索隆拜·热恩别科夫在下午三点之前不辞职，那么萨迪尔·扎帕罗夫总理的支持者将前往阿拉·阿尔恰总统官邸。”①Юрий Копытин. Митинг в Бишкеке. Сторонники премьер-министра выставили очередной ультиматум// 24.kg. 15.10.2020.在反对派力量的步步紧逼之下，为避免出现流血事件，热恩别科夫随后就社会政治形势发表全国讲话，呼吁和平并宣布辞职。②Президент Кыргызстана ушел в отставку// 24.kg. 15.10.2020.16 日，由于议长拒绝出任代理总统，根据宪法规定，由新上任的总理扎帕罗夫代行总统职务。至此，这场由议会选举引发的政治变局，以总统辞职、反对派政党掌权而落下帷幕。然而，危机并未结束，正如政治分析家梅迪特·秋列根诺夫（Медет Тюлегенов）所指出的，对反对派政党而言，这“不能算是一次彻底的胜利。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取得完全的胜利。尽管现在所有正式的权力机构已经恢复并正常运作，但各个政治集团间仍然存在着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③Timur Toktonaliev, “Fragile Compromise Calms Kyrgyz Crisis”, 15.10.2020, https:// cabar.asia/en/fragile-compromise-calms-kyrgyz-crisis

在反对派政党掌握政权后，重新进行议会选举和总统选举，成了摆在执政当局面前的两大紧迫任务。在确定新的选举日期过程中，吉尔吉斯斯坦各党派间产生了激烈分歧。在各方势力的争论中，吉中央选举委员会于10 月21 日宣布，将新的议会选举日期定在2020 年12 月20 日，新的总统选举日期定为2021 年1 月10 日，并将第六届议会的任期延长至新议会产生。10月22 日，扎帕罗夫在议会的支持下签署总统令，暂停了选举法中若干条款的行使，同时宣布将议会选举日期推迟到宪法改革之后、2021 年6 月1 日之前。24 日，吉最高法院也裁定中央选举委员会关于新议会选举日期的决

议无效。①Верховный суд вернул жалобу ЦИК об отмене парламентских выборов// 24.kg. 29.10.2020.时隔一周之后，萨迪尔·扎帕罗夫辞去代总统职务，并宣布参加新一届总统选举。②Садыр Жапаров сложил полномочия и. о. президента Кыргызстана// 24.kg.14.11.2020.为给未来执掌政权铺平道路，扎帕罗夫及其支持者积极推动修改宪法。11 月17 日，支持扎帕罗夫的80 名议员呼吁举行全民公投，以通过新的宪法草案。根据该草案，总统既是国家元首，也是行政首长，任期5 年，不超过两个任期；在职权上，总统的自由裁量权获得实质性的扩大，如总统负责确定国家内政外交的主要方向，并有权自行任免，或者根据人民库尔泰的建议任免国家委员会的各部委主席以及中央和地方行政长官；政府的结构和组成由总统决定，并且总统有权主持政府会议。③80 депутатов инициировали закон о референдуме по изменению Конституции// 24.kg. 17.11.2020.扎帕罗夫推进修宪的举措招致了激烈批评，如改革党人表示，“在现代世界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统治整个国家，那个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企图篡夺吉权力的人，总是以人民推翻篡夺者而告终。”④Руслан Харизов. Новый проект Конституции. Кыргызстан станет средневековым государством// 24.kg. 18.11.2020.除此之外，新宪法草案也被视为“反人民的”“是建立威权国家的尝试”。⑤Новая редакция Конституции. В основе проекта лежит антинародная цель// 24.kg. 18.11.2020.吉驻马来西亚大使别克纳扎罗夫（Азимбек Бекназаров）指出，“新宪法草案是企图篡夺政权，应当撤回，现政府没有从过去发生的事件中吸取教训。如果不及时纠正，吉将爆发真正的民众骚乱。”⑥Азимбек Бекназаров. Новая редакция Конституции — это попытка узурпировать власть// 24.kg. 19.11.2020.“二次革命”后过渡时期代总统奥通巴耶娃（Роза Отунбаева）也呼吁扎帕罗夫三思而后行，应该把精力用于建设上，而不是与宪法做斗争。⑦Новая редакция Конституции. Роза Отунбаева обратилась к Садыру Жапарову// 24.kg. 20.11.2020.面对广泛的批评和政治压力，扎帕罗夫妥协并同意推迟宪法改革。⑧Садыр Жапаров согласен отодвинуть сроки конституционной реформы// 24.kg. 24.11. 2020.目前关于宪法草案的争论仍在继续，可以预见的是，如果扎帕罗夫赢得2021 年初的总统选举，新版宪法在经妥协修改后，将很快颁布施行。

三、吉政局生变的多维因素分析

反对派政党以选举为契机，鼓噪街头政治进而夺权，已成为吉尔吉斯斯坦民主政治难以破解的症结。在此次政局生变后，各类媒体不约而同地用“革命”来描述这一政治进程，而吉官方则将其定性为非法夺权的“政变”。不过，也有一些学者认为这是吉尔吉斯斯坦议会选举中的一个“政治事件”，例如哈萨克斯坦政治分析家鲍尔然·托列格诺夫（Бауржан Толегенов）就指出，“如果2005 年和2010 年的事件被明确公认为‘革命’的话，那现在则出现了分歧——革命或政变。一些政治分析家更倾向于使用具有中立性的词汇——吉尔吉斯斯坦事件。”①Эрмек Байсалов. Как общество и власть в вашей стране оценивают события, происходящие в Кыргызстане? 19.10.2020. https://cabar.asia/ru/kak-sobytiya-v-kyrgyzstan e-mogut-povliyat-na-strany-tsentralnoj-azii但无论是“革命”“政变”，还是“事件”，都无法否认吉政权发生了更迭的事实，因此用更具描述性的词汇——“变局”似乎较为妥当，即2020 年吉议会选举中的政权更迭，是一场由部分反对派政治精英以议会选举为契机，通过否认选举结果拉拢其他政党，并利用疫情下部分情绪消极的选民，以夺取政权、维护既得利益为目标而制造的政治变局。吉尔吉斯斯坦在保持了十年的政治稳定后，突然发生政权更迭，是体制性弊病与社会性问题双重叠加的结果。其中，政治体制无力规制权力斗争是政权更迭的根源，新旧总统势力之间的斗争是直接动因，党争民主失序引发混乱，政治共识破裂是“引爆器”，疫情下选民群体极化效应是“催化剂”。

（一）政治体制无力规制权力斗争

吉尔吉斯斯坦三权分立的政治体制，塑造出了议会与总统并立且各掌握一定实权的“二元中心”权力格局。在过去，这种权力格局使吉总统与议会之间的权力之争始终贯穿于其他的派系斗争之中。并且由于政治体制无力规制总统与议会之间的权力斗争，因而“南北斗争”“家族专制”构成了吉尔吉斯斯坦历次街头政治以及前两次政权更迭的直接动因。“二次革命”后，吉不断削弱总统权力、提高议会权能，有效缓解了总统与议会之间的矛盾。同时为了避免“家族专制”的复辟，吉议会制时代以来的宪法和其他法律，对同一个人当选总统的次数作了严格规定。但百密一疏的是，宪法和法律却并没有对前任总统或代总统通过赢得议会选举，继续影响政权予以限制。这就为2017 年总统权力交接后，热恩别科夫和阿塔姆巴耶夫两任总统之间出现权争，提供了体制性基础。正如华东师范大学中亚研究中心主任陆钢在“第二届中亚研究青年论坛”上所言，在吉尔吉斯斯坦当前政治体制下，权力斗争开始出现一些新特征，即从“空间”转向“时间”，也就是从“南北区域之争”转向“新旧总统权争”。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对选举结果的不满取代了部族主义，成为反对派进行动员的根基；新旧总统间权力斗争的激化，取代了南北区域间的斗争，成为政权更迭的动力基础。

具体来看，选后各政治派系之间的政治斗争虽然带有南北之争的烙印，但反对派政党以及执政当局的支持者，都没有在相互对抗中鼓噪带有部族主义和区域主义的政治对立话语。在前两次“革命”进程中，无论政治高层，还是社会内部，都充斥着对专制腐败的家族政治的强烈不满情绪。但热恩别科夫任职以来，除了在两任总统斗争初期，社会内部对“家族政治”有过短暂讨论外①[吉]努尔克孜·萨贝洛娃：“热恩别科夫谈近亲属是做什么的”，2018 年12 月20 日，http://cn.kabar.kg/news/lu1071/，无论是反对派政党还是独立媒体，都没有以“家族政治、贪污腐败、任人唯亲、裙带庇护”等为由，激烈地批评和抨击总统执政的合法性。或可以说，部族问题或家族政治，并未构成此次议会选举中街头政治的诱因。纵观参与选后斗争的反对派政党，既有来自北方的，也有来自南方的，它们因要求取消议会选举结果而相互靠拢。尤其是在斗争进程中逐渐取得领导权的南方政党统一吉尔吉斯党和爱国者党，在已经跨过议会选举门槛的情况下，仍强烈抨击执政当局，并积极与其他反对派政党共同采取行动对总统施压。而亲总统的政治精英在声援执政当局时，则极力保持克制，避免煽动区域仇恨。如政局动荡发生后，为避免南北撕裂，总统弟弟阿瑟尔别克·热恩别科夫第一时间回到南部重镇奥什，在劝解疏导示威人群时，强烈呼吁“我们不必将国家分为北方和南方……分裂国家只会使外部敌人受益。”②“Assemblyman Asylbek Jeenbekov addressed the crowd”, AKIpress, 06.10.2020.总之，南北问题并非引发此次政治动荡的诱因。

在吉尔吉斯斯坦政治发展中，对选举结果不满并不必然造成政权更迭，但在政治体制无力调和政治势力间的矛盾时，权力斗争的激化则会将弥漫的不满情绪转化为政治稳定的解构力量。“索隆拜·热恩别科夫的执政危机，始于他和他曾经最亲密的战友——前总统阿塔姆巴耶夫之间的分歧和争执。”①Татьяна Кудрявцева. Плюсы и минусы президентства Сооронбая Жээнбекова// 24.kg. 17.10.2020.阿塔姆巴耶夫在担任总统的最后一年中，积极推动修宪的核心目的，是加速向议会制过渡，为社会民主党赢得2020 年议会选举创造制度条件。然而，选举前，两任总统之间权力斗争的尖锐化和公开化，使阿塔姆巴耶夫及其追随者通过赢得2020 年议会选举，继续掌控国家政权的希望彻底破灭，也激化了其支持者与热恩别科夫之间的矛盾。在议会选举前几个月，阿塔姆巴耶夫长子赛义德集结了同一立场的议员和党内成员组党参选，并试图通过选后挑起街头抗议向政府施压，进而释放阿塔姆巴耶夫及其支持者以重新掌握政权。正如一些评论所指出的，“赛义德所领导的社会民主党人党在一开始就注定与议会席位无缘，但推波助澜借势救出自己获刑的父亲和前总理伊萨科夫，恐怕是蓄谋已久的行动了。”②许涛：“为什么又是吉尔吉斯斯坦”，2020 年10 月7 日。为达到这一目的，在议会选举初步结果公布后，该党率先集结其支持者进行街头抗议。在社会民主党人党的鼓噪下，其他反对派政党的政治诉求，也开始由要求取消选举结果，转变为要求总统下台。反对派政党在控制议会之后，迅速另立政府与总统对抗。在统一吉尔吉斯党领袖马杜马罗夫和爱国者党领袖塔西耶夫等领导的“协调委员会”斡旋下，刚从监狱释放出来的爱国者党成员扎帕罗夫迅速被推向总理职位。而在政治变局中被释放的阿塔姆巴耶夫，却又遭逮捕和软禁。再次掌权的愿景化为泡影后，阿塔姆巴耶夫一方公开谴责“革命果实被窃取了”。③“Revolution was stolen. MP Elvira Surabaldieva apologizes to protesters”, AKIpress, 13.10. 2020.吉尔吉斯斯坦中亚问题专家伊戈尔·舍斯塔科夫指出，“这次事件并没有任何革命性的内容……总体情况表明，与2005 年和2010 年革命不同，现在没有理由以武力进行政权更迭……这更像是选举结束后针对某些政治势力的暴动。”④[吉]叶甫盖尼·巴格列布尼亚克：“中亚‘民主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2020 年10月19 日，刘若玮编译，https://new.qq.com/omn/20201019/20201019A0F0DN00.html由上可见，新旧势力之间权力斗争的激化是政权更迭的直接动因，而这又根源于政治体制无力规制权力斗争，最终导致政治和平被撕裂。

（二）“党争民主”的失序

吉尔吉斯斯坦的议会选举制度，本质上是一种以“党争民主”为主要模式的竞争性选举制度。所谓“党争民主”，是指在实行多党政治的代议制国家中，在选民一人一票制原则下，政党通过竞争选票赢得选举，进而参与国家政权的一种西式民主形式。在这种选举制度下，政党与选民之间的关系仅能在选举期间得以维持，一旦选举进程结束，二者之间的关系将不复存在。无论是在西方发达国家还是在其他发展中国家，“党争民主”往往导致“否决型政治”的形成，即不同派系的政党彼此对对方的纲领、方针、政策持否定态度。在“党争民主”模式下，胜选的政党一旦获得政权，其目标不是要发展人民福祉，而是要利益分肥；而败选的政党对选举结果往往采取质疑、否定的态度。如果国家的法治化水平较低，那么败选的政党极有可能通过暴力手段推翻政权。在高度异质化的社会中，“党争民主”模式往往会加剧社会内部的分裂和选民间的敌意，导致出现“为反对而反对的政党政治”。吉尔吉斯斯坦的宪法和法律，并不反对选民在选举结束后通过和平集会的方式表达政治意见，同时也不限制各个政党通过合法途径与方式展开谈判和斗争。然而，由于吉法治不成熟，“党争民主”模式中的抗争政治往往偏离法治轨道，造成“合法反对”让位于“暴力抗争”。

在过去相当长时期内，盛行于国家政权内部的部族政治、区域政治和恩庇政治，使吉尔吉斯斯坦的反对派政党与执政政党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恶性竞争状态中。无论是总统选举还是议会选举，都伴随着激烈的选后斗争。尤其是反对派政党，通过选后街头斗争来实现政治诉求，已成为它们最为熟悉、也最常用的手段。吉尔吉斯斯坦相对开放的议会制政体通过宪法确立后，各个政党都曾试图寻找新的利益协调机制，通过合作来共同影响政权。但由于吉议会制政体尚处于建构阶段，民主法治文化发展迟滞，政党间的利益协调也不充分，在此背景下，热恩别科夫执政当局持续推进的政治改革和反腐斗争，让诸多反对派政治精英忧虑总统是在“借反腐之名清除异己”。“人人自危”的反对派政治精英，对执政当局的不信任感和派系斗争思维，也再次被迅速激活。在2020 年议会选举中，尽管选举投票进程受到国际观察团的认可和赞誉，但选举结果预示着该国将出现一个近乎没有反对派政党的议会，这直接触及反对派政党最为敏感的神经。于是，在败选政党及其支持者的推动下，“党争民主”模式下的竞争性选举恶化成敌对性政治，议会斗争变成了街头斗争，压力机制变为暴力机制。一切“合法反对”的途径与手段都被弃置一旁，选后抗争滑向了暴力夺权。由此可见，如果说对选举结果的不满构成了2020 年吉尔吉斯斯坦政权更迭的动员基础，那么“党争民主”失序则是这种政治动员的结果。正是失序的“党争民主”使吉尔吉斯斯坦的政治发展在经历了十年的和平进程后，似乎又吊诡地回到了“起点”，再次陷入“民主-混乱-政权更迭”的怪圈。

（三）政党政治的共识危机

尽管历次政治动荡都有大量选民参与，但吉尔吉斯斯坦的政党政治，仍旧是一种精英政治。所谓精英政治，是指在一国政治生活中处于优势地位的政治精英，通过权力继承或民主选举进入政权内部，直接或间接地利用国家机构进行政治统治、社会治理和价值分配的一种政治运行模式。2020 年吉议会选举中出现的街头政治抗争，归根到底是一场统治精英内部的对抗。这种对抗既包括现任与前任两位总统势力间的纷争，也包括支持总统制与支持议会制统治精英间的博弈。他们之间的对抗以“党争民主”的方式呈现，以政党政治共识破裂为“引爆器”，最终肢解了热恩别科夫政权的合法性。在多党制国家中，“党争民主”意味着竞争性权力共享。“党争民主”模式下的竞争性权力共享，又往往以一定的政治共识为基础。阿伦·利普哈特认为，“共识民主模式的核心理念在于代表‘尽可能多的人’的利益，而不是仅仅代表少数人的利益。它以包容、交易和妥协为特征。”①[美]阿伦·利普哈特：《民主的模式》，陈琦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1-2 页。因此，政治共识是“党争民主”有序运作的必要前提。当共识是“党争民主”过程中的主导性条件时，不会带来严重的党际分裂和冲突，诸政党倾向于承认和维护彼此之间参与、接触政权的权利；当对抗冲突充斥于“党争民主”选举中时，诸政党之间不可避免地出现政治分裂，这一分裂如果得不到遏制和修复，最终会导致国家政权的合法性被瓦解。政治共识可粗分为三大层次，即政策共识、政体共识和国家共识。“政党正是因其曾经承担的代表功能、表达功能和组织功能等基本功能，才被视为‘好东西’”①叶麒麟：“共识危机：政党政治危机研究中一个被遗漏的议题”，《国外理论动态》，2017第9 期。，但也“由于政党的‘派系’天性、‘寡头统治’倾向以及‘经济人’行为，政党竞争往往会诱发政党政治共识危机。”“所谓政党政治共识危机，是指各个政党在有关政党政治生活的价值观念和规范准则等方面未能享有共同认同。”②叶麒麟：《社会分裂、弱政党政治与民主巩固——以乌克兰和泰国为例》，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 年，第33-37 页。政党政治共识的破裂，会直接导致政党对政府政策、政治体制甚至国家政权的认同危机。在从威权政体向民主政体转型的后发展国家中，虽然民主政治规则被建构起来了，但这些规则在政治运作中时常因政治共识破裂而被破坏。尤其是在权力斗争中，包容性共识的“终结”，往往会引发反对派势力的强烈抗争，甚至通过革命或政变的方式，否定现政权的合法性。

“党争民主”模式下政党政治的有序运行，依赖于以寻求共识为取向的政治文化。吉尔吉斯斯坦高度分裂的社会结构，使其不可避免地形成了碎片化的政治文化。形态各异的部族主义、区域主义、民族主义等政治文化，在加剧社会分裂的同时，也导致政党政治缺乏统一且稳定的意识形态基础。在2020 年议会选举中，我的祖国-吉尔吉斯党提出了“欧亚主义”意识形态，试图以这种社会民主主义意识形态，来塑造出更具包容性的新政治文化，但并未得到其他政党的认同和共鸣。在吉尔吉斯斯坦独立以来的政治进程中，政治精英结构由最初的苏共党化结构，经技术官僚结构和家族寡头结构的演化，已进入政治共识型结构的建构阶段。③王林兵、雷琳：“吉尔吉斯斯坦的现代政治精英研究——起源、特点、变迁与影响”，《俄罗斯研究》，2018 年第6 期。在经历了两次“革命”后，政治精英间逐渐形成了一定的政治共识，如多党联合执政以抗拒独裁专制，南北轮流坐庄以规避政治分裂，严惩腐败以消除家族政治，促进民族和解以维护社会稳定等。政党政治也在这种政治共识基础上运作。不过，由于吉政治精英普遍缺乏国家利益意识，过于强调小团体和政党的得失，因而这些建立在共同“革命记忆”和利益分配基础上的政党政治共识，根基显得十分薄弱。即使各政党都在努力改变政治观念和行为模式，但任何打破权力平衡的国家政策和政治进程，都可能瓦解这种脆弱的政治共识。在议会选举过程中，不同派系的政党分别提出了两种内容迥异的施政纲领，这无形中造成了新老政党派系间的利益对立。在新旧政治势力的矛盾尚未走向和解、选举结果又不符合反对派政党利益的情况下，建立在避免分裂和维护稳定基础上的政治共识，便迅速在街头政治中被肢解。反对派政党对总统反腐政策的敌视、对政府的不信任以及对亲总统政党施政纲领的不认同等相互交织，不断加剧着吉政党政治的共识危机，最终导致热恩别科夫政权的合法性也被彻底否定。

（四）选民的群体极化效应

由于宪法规定，总统任期为6 年，且同一人不能两次当选总统。急于改变国家政治经济现状的热恩别科夫，在执政后即大力推行政治经济“双轨并行”的改革路线。通过三年努力，吉尔吉斯斯坦全国贫困发生率从2017 年的25.6%降至2019 年的20.1%，极端贫困人口比重从0.8%降至0.5%。

然而，受2020 年新冠疫情大流行的影响，吉尔吉斯斯坦改革的政策红利被经济衰退所吞噬，侨汇收入也迅速锐减，这无疑加剧了人民的贫困状况。不过，吉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也显示，侨汇收入对南部地区的影响远大于北方，尤其是将劳务移民收入从消费成本中扣除后，南部地区的贫困率大幅提高，而北部地区则几乎没有明显变化。

此外，从地域看，2017 年至2019 年三年间，吉北部地区贫困率总体下降幅度要好于南部地区（表3）。

可吊诡的是，在吉尔吉斯斯坦2020 年的政治变局进程中，深陷贫困境遇的南部民众，并没有积极响应来自南部地区反对派政党的号召，去激进地攻击政府；而攻占中央政府和地方行政机构的力量，主要来自北方。尽管许多学者认为贫困是导致政权更迭的主要原因，但2017 年以来的贫困率数据，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表明，贫困并非导致政治变局的根本原因。但不可否认的是，贫困问题助推了反对派的力量和势头，正如热恩别科夫在评论引发政权更迭的选举时所言，“消除贿赂，有必要改善人民的经济状况。我们正在为此而努力，对我们来说这是主要的任务和目标。”①Президент признал, что подкуп избирателей стал проблемой// 24.kg. 05.10.2020.

表3 吉尔吉斯斯坦2017-2019 年全国及各地区的贫困率（%）

在欠发达国家中，经济社会现代化迟滞、政治制度不巩固、民主法治不健全等，是导致政治动荡的普遍性原因，但并非存在这些问题的国家就一定会发生政权更迭。在一些情况下，社会分化和选民分裂更容易将社会运动推向政治动荡。由于民族关系紧张、经济状况低下、政治动荡频发等多种因素影响，吉社会内部一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沮丧情绪。但在这种氛围中，大多数民众选择忍耐并积极寻求新的生活出路，并对政治漠不关心。此次议会选举的历史最低投票率（仅53.74%①Выборы-2020. Таласская область отдала предпочтение «Мекеним Кыргызстану». 04. 10.2020.https://24.kg/vlast/167471_vyiboryi-2020_talasskaya_oblast_otdala_predpochtenie_m ekenim_kyirgyizstanu/）便是例证。只有少数群体，把这种沮丧情绪转化为激进的政治态度。不同的政治心理，使吉尔吉斯斯坦选民分化为两类，一类政治态度保守，在行使投票权利后，并不热衷于其他政治活动；另一类政治态度激进，在选举前后以积极行动表达政见。选举后的政治运动，只是一部分社会群体或政治集团获取利益的手段和方式，它的形成并不代表普遍民意。正如政治分析家巴克蒂古洛夫（Шерадил Бактыгулов）所指出的，“在吉尔吉斯斯坦，尽管民众受教育程度低且政治意识模糊，但他们的政治态度已经发生了转变。遗憾的是，当人民真正想要改变时，现实却朝着事与愿违的方向发展。”①Мехриниса Сулайманова. Подкуп избирателя – одна из основных проблем парламентских выборов Кыргызстана. 28.09.2020. https://cabar.asia/ru/podkup-izbiratelya- odna-iz-osnovnyh-problem-parlamentskih-vyborov-kyrgyzstana

从选举的地理视角看，尽管吉各政党都带有一定的地域色彩，但它们的选民并没有清晰的界限，一些南方政党在北方也能拥有可观的选票，北方政党亦是如此。由于民众普遍对民主制度的认知与理解程度不高，在选举前后政治斗争失控时，群体极化效应会进一步加速事态的恶化。所谓“群体极化”，是指拥有共同立场偏向的大众群体，在特定事件的刺激下，逐渐达成意见统一并积极采取行动，直至偏离理性轨道走向极端的一种社会现象。在激烈的议会选举竞争中，群体极化效应往往导致保守的选民更加缄默，激进的选民更加活跃。在“党争民主”模式下，态度激进的选民通常视自身与其政党为一体。当其支持的政党失利后，他们往往把囿于内心的社会沮丧感和政治不满情绪，以极端的方式表达出来，甚至不惜以暴力的途径瓦解政治秩序。在吉尔吉斯斯坦2020 年议会选举中，疫情与选情的双重叠加，不断强化着部分选民的激进态度和立场。正是这些激进选民的群体极化效应，助推着选后政治精英间斗争的白热化，最终以夺权的方式推翻了热恩别科夫总统。不过，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尽管在疫情与选情双重叠加下，选民的群体极化效应在政治变局的发展进程中发挥着“催化剂”的重要作用，但变局中的政治斗争，仍然是政治精英间围绕着争夺政权而展开的。也正因为如此，政治变局主要以政治精英相互斗争的形式持续推进，并以政权的非暴力更迭、而不是“暴力革命”为终结。

四、吉政治变局后议会民主政治的发展态势

“在很多人看来，吉尔吉斯斯坦正在失去其中亚民主岛的形象，并开始被认为是一个正在经历制度危机的国家。无论如何，社会中的抗议部分是支持吉尔吉斯斯坦事件的，而这种支持更像是对精英阶层的教训，也是对特权阶层疲倦的表现。”①Эрмек Байсалов. Как общество и власть в вашей стране оценивают события, происходящие в Кыргызстане? 19.10.2020.在过去两次“革命”和数次修宪斗争中，吉尔吉斯斯坦的政治体制几经流变，但都未能走出制度危机，2020 年政权更迭的发生就是最好的例证。通过夺权上台的政治精英，或许对制度危机同样束手无策，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将积极推进政治体制的变革。

（一）政治体制改革充满变数

“由于曾受到威权主义社会化的影响，新民主国家的民众往往将政治甚至将民主理解为一种理想。”②[英]安雅·诺伊恩多夫：“转型中的民主：看待后社会主义国家体制变革的微观视角”，《国外社会科学》，王文娥编译，2011 年第4 期，第21 页。为了把这种理想转变为现实，吉尔吉斯斯坦的政治精英在独立后近三十年来，始终把西方民主制度作为政治体制转型的目标和方向。与其他一些中东欧国家相似，吉尔吉斯斯坦以开放党禁、自由选举、三权分立来重构政体，试图“从过去权力过于集中的领导体制转变为注重权力分散和权力制衡，加强不同力量的政治参与。”③杨友孙：“冷战结束后中东欧政体转轨及其得失”，《俄罗斯研究》，2018 年第2 期，第161-162 页。然而，吉尔吉斯斯坦的民主制度却比一些中东欧国家更容易崩溃。有些理论认为，在一个国家所处区域里或其邻国中，民主国家的比例越大，该国成为民主国家的可能性就越高，崩溃的可能性也越低，正是由于受到周边国家威权主义政治外溢的影响，吉尔吉斯斯坦的民主制度才始终难以得到巩固。

相较于这些外部因素，吉政治精英则更认为，是总统权力过大导致了民主制度的崩溃。围绕着削弱总统权力，吉尔吉斯斯坦先后建构起了总统制、总统-议会制、议会-总统制和议会制。由于前三种政治体制在吉都已宣告失败，现行的议会制政体又陷于制度危机中，反对派政治精英们刚上台就在如何变革政治体制的问题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代总统扎帕罗夫一派认为，应立即修宪，扩大总统权力，由总统领导政府，并且主张副总统从人民库尔泰中产生。④Кыргызстан: противоборствующие стороны нащупали хрупкий компромисс. 15.10. 2020. https://cabar.asia/en/fragile-compromise-calms-kyrgyz-crisis意见相左的一派认为，应该废除总统，由总理统摄内政外交。受历史传统和社会文化的影响，“家长制”心理固化的大多数吉尔吉斯斯坦民众，或许不会认同没有总统的政治安排，这从吉选民对总统选举的关注远高于议会选举便可窥见。①关于历次选举投票率之比较，参见拙文“吉尔吉斯斯坦‘低态化’政党政治形成的制度性因素分析”，《新疆社会科学》，2017 年第4 期。在经历了两任总统“家族专制”统治后，吉民众也不太可能接受不断扩大总统权力的政治安排，如在扎帕罗夫支持下，吉最高议会新修订的旨在扩大总统权力的宪法草案，就遭到了民众的集会反对，并将修宪视为“非法行为”。②В Бишкеке проходит митинг против нового проекта Конституции. 22.11.2020. https:// ru.sputnik.kg/news/20201122/1050520145/bishkek-miting-zashchita-konstituciya.html面对舆论压力，扎帕罗夫不得不做出妥协，但其并没有放弃扩大总统权力的诉求，“议会已经收到了关于将《宪法》草案③新《宪法》草案以巴基耶夫时期的2006 年《宪法》为蓝本，而2006 年《宪法》建构起的政治体制实际上正是“总统-议会制”，在这种体制之下，总统与议会之间陷入了无休止的权力争夺。Новая редакция Конституции. За основу взят проект 2006 года// 24.kg. 19.11.2020.付诸全民公投的提案，这些提案建议应由人民决定实行什么样的政体形式……让我先问问人民，你们想要什么样的政府？《宪法》草案提供了两种政体选择——总统制或议会制，但是我想引入一种新的混合政体即‘总统-议会制’。”④Садыр Жапаров согласен отодвинуть сроки конституционной реформы.由此可见，在吉尔吉斯斯坦未来的政治体制框架中，总统与议会并存的权力格局，仍将持续下去。

在政治变局发生之初，吉政治分析家若罗耶夫（Эмил Жороев）认为，支持扎帕罗夫的人并不会同意立刻修宪，因为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在现行宪法框架内赢得即将举行的议会选举，但议会选举后，他们将会积极推动这项改革。⑤Кыргызстан: противоборствующие стороны нащупали хрупкий компромисс. 15.10. 2020. https://cabar.asia/en/fragile-compromise-calms-kyrgyz-crisis然而，现实情况是，扎帕罗夫及其支持者们并不打算为修宪改革提供足够长的政治冷静期，而是迫不及待地企图利用变局后的政治余波，助推扩充总统权力的修宪进程，建构起“强总统-弱议会”的政治体制。未来，如果当权派通过修宪扩大了总统权力，那么总统与议会之间的权力斗争将会愈演愈烈，未有穷期。过去近三十年的政治发展表明，“吉尔吉斯斯坦无论从法理还是从权力运作实践上，都不能容忍‘双头政治’的基本现实。”⑥杨进：“吉尔吉斯斯坦前总统被抓捕：权力规则已改变”，《世界知识》，2019 第17 期，第39 页。无论是阿卡耶夫还是巴基耶夫，他们修宪扩权的政治行为，都招致了激烈的批评和反对，并且他们的政府最终也都被推翻了。在2020 年10 月的议会选举中，主张以宪法改革推进议会制政体发展的政党，几乎都是由参与过“革命”的政治精英组建或领导的，但它们的政治诉求和政党利益在新的政治安排中，并没有得到充分体现。这些政党实力不俗且政治斗争经验丰富，扎帕罗夫等当权派几乎很难限制它们的发展壮大。这些政党一旦赢得议会选举，它们将利用议会与总统展开较量；如果不能进入议会，它们则极有可能在选后挑起街头政治，再次推翻集权总统的统治。

（二）党争民主弊病难改

吉议会选举制度，在过去总统与议会的斗争中，几经变革。多数代表制、混合代表制、政党比例代表制等，在不同时期都曾被引入议会选举中，目前实行的是政党比例代表制。2020 年政权更迭后，各党派围绕着减少议会席位、变革计票方式、限制议员任期、降低选举门槛等问题展开了激烈讨论。在议会席位数量设置上，一些政党主张将席位减少至当前的一半即60 个，也有政党主张降至75 个，扎帕罗夫等当权派主张降至50 个。尽管在席位数量设置上莫衷一是，但在减少议席这一问题上则达成了共识。在计票方式上，大多数政党仍主张实行政党比例代表制，因为这样不会剥夺小党进入议会的权利，显得更加公平；但其他政党则主张实行多数代表制，因为在政党比例代表制下，政党编制候选人名单的过程缺乏透明度，削弱了公众对政党政治的信任。针对这一争论，吉国的一些政治学家认为，应该采用多数代表制。“如果在下次选举中，我们按照混合代表制或完全按照多数代表制进行投票的话，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惊讶。因为社会对此有需求，在社交网络中，已经有很多人呼吁现在是时候放弃比例代表制了。”①Мария Орлова. Кыргызстан может вернуться к мажоритарной системе// 24.kg. 05.10. 2020.在议员任期及当选次数的问题上，主张采取限制措施的一派认为，这有助于政治精英队伍更新，避免垄断特权和贪污腐败；而意见相左的一派认为，限制议员任期和任职次数，违背了政治民主，也剥夺了选民为他所支持人物投票的权利。②Тамерлан Ибраимов. Люстрация для Жогорку Кенеша. Пора ограничить количество депутатских сроков// 24.kg. 05.10.2020.

在选举门槛设定上，各政党都主张降低门槛限制。在吉尔吉斯斯坦2020年议会选举之前，“双线门槛”已从9%和0.9%降至7%和0.7%。在政局生变后，一些政党主张恢复到5%和0.5%。最终吉宪法委员会将选举门槛调整为3%和0.3%，并把政党必须缴纳的竞选基金从500 万索姆减少至100 万索姆。①“Constitutional Legislation Committee passes amendments reducing election threshold to 3% in 1st reading”, 06.10.2020, https://akipress.com/news:649775:Constitutional_Legislation _Committee_passes_amendments_reducing_election_threshold_to_3__in_1st_reading据表4，在吉议会制时代以来的三次议会选举中，议会选举门槛越高，进入议会的政党数量就越少，反之就越多。

表4 2010-2020 年吉尔吉斯斯坦不同选举门槛下议会党数量（单位：个）

在2010-2020 年三次议会选举中，每次都有20 个以上的政党打算参加竞选，但其中的大多数因无法筹集500 万索姆的竞选基金而不得不退出选举。即便如此，在这三次议会选举中，也有4-6 个政党成为议会党。在议会选举“双线门槛”和竞选基金都降低的情况下，将有10 个以上政党进入最高议会。但并非进入议会的政党数量越多，就越有利于政治发展，相反，议会内“有效政党的数量越多，政府的稳定性和持久性就越低”。②Arend Lijphart, Democracies: Paterns of Ma joritarian and Consensus Government in Twenty-One Countries, New Haven, Con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125.如2010-2015年间，尽管只有5 个议会党，但由它们组建的执政联盟却流变了6 次。吉国一些政治学家认为，“吉尔吉斯斯坦各政党很不成熟，每个政党都认为自己是一支积极力量，以至于他们很难相互妥协；议会最好由5 个左右的政党组成，最少的政党数目将减少政治回旋的范围，避免无休止的讨价还价。”③Мария Орлова. Кыргызстан может вернуться к мажоритарной системе.降低议会选举门槛，虽然有助于减少选后街头政治的风险，但并不能解决党争民主模式下的派系斗争问题，反而会加剧议会的松散性和软弱性。尤其是在当权派意图修宪扩充总统权力的情况下，议会的松散和软弱会导致权力制约失衡，造成有竞争而无民主的政治生态，最坏的情况可能是重现阿卡耶夫和巴基耶夫时期政权内部混乱的斗争局面。

（三）政党派系斗争持续升温

议会制政体确立以来，虽然执政联盟是由多个议会党组成，但吉尔吉斯斯坦的政党结构并非合作性政党结构，而是竞争性政党结构。所谓竞争性政党结构，是指在没有明确执政党的两党制或多党制国家中，各政党以宪法和法律为基本框架，通过既定的程序和规则，参加代议机构的席位竞争，进而以轮流执政的方式进行政治统治的一种党际关系类型。吉竞争性政党结构的形成，与其引入西方的竞争性选举模式相关。但在这种选举模式中，人民不过是提供选票的工具，其使命不是进行国家管理，而是选举出政党。如此，政党取代了人民进行政治统治，“民主政治就成了政治家的统治”。①[美]约瑟夫·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吴良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415 页。政党参加选举的根本目标，也不再是推进公共福利，而是“在竞争性选举的民主过程中战胜对手，取得或保持政权”。②陈炳辉：“竞争性选举与民主——熊彼特的民主理论新析”，《江淮论坛》，2013 第5期，第75 页。正是受这种竞争性选举模式的影响，吉尔吉斯斯坦各政党在议会选举中，往往对其他政党抱有深刻的敌意。当这种敌意具体化为选举后的政治安排时，政治斗争将会持续升温，党际关系也将从“民主竞争”滑向“相互倾轧”。

“党争民主”下的派系斗争，在固化吉竞争性政党结构的同时，也不断加剧着议会内部的分裂。根据政治立场不同，可以把参加吉2020 年10 月议会选举的主要政党划分为三类：第一类，以团结党、我的祖国-吉尔吉斯党、吉尔吉斯斯坦党为主，它们拥护总统热恩别科夫，主张维护“热氏”政权的稳定；第二类，以社会民主党人党、共和国党等为主，它们追随前总统阿塔姆巴耶夫，主张全面向议会制过渡；第三类，以爱国者党、统一吉尔吉斯党等为主，政党领袖均为巴基耶夫时期执政班底的人物，一直以来极力主张恢复总统制。①Базарбаев К, Жумагулов Б. Политические партии Кыргызстана: теория и практика. Фридриха Эберта. 2012. C.95.在政权更迭后，塔西耶夫拉拢马杜马罗夫，拥护扎帕罗夫出任总统②马杜马罗夫、塔西耶夫和扎帕罗夫，不仅政治立场统一，而且三者之间还有重要的商业合作利益。参见A. Momunova, “Party and Clan Politics in Kyrgyzstan: Is the Clan an Organizing Principle for Political Parties? The Case Studies of the Three Parties in Power”, 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 2012, p.37.，而塔西耶夫本人则出任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他们不仅控制了政权，还极力要求中央选举委员会取消拥护“热氏”政权的三个政党参加12 月议会选举的资格，但遭到了激烈反对。与爱国者党一起夺权的社会民主党人党、共和国党等，几乎都不在政权更迭后的政治安排之中，而其他一些政党的领袖，则被安排进各级政府中。如远征党马梅特卡诺夫（Максат Мамытканов）被任命为副总理，来自爱国者党的阿申巴耶夫（Сабыркул Ашимбаев）、瑟尔加巴耶夫（Абсаттар Сыргабаев）分别被任命为纳伦州和贾拉拉巴德州州长，“部落”党领袖米尔别克（Мияров Мирбек）被任命为楚河州州长，来自统一吉尔吉斯党的扎哈洛夫（Занибек Захалов）被任命为巴特肯州州长。在一些人事任命上，扎帕罗夫不仅没积极兑现“把年轻人带到内阁里去”③Садыр Жапаров обещает привести к власти молодежь// 24.kg. 10.10.2020.的承诺，甚至还无视人民“不要让那些曾陷入腐败丑闻的人统治国家”的政治诉求。如图洛巴耶夫（Балбак Тулобаев）出任比什凯克市代理市长后，部分民众迅速在市政厅外组织集会，反对扎帕罗夫任命“不纯洁、不顾人民意见的人”担任要职。④Активисты теперь требуют отставки Балбака Тулобаева. Он заявил, что готов уйти. Sputnik.kg. 27.10.2020.在中央政府的人事变动中，仅有8 名任职于上届政府的官员被留下，其余都被替换，大量新上任官员都曾是巴基耶夫的追随者⑤«Новые» кадры Садыра Жапарова. Кто вернулся в чиновники со времен Бакиева// 24.kg. 22.10.2020.，并且由于他们中的大多数具有犯罪前科而被广泛质疑和批评。⑥Правительство Садыра Жапарова. Кто пришел в состав кабмина// 24.kg. 15.10.2020.如前副总理埃尔金·阿斯兰季耶夫（Эркин Асрандиев）就拒绝在扎帕罗夫批准的新政府中工作，他解释道：“我无法在那些我对其声誉存有质疑之人的指导下工作。”⑦Эркин Асрандиев рассказал, почему отказался работать с Садыром Жапаровым// 24.kg. 15.10.2020.当权派上台后，不仅没有通过政治妥协来寻找各党派间新的政治共识，反而通过政治安排，打压立场不同的派系，这无疑会激化党派之间的矛盾，加剧本就紧张的党际关系。

（四）“亲总统党”无力长久控局

在实行多党制国家的议会选举中，出现“亲政权党”或“亲政府党”，是政党政治中的一种常态现象。在吉尔吉斯斯坦历史上，阿卡耶夫和巴基耶夫都曾授意一些政治人物组建“亲总统”政党。在当前的政治生态中，无论总统是否授意他人组建政党，“亲总统党”现象都将成为一种常态。这主要是由吉尔吉斯斯坦的权力分置、政党特征、法律规制、政治斗争等因素所塑造的。在权力分置上，“二元权力中心”结构为“亲总统党”现象的常态化提供了制度基础。吉尔吉斯斯坦在独立后的政治体制建构中，同时借鉴了“总统制”和“议会制”两种西方民主政体的制度理念，以致其中央政权在三权分立的顶层设计下，还呈现出鲜明的“二元权力中心”结构，即总统与议会并存且各自掌握着一定的实权。由于议会和政府时常解散或解体，一些政党不得不积极融入总统的权力场，以稳定地实现自身利益。在政党特征上，“自上而下”的建党方式，决定了政党必须依赖一定的政治资源才能赢得选举和获得执政机会。吉政党大多是通过“自上而下”的方式建立起来的，既缺乏有吸引力的意识形态根基，也缺乏广泛且稳定的选民基础。在这种情况下，政党的经济实力和政治资源便显得极为重要。有些政党在议会选举前，除了吸纳一些在任议员、政府官员、企业家以及其他知名人物外，还积极标榜自己“亲总统”的政治立场，为胜选积累更多的政治声望和政治资本。在法律规制上，宪法和选举法中的相关规定，为“亲总统党”现象的常态化制造了法理漏洞。受吉议会制时代以来的宪法和选举法规制，议会内部难以形成一党执政的政党政治格局。政党能够进入议会，并不意味着它们能够进入执政联盟。宪法规定执政联盟必须由总统指定某一个政党牵头组建，这就促使一些政党积极向总统靠拢，以获取更大的执政机会。而政党派系间的斗争、议会与总统间的缠斗，为“亲总统党”现象的常态化提供了动力基础。在吉尔吉斯斯坦，形形色色的政党代表着不同的利益群体，它们之间的斗争推动着一些政党试图借助总统权势，以求在斗争中获得优势。与此同时，议会与总统之间的权力争斗，也迫使总统不得不依赖于“亲总统”立场的政党，来平衡议会中的反对派力量，进而巩固政权。这些因素相互交织，不断推动着“亲总统党”现象的常态化。

尽管“亲总统党”现象将会在吉尔吉斯斯坦的政治生态中持续存在，但并不意味着它们能够有效地帮助总统控制政权，甚至反而会导致严重的政治动荡。吉尔吉斯斯坦宪法规定，总统在任职期间必须中止党员身份和禁止参与党派活动。但无论总统是否加入“亲总统”的政党，二者在政治运作中非正式地相互支持，都在一定程度上进一步打破了该国本就脆弱的政治平衡。热恩别科夫在议会选举前夕表示，“以前的总统试图组建忠诚于他们的政党，以便在政治活动中依靠它们。但是，这些政党从未将前总统们从错误中拯救出来，当然，也无法挽救他们……我当选总统是为全国人民服务，而不是为任何党服务。”①Прежних президентов лояльные им партии не спасли, заявил Жээнбеков. 22.08.2020. https://ru.sputnik.kg/politics/20200822/1049390798/kyrgyzstan-provlastnye-partii.html并且，“在我看来，以任何方式去提名一些政党，无论如何都是错误的，那是公开的鼓动。”②Президент считает, что в парламент должны пройти пять-шесть партий// 24.kg. 18.06. 2020.但是热恩别科夫的表态，并未改变反对派政党对团结党、我的祖国-吉尔吉斯党等党派“亲总统”身份的认定，以及对它们参与议会选举的敌意。当“亲总统”的政党在议会选举或议会内部占据绝对优势时，反对派政党就极有可能发起高强度的政治挑战，甚至危及政权稳定。吉尔吉斯斯坦2020 年议会选举之所以会引发政权更迭，与“亲总统”政党在选举中“大获全胜”导致政治平衡破裂，有着极大的关系，至少为政治变局的发生提供了导火索。未来，“亲总统”政党仍然会登上政治舞台，但它们很可能同先前的政党一样，难以持久地控制政治局势，阿卡耶夫、巴基耶夫和热恩别科夫政权的倒台，都是充分的例证。

五、结语

在过去十年中，吉尔吉斯斯坦通过修宪改革，在政治体制上重新调整了总统与议会间的权力分配，极力规避“家族专制”的复辟；在选举制度上，适时调整选举门槛，并引入生物指纹识别技术等，致力于创造更加公正的选举规则；在政党政治上，以和平、稳定与发展为着力点，建构了新的政治共识。凡此种种，都使吉“二次革命”后的政治局势日趋稳定、有序，也使吉的政治生态相较以往更加宽松自由。然而，正当吉尔吉斯斯坦全面向议会制过渡之时，阿塔姆巴耶夫和热恩别科夫两任总统的权力之争，引发了政治变局，也打破了维持近十年的政治稳定。这次政权更迭是吉独立以来第一次在没有外部势力介入的背景下发生的。其结果与之前的两次“革命”也有诸多不同之处。其一，政治成果并没有由参与夺权的各政党共享，而是被个别政党垄断，社会民主党人党和共和国党几乎被排除在政治安排之外。其二，政权更迭并不代表吉尔吉斯斯坦主流的政治共识，因而遭到了大量的批评和质疑。其三，在政治变局中上台的政府，并未迅速得到国际社会的普遍认可。俄罗斯总统普京把吉尔吉斯斯坦的政治变局称之为“一场灾难”，并强调“我们并没有对个别政治势力提供建议、指导和支持。我非常希望吉尔吉斯共和国的一切都能正常化，一切都回到自己的轨道上。”①Владимир Путин назвал происходящие в Кыргызстане события бедой. 23.10.2020. https://24.kg/vlast/170426_vladimir_putin_nazval_proishodyaschie_vkyirgyizstane_sobyitiya_bedoy/其四，政权更迭后吉政坛内部充斥着种种不满情绪，但当权派并未积极构建新的政治共识来加以疏导，而是采取威胁恫吓的方式加以压制。其五，本次变局或将改变吉各政治派系的行为模式，尤其是反对派政党或将更多地以暴力夺权方式来表达政治不满情绪。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这次政治变局极有可能终结吉尔吉斯斯坦的议会制政体建构实践，将政治体制推回到总统制框架。

这场政治变局造成的危机，也为未来出现政治动荡埋下了伏笔。尤其是在总统与议会并立格局仍将持续存在的条件下，以扎帕罗夫为代表的当权派极力坚持修改宪法、扩大总统权力，这在未来势必会再次激起总统与议会之间的权力斗争，使吉中央政权各机构陷入相互掣肘、互不信任的状态中。加上吉民众既不太可能接受没有总统的政治体制，也不会接受总统权力过大的政治安排，一旦中央政权因总统扩权而严重失衡时，议会中的反对派政党以及社会上要求限制总统权力的选民，将会像以往一样，以议会选举或总统选举为契机，联合起来向总统发起政治挑战，甚至不惜再次祭起“政治革命”或“逼宫夺权”的“法宝”。尽管无法预测吉尔吉斯斯坦新的政治动荡何时会出现，但如果当权派持续推进总统扩权，那么以政权更迭为标志的政治动荡，在议会与总统、反对党与亲总统党相互斗争的动力机制作用下，迟早还会到来。吉政治精英只有吸取过去政权更迭中的教训，改变泛化的民主观念和极端的行为模式，回归政治理性，才可能使吉尔吉斯斯坦避免陷入“政权更迭-矛盾缓和-政治抗争-政权更迭”的循环之中。

这次政权更迭，在瓦解了吉尔吉斯斯坦过去十年民主政治建设所取得积极成果的同时，也再一次证明了放任自由的竞争性选举制度，与当前吉尔吉斯斯坦的国家发展状况并不完全匹配。在吉尔吉斯斯坦，政治精英阶层极不成熟，普遍缺乏国家意识和政治妥协思维；官僚体系乏善可陈，任人唯亲、裙带攀附盛行；政党法治意识淡薄，更谈不上有什么“民主自制”；选民的政治激情高于政治理性。这些决定了吉尔吉斯斯坦仅在西式民主框架内轮番变更政治体制，并不足以解决政局不稳的痼疾。吉这次政权的非正常更迭也表明，在经历了两次“革命”后，吉尔吉斯斯坦仍处于寻找符合国情民意政治发展道路的艰难探索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