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使鲁迅弃医从文的照片为三船敏郎之父所摄
——对鲁迅文学转向的再探讨 ① .

2020-03-16 08:03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百度

首先请看照片一。

照片一

这张照片出自已故太田进先生的论文《资料一则——来自〈藤野先生〉》,发表于《野草》第31号(1983年6月)②。太田先生在文章中称这张照片与鲁迅的《藤野先生》有关,“这是有人剪下送给我的,原始发表刊物不详。因此,在提出供研究者参考的同时,敬请知其来源者予以告知”,并且作了这样的论述:

我在此处展示的照片,其图片说明中附有1905年3月20日的日期,恰好是鲁迅在仙台的时间。

并且,围观者中,明显有中国人。虽然从说明文字的假名拼写法来看,它并非发表于明治38年③;但是我推测,即使不是幻灯,鲁迅也可能由这样的照片看到对俄国侦探处决的场面。

此文发表17年后,即2000年8月,一本名为《史》④的历史类杂志向我约稿,编辑说可以写自己想写的文章,于是我发表了《鲁迅的转向或一张照片》一文(见该刊第103号)。那篇文章与本文自然有相当多重合的地方,不过对于这张照片,这次又花费了许多时间与精力重新研究,调查过程中也多少加深了些理解,所以想把研究结果报告一下。

这里首先解释一下重启这项调查的契机。那是前年(2015年)9月,我在用电脑上网的时候,偶然在一个照片社区网站“フォト蔵”⑤上看到了一幅和上述照片相同的图像,名为“日俄战争中国俘虏斩首”(http:∥photozou.jp/photo/show/1713729/106585610)。

这幅图像附有以下说明:

影集《满山辽水》(1912年11月2日印刷)照片“俄探的斩首”上有介绍:“1905年3月20日满洲开原城外”“开原位于沈阳以北约90公里处。”照片出处不明,见太田进《资料一则——自〈大众文艺〉第1卷、〈洪水〉第3卷、〈藤野先生〉》(中国文艺研究会编《野草》第31卷,1983年6月)⑥。这张照片收录于影集《满山辽水》(1912年11月2日印刷)(见王保林《介绍一张与“幻灯事件”有密切关系的照片》,《鲁迅研究动态》1989年9月号⑦)。鲁迅也有可能在多次于仙台市内举办的日俄战争报道摄影展中看到与此相同的照片。摄影周刊《フォーカス》⑧总第762号也登载了相同的照片(1996年11月6日)。(下略)

由上面的记述可以判断,网站上刊登的照片应该转载自太田先生发表于《野草》的那篇文章。同时也可以认为,《满山辽水》所载的这幅照片也被刊载于《鲁迅研究动态》。

但实际并非如此。如果对比“フォト蔵”网站与《野草》上各自登载的照片,就会发现两幅照片右侧大体较为一致,左侧的话,则“フォト蔵”上被拍到的人多些。《鲁迅研究动态》所载王保林的《介绍一张与“幻灯事件”有密切关系的照片》的文章中,并没有附加那张照片,只是对太田先生在《西北大学学报》1983年第4期发表的《关于鲁迅的所谓“幻灯事件”——介绍一张照片》一文中登载这张照片一事进行了记述。此外,王保林的文章还提到,中国研究者隗芾在《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第3期发表的《关于鲁迅弃医学文时所见之画片》一文中也曾提及“日本大正元年”(1912年)11月2日印刷的《满山辽水》“画册”,并以“俄国奸细之斩首”为照片的标题对它做了介绍。

“フォト蔵”网站上登载的照片,从其影像范围来看,似乎取自此后日本摄影家协会所编的《日本摄影史1840—1945》⑨(平凡社,1971年8月)。并且,其引用的部分说明文字,也似源于渡边襄在日本中国友好协会宫城县联合会的“鲁迅研究”网站上发表的《鲁迅与仙台留学——与鲁迅所见的俄探处决“幻灯”相关的资料和解说》(http:∥park12.wakwak.com/~jcfa-miyagi/luxunf/ryugaku.html)一文。

《鲁迅与仙台——东北大学留学百周年》⑩(东北大学出版会,2005年8月改订版第一次印刷)所收入渡边襄的《鲁迅的仙台时代》等文章中,亦对这张所谓俄国侦探的照片有所言及。

虽然渡边襄供职于“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调查会”事务局,但无论是《满山辽水》还是《社会科学战线》,他似乎都没有看过。《社会科学战线》杂志,日本很多大学图书馆都有馆藏,我过去工作的大学图书馆也有,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这本书。并且,我在东京大学的明治报纸杂志文库中阅览了隗芾所介绍的刊载了俄探行刑照片的《满山辽水》,也通过同行拿到了部分必要的照片。

2000年《史》的编辑向我约稿之时,我之所以决定写上述一文,是因为此前一年,我在偶然中两次看到了这张照片。

在那篇发表于《史》的文章中,我也稍稍详细地记述了两次看到那张照片的经历。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是在1999年夏天,我因为一些研究事宜到了大连,并顺便寻访了旅顺的日俄战争旧迹。当时,作为军港的旅顺,尽管有部分区域对外国人不开放,但只要有手续就很容易进入,许多设施也显然是为日本观光者准备的。有一处建筑的入口悬挂着两块牌子,分别写着“旅顺日俄战争陈列馆”“旅顺口区国防教育基地”,所述照片就陈列在这所建筑中。这张照片被大幅放大,图像周围附有“日本军杀害无辜平民”的说明。但是,这张照片很明显是用胶卷的背面冲印的,举刀的日本士兵也因此成了左利手。

第二次看到这张照片是在同年的11月到12月,在横滨的SOGO美术馆举办的“《朝日新闻》创刊120周年纪念摄影展—— ‘目击者’:照片讲述的20世纪”展览上。该照片附有如下说明:

俄国侦探之斩首 旧满洲开原城外 摄影者不明 1905年3月20日 旧满洲(中国东北部)旅顺

在开始为《史》撰文时,我已经读过渡边襄在《中国研究》第158号(1984年6月)发表的《鲁迅的“俄探”幻灯事件——对其事实与虚构性的探索》一文。在该篇文章中,渡边襄没有提过太田先生在《野草》上所登载照片的存在。渡边在文中给出了三张与“俄探”行刑有关的照片与图片,同时书及《鲁迅在仙台的记录》(1978年2月平凡社出版,“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调查会”编、代表编者阿部兼也)一书也曾提到的下述事实——虽然发现了取材于鲁迅入学仙台医专之前⑪、自1904年5月到7月前后的日俄战争场面的15幅幻灯片⑫的底版(不是照片而是彩色画),底版上也没有鲁迅所说的间谍斩首的场面;但这种底版本来是20张一组,此外尚未被发现的底版之中也许有处死“俄探”的底版。并且,渡边在接近文末的地方说:

尽管反映日俄战争时局的幻灯片上映是实际发生的事件,但处死俄探的场面的事实,也并非如鲁迅在作品中所写的那样吧?目下可以推论,鲁迅是为了强调他弃医从文的转折出现于日俄战争背景下的仙台医专留学时代,所以将处决俄探的幻灯场面作为一种修辞,做了虚构化处理。

鲁迅自身有四篇文章谈到了处决“俄探”的事件。

鲁迅生前发表的三篇,最早的是写于1922年12月3日的《〈呐喊〉自序》,其次是1925年5月26日的《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收入《集外集》),1926年10月12日的《藤野先生》(收入《朝花夕拾》)。另外一篇是在鲁迅去世后出版的《集外集拾遗补编》中收录的手稿《鲁迅自传》(1930年5月16日)。1935年5月⑬,由许广平编纂校定的《集外集拾遗》出版,此后她又将鲁迅死后发现的佚文等编为《集外集拾遗补编》。上述四篇文章中,鲁迅在前面两篇与《鲁迅自传》中所写的行刑方法是斩首,《藤野先生》中则是枪杀。

除了上述处决方法的龃龉这一发现之外,包括渡边襄在内,认为鲁迅弃医从文的契机与幻灯事件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出于虚构之类的见解也早已有之(如竹内好《鲁迅》,1944年12月日本评论社,现据1961年5月未来社版;尾崎秀树《与鲁迅的对话》,1962年11月南北社)。

但果真如此吗?鲁迅即使没有看过幻灯,但有可能目睹过相似的一类照片,并且以此作为文学转向的契机与关联事件。这里可以举出四项有力的证言论证这种可能性,它们都来自直接与鲁迅接触过的人物。

1927年,在广东与鲁迅会面过的记者山上正义在《鲁迅的死与广东的回忆》(《改造》1936年12月号,《鲁迅追悼特集》,笔名:林守仁)⑭一文中说:

(鲁迅——译者加)青年时代留学于日本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某天在电影中看到日本人虐待中国人的场面,怀着“学医救不了中国人”的念头离开学校、决心弃医从文的这一著名插曲,即使我亲口去问他本人,大概他也会那样说。

阿部兼也在《以申彦俊〈鲁迅访问记〉为中心——从“人种强化”走向医学,从处决俄探的“活动照相”⑮走向文学》(《季刊中国》第57号,1999年夏季号)一文中提到,时任《东亚日报》上海特派员的申彦俊1933年5月对鲁迅进行采访并据此写成报道,登载于《新东亚》1934年4月号上。申彦俊发表的这篇《鲁迅访问记》,汉字与朝鲜语交杂使用。在《史》上发表文章之时,我请韩国留学生帮我将该文的部分译成日语并加以引用,内容如下:

(矿物学堂)毕业后的我,怀着中国在人种改良,人种变强之后就能成为强国的想法,去日本学习医学。那时,我还认为日本明治维新始于医学。但是,两年后,在某活动照相中,看到了中国人被当作间谍的一员而被枪杀的场面,我就想要提倡新文艺,让中国在精神上复活,于是放弃医学,开始一边研究文艺一边写小说。

引文中的“活动照相”,照录自申彦俊的原文。阿部兼也对于彼时使用的所谓“活动照相”,做了这样的论述:

鲁迅在1922—1926年,不说“幻灯片”而说“电影”。然而,如果那之后,上海或鲁迅的周围,充斥着活动画面或有声电影;1933年,所谓的“电影”只能表示动态的画面的话,不能活动的画面就不可能继续被称为“电影”。并且此时,“幻灯片”不是也开始逐渐普及了吗?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忽视画面是否是活动的这一问题。因而,记者申彦俊自然对此提出疑问,在那之前鲁迅也做了说明。据说鲁迅那时喜欢电影《人猿泰山》,因此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幻灯片”与“电影”的区别。

阿部认为,我们讨论的行刑场面,鲁迅应该是在教室之外的场所看到的。顺便说一下,《仙台电影大全集》⑯(MISS编,今野平版印刷,1982年)记载道,在仙台,1897年春“活动照相”开始公开,1909年7月设立常设馆。

渡边的《鲁迅的“俄探”幻灯事件》一文中提到,当时的本地新闻中,记载有仙台戏园中日俄战争活动照相的上映公告。据说,医专时代的鲁迅,有时去看戏,所以他在这样的场所看到那种活动照相的机会很多。

据日本战前出版的日汉辞典,日语词汇“幻灯”在汉语中对应有“幻灯”“影戏”这样的表达。而汉语中的“电影”包含“活动照相”的意思。先前所引鲁迅的四篇文章,对所述的行刑场景都用“电影”这个词,似乎别有深意。

但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1981年版和2005年版的《鲁迅全集》所收的《藤野先生》中,对“电影”的注解都是“幻灯片”,此外没有更多说明。如果认为是“幻灯片”的话,有什么确切的根据吗?大概不会是那样吧。

实际上,鲁迅看到的行刑场景可能并非幻灯,而是活动照相这一观点,我是在听了别人更加有理有据的讲述之后才知道的。

我在大学、研究生阶段曾受教于增田涉先生。他有一段珍贵的经历,即在上海自1931年3月至12月的10个月间,他每天大概有三个小时直接听鲁迅私下给他讲解自己的作品,最初是在内山书店,之后是在鲁迅的书斋。

学生时代的我,有一天在研究室从增田先生口中听到,他曾向鲁迅询问这个画面是不是动的,鲁迅回答说是。直到今天我仍对此记忆鲜明。在我之外,一定也有其他人从增田先生处听过这段话。而对于鲁迅对那件事做了什么解释,增田先生什么都没说。大概是因为事实上鲁迅就没有对此做过什么解释吧!

但是,鲁迅在仙台医专学习的时候,在教室接受活动照相教学,这依据常识判断就知道是不可能的,“幻灯”说因此就完全成为定论。手边的翻译也大部分都以为是“幻灯”。

可是,在增田先生参与的翻译中,战前由岩波文库出版、增田先生与佐藤春夫共译的《鲁迅选集》中的《藤野先生》一文,将“电影”译为“映画”,而战后角川文库的《阿Q正传》收录的《藤野先生》,则将“电影”译为“映写”⑰,增田先生似乎在传递着一种并不认为是“幻灯”的态度。

与鲁迅接触最多的日本人内山完造说:

他出于拯救世人的目的而选择入读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然而,有一天看了张幻灯片,受到了深深的震动,幡然放弃医学走上文学道路,也是他亲口说的(《鲁迅与日本》。初发表于《亚洲问题讲座》第11卷,1939年。现据《鲁迅的回忆》,社会思想社,1979年9月)。

内山完造真从鲁迅口中直接听到了“幻灯片”吗?

鲁迅在仙台医专学习时接受幻灯教学,据我所知是自1906年1月开始的。这样看来,鲁迅书及俄国间谍(俄探)的作品,最早的篇目也是在“幻灯片事件”发生16年后完成的。在那期间,记忆发生了变形并不奇怪,因而处决方法也从斩首变成了枪杀。

正如渡边曾几次指出的那样,当把此前在《史》上发表的调查结果与这次的调查发现综合起来,我也发现,日俄战争时期表现对中国人或斩首或枪杀的行刑的照片或新闻等,有相当的数量。渡边不曾谈及、我也一直不知道其存在的几张照片,新近才被发现。鲁迅在教室从幻灯上看到的日俄战争的画面和在市镇的活动照相、摄影展等处看到的情景混合了,这样想也未尝不可。我在《史》上对太田先生展示的照片发表了这样的观点:“或许,那张照片原本是活动照相的一个镜头。”后来才知道,当时的技术是不可能把电影胶卷冲洗成照片的。

鲁迅在他的四篇文章中,对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自己正式开始从事文学活动的过程进行了回顾、整理,并故意加入虚构成分,这也是极有可能的。但重要的是,首先应该以中国人的立场进行思考。所以,对于鲁迅回答日本殖民统治下的朝鲜记者的前面那些说法,以及鲁迅对处于行刑一方的日本人增田先生的直接回答,都仍有重新审视的必要。那才是被同时书写与言说的鲁迅“当时”弃医从文之动机的合理的“记忆”。

在自己国家的土地,在自己眼前,本国人被外国人处决,同胞们怀着看热闹的心情面无表情地旁观。而在执行处决一方的日本国内,自己的同班同学对行刑场面高呼万岁,也许是因为身处类似的氛围中,年轻的鲁迅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而后,想为同胞精神的塑造做些什么、进而想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什么的感情在他的胸中沸腾,这可以说毫不奇怪。

中国研究者廖久明,对那段时间的事情解读如下(见《“幻灯片事件”之我见》,《鲁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10期):

.从“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彩”可以知道,鲁迅最初在观看时与日本同学并无多大差别,其原因应该与当时的日本是东方的代表而俄国是西方的代表有关。但是,在看见中国人作为俄国侦探被日军斩首的场景时,鲁迅意识到了自己的中国人身份⑱,于是被强烈震撼,这种情况是能够留下深刻印象的。⑲

重新调查所论照片出处的契机虽然出于偶然在网上看到的图像,但迄今为止,在研究过程中投入的时间与精力却远远超出我的料想。之所以如此,其重要原因是,我读了隗芾在《社会科学战线》发表的《关于鲁迅弃医学文时所见之画片》一文,此文中载录的照片,据称登载于大正元年(1912年)11月2日印刷的《满山辽水》,其编辑与发行者是“三船秋香”,所在地是“满洲营口元神庙街”,发行所是“三船写真馆”⑳等,我为此大吃一惊。我想:说到“三船写真馆”,它难道是被称作“世界的三船”的演员三船敏郎家经营的写真馆吗㉑?如果青年鲁迅看到的、有可能成为他从文契机的照片是由三船敏郎的父亲所拍摄的话,这多少就有点像新闻了;同时,如果知道了那张照片最早的出处,不是也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断定鲁迅是在哪里看到这张照片了吗?(比如隗芾在他的文章中说:“这个‘三船写真馆’就是当时最权威的摄影者,虽不能说是‘唯一’,但至今还没有发现第二个”,“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关于日俄战争时期的新闻图片,都是或者说绝大部分是由这个三船秋香发回的……”㉒但是,隗芾的论述和接下来要陈述的事实迥然不同。)

为杂志《史》撰文时,我还不知道隗芾所写的文章。渡边先生展示的三张照片中的其中一张,于《日俄战争实记》(第108编,1905年12月)登载(另外两张“战场被捕的俄探”与“刑场被缚的俄探”均为绘画)。这张照片展示了日本士兵对一个被蒙着眼睛的中国人举刀做斩首状的场景,即使背景中被照到的大部分是日本兵士,也不能断定其中没有中国人。见照片二。

照片二

而本文开头㉓给出的在横滨的SOGO美术馆见到的照片,展示的是被蒙着眼睛、双肩袒露的强壮的中国人被斩首前的情景,后方的日本士兵中间,有许多中国人被摄入。为《史》撰文时,我的一个朋友也说记得在哪里看见过最开始的这张照片。看来,这张照片似乎相当知名(在这次的调查过程中我才知道,这张照片甚至被用于2006年10月由作品社出版、下川耿史所著的《日本残酷写真史》一书的封面)。

在为《史》写作的论文开始动笔后,为了调查那张照片的出处,我去过许多地方,用过多种方法。我也给太田先生打电话,向他请教他是否查清了照片的出处,但他表示没有。直到太田先生去世,我也没听他说过他弄清楚了这个问题。

日俄战争时期,日本海军联合舰队的司令舰“三笠”作为纪念舰被拴留在横须贺新港港口,因为这个港口碰巧离我住宅很近,所以那儿的资料室(该资料室并未开放,获得许可方能阅览馆藏)是我最初去寻访的地方。然而,此行却事与愿违,无功而返,本以为很简单就能查明的出处,最终却未能凭借一己之力在那时找到答案。

不过,在向朝日新闻社东京总社咨询的时候,却终于判明该照片出自上述日本摄影家协会所编的《日本摄影史1840—1945》一书。《摄影史》中的图片说明如下:

日俄战争 满洲开原城外俄探斩首 作者不详 明治38年3月20日

横滨的SOGO美术馆举办前述摄影展之前,东京的百货公司似乎也举办过影展,并于1999年由朝日新闻社出版了同题摄影集。在了解到这个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跟这本摄影集有大略相同的解说词的照片。

《日本摄影史》卷末的《插图目录》对所收录照片的出处多有标示,这张照片却没有。到为《史》撰文时,我对于照片的出处,只有以上探索。

登载于《日本摄影史》的这张照片,是我调查到某一阶段的所见之中,影像范围最广,且记录有摄影地与摄影日期的照片。这样的话就可以推测,这是这张照片流传的最早出处,应该是刊载于日俄战争期间出版的杂志、影集等。

“三笠”的资料室,也是这种资料的宝库,所藏资料宏富。这里本来有我上次阅览过的2000年以后收集的许多资料,此外又特别增收了日俄战争一百周年,即2005年前后出版的大量资料。但我这次一连翻览了四天,却仍然没有什么发现。

之后,我从防卫研究所图书室、防卫大学校图书馆、靖国神社偕行文库、乃木神社资料室开始,直接去拜访了我认为其藏品中可能会有所发现的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或与照片、明信片有关的专门机构等,也去寻访了日本摄影家协会的负责人,还直接去咨询翻印过日俄战争相关写真集的出版社。我还去请教日俄战争的研究者,曾向著有《日清·日俄战争与图片报道——奔向战场的摄影师们》㉔(吉川弘文馆,2012年7月)的作者井上祐子去信探问,并得到了其细致的回答。

我也先用电脑检索日俄战争相关的书籍,然后去实地探查其中有重要价值的部分实物,也尽力去查找国会图书馆的数字资料(资料的获取途径包括三种:在自己家即有访问权限、可在数字特藏馆内阅览以及只有馆内可以检索)。但是,没有发现任何一种出版物,其收录的照片不仅附有摄影地与日期信息,且拍摄时间比1912年11月刊印的《满山辽水》中的那张照片更早。

三船秋香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他的照相馆从营口迁到青岛,最后又迁至大连。青岛的三船照相馆1921年发行了一本与军务有关的影集,仅从其卷末所载的同馆出版的已刊刊物广告看,就包含30余种影集、明信片之类的印刷品。我用各种方法几乎穷尽了明治、大正初期发行的可以被阅览的资料,也通过旧时工作地的大学图书馆咨询了可能与这张照片有关的问题。可是,对于太田先生介绍的照片的出处费尽周折也一无所获(也如太田先生所说,从图片解说的内容与假名拼写来看,考虑它是被战后的出版物收录的。或许是取自《日本摄影史》吧)。

还是先把《满山辽水》(明治报刊杂志文库藏)的原照片页展示如下吧。见照片三。

这张照片,下方从右往左横写着“俄探的斩首”,左右两侧提到中国自古即常用酷刑以惩诫众人。之后接着说:“尤其日军对俄探所处极刑,多用斩首,当世虽有惨刑渐废之倾向,然斩首之刑仍存。”㉕其下有题为“土匪的断首”“海盗的处刑”的两张照片。这张照片上既没有注明摄影地也没有写明日期。和《日本摄影史》中的照片相比,这张照片的左侧比较狭窄。与明治38年3月20日这一摄影时间㉖相比,则有七年以上的时间差。

照片三

除上面介绍的日本的出版物之外,这张照片其实在中国的出版物与网络上更加常见。在中国的搜索引擎中输入“鲁迅弃医从文照片”之类的关键词,就会有大量命中数(“百度”等有百万条以上)。

其中有一位叫王锦思的人,他在“王锦思的博客”(http:∥wangjinsi.blog.caixin.com)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我收藏了激发鲁迅弃医从文的图片》的文章㉗,文中在那张他认为是“激发鲁迅弃医从文的图片”之后㉘,登出了一张小小的关于斩首瞬间的照片。对这两张照片加以比较,从着装上可以判断挥刀的士兵不是同一个人;同时,从斩首瞬间的照片中被斩首的中国人未赤膊、而另一幅中赤膊,也可以判断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但是,从背景中照到的日本士兵、中国围观者看,可以判断两张照片中的处决发生于同一地点和时间。

前一张照片㉙的图片说明,右侧竖写着“军事侦探”,下方自右往左写着“日俄战争中国俄探已达数百人图为不承认罪状即被斩首之瞬间”。

王锦思在博客中称,自己藏有一本没有具体名称的图片册,内含一组系列照片,共有18张,均反映日本军在东北虐杀中国人的场面。其封面上写有“八幡市东铁町”的地址、“波多野幸”——据析可能是该图册最初收藏者的名字,皆以毛笔书写。我和王锦思先生通过电子邮件取得了联系。他是吉林省德惠市鳇鱼岛人,似乎是来自民间的中日关系研究者,他的著作在日本也有翻译出版(《中国“反日”活动家的证言》,河出书房新社,2011年11月,孙秀萍译)。此外,他似乎还在2011年到过日本,寻访了仙台的鲁迅旧迹。他对我的请求予以回应,将斩首瞬间的清晰照片用电子邮件发送给了我。见照片四。

照片四

这张照片上附有“开原东门外俄探被斩首”的说明,但没有写明摄影日期。网络上的这张照片,画幅要小一些。并且,王锦思最初通过中国朋友用邮件发给我的照片不是特别清楚,于是再次直接拜托他,才收到了清晰的图像。王先生最初用邮件发送的图片中的一张,和太田先生所介绍的是同一张,上面也仍然没有地点、日期;和《日本摄影史》上刊登的相比,读者面对的照片右侧大概多照到两个人。

斩首瞬间的照片,我是在王锦思的博客上第一次见到。可是,此后又在日本看到连说明文字也与这张图片完全一致的照片。

虽然并非没有清楚的头绪可以追踪,但是只要访问“立命馆大学国际和平博物馆”的主页,在馆藏资料数据库的自由词栏内输入“日俄战争”,屏幕就会出现200条以上的条目。我把那些条目逐条看过,最后发现其所藏的图片资料中有一组内含七张的系列图片似乎与那张照片有关。想着这次终于可以查出行刑图片最早的出处了,我在去年九月㉚去了那个博物馆。

这七张图片,被分别装入B4大的袋子,上面记有捐赠人、接收日期、接收过程、尺寸、制作年月日等等。据此可知,这些照片的捐赠者是同一人,博物馆的收入日期为2014年8月26日;关于它们的制作时间,其中一张为天津的义和团运动时期,其他六张是日俄战争时期;内容则都与行刑相关。王锦思提供的两张图片都包含在内,其影像范围与图片说明、字体也都别无二致。并且,照片上写有说明,表明寄赠者是从旧书市场上购入的小册子上剪下的。照片背面是白色,从纸张的厚度看有些像明信片,但七张图片的尺寸彼此不同。表现临近斩首的一张是113×159毫米、斩首瞬间的一张是153×99毫米。如果是明信片的话,七张的尺寸应该相同才对,所以它们果真是从什么出版物上面剪下的吗?而且,图片说明上没有记录摄影日期,其出处也就无从知晓。在网络上调查捐赠者,也没有线索(和平博物馆中,不允许电子资料复制或委托馆方拍摄图片,只允许在馆内用手机拍照。因此,我持有的副本,其图片说明和照片背景等都不清晰,我对此深感遗憾)。

我对太田先生在《野草》上介绍的照片是否出自三船秋香这一问题,从调查其出处开始,至今一直没有得到什么结果。至于我在中国的出版物和网络上看到的照片,从它们被拍到的影像范围、日语的图片说明所反映的内容,以及清楚标明的出处之类的信息判断,照片的出处目前有以下四种:(1)《满山辽水》;(2)《日本摄影史》;(3)太田先生介绍图片一文的发表刊物《西北大学学报》;(4)王锦思在网络上写的博客文章。因为这些发表出来的照片不论哪一张都没有记录日俄战争当时的地点和日期,因而调查至此仍然无法追溯图片最初的出处。

但是,这张照片成于三船秋香(本名:三船德造,1871—1941年),也有资料显示为三船德藏,但德造才是正确的。之手,我认为是没有什么疑问的。对于如此判断的原委,后续希望能继续说明一下。

三船秋香是相当著名的摄影师。前述井上祐子的著作及小峰和夫所著的《满洲绅士录研究》(吉川弘文馆,2010年7月)中对他都有记述。两书均以《满洲绅士录》(编辑兼发行者:奥谷贞次,1908年8月)为主要依据。

据此《绅士录》载,三船秋香于1871年生于秋田县,最初以医学为志向,之后转为摄影师。1900年11月义和团事件期间,他到天津兴办三友商会,主营摄影与贸易,1901年11月在山海关开设支店,在日侨中间很活跃。1904年7月于营口㉛开设了三船照相馆。日俄战争期间,他随第六师团司令部进行战场与地形拍摄。

此外也有关于三船秋香的传记,如《战前到海外去的摄影师们(中国编)——三船秋香》(发行人:寺川骐一郎,2014年9月,非卖品,国会图书馆藏。上述营口相关即以此书所述为主。寺川骐一郎之父寺川正人,自1912年到1915年,在移至青岛的三船照相馆学习摄影,师从三船秋香。另外,三船敏郎1920年生于青岛,但因该照相馆1925年前后移往大连,所以他毕业于大连中学。以上源于我以书面或电话形式自寺川取得的资料)。

此前有一些观点认为,日俄战争期间的大部分新闻图片都是由三船秋香拍摄并传出的,而这与事实本身有很大出入。从种种资料看此过程中的事情,就很容易了解。《照片:明治的战争》(筑摩书房,2001年3月)一书所收入的小泽健志的《前言》和酒井修一的《小川一真与小仓俭司——日俄战争的大本营摄影班》中有如下记述:

1904年2月,日俄开战,同年4月,参谋本部陆地测量部设立了由11人组成的大本营摄影班,并将这些摄影师配置在总司令部、第一军至第四军中(以所在部队番号为别列出的11名摄影师中,有三船秋香的摄影老师浅井魁一的名字,但没有三船秋香的名字)。

一种叫《新公论》的杂志在该刊的1904年3月号上刊载了环翠的《战争杂志的战争》一文,文中说“不过是自己的一瞥”,就发现当时发行的与战争相关的杂志已有21种之多。同时,小泽健志在《前言》中写道:“全国160家报社之中,有52家送出了随军记者。”井上祐子的著作中也有如下记述:

并且,陆军有一军一社的人数限制。为此,东京和大阪的权威报纸移借了资金匮乏的地方报纸的名额,送出多名记者。话虽如此,因为摄影师和画家之类的人要随军其实很困难,东京朝日新闻社和出版社的记者们,随军时只能自己挂着相机。也正因此,柯达相机得到了广泛应用。

根据陆军部编纂的《日俄战争统计集》第15卷(原书房,1995年)中《随军通信员所属部队》一表的每月统计数字,自明治37年3月到明治38年8月㉜,累计有140名日本人、52名外国人,共计192名记者随军。

从当时的出版物中也可以看出,来自民间的随军记者、摄影师、画家对这次战争的报道多有参与。

三船秋香为什么会成为第六师团的随军摄影师呢?(关于三船秋香是第六师团的随军摄影师一事,日本法学学士岩崎徂堂为《满山辽水》所作的序文中曾有记述。)寺川骐一郎所著的传记中,关于三船秋香到营口后的相关情况有如下记述,“三船秋香在营口的创业时期,从当地日文报纸的广告新闻来看,是1905年6月的事情,也就是对马岛海域的日俄海战发生后约半个月”,“三船到营口是为了开照相馆,他的准备时间加起来大概有半年以上,所以他大概是在此前一年,即1904年年中前后到达营口的”,“营口是1904年7月日俄激战末期被日军占领的,三船应该是随着军队进入了营口”。

也就是说,原本在中国作为摄影师活动的三船秋香,得到军方许可后,成为跟随第六师团(熊本编制)到达战地现场的民间摄影师。当时对日俄战争照片的需求非常大,井上祐子的著作在上述引文之后,列举了十种代表杂志,并有如下论述:

如前文所述,日俄战争期间,发行了众多的战争报道杂志、画报,这些杂志的特征就是将照片作为重要元素。当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以文字内容或图画为主的杂志会以照片作封面图,而就算有杂志不以战报画作封面图,但也绝对没有杂志会没有照片,可以说无论什么杂志都有照片登载。而这既有赖于印刷技术的进步,也是对作为受众的国民的期待与欲求的迎合。

井上的引用中所说的“记者们”㉝,除隶属于大本营摄影班的记者之外,也包含很多其他获得军方许可的随军摄影师、随军画家。应该可以判断三船秋香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据《东京朝日新闻》1905年3月21日和当时多家媒体的报道可以知悉,开原是于此年3月19日凌晨4时被日军的一个部队占领的。

尽管《满山辽水》发行于日俄战争七年后,但因为是由摄影师三船秋香经营的三船照相馆所发行,似乎有理由判断我们所讨论的行刑照片为三船秋香所摄。拓殖大学八王子校区的图书馆也藏有《满山辽水》,经确认,它和东大明治报纸杂志文库所藏的为同一版本,并且该馆的书籍信息页面显示,这本影集为三船秋香所摄。这样写的根据是,这部相册的编辑兼发行者是三船秋香。

但是,将行刑照片断定为三船秋香的作品,还有两点疑问。

其一是,这本影集的卷头写有“三船秋香识”,其识语为:“本杂志摄影出版各地,有赖相识诸君的许多帮助。”从这样的记述可以认识到,这部影集有借用他人所摄照片的可能。另外,在目之所及的三船照相馆发行的其他图册中,未见收有示例中的照片,而土匪和海盗的行刑照片倒不断被重复刊载。

而第二个疑问,来自寺川所著的传记中收录有“盛京摄影俱乐部”的规章。《满洲日报》营口版1906年3月21日报纸第三版的电子副本,载有这个俱乐部的原规章共十条。随附明治39年3月18日的13名发起人的名单最后,可以看到三船秋香的名字。其规章第七条为:“本俱乐部成员之摄影照片,保存于临时事务所,希望获得者(须先征得摄影者同意),应付出相当费用。”(关于该俱乐部名称中的“盛京”,寺川这样解释:“在当时的公文中,营口所在的辽宁省,日语读作‘盛京省’。而其汉名则为‘奉天省’。但是,清代初期,这里也有一段时间被称作‘盛京’。”我想,三船秋香他们,也是将现在的辽宁省一带称为“盛京”吧。)从规章的第七条看,的确不能否认三船有借用他人照片的可能性。

无论如何,还有其他的根据可以说明这张照片为三船秋香所摄。以下即做说明。

在那个时代,胶片摄影机、便携照相机均已发明。先前引用过的井上祐子的著作中提到,随军记者会自己携带设备,大本营摄影班的成员似乎也会自备手提相机。但是,那些新设备的性能仍有不太稳定的地方,而过去的感光玻璃板㉞则比较稳定。三船秋香作为专门摄影师,不是也会使用感光玻璃板吗?

《一亿人的昭和史日本战史日清·日俄战争》(每日新闻社,1979年2月)中登载的《奉天会战时的陆军编制》(明治38年3月1日)显示,第六师团属于第二军。那份编制表中还记载,第六师团中配置有骑兵第六连队。

可以说,在持续了两年左右的调查中,我所得的唯一较为独特的收获,是照片五。

照片五

它登载于《战时画报》第59号(1905年7月20日)。它的图片说明,上方是“开原城内俄探的游街示众”,左侧为“占领开原后的市中杂况。图为我方士兵押解两名中国俄探在城内游街示众的情形”,下方也有英语说明。这张照片在其他杂志与影集中均未被发现。

这张照片没有记录拍摄日期,但是根据被游街示众的两名“俄探”的着装,就可以判断他们是照片一和照片四中的人。摄影师应该是在城门上拍摄了这张照片,而“俄探”被游街之后,恐怕紧接着就穿过摄影师脚下的城门,被带往城外受刑。那么,这些斩首、游街的照片难道不应该是同一人所摄吗?为此,我想探究一下这张照片两侧被拍到的几匹战马的问题。

我阅览了偕行文库所藏的由“13期长谷川正道摄影”的名为《日俄战争 从军写真帖》的手制照相集。影集的大部分是占领地的照片,而只有极少数表现战场。这本相册的封底有后世的人的手写字迹,其中有如下文字,“我想,当时的照相机为大型木架结构,感光材料多用感光玻璃板,在战场使用时应多有不便”,“幸而,大型器材有搭载野战炮弹药车的特权”。这个说明中还写道,长谷川正道很早就表现出对摄影的兴趣,日俄战争时期还在随军执行军务之余从事摄影活动。长谷川正道大约是在陆军13期之后受衔成为陆军少将。

因此,即使有使用感光玻璃板的很重的摄影器材,如果有骑兵队,就可以用马来装载搬运。为了让日本后方民众斗志高扬,军队给民间的摄影师随军许可,做这种程度的协作并不奇怪(并且,登载这幅游街照片的刊物《战时画报》的编辑与发行者是国木田哲夫,也就是日本著名作家国木田独步。《战时画报》原名《近事画报》,“日俄战争”爆发后始更名,战争息止后又恢复旧刊名。我试着调查国木田独步和三船秋香之间是否有某种联系,但并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关联。另外,这份杂志第59号前后的刊物,都没有登载我们讨论的行刑照片)。

《第六师团日俄战斗志》(梅溪生编,繁次郎出版社,1907年8月。据国会图书馆数字馆藏)中的《骑兵第六连队》一章述及,这支连队被称为秋山支队,1905年3月18日占领了开原。

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地区的陆上作战,似乎是在开原以北约20公里的昌图附近形成胶着状态。而且,三船照相馆发行的影集中,有多张开原的照片,那么,说三船秋香自身到过这个地方大概也没有什么疑问。

对日俄战争相关出版物的调查,调查范围从日俄战争时期扩展到大正初期,后来又延伸到更晚的时期,但是除去王锦思的博客文章与立命馆大学国际和平博物馆的藏品,完全没有发现任何材料可以证明我们所讨论的行刑照片曾发表在比1912年发行的《满山辽水》更早的出版物上(就我所见,太平洋战争后的最早相关图片,是东京日日新闻社、太阳图片新闻社㉟1955年发行的《日本世相百年史》中的照片。这张照片靠近左侧边缘的地方有说明——“开原城外俄探斩首”,图像范围和《日本摄影史》的相比,除了左侧有些狭窄,其他大体一致,后一幅照片的说明部分拍到了地面,因此它并非从前者截取而来)。

立命馆大学博物馆所藏的包含两张示例照片㊱的那组共有七张的系列照片,其摄影地都是三船秋香曾经踏足过的地方。这从明治末期三船照相馆发行的影集中有照片出于同地即可判断。这也是所论照片为三船秋香所摄的有力旁证。

三船秋香的原籍属现在的日本秋田县由利本庄市鸟海町。在搜索引擎中输入“三船敏郎”“鸟海町”和这个町的“山鸠集会”㊲,就可以看到三船家延续了16代的旧家家系图谱。据该图,三船秋香(德造)是第12代三船顺贞的第三子,我与他的第13代同代长兄三船帆平的曾孙——第16代的族长三船由裕取得了联络。我将包括示例中斩首照片的三张照片的副本传送给他,并以书面形式请教他是否有收录了这些照片的影集。三船由裕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跟他通电话约三十分钟,受教良多。承蒙其首肯,现将所得要点简记如下:

我还有看过这些斩首照片的记忆。因为照片是三船秋香的长兄直接从底片洗印出来并特意送给我的,而且记得应该有他手书的“抵抗”“间谍”之类的说明。这样的照片很残忍,同样的东西还有四五张,因为总是做噩梦,所以在大概30年前把它们处理掉了。那些照片和送来的照片相同,一定是三船秋香的摄影。不过没有押送游街的照片。我再继续试着找找还有没有残存的吧。

几天后,我就收到了三册和三船秋香有关的影集之类的书刊,但没有和示例中的照片相关的新资料。

在三船秋香编的影集中,除了开始接触到的之外,还有几张土匪等人的行刑照片。虽然三船由裕说将那些残忍的东西全部都处理掉了,但一个人直接冲印他人拍摄的底片再把这些洗出的照片特意寄到自己家则无论如何都有点费解。由此,最终仍然可以判断斩首的照片应为三船秋香所摄。

围观中国人受刑的照片,其围观者有全为日本士兵的,也杂有清朝士兵的,另外还有几张其他类别的。不过,在此之外,还有一些记录大批中国人兴致勃勃地现场观看中国人受刑的照片,或者类似的很可能给鲁迅留下深刻印象的影像。我手头有立命馆大学国际和平博物馆馆藏的七张系列照片中的一张——“中国俄探中队长在营口执行死刑”,它为便携照相机所摄,影像中日本士兵后方被拍到的大多数围观者都是远景。

井上祐子《日清·日俄战争与图片报道》一书的第173页有一张印刷清晰的照片值得注意。以下是我从其他途径得到的这幅照片,仅供参考。见照片六——“清朝俄探夫妻的处刑”(《军国画报》第2年第5卷,1905年4月)。

这张照片的背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人山人海。井上评论这张照片为“最能突出代表日本军国主义立场的照片”,还提到“鲁迅曾经写到过,他当时在仙台作医学生,当放映清人被当作俄探处决的场面的幻灯片时,有‘万岁’与欢呼声响起”。

我们讨论的斩首瞬间的照片,在日本不仅被视作鲁迅放弃医学志愿的契机,还被视为日本人残暴性的象征;而在中国,作为鲁迅弃医从文之契机的标志物,它也早已人尽皆知。鲁迅是否是在就读于仙台医专到1909年8月回国这一段时间内,因为看过展现行刑场景或与此相类的照片,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呢?前述所引渡边襄的《鲁迅的仙台时代》中有这样的论述:“与处死中国俄探相关的记录,当时的报纸、杂志等都以新闻报道、插图或凹版图片㊳等形式刊载过。那么,可以认为鲁迅在仙台医专就读时对此曾有耳闻目睹。”渡边在此文中稍前的地方、提到并介绍《满山辽水》中所载“俄探的斩首”的相关信息之后,论述道:“尽管还没找到鲁迅在仙台时相关照片曾被公开发表的确切证据,但是可以认为关于日俄战争报道的图片展曾频繁举行。”有一点希望能引起读者注意,即日俄战争期间,仙台曾多次举办与日俄战争相关的摄影展。

鲁迅从仙台医专退学的时间是1906年3月,结束在日本的生活并回国是在1909年8月。之所以对此赘述,是因为鲁迅在此期间接触到此类照片的可能性也应该被充分考虑。

言归正传。对于被视作鲁迅弃医从文转向契机的“幻灯片事件”,相比于单纯的虚构说,或许更应将其视为鲁迅的记忆在差误、变形的共同作用下的结果。

日俄战争是围绕中国东北部、朝鲜半岛的利权,而主要在中国东北地区展开的战争。之所以重提这一点,是因为这场战争发生在中国自己的领土内,而交战双方是另外两个国家,本国国民在此战争中为了其中一方而从事间谍活动,却被另一国的士兵处决。而对此,大部分本国国民则毫无表情地远观,看热闹。而鲁迅自己,则在行刑一方国家的学生欢呼“万岁”或者与此类似的氛围中看到此类情景。在这样的时刻,作为中国留学生的鲁迅的心情当然有必要认真体察。

之前读到的廖久明的论文,结束部分有这样的话:

对鲁迅,中国大陆的研究者曾经将其捧上神坛,一切以鲁迅的是非为是非,这种做法显然不正确。不过,多数日本学者研究“幻灯片事件”的做法同样不可取:由于一些细节问题便不相信鲁迅反复强调的说法,甚至对与鲁迅的说法完全一致的照片《俄国奸细之斩首》视而不见或者轻描淡写,却想方设法去证明鲁迅的说法是“虚构”的。㊴

我赞同廖久明先生的见解。

尽管行刑方法有异,但作为自己转向文学的契机,鲁迅自身曾四次写到它,还同几个外国人说起过。关于他文本中行刑方法的差异,有中国人曾对《藤野先生》中何以是枪杀做过如下论述:

人们从当时留下的许多斩首者挥刀斩首的新闻照片可以推知,这篇文章中当是“误记”(“记忆有误”之意——铃木)(见刘兴晔《鲁迅笔下的开原人》,“满洲魂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manchowlia转载《图说日俄战争中的铁岭》。作者刘兴晔,任开原旅游局局长)㊵。

如果是记忆有误,那么这种记忆偏差出现的原因是什么呢?以下是我的想法。如前所述,日俄战争期间,这样的行刑照片非常常见。鲁迅从电影或照片中看到的斩首影像和在教室看到的幻灯片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混同在一起,于是在《〈呐喊〉自序》与《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中写作“斩首”。在那之后,鲁迅或许看到了枪杀行刑的照片,由此唤起自己对旧时所见的记忆,并可能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有误,于是在《藤野先生》中改为枪杀,而到了《鲁迅自传》中,又回到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斩首。但是,日本殖民统治下的朝鲜新闻记者申彦俊则考虑,鲁迅是否因刺激太强,才把记忆中的场景说成是枪杀。

为使热忱提供研究线索的人免于徒劳,或许有必要在这里做几点补充。

《〈呐喊〉自序》中,鲁迅对退学之事是这样说的,原文引用如下: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㊶

对于“愚弱的国民”,就我所见的有限的日语翻译、解说,都袭用了鲁迅原文的“愚弱”一词,不加翻译。日语中的“愚弱”是什么意思呢?连《广辞苑》第6版都没有采录,那么其余的辞书也可以推知了。手头的商务印书馆的《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也不见这个词条。在日本发行的多种纸版汉语词典也都不见收录。角川书店的《中国语大辞典》中倒是有这个条目:“愚かで弱い。〈~的国民〉,愚かで弱い国民”㊷,关于该词的例句与释义又明显来自《〈呐喊〉自序》。我自己把“愚弱”当“愚蠢,弱小”理解,大部分的日语译者恐怕也是这样理解的。但是,如果把“愚弱”解释为“愚蠢,弱小”,似乎与后文之间就缺乏某种一致性。现引用学研版《鲁迅全集》㊸所收的丸山昇译文如下:

この学年が終わらないうちに、私はもう東京にきてしまった。あのとき以後、私は医学は緊要事ではない、と思ったからである。およそ愚弱な国民は、体格がいかにたくましく、いかに頑健であろうと、せいぜい無意味な見せしめの材料と見物人になるだけのことだ、どれだけ病死しようと、不幸だと考えることはない。

“愚かで弱い”与“体格がいかにたくましく、いかに頑健であろう”㊹之间有什么联系呢?汉语大词典出版社的《汉语大词典》中,收录了“愚弱”这个词条,解释为“愚昧羸弱;愚昧懦怯”,附加的例句也为鲁迅《〈呐喊〉自序》中的部分。鲁迅在这里使用的“愚弱”如果是第二个释义,不是就与日语中的“愚かで臆病な”㊺“愚昧で怯懦な”㊻相一致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部分读起来就会很顺畅,前后文也可以彼此衔接。

另外,调查开始不久,我碰巧看到WOWWOW平台上播放了“扫名人墓物语”的节目(2015年10月17日播送,同月19日重播),此剧集中有三船敏郎与其父三船秋香。㊼我与为节目组提供资料的三船制片公司㊽取得联络,并得以拜访他们,了解相关情况。在与其后人交谈之后,我得到了阅览三船照相馆发行的3本影集的机会,其中有些内容非常有参考价值(据其后人说,三船秋香没有拍摄过活动电影)。

上述朝日新闻社主办的摄影展与该社出版的《目击者》中可见的行刑照片,有“旅顺”一词附在最后,而《日本摄影史》中的这张照片则没有。我想这一点可能会成为寻找照片出处的关键,于是去该社的东京总社“待客室”求证。《目击者》相关科室的回信是:没有找到相关材料。

如果三船秋香做过熊本编制下第六师团的随军摄影师的话,那下面的两本影集中,是否收有与他有关的、示例中的斩首图片呢?

(1)先前引用的《第六师团官方摄影 日俄战争纪念写真帖》

(2)《日俄战争纪念写真帖:附战死病没者名簿》(发行所:熊本县凯旋军欢迎会,1908年9月出版)

而这两本影集都没有收录行刑照片。从三船照相馆1911年6月发行的《纪念写真帖 满洲驻屯守备军》卷末的广告“本馆营业一斑”中可以看到,该馆“过刊”中最早的是上述(1)的同名影集《日俄战争纪念写真帖》。但直接阅读(1)(著者:斋藤武彦,发行者:平川宗良),没有发现它和三船秋香有什么关系。在日本与中国的网络上搜索与此同名的影集,都没有命中的条目。(2)则是非卖品。并且(1)与(2)之中,有两张相同的拍到开原的照片。那么,可以认为(1)和(2)应该有关系,但摄影者不明。(1)的摄影者是斋藤武彦吗?可是大本营摄影班的11名摄影师之中没有他的名字,同时也没有发现(1)和三船照相馆发行的影集中有同样的照片。

据此,尽管尚未找到其他的证据,但是如果三船照相馆发行的《日俄战争纪念写真帖》确实存在另外的版本,而其中正好收录了我们所讨论的行刑照片呢?而对它的有无现在还不能究明,着实令人焦虑。

还有一点令我颇为遗憾。即我听说司马辽太郎在执笔《坂上之云》㊾的时候收集了海量与日俄战争相关的资料,它们应该都藏在位于东大阪市的“司马辽太郎纪念馆”中。支付门票进入这个纪念馆后,可以参观展品,但是不能检索所藏资料,也不能阅览(我向松山市的“坂上之云博物馆”咨询,则得到了认真的回答,说我调查的示例中的照片他们没有)。不知道是否有研究者与“司马辽太郎纪念馆”有联系,希望可以帮助我得到它的馆藏资料阅览许可。

尽管我已经穷尽了自己的力量去探查,但仍找不到可能成为鲁迅文学转向契机的照片的最初出处。其原因何在呢?姑且总结为三点。

第一,我不擅长使用电脑,即便应该是非常简单地检索就能得到的东西,我也可能找不到访问路径。

第二,据摄影专家说,在日俄战争时期拍摄照片主要使用的感光玻璃板干板上,可以写上摄影场所与日期;大本营摄影班拍摄的“各幅照片上都会覆有一个包封,它在薄薄的日本纸上预先印刷一栏,可以在其中填写一些必要内容”(见酒井修一《小川一真与小仓俭司》),而多数没有在大本营摄影班的写真帖(出版商为小川一真出版部)上登载的照片及其原版,连同其他重要文件,都在1945年8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被一起烧毁或破坏了(参见原刚“攻战旅顺要塞时的照片”,《秘藏日俄陆战写真帖》,柏书房,2004年11月)。由民间的随军摄影师拍摄的照片(底版),也同样有被那样处理掉的吧?而那些可能幸免此难的东西,也许在将来会有某种机会得以被公之于众,并广为传播。由此,我目前无法探明其最初的出处。

第三,或者,是否有可能这张照片最初面世时只是一张明信片呢?明信片不同于书册,非常容易散逸,而且难以检索。那么,就可以设想它同上述第二点的情况类似,也许可能在日后被公之于世。

以上就是我所谓的让人感到“愕然”“徒劳”的调查进行到中途的成果。我诚挚地期待学界的批评指正。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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