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记老鞋匠

2020-03-13 08:14殷志扬
翠苑 2020年1期
关键词:汉堡包鞋匠修鞋

殷志扬

一辆黑色奥迪车靠街边缓缓停住。

车门打开,一陣窸窸窣窣后,从车上下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戴金丝边眼镜,很气派,伸手扶着女人下车。那同样气度非常的女人却步履不稳,吃力地挪动脚步,一边举目四下寻找,终于,向男人说了声:“就在这里。”

这条算不上繁华的街,对面新近开张了一家茶楼,楼下的肯德基老头塑胶立像,浑然不知日夜疲劳,一直都在招手微笑。玻璃门在仲夏阳光里频频开合,缕缕香气诱来一个个吮指吃货。相形下,他们停车的街边却显得冷清,没有像样的店铺,倒是家家门前晾晒衣物,五颜六色,迎风飘扬,行道树荫里有着嘤嘤蝉鸣。两人来到巷口,是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出口,拐角墙凹处,站着一柄油布伞,橘黄色,不比酒楼的圆桌面小,像一朵来自童话世界的大蘑菇。黄布伞下面,淡淡暗影里,矮竹椅上端坐着一个老鞋匠,说他老不单是头发白,两道同样白了的眉毛,长长的,是那种常说的寿眉。戴老花镜,身穿一件印有“志愿者”红色字样的白短袖衫,裸着青筋凸露的粗壮胳臂,正在将一只旧鞋鞋底朝天,夹在双膝中间,起劲地用榔头将一只只小钉子钉进后跟。似乎不觉得有人走近自己的摊位,却将一张小马扎推了过来,他头不抬一下问:“是修鞋,还是崴了脚?”

男人没好气道:“脚崴能找你吗?还不是为了她这双宝贝鞋子?”

女人轻轻拨开男人,在小马扎上坐下来,将折断了跟的高跟鞋脱掉,一只白皙皙的脚踩在旧报纸上,那拇趾上顶着个红月牙。可老鞋匠连正眼都不看一下,一脸淡然接过鞋子,反反复复地看,倒像是电视鉴宝节目里的专家把玩古董,半天才说了一句:“是名牌,可惜对你有点不称脚。”

“凭哪点说它是名牌,我看你这是瞎猜猜吧?”男人冷冷道。

“这鞋底是红的,和别的鞋子不一样,它就是你要的名牌标记。”老鞋匠并未有半点心虚表示。

男人张了张嘴没出声,用眼光去看女人,女人不搭理他,只是平静地说:“真叫你说对了,这鞋是他送我结婚十年的纪念礼物,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扔了。老师傅,今天我是慕名而来的,不少人夸你手艺好,不哄骗人,你修的鞋结实耐穿让人放心。”

这种甜丝丝的话,谁听了都会心花怒放,可老鞋匠却如风过耳,并无半点高兴样子,只忙于同女人商议修鞋。鞋跟势必更换,不是一只,并由女人亲自选中了一对鞋跟,颜色相差无几,只是高细程度不像原来的。关于称脚,不妨在鞋肚里做些手脚,鞋主人的脚不空不挤不累,不会引起扭伤或弄断鞋跟之类。所有这些,琢磨来琢磨去,女人一一同意,最后才轮到收费的事。此时,一直都在边上吸烟的男人突然醒来似的,劈手从老鞋匠手里夺过新鞋跟,心里蓄着别样念头,问道:“你算它多少钱?”

老鞋匠沉默不语,摘下老花镜,直直地看着男人。

男人又抓起几块皮料:“那它们呢?”

老鞋匠目光却移到了墙上,那里挂着个小镜框,揩拭晶亮,框子里嵌着价码明细表。男人皱了皱眉头:“这,这还不是个幌子吗?”

白眉簌簌颤动,老鞋匠粗声道:“信不信由你,这章程可是我老邢头的规矩,要不然你另找别人去,货比三家不吃亏嘛。”戴上老花镜,从耳朵边取下一支揉皱了的香烟,“黄果树”,又从装着皮料、榔头、胡桃钳、铜锥子的藤筐里摸出个打火机来,打了好几下仍不见火焰蹿出,气得他把打火机扔远远的。

那男人反倒微微一笑:“别生气,我不过是随便问问的,现在这鞋由你修定了,只要她满意高兴,不管多少钱我都认了。”说这话时,他目光不由自主滑到女人脚上,这让女人有些难堪地互搓双脚。她的脚确实很美,纤巧,柔嫩,白净,这样的脚天生就是穿高跟鞋的脚,这红底名牌鞋果真修复如新,那双小鹿似的脚依旧娉娉婷婷,他只要瞥上两眼,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鞋匠把一双塑料拖鞋放到女人面前,等鞋修好也得两三个小时,她和“先生”不妨趁空闲去逛逛街,顺便喂饱自己肚子。眼看将近中午,暑热蒸人,树上蝉鸣也越发嘹亮哩。听从他的建议,女人掏出苹果手机来,刷屏,打电话,忙了一通这才趿上拖鞋。不过走了几步却又停住,握着嘴吃吃地笑,不穿高跟鞋倒像是不会走路了。男人毫不犹豫拽了她一把,两人手牵手地朝街对面走去,迎着招手微笑的肯德基老人,推开那扇弹簧玻璃门。

里面仿佛另个世界,凉风习习,顿时神清气爽,目光被五光十色繁华如梦的情景吸引。正当用餐时分,两人耐着性子好容易才等到临街窗口那张桌子,女人从窗口看出去,那柄大黄布伞下,曲背弓腰的老鞋匠正在干活,她心底忽生出来一点向往,高跟鞋已在重生中,那可是自己所喜欢的宠物呀。男人端着满满的托盘,终于回来了,薯条、菠萝派、炸鸡块、汉堡包。女人最感兴趣的,却还是冷饮,巧克力的棕黑,冰激凌的雪白,樱桃的鲜红,还有斜插的小小纸伞,就那样盛在碧琉璃似的莲花盏里,简直是一幅水彩画。女人掏出苹果手机拍照后,男人深看她一眼道:“你没看看小纸伞什么颜色?”女人这才从美的迷醉里醒过来,再看,是橘黄色:“你也觉得他有些古怪?你看他的眉毛好浓好长啊!”男人边吃边说:“还有,他那双手好大好有力。”女人说:“那是他给人修鞋绱线,使劲用锥子往鞋边上钻,胳臂和手都要格外用力,天长日久手变得特别大,手上的青筋也像蚯蚓似的。”男人说:“究竟怎么古怪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他这个人和别的老人不一样。”女人心里那点念想仍不绝如缕:“大热天,又是中午,给他买个汉堡包吧,要双层的,我看他也够辛苦的。”

两人出门来,男人想吸烟,便去附近一家便利店,三条烟,“红杉树”。他拆开拿一包,用鼻子闻了闻,便利店老板忙说自己从不卖假货,他的招牌和街对面的“邢记修鞋”一样硬,山上吹喇叭,名声早在外。男人笑着不答,香烟刚叼在嘴里,便利店老板已经将火焰老高的打火机伸了过来,一脸的谄笑。正当中午,一天里最煎熬的时刻,连蝉鸣都有些喑哑,男人吸着烟怡然自得地走回来,大黄布伞仍安静站立,落地罩影显得浓暗,看上去不再像大蘑菇,倒像是一份破空飞来的肯德基双层汉堡包,那老鞋匠和他的修鞋摊位便是夹层里的牛肉和生菜。一丝不安掠过心头,女人将手里袋子拎得高高的,大声喊着:

“老师傅,我们给你带中午饭来啦!”

走近了,黄布伞下,老鞋匠雙脚搁在缝鞋机上瞌睡着,一只麻蝇正歇在他鼻尖上,见有人来“嗡”的一声飞走了。女人只得屏息静气如履薄冰,却还是不小心碰着了水盆,声响并不大,老鞋匠还是醒了,鼻翼扇动两下:“好香啊!”女人将袋子放到他面前说:“辛苦你了,到现在你中午饭还不曾吃吧?我们给你带回来个汉堡包!”老鞋匠又扇动两下鼻翼,自顾从身背后捧出个绸巾包裹来,打开,一双红底高跟鞋,补色上光,擦过油了,幽然闪亮,玲珑有致,和新鞋简直并无两样。女人高兴极了:“我的鞋,我的鞋啊!”老鞋匠声色不动:“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脚?”女人忙不迭地坐下,换上自己的高跟鞋,跺跺脚,也不管外面艳阳高照,就在窄窄的巷口迈开第一步。中午街上空荡荡的,正好由着她自由自在地走。先是小心翼翼,渐渐地,步子流畅多了,婀娜生姿了,原来那个爱穿高跟鞋的美丽女人又回来了。走了一圈又一圈,男人的目光也就跟着她的脚一圈又一圈地盘旋着。

总算尽兴了,女人满心欢喜地回到黄布伞下,一眼瞥见那汉堡包袋子原封未动,便问男人怎么回事。男人说老鞋匠已经吃过午饭,小孙子送来的,碗盏还在水盆里泡着呢。女人又将目光移向老鞋匠,可老鞋匠并不说话,只是端起茶缸来呷茶,咕嘟咕嘟,喝够了才不疾不徐道:“这汉堡包你们带回去给小姑娘吧,她现在一个人在家是不是?”他的突兀一下子惊动女人,她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以索解的光泽:“你怎么会知道我们有个女儿,还一个人留在家里做作业?”老鞋匠啐掉嘴里的一片茶叶,扬起两道白眉,故作神秘地问:“真要我说实话吗?”男人抢着回答:“说吧,你快说吧。”老鞋匠又把那张小马扎推了出来:“还记得你换过拖鞋坐在这里吗?你掏手机打电话,手机上有张照片,让我在边上偷看了,是你们一家三口,当中的小姑娘好漂亮呀,像朵小红花,今天没跟你们出来,那就是在家做作业,再不上培训班也是孩子们的校外功课,我小孙子就常爱去学什么跆拳道。其实,这些都是我老邢头闲着无事瞎猜猜,不能当真的。(戴起老花镜,有意无意“剜”男人一眼)只不过,一个人无论老少,多关心点身边事,多为别人出把力,说到底还不是图个日子过得开心点吗?嗬嗬嗬。”倒像叫蜂蜇了似的,男人不禁哆嗦了一下,这些年来,他这个公司老总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像老鞋匠这般萍水相逢便触碰自己心灵的却是少有,他不得不面对这个也许一生都默默无闻坐竹椅的老人,必须重新换一副眼镜,那样也许会看得精准些吧。

修鞋的事完了,接下来便是付账。老鞋匠早就算好了,在“一分钟挣的钱比他修一天鞋要多得多”的男人看来,这数字那么微乎其微,于是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一百块的新票子,“啪”地交在老鞋匠指甲缝嵌着皮屑的大手里:“不用找零了。”老鞋匠似乎感到意外,将新票子举过头顶迎着阳光看了一遍后,又放在手里来回搓了搓,像洗衣服那样,他的举止自然引起男人的注意:“放心吧,你看我们这样的人会用假钞吗?”老鞋匠本想说些什么,可他终于咽了回去,只是扁起嘴巴笑笑,分明表示出自己的不以为然。女人马上就看出来了:“老师傅,我先生说得对,我们都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卑鄙小人,凡事只想图个实在可靠,图个如意称心,能在乎你这几个修鞋钱吗?”这话不假,人家连双层汉堡包都给你买了呀!老鞋匠这下只有点头的份儿,可他还是不说什么,又自顾从藤筐里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一只铝饭盒,也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旧物,黯然无光,几处凹瘪,盖子上电笔刻写偌大个“邢”字,依然清晰可辨。他两只手在饭盒里摸索好一阵后,才攥着一把票子,花花绿绿,还有不少硬币,亮闪闪,圆滚滚。这还不够,便索性将铝饭盒来个底朝天,七零八碎滚一摊,终于凑足数了,他这才将那一小堆捧到男人面前:“一分钱不少,你自己再数数吧。”男人有些哭笑不得:“我说过用不着找了。”老鞋匠不答,只是伸着两只满满的大手,一动也不动。男人多少有些为他的执拗所感动,一把抓过钱币装入自己兜里,动作急了点,几个硬币散落地上,老鞋匠又弯下腰去拾,一边喃喃自语着:“一个也不能少,这可是志愿者的规矩啊!”这回又是女人的心细,不禁连声问道:“什么什么,什么志愿者?”老鞋匠直起腰舒了口气:“帮别人干活,修旧,送饭,照顾老弱残,完全自觉自愿,只收应用的材料费,比如你这双红底高跟鞋,要是换了别处哪有今天这么便宜的事。”女人有些恍然:“那你老师傅也是志愿者?”老鞋匠摆摆手:“要算也只能算半个。他们说我岁数大了,腿脚不灵活了,七老八十的人不能上门服务,不能爬高下低,不能过于劳累。(下转第70页)

(上接第47页)我再不服气也没用,磨叽了半天才同意这个修鞋摊。不怕你们笑话,连我身上这件短袖衫都是费尽口舌才弄到手的。”说时扯掉腰间的黑皮围裙,于是,那件“志愿者”短袖衫,连同街道委员会的名字,便完完全全地显露在两人眼前。老鞋匠兴奋极了,顾不上擦汗,一个劲在那里显摆他胸脯上的“志愿者”,两道白眉扬起,一脸皱纹笑成菊瓣,眼睛里自有一种引以为傲的尽情流露,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忘年的老顽童。

此时,女人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家里小女儿打来的,这样,女人只得马上回家,她目光四下寻找,那辆奥迪车像一匹高头骏马,正在不远处等着自己的主人哩。

该走了,男人似乎有些流连,才走出两步忽又回转身去,从塑料拎袋里抽出一条香烟,轻轻放在藤筐上:“钱不肯收,中午饭又吃过了,这烟就算是我们俩的一点心意吧。”老鞋匠重新系上黑皮围裙,一边着意看了看那条烟,“红杉树”,价钱比“黄果树”要高出将近一半哩。于是他说:

“同是两棵树,贵贱不一样。”

男人马上接口:“同是两棵树,都是有用之才,夏天里更是谁都心想有一片绿荫。”

“心想有一片绿荫,”一个字一个字,重重的。说着,男人正要将香烟放藤筐上,老鞋匠却连连摆手,驱散眼前无形烟雾似的:

“不吃请,不收礼,连喝水都是自带的。”

这样一来,男人只得将香烟收回,谁知老鞋匠忽又向他伸出一个食指。男人这时也有了女人那点细心,便拆开那条烟取出一包,还是轻轻地放在原地,可老鞋匠的食指仍然伸着。于是,男人不得不有比女人细心更难得的灵性,动手撕开香烟一角,指头轻弹出一支烟来。老鞋匠笑着接过香烟,凑近鼻子闻了又闻,正当他目光寻找先前扔掉的打火机时,男人倒已经将自己的打火机伸过来了。“啪”!一蓬蓝鸢尾似的火焰蹿起,老鞋匠吓一跳后,才就着火深吸一口,烟雾从唇间和鼻孔里冒出,他全然不曾觉出男人内心那份油然而生的尊敬……

当天夜里,平时无梦的老鞋匠却有了个美妙梦境:绿树连天,蝉鸣响亮,肯德基老人笑靥迎宾,大蘑菇黄布伞。还有,那天生就是穿高跟鞋的脚,白净,柔嫩,纤巧,拇趾上顶着个月牙儿,红红的,娇艳欲滴晶莹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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