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我们唱着《四季歌》过春节

2020-03-12 04:51孙守让
文史博览·文史 2020年1期
关键词:工棚工分民工

孙守让

1975年年初,我们洪湖县(今湖北洪湖市)铁牛人民公社联盟大队第八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都上水利工地,参加洪湖主隔堤的建设。我也参加了那次会战,是当时45位民工的火头军(炊事员)。每天凌晨6点,喇叭里传来“嘀嘀嗒嗒”的军号声,民工们便赶忙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开始了一天的手挖肩扛的劳动。

这项工程规模浩大。蜿蜒几十里,站在大堤的最高处,前望不到头,后望不到尾。只要是晴天,整个工地热火朝天,红旗招展,喇叭里的京剧革命样板戏的歌声传遍工地的每一个角落。但到了年末,接连的雨雪天气,土坑积水,道路湿滑,已经完全不能够施工,民工们便整天待在工棚里下棋、打扑克、喝酒、唱歌……

面对这种局面,工程组织者决定,在春节之前,暂停施工,民工全部撤回,待到来年春天,天气好转,重新复工。

大部隊全部撤离,这些工棚还得有人留守。我当时是一个还没有满20岁的小伙子,父母兄弟都在家里,无须我回家过年陪伴他们,所以被留了下来。还有一个,叫李逵丙,40多岁,我叫他逵丙叔,他也留了下来。他之所以要留下来,可能还是想多赚点工分,因为他家里人口多,劳力少,几乎每年都是超支户。留守在这儿,也就意味着我们要在这个荒郊野外度过20天左右的时间,刚好横跨春节。

留下来,当然也有一些好处。首先就是上文所说的每天都能够记一个工分,人民公社时期,工分可是公社社员的命根子;其次工地还没有吃完的白菜、猪肉和大米,可以供我和逵丙叔两个人敞开肚皮吃上一二十天,在生活条件不是很好的年代里,这也是非常诱人的;还有一条,就是春节过后,大部队重返水利工地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休息几天。

当时正值寒冬腊月,大地一片肃杀,衰草连天,水面无波,满眼看不到任何生机。有时候还纷纷扬扬地下起大雪,天地间浑然一体,上上下下白茫茫一片。和我们住在一块的其他生产队的工棚距离我们有几十米远,道路泥泞,去拜访他们也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做饭、吃饭,然后睡觉。

逵丙叔年纪比我大,许多事情我都听他的指挥,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做饭,都听他的。我在工地上本来就是伙夫,做饭做菜的水平可能比他稍高一点,于是每当做饭的时候,我掌勺,他就在灶门前续火。

当年我们一年到头很难吃到肉,因为要吃肉必须凭票到食品供应站去购买,而且需要很早就去排队,不然去晚了,摊点上的肉早就卖光了。那个时候,到外边从事水利工程建设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工作,很多人都不愿参加,宁可在家里做一些田地中的事情,少得一点工分,也不愿离乡背井,远赴他乡。为了鼓励大家积极参加这项劳动,生产队在工程进行的中途,专门送来了猪肉,让大家改善一下生活,鼓舞一下士气。现在大伙都回家过年了,这些剩余的猪肉就成了我们两个人的囊中之物,每天都能够吃到猪肉,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这种幸运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每当吃饭的时候,逵丙叔总是情不自禁地说:“我们还蛮好,你看猪肉煮白菜,油水不错,真香!过这样的日子赛过神仙。坐在屋檐下,不动手不动脚的,还可以得工分,太好了!”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吃,一边高高兴兴地说笑。到了大年三十,我们环顾四周,没有别的食材,于是依然吃着猪肉白菜,度过了这个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

工地地处荒郊野外,没有广播,没有报纸,根本听不到外边任何消息;同时附近也没有住什么人,没有商店,完全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做的时候,我就拿出一本名为《敌后武工队》的小说来看。这部小说被我反复看过多遍,每一个细小的情节都烂熟于心,以至于只要翻开某一页,看看开头几个字,就可以复述整页的故事情节。此时手中没有其他的书可看,只好继续翻阅这本书,直看到书被揉得皱巴巴的。

寂寞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们,如何打发每一天的时间成了我和逵丙叔要认真思考、勇于面对的问题。有一天,逵丙叔突然说,你喜欢唱歌,我教你唱一首歌,怎么样?我说,那你唱吧。他清了清嗓子,慢慢地哼唱了起来: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出长城长,奴愿做当年小孟姜。

这首歌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歌声旋律优美,风格清新柔美,从一个男子的口中流荡出来,又有些许苍凉,些许幽怨,非常好听。我当即要求逵丙叔教我,他爽快地答应了。于是他哼了过门,然后用他那有些嘶哑的声音带领我唱了起来,一边唱,还一边打手势。不经意间,我在昏暗的柴油灯光下,发现他的眼眶里有一种晶莹的东西在闪动……我听着,唱着,也在内心里感动着。一个晚上,我就学会了这首歌,不仅掌握了曲调,而且还清楚地记下了那四段歌词。

每当夜幕降临,我们的工棚就响起这首歌的旋律。当时我只知道这首歌是解放前的一首流行歌曲,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电影《马路天使》中的插曲《四季歌》,是当时的“金嗓子”周璇的代表作。

在那个革命的年代,唱这首歌是极为不合时宜的,因为它的风格是软绵绵的,和高亢的革命歌曲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在某些人看来,这首歌表现的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感伤情调,是靡靡之音。我们在“革命化”的背景下,掺进去了一些不那么“革命”的元素,纯粹是不和谐的音符。

我当时只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龄。但是在春节期间,还是非常想念家人,想念家的那种亲切和温馨。逵丙叔为什么要唱这首歌,我现在揣摩,也应该是有原因的。他年过40,他的妻子比他小10岁左右,当时正值阖家团圆的春节,想念妻小应该是很自然的事情。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我坐在汽车上路过曾经劳作的故地时,总是将头伸出车窗外观望。我们当初修筑的大堤至今还巍然耸立,蜿蜒曲折地穿行在江汉平原上,守护着千家万户的家园。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感到无比的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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