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艺术审美的辩证思维

2020-03-18 03:25巫极
文教资料 2020年34期

巫极

摘   要: 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价值学说虽然有儒、法、道、墨四家,但最终分歧在和谐与竞争的问题上。汉武帝以后,墨学中绝;法家受到唾弃,成为隐文化;道家流传不绝;儒家占据主导地位。和谐成了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最高价值原则。本文选取“和”思想的四个范畴——和合生物、中和礼乐、和谐节奏、调和化合进行论述。

关键词: 和   和合生物   中和礼乐   和谐节奏   调和化合

梁漱溟先生在谈到中国哲学形而上学的大意时说:“中国这一套东西,大约都具于周易。”对周易又有许多家的说法,“却有一个为大家公认的中心意思,就是‘调和……其大意以为宇宙间实没有那绝对的、单的、极端的、一偏的、不调和的事物;如果有这些东西,也一定是隐而不现的。凡是现出来的东西都是相对,双,中庸,平衡,调和。一切的存在,都是如此”。本文拟选取和合生物、中和礼乐、和谐节奏和调和化合四个范畴进行论述。

一、和合生物

和合生物或可简称和生,和生的思想来自“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出自《国语·郑语》)的观念。和而不同,保持事物的多样性,才能有优质杂交的相承相继。在这里“和合”一词可以简单拆解分析为:和——不同事物之间的调和——和生,合——不同事物之间的融合——合构,要点在于不同,在于不同之中的和合,这样世界上万事万物之间才能生生不息。用中国传统文化的关键词概括性地解释不同,那就是阴阳二字,阴阳这一对不同不是固定不变的,有一定的稳定状态,更多的还是此消彼长、阴阳和合。《荀子·礼论》里讲“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讲的就是阴阳变化、和合生物,荀子还特别强调这种变化不是乱糟糟、闹哄哄、不可收拾的变化,而是“万物变而不乱”的(见礼论篇)。

作为独立理论形态首次出现的“和合学”是张立文在1995年出版的《和合学概论——21世纪文化战略的构想》中提出的,“和合学”这种哲学方法论在他其后的文章《和合是中国人文精神的精髓》(见香港浸会大学学报《人文中国》创刊号)和系列专著如《和合与东亚意识》《中国和合文化导论》《和合哲学论》等中得到更深入与系统的阐发和论述。《中国和合文化导论》给出的和合定义是:“所谓和合,是指自然、社会、人际、心灵、文明中诸多形相、无形相相互冲突、融合,与在冲突、融合的动态过程中诸多形相、无形相和合为新的结构方式、新事物、新生命的总和。”张立文的这个定义,把和合的利生覆盖到了天文地理、社会历史、群体生活、精神生活等方方面面。“新的结构方式、新事物、新生命的总和”里的结构方式包括自然结构、社会结构、生命结构、人心结构。从自然方面来说,就有诸如宇宙大爆炸、火星撞地球、火山地震等改天换地的变化,在神话上有中国的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及普遍流传于世界各地的各种形式的洪水神话。洪水神话之神奇不但在于它的“普世”性,更在于它不但产生了自然上的结构变化,还产生了人类社会上的结构变化,且在社会结构变化的基础上产生了人心(文明、精神)上的变化,当然我们不能忘记洪水过后新的欣欣向荣的生命世界。因为水是生命之源,亦是生命的主要成分,所以在人类文明里,水作为喻体是广泛而深刻的一种应用。比如用变动不居的洪流、河流等形容社会、历史、人生,形象地显示出在流动过程(这个过程包含大大小小、不同能量的汇合、冲激、暂缓、翻腾)的一个个阶段及总体的和合状态。有人这样形容被社会洪流洗刷过的人:“人是从冲击、挑战、冲突中走出来的和合的人。”

二、中和礼乐

中和与礼乐的关系是原生性的。从字源上看,古和字龢从龠禾声,龠字为“乐之竹管,三孔,以和众声也”。冯兵在《“中”“和”与“中和”——论礼乐的核心精神》中讲到“中”是礼的哲学本质,而体现乐的功能“和”则是礼乐的核心价值理念,指出“中”与“和”的合用始于《礼记》,不管从本体论还是方法论来说,中和都是礼乐的核心精神,并点明“到了宋明理学,礼乐之‘中和属性则被赋予至高无上的形而上学意义”。

我们从《礼记》中体会和与中和的功能性。《礼记·乐记》解释何为乐时,可以借用和合生物理解:“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这里的“动”与“感”都是人与外界交接而产生的变化,即荀子在礼论篇讲的“接而变化起”。将人心之感物化为音乐时,有一定的形式与规律。除音乐本身纯粹的形式要求之外,还有功能论方面的社会要求,这种要求在古典中国里体现为制礼作乐,通过制礼作乐形成一套完善的礼乐制度,并推广为道德伦理上的礼乐教化。《礼记·乐记》定义了这种教化的目的:“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乐之和中是天地间万物融洽共处,礼之序中是世间事物有差序结构,在差序中求和谐,乐的作用非常重要。

治国单有礼乐的教化还不够,须有严厉刑政的力量。所谓礼乐刑政者,即礼以节之、乐以和之、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记·乐记》里讲:“故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为什么要以礼引导人们的意志呢?基督教讲到七宗罪——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七宗罪也被称为七原罪。原罪指任何人天生即有罪,与荀子的性恶论一起理解,更能明白不管七原罪也好,性之恶也好,让它们如潘多拉之盒打开的状态不加控制,将给世间带来罪恶与动乱。礼就是用来节制和引导这些恶的激情的。节制不等于压制,引导须如治水般最后要有个导出口,此时乐就来调和人们的性情了,调和到和谐、和顺,则社会有可能达到和合的境界。如果没有乐来调和,则各种极端的激情迸发出来,在社会上就會有不同程度的反响。这是《礼记·乐记》对这些情形的总结:“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由心迹到事迹还需要行动力,所以有政令统一人们的行动,达到和合的境界,政令不达或政令不被接受时,就要用刑罚防止人们去做坏事。刑政是国家机器强有力的权力行使,理想的社会文明形态是教化型的礼乐,就像“必也使无讼乎”是孔子强烈的愿望,《礼记》也讲到“五刑不用”的理想教化的愿景:“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暴民不作,诸侯宾服,兵革不试,五刑不用,百姓无患,天子不怒,如此,则乐达矣。合父子之亲,明长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内天子如此,则礼行矣。”

三、和谐节奏

节奏的常用义指在音乐中交替出现的有规律的强弱、长短的现象,由此引申出事物有规律的进程。进程包含时间的进展与运动的变化,运动是整个宇宙的状态,即使休止也只是整个运动过程中的一部分,当然也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己亥杂诗·其五》)所描述的,“落”是花朵生命的结束,是一个休止符,但紧跟着下一句诗里同样在句头的“化”字,则展示出宇宙运行不息的本质,护花的“护”字就是落红化春泥后新的任务、新的行动。有规律的进程说明进程的发展变化不是随意的,这个规律是把各种因素连贯、有序组织的方法,最终结果会落实到一个有机的整体上,这个整体必然是和谐的,不管进程有多少变化。落红—化泥—护花,这个发展过程的规律是有序的、合乎自然界的生物——化学转化逻辑的,“护花”是生命的新和谐。龚自珍的诗句深深感动我们,首先因为诗句背后这种生命运动变化中即使充满死亡、碾压但最后还是赠予和谐的出口,可以从这十四个字体会弘一法师涅槃前的绝笔“悲欣交集”的意味。其次,我们要注意,如果用生物学知识解释落红—化泥—护花的过程及原因,那么散文化的理性科普文章带给读者的感受绝对是不同的,因为通过字的平仄和词语的长短,龚自珍的诗自有七言诗本身的韵律,这是散文没有的节奏感,这种节奏感为诗句的情感表达加以助力。最后,是语言文字本身的魅力,比如“落红”一词,它是一个名词,但“落”字却是动词,读者可以自行在脑海里为花落的过程做不同的分镜头,理论上可以做“落”的过程的无限切分;“红”字既是名词,又是形容词,读者可以从中体会凋落之前花的红色所表现的生命力与热力。化泥后,红色渐渐与土地的颜色融为一体,这平凡的、静默的、包容的土色,完全没有那红如太阳般的热情,就像它的颜色的转变一样,其中的力量与温度也产生了变化,在化作春泥护花时转化为绵绵不绝的温存,这是一种支援者的辅助力。

从对龚自珍诗句的分析中,我们看到了这样的线索:龚自珍通过观察自然,发现了落红化泥护花这个现象,这个现象深深感动了他,于是他感于物而形诸笔,通过习得的七言诗的规则,在规则之内精心选择词语,把眼底的现象与心底的感动一并做了深刻的表达。其中有龚自珍与自然心意相通相接的和谐,有龚自珍心中意被笔底诗完全呈现出来的手心一体的和谐,还有读者在赏析诗句中与一百多年前的诗人心意相通的和谐共振。

为什么可以达成和谐共振?让人们共振的节奏为什么有如此神力与妙力?古希腊数学家、哲学家毕达哥拉斯从万物皆数的角度出发,列出了数量关系上十个基本矛盾(对立)的关系。二元关系或者可以说是人类最早发现的世界的节奏,这种关系在现今的电子—网络世界处于最本质的驱动。中国古典诗词及骈体文,将这种二元以对偶的形式表现,两千年来中国人对对偶的热爱依然长盛不衰,特别是由此演化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文字形式:讲究绝对对称——从字数到字义——的对联,对联在过年时的使用,让春联成为中国传统文化里一个鲜活的人类学范畴。人类更熟悉的二元是自己的身体,人类肉体外部器官的二元性是非常直观,而且是伴随人的一生的。二元对立统一的节奏为人类认识、掌握、喜欢就是非常自然而然的。

上面提到的和谐之节奏,在千百年的生活生产实践里,经过代代传承,深深植入在人类的基因里,或者可以称之为人类共同的审美基因。这是一种能量型的基因,大至宇宙,小至一花一叶,都在其中,让人们在生产、生活、精神创造中得到共振。优秀的艺术作品,包括绘画作品,都会追求这种和谐共振。艺术作品追求和谐之节奏就是追求艺术作品整体的和谐,艺术作品整体的和谐在中国传统美学中归为中和之美。中国传统乐论、画论、诗论、书论,都有大量关于如何达到作品整体和谐的方法讨论,其中“起承转合”这四字真言在乐、画、诗、书的布局里有不同要求,这四字当中包含无数艺术要素之间的关系处理。

四、调和化合

化合在这里指变化融合,《周易》讲到变化是从自然界到社会人事的常态,有变有生,变动不居与生生不息是变化的一体两面。事物的生成本身就是一个变化的过程,只要宇宙还存在,化合化生就永不停息。现今化合常用的含义是汉译chemical combination,指一种化学反应类型,具体是由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物质经过化学反应形成一个成分较复杂的化合物。化学反应是指分子破裂成原子,然后这些原子重新排列组合生成新分子的过程。化学上的化合是从原子级别的微观说明这个世界变动不居与生生不息的本质,我们从哲学与人文科学里也看到了化合一词大量的引申义使用。

化合在美学上的重要表现是和谐之美、中和之美。张国庆以《乐记》为例讲中和之美与和谐的关系:“这种中和之美并非特定的艺术风格,而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艺术和谐观,它的哲学基础则是由先秦尚中思想、孔子中庸思想与先秦尚和思想相结合而构成的一种颇多辩证因素的普遍和谐观。”在中和之美里,守中是目的,“和”既是目的又是手段。作为手段就显示出调和化合中对艺术作品里各种组织要素的相互联结、相互影响(既有和谐的互辅互助,又会有冲突的对立矛盾)、相互转化、彼此生成的内在动态过程。要注意,一个艺术作品给人以和谐美感,对欣赏者来说,是最终的统一整体的认知,对于创作者来说,是天才与努力让那些内在动态力达到精准的结构性平衡。

参考文献:

[1]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全六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8.

[2]张国庆.论中和之美[J].文艺研究,1988.

[3]张彦远.历代名画记[M].俞剑华,注释.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

[4]陈海红.“和合”体生——“和合学”的中国哲学创新实践[J].浙江社会科学,2019(2).

[5]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馮兵.“中”“和”与“中和”——论礼乐的核心精神[J].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3).

[7]郑玄,注.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8]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下)[M],北京:中华书局,1988.

[9]张立文.中国和合文化导论[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1.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6年度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项目“云南当代工笔花鸟画现状梳理及发展展望”阶段性成果之一,项目编号:2016ZZX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