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云

2020-03-13 08:14李敬宇
翠苑 2020年1期
关键词:北门山河爷爷

李敬宇

很早以前,我就有了一个无法释怀的发现:我们家和小爷爷的关系,有点乱。

小爷爷,就是我父亲的小叔。这层关系其实很简单,不绕人。然而长期以来,父亲在对小爷爷的称谓上,总是破绽百出,令人匪夷所思。早先,他一直突兀地称小爷爷为“我爸”;换一个时间段,又改称了“爸爸”;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再次改变称呼,竟呼小爷爷为“小叔”了。后一种称谓与前面两种当然是不能混同的,“父亲”无法取代“叔叔”,“叔叔”更不能改头换面成为“父亲”。

这个明显的称谓漏洞,一度也波及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比如我,在改称小爷爷为“小爷爷”之前,一直莫名其妙地称他为“爷爷”。这个话题有点私密,讲出来很难为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还有点“大逆不道”。因此,许多年前,我常会以开小差和浮想联翩的形式,将这个问题挪置到我正在上课的头脑里,耽误了许多宝贵时间。

与小爷爷相对应的另一个人,是小奶奶。然而对于小奶奶,父亲则态度鲜明并一如既往,只称其为“小婶”。这是一个鼓舞人心的信号。于是从我们记事开始,就不假思索并始终如一地称之为“小奶奶”。

其实是没有任何争议的。小奶奶生于1936年,只比我父亲大5岁。

现在来说说我的爷爺。

从我口齿略微清楚、刚会称呼人的时候起,我就把小爷爷“误读”成了爷爷。我可能没有爷爷,或者换句话说,我父亲从出生之日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这怎么可能?这当然可能!因为我父亲出生于1941年,那是一个充满变数的时代,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在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甚至70年代,“政审”特别频繁,我父亲每每成为被审查的对象。原因很简单,在他所填档案表格的直系亲属一栏里,每当写到自己的父亲时,表格里总会出现两个字——“失踪”。

由于爷爷的“失踪”,我父亲在成年之后,无论是参加工作,还是成亲,或是评优评先,抑或涨工资等等吧,总会遇到不少麻烦,相关的人总会拿这个问题来说事。但每一次的麻烦,辗转到小爷爷那儿,都会终止于小爷爷之手。也就是说,小爷爷以他自己的资历,四两拨千斤,多半会使我父亲化险为夷。小爷爷出生于1926年,17岁那年就参加了抗日队伍。他的资历确实能够征服周围不少人。

其实岁数并不重要,生存状态才是主要的。你看如今17岁的孩子,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在校的还是不在校的,都还泡在手机里或干脆围在父母膝边,正撒娇呢;那时候可不同,那时候铜驼荆棘,室如悬磬,时代逼着人少年老成啊。

在后来跟小爷爷的闲聊中,我模糊地知晓了他的一些经历。

1943年他离开家乡,本来是要去寻找新四军的,一路西行,鬼使神差地加入了政府军队。政府军队同样是打鬼子,且不乏恶战。第二年他就参加了湘桂战役,在衡阳、柳州都与日本兵接过火。再后来,日本投降了,打起了内战,他也跟着打了几仗。但他不愿意打内战,想不通,当时很多军人都想不通。前面说过,小爷爷的资历不算浅了,就是因为有消极情绪,厌战,始终难以升迁,所以到新中国成立前夕,才干了个营长。带着全营士兵,小爷爷参加了淮海战役。团长是个明白人,在被解放军包围后,带领全团起义。起义部队编入人民解放军序列,小爷爷仍干营长。然后就与国民党军队开仗。打了两仗,小爷爷负伤了,一颗子弹从肚子里穿过,被担架抬下来,送到后方济南医院。然后,就解放了。

小爷爷真够幸运,子弹打穿肚子,定了三等残废,除了后来偶尔会犯肚子疼,竟没有留下大的后遗症。转业回原籍,到铁路上,成了北门火车站的副站长。这官说大不大,但也不算小,毕竟长江大桥通车前,北门火车站占着独特的地理位置,还是挺重要的。

对小爷爷简述的经历,我没有过多的疑问;只是有一点,他说当年离家时想去投奔新四军,我不大相信,怀疑他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想想看,17岁的人,又是生活在日本人统治区,怎么就会想到要去投奔新四军呢?

这么说来,小爷爷虽然是革命功臣,但讲出的话,恐怕也有一点水分。

小爷爷属于那种陷在人群里就立刻会被湮没掉的一类人。也就是说,长相太一般化了。在这一点上,我父亲继承得很到位。长方脸,眯缝的小眼睛,厚嘴唇。若论细部,我父亲个头略高一点,而小爷爷的眉毛明显比我父亲浓密。外表替代不了内心,在性格上,俩人反差甚大。父亲对小爷爷的畏惧,使得他在小爷爷面前愈发不敢大声喘气,而小爷爷在他面前更像是个独裁者。

北门区地处长江下游,贴着江沿,属于对岸都市的一个郊区。如今的北门街道,过去一直叫北门镇,北门火车站就在邻靠长江的镇上。20世纪50年代,政府开始为铁路工人建造住房,是那种一排一排、虽然简易但很清爽的平房。小爷爷是副站长,条件比普通工人好一些,分的是靠近河沿的铺着地板的楼房。那是当年英国人建造北门火车站时一并建造起来,后来日本宪兵居住过的房子。虽是副站长,但小爷爷那时候还未成家,我父亲和他住一起。我推测,父亲先前称小爷爷为“我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小爷爷和我父亲就像不断发展的北门区一样,宿命地延展着各自的生命里程。先是小爷爷娶妻、生子,有了一串儿女。父亲进铁路,成为火车司机,也得益于小爷爷的介绍搭桥。然后是我父亲,十多年后步小爷爷的后尘,也娶妻、生子,有了我和我的弟妹。各自有了家庭,分开居住是必然的。父亲改称小爷爷为“小叔”,大约就是在那之后吧。

都是退休的人了。小爷爷和我父亲分别在60岁的时候离开单位。当然,小爷爷不叫退休,叫离休。他的子女即我的堂叔堂姑都在外地,到这时候,父亲再不能以工作忙为借口,不去小爷爷那儿了。于是,我们之间又频繁地往来。我发现,父亲对小爷爷畏惧的心理,又像水一样地漫延开来。但这漫延,也有点说不清,畏惧之中,似乎还夹杂着温情主义的东西,像一锅杂烩。最明显的,就是父亲在对小爷爷的称呼上忽然变得暧昧起来,有时候称“小叔”,有时候称“爸爸”,偶尔地,还会称“我爸”。

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应该承认,此间,小爷爷的性格也发生了较大变化,不像先前那么专断了,和我父亲,和我相处的时候,反而有了倾吐欲。

“倾吐”是好东西,但容易露出破绽。

其实破绽在那之前已经露出。

这里要说到我的小奶奶。小奶奶比小爷爷小十来岁,是火车站一名职工的女儿,俩人感情尚可,倒也谈不上什么爱情。小奶奶在镇办企业棉布厂工作,没多少文化,嘴碎,常会受到小爷爷的叱责。但因为俩人岁数相差大,小奶奶长相又好,所以对丈夫的责骂也不大当回事。

小奶奶的娘家在黄泥滩,听说我们花家当年也住过黄泥滩,有事没事的,她便要回一趟黄泥滩,还特地绕到小爷爷原先住的地方。讲起来是恋旧,其实不是的,那儿有我们家的一些老邻居,小奶奶总有衣锦还乡、炫耀一下的意思吧。

“他们说了,说你老子兄弟不是两个,是三个呢!”小奶奶背着小爷爷,将打听到的信息悄悄地兜售给我父亲,“三个,花庆海、花庆江和花庆山。中间一个叫庆江,没养成,三岁就死了。他们说,庆山最有出息,离开家,七八年,回来就干了火车站副站长。又说到你老子庆海,说早先花庆海是火车司机,跟你现在一样,那一年失踪了。出去一趟,也没回来,就失踪了。”

我父亲是个木讷人,无动于衷。父亲干了许多年司炉才干上火车副司机,又干了许多年副司机才干上火车司机,凭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他的木讷。

但没有不透风的墙。通过小奶奶无意且热心的點拨,后来我去了黄泥滩,从老邻居那儿得到了更多信息:花庆海失踪,与他弟弟花庆山以及他们的父亲或许有关,因为那天傍晚,有人看见花家父子三人一道出门,到了次日,回来的却是两个,老大花庆海一去不返没了踪影。而在那个傍晚之前,庆海曾多次神秘地出入北门镇的财政所。而那财政所,那时早已改弦更张,被日本人控制,成了野田支队的司令部。

消息来之不易,因为黄泥滩的老住户正在一户户地搬走,新的拆迁不断。何况,那时候我去黄泥滩已是20年前,我还是个20来岁的小伙子,感觉有问题要问,但不得要领;如今目的明确了,可再去,已物是人非,找不到知情的老人了。

这倒愈加使我对爷爷的失踪有了一探究竟的欲望。

有了倾吐欲的小爷爷,最初露出破绽,是在我父亲弥留之际。

小爷爷离休是在20世纪80年代,而我父亲退休,已是2001年。就在父亲退休的第十个年头,他生了一场大病,去医院检查,胰腺上长了肿瘤,已到晚期。我们手足无措,希望院方能够全力抢救。但医生的话也很明白,说作用不会大。

动刀前两天,已经八十五六岁的小爷爷执意要去医院,我们只好应许。

我开了一辆小车,送小爷爷去医院。那是冬天,小爷爷穿着肥大的棉裤,连罩裤也不穿,很不讲究。比较起来,瘦瘦的羽绒袄虽然与裤子有错误配置的感觉,倒显得更为精神。老年斑有一些,但不多;浓眉与小眼睛的搭配最为显著,不经意地透露出他刚性的、不服人的一面。但这刚性,又被随后他坐到病榻前的神色与言谈,打了折扣。

“小龙,小龙……”他轻呼着我父亲的小名,欲言又止。

父亲翕动着嘴唇,似乎想喊出“小叔”来,又要改口,喊“爸爸”或“我爸”,其实已经喊不出声。他那模样,仿佛很矛盾,被矛盾和病痛搅得苦不堪言。

“你别再叫我爸爸了,别再叫了。”小爷爷抓住我父亲的一只手,似乎比我父亲更痛苦。然后他缓慢地扭过脸来,对我说,“那一年你爸两岁,两岁都不到,没有爸了,怎么办,你太爷对我说,你就做他的爸吧,我就叫你爸改口。他人小啊,也不懂,就改了。我才多大,我刚刚17岁,就做了他的爸爸。”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小爷爷一直迷离着眼睛,努力回避着,不敢直视我。他既有的磊落性格仿佛在突然间发生了重大变化,变得猥琐、苟且,一点儿都不磊落了。他的巨大变化令我猝不及防。那一刻我顿时慌了,不知所措。

接下来,我以为小爷爷必然会续展他的故事,一厢情愿地说下去。我等待着,不吐一言。小爷爷叹了一口气,眼光集中到我的脸上,但很快,那聚焦的光就散了,像贪婪又胆怯的一群小兽,四散开去。

此后的几天,我一直期待着这个故事的来临,等待得不仅着急,甚至很害怕。然而,直到我父亲离世,丧事办完,小爷爷仍是三缄其口,惜语如金。

其实我早就觉得这里面有故事了。

就在小奶奶无意间透露天机的那段日子,正好赶上北门区大范围地搞拆迁。有一回小爷爷问我,拆到哪里了,拆到伍家山河了吗?我说那怎么可能,伍家山河太偏了。小爷爷就“噢”了一声,再不言声。讲起来,那也是20年前的事了。

父亲去世那几年,北门区大兴土木,拆迁更甚。小爷爷又不时地向我打听伍家山河的情况。我说,伍家山河那么长,镇上一带靠河边的,该拆的都拆了,远的,还拆不到。他又问,拆的都是哪几段?我说,这个我也说不清,天天尘土飞扬,北门区一天一个样。我又说,您一大把岁数了,还关心这个?小爷爷就古怪地看看我,将视线避开去。

毕竟年岁大了,已年届九十,又负过伤,行动起来不方便。有一次我就接到小奶奶的电话,叫我赶紧过去一趟,说你小爷爷出大事了,他一个人出去,跌伤了。我赶紧出门,转了几处,末了还是在医院里见了他。一问,居然是一个人拄着拐杖走到伍家山河,爬大埂没站稳,从半坡上滚下去,滚得腿脚失灵了。

这回的纰漏出得可是大,右腿骨折,左脚骨裂,住进医院,4个月后才勉强出来。岁数大了,恢复很不易,便是出院,也是坐了轮椅。

伍家山河,我们北门区一条源自于伍家山、流入长江的河,与小爷爷有何关系?

如果说父亲对小爷爷一直存有畏惧心理,那么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基本上谈不上畏惧,连敬畏都谈不上。在对待小爷爷的问题上,我们要比父亲随意、放肆得多。在早已远去的20世纪的70年代,我甚至带着弟妹,在火车站办公楼站长室门口的走廊里上蹿下跳。当然,也可能是“隔代亲”的缘故。

我上大学的前一年,小爷爷刚刚离休,我直接向他提出疑问。我说你以前讲过,17岁你打算去参加新四军,后来投到了国民党门下,你怎么就想到要去加入新四军呢?小爷爷先是没有反应过来,但突然醒悟了,警觉地看着我,眼里充满了狐疑,似乎确定没有危险了,才狡黠地盯着我,笑了,突兀地伸出右手,勾起食指,照着我的头顶狠狠地敲了一个“毛栗子”,说:“新四军二师、七师,都在江北一带活动嘛,还有铁道便衣大队,也是新四军搞起来的。我没见到,我还没听到?”

但伍家山河大埂上的那一跤,从此改变了小爷爷的生活状态。住医院,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腿脚上的毛病,仿佛也开始转移,不断生造出新的病源,据我所知就有高血压、哮喘、慢性支气管炎、肠梗阻、胃病、动脉硬化、脑梗等病症,最近一段时间,竟然还查出了轻度肝炎。由于众多疾病如一张网似地将他罩住,甚至团团围裹住,致使他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他时常会在病床上说胡话。然而,清醒的时候他又异常清醒,甚至会问我:“我都跟你讲了什么?”我说你什么也没讲,讲了我也听不懂。他似乎有点放心了,但看我的眼神,仍旧充满了狐疑。

因了小爷爷这些在我看来颇不正常的行为,我愈发相信了我的猜测。

种种迹象表明,小爷爷向我们隐瞒了一件重大的事件。会是怎样的事件呢?

有几次我都冲动得不行,想把我的疑惑直接向他挑明。但不知为什么,出于种种顾虑吧,我终究没有开口。

相当于一张薄纸夹在我和小爷爷的面孔之间,轻轻一捅就破了,可我们,居然没有勇气将它挑破。

事情发生得确实有点突然。

那天傍晚我赶到医院,见小爷爷躺在床上,身子抖动着,两道浓眉,因为激动,一道上挑一道下落。那模样,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见小奶奶在床边上紧张个不住,略一问,方才知道原委。原来小奶奶常去黄泥滩,续上了一些旧关系。有一个姓马的老住户,如今已定居香港,也是通过旧邻带话,得知花庆山还活着。老马年岁大了,当然是来不了,他儿子正好要过来,老马就叫儿子往北门镇拐一遭,代他看看老花。但这个消息传到小爷爷耳朵里,他的行止竟然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问题是,那个晚上的小爷爷,神智相当清醒,一点儿都不糊涂。

后来他执意要小奶奶先回去,说有我在那儿就行。客观上,他住医院,找了护工,也不用家人陪着过夜。

“老马还活着?……”小奶奶走后,他像是问我,又像是喃喃自语。

“还活着。”我囫囵地答话。

“他都告诉他儿子了?……”

“告诉什么?……”我不明就里,但仍然顺着他的话说,“都告诉了吧。”

“噢——”他瞥我一眼,眼睛虚眯着。

然后,像是很不情愿地,他談起了旧事。

那年春天,大哥庆海频繁出入北门镇的财政所。有人便传言,说庆海开始给野田支队跑腿了,他上班没正点,却吃香喝辣。庆海和我父亲都是铁路工人,父亲是检修工,庆海是火车司机,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都没能跑掉。我当初还小,日本人占领后,急于要用铁路工人,我也得了益,能够平安生活。

消息传到我家父亲耳朵里,老父便有了警觉,心事重重的。忽然有一日,大哥庆海把我拽到暗处,蓦地从怀里掏出一支手枪来,炫耀地说:“庆山,看看,这个。”

我一下子就被唬住了。那枪被庆海握在手里,已经很旧了,却是油亮亮的。

“这叫勃朗宁手枪,见过没?”庆海不停地翻转着手腕,展示着,“缴获了两把,还有好多长枪,还有一挺机枪呢!”

“你……缴获谁的?”我紧张地问。

“新四军的。我带他们去线上跑,去乡下跑,还去了伍家山!”庆海一笑,“怎么样,跟我干……跟我干,保准你以后,能混出人样来。”

“日本人?……”我再问。

“那当然。”庆海玩弄着手枪。

我就不再问一句话了。

我琢磨良久,第二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父亲。

自此,本来就沉默少言的父亲更加沉默了。外面消息不断,说野田支队胜绩连连。没想到,这胜绩里面,居然还有大哥庆海的功劳,谁能想到呢?

这样煎熬了大约四五天,我很痛苦。看得出,做父亲的更加痛苦。终于,我等来了父亲的话。父亲说:“庆山,你听着——你哥不能留,留下来是祸害!”

“你打算……”我有点紧张。

“嗯,我打算……我已经想好了。”父亲含糊地说,却又说得很果决。

那个傍晚,父亲对我大哥庆海说,你大姑叫人捎话来,说她哮喘病又犯了,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叫我们赶紧去一趟,我们就过去一趟吧。然后,他们邀上我,离开黄泥滩,赶往伍家山的大姑家。

三个人要沿着伍家山河走一段。那时的伍家山河,荒凉得连个茅草棚子都见不到。入夜了,月亮在云里穿行,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我和父亲动手了。

所有细节,如今我只记得一个,就是父亲和大哥庆海并肩走在河埂上,我停在河埂边一堆乱石跟前撒了一泡尿。撒尿是假,其实根本撒不出几滴。我捡起了一块比手掌大一点的、有棱角的石头,追上的二人。

然后,我就在庆海身后动手了。凭着一股血气,几乎没有多想,那石头的棱角就砸向了大哥庆海的后脑勺……

小爷爷的叙述还没结束,还在继续。

同样是深夜。在这样一个深夜,我听小爷爷谈说着几十年前另一个深夜的话题。我爷爷花庆海后来被小爷爷和他们的父亲埋了,就埋在伍家山河的大埂边。但如今叫小爷爷回忆,他已忆不起准确的埋人位置。人失踪了,失踪的又是日本人的眼线、红人,此后当然还有一些故事。只是小爷爷毕竟岁数太大,已年过九旬,又一身是病,许多细节都无法记起。好在,事情终于有了结局。那一年,从春天熬到夏天,风声紧,17岁的小爷爷再不敢继续熬下去,终于被迫离开父亲,离开家,踏上了他人生的另一条路。

一片谜云总算拨开了,遮了大半个世纪。我无法说清心里的滋味。

只是想,我父亲,临死也还不知道为何要称呼小爷爷为“我爸”呢。

……我是在半夜一点多钟离开医院的。

次日一早,我就接到小奶奶打来的电话,说医院来电话了,你小爷爷病危,已经不行了。我急慌慌地赶到医院,而病床上的小爷爷,已经阖上了双眼。

像是很突然。但我想想,觉得也不突然。

如果一定要在这里加一点后缀的话,那便是,远在香港的老马,本来他儿子要来北门镇的,因为另有安排,隔日又打来电话,说时间紧,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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