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上的颤音

2020-03-13 08:14阎秀丽
翠苑 2020年1期
关键词:四毛胡弦弦音

阎秀丽

听  弦

月光从窗缝里挤进来,把三奶奶斑驳的身影推倒在青灰色的地上,同时推倒的还有她手里正缝补着的那件青灰色的夹袄。

风刮得慢条斯理,伴着断断续续地传来时而低沉时而高昂的弦声,三奶奶半眯着眼睛,分辨着弦声、风声、院子里母猪梦呓的哼哼声。

忽然,一道清亮亮的叫板被弦音托着在村子的上空盘旋环绕,然后和月光一起从窗缝挤进来,又顺着耳朵滑到三奶奶的心口上,三奶奶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哎哟”一声,一汪血泡从指间慢慢地洇出来,三奶奶用两个手指紧紧掐着出血的指肚,身体僵硬地坐着,一阵风把外面的树影摇得“嘎嘎”乱响,掩盖住了那时断时续的弦音,任凭白亮亮的月光在空寂的地上投下一片冬日的萧瑟和寂寥。

自从进了村里的小剧团,三爷变得忙碌起来,早上吃完饭就拎起胡弦。三奶奶便有些怨气,但是不敢说,只能在干活时把家什弄出点动静,任那一腔情绪在叮叮咣咣中跳动。

三爷自是不说什么,拿了胡弦对着镜子瞄一下,旋即脚步声就“踏踏”地远去,只剩下空荡荡的屋子安静着。恍惚间,好像这里从来就没人来过,满屋只有三奶奶摔打东西时留下的颤颤的余音。

三奶奶喜欢听三爷拉弦,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弦上行云流水般地跳动,她的心好像也被他的手指在拨动,发着锵锵的声音。

可是现在三爷不再给她一个人拉弦听了,这不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专有,她感觉心里发空,空得发出“嗡嗡”的轰鸣声,震得她焦躁不安、无所适从。

但是她就不去戏台那儿,她不喜欢那些婆娘们叽叽喳喳的东家长李家短,更不喜欢看到金凤那勾人魂魄的眼神。

金凤是九叔的女人,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她不仅把九叔迷惑得对她言听计从,也迷惑了全村所有汉子的魂魄。

三奶奶心里像被一根皮筋给抽得紧紧的,抽得紧紧的心里便充满了褶皱,褶皱上落满了灰尘,饶是她终日里使出浑身的力气打扫,却是越积越多,总是看不出本来那种鲜活亮丽的颜色。

金凤穿上那些艳艳的戏服,腰恁细,脸恁白,水袖飘忽,莲步轻移,惹得村里的汉子们常常屏住了呼吸,唯恐身体内的浊气染了戏台上的春花秋月。

只有三爷半眯着眼,用弦音托着金凤“咿咿呀呀”的唱腔忽高忽低地演绎着古往今来。

金凤眸光流转之时,三爷的弦音便颤颤的,颤颤的弦音惊得晃动的灯影也流光溢彩起来,在寒冷的冬季显得温暖而又暧昧。

九叔的目光从幕布的边缘上向人群扫着,也扫着弦音锵锵的三爷,戏台上那忽明忽暗的灯光,把幕布后的九叔映衬得模模糊糊看不清。

金凤倒下的时候,三奶奶正坐在炕上忙乎着手里永远忙不完的活计,墙上的影子保持着和三奶奶同样的姿势和单调的动作。

影子忽然停滞下来,同时停下来的还有那隐隐约约的弦音,只有猪的呓语和黑夜摩擦出冷冷的清寂和不安,填充在这个小小的村庄上空。

金凤的灵柩在呜呜咽咽中和这个村庄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村子忽然地静下来,静得让人心慌。

只有三奶奶不慌,因为她从来不去看戏,不看戏的三奶奶没有理由心慌。

三奶奶倚在自家院落的墙边,从石头上传过来的坚硬的凉意让她内心的褶皱舒展开来,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到褶皱中积压的灰尘在呼出的气体中袅袅地飞散开来。

三奶奶抻了抻衣服,旋过身子回到屋里。三爷低着头,面前的一杯酒已经见了底,只有那种辛辣的味道在昏暗的小屋里涌动着。

“拉一段吧。”三奶奶把放在角落里的胡弦小心翼翼地放在三爷的面前。

“想听?”

“想听!”

三爷拿起胡弦,轻轻地拿起弦弓,三奶奶嘴角漾起淡淡的笑,坐在了三爷对面的椅子上。

“吱……”声音沉涩而尖利。

“嘎……”声音尖利而沉涩。

三奶奶定定地看著三爷,把僵直的身体掩埋在逐渐浑浊起来的暮色中。

三爷站起身子,同样把僵直的身体掩埋在三奶奶的眼睛里。

胡弦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光,三奶奶似乎怕被这光灼了眼睛,慌慌地转过身去。

弦  断

三爷把不离手的胡弦高高地挂在了西厢房的墙上。

三爷很少去西厢房,也不允许孩子们去。

调皮的四毛躲猫猫去了一次,结果却闯了大祸,当天晚上四毛的哭叫声便响彻了大半个村子。

四毛是三爷的老儿子,藏猫猫跑到西厢房看到了墙上的那把胡弦。看也就罢了,偏偏又手欠得很,找了个瘸腿木凳把胡弦给顺了下来。顺也就顺了,脑袋一热又拿起了弦弓学他爹的样拉了起来。

“吱嘎吱嘎”没几声,三奶奶听到声音就急慌慌地赶了过来,看到四毛正拿着弦弓摇头晃脑地玩得不亦乐乎,当时就“哎哟”一声,赶到四毛的背后上去就一巴掌,把四毛吓得激灵一下,瘸腿凳子“啪嚓”一声就倒了,手也不受控制地往上一抬,只听“蹦”一声颤音,弦断了。

四毛愣住了。

三奶奶也愣住了。

醒过神来的三奶奶手忙脚乱地尝试着把弦给接上,不巧,三爷溜溜达达地也来到了西厢房……

九叔听到声音背着手走了进来,手里掐着一壶酒,放到了三爷的面前。“你能哩!打孩子!呸!”

三爷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酒杯斟满,然后一饮而尽。

九叔不是谁的叔,不管谁都管他叫九叔。九叔爱唱戏,并且是村里小剧团的“团长”。这个小剧团就是农闲时几个爱唱的人临时拼凑起来,排了几出小戏,正月在村里演几场,演出些许热闹。

九叔出头,把三爷“请”到这个小剧团拉胡弦,三爷的加入使这个小剧团如虎添翼,慢慢地在十里八乡都有了名气。

九叔戏唱得好,扮相也好,扮相好的九叔还娶了常来村里看戏的“一枝花”金凤。

如果没有金凤,剧团就是个普通的乡村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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