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观冗兵与解隐忧

2020-03-18 16:42董钰铭
美与时代·下 2020年1期
关键词:清明上河图风俗

摘  要: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作为北宋风俗画的鸿篇巨制,不仅是传世精品,更是一幅具有历史价值的风俗长卷。长久以来,它都被认为是北宋开封城繁华盛景的状写。画面中涌现生动而微的局部险情,引发了后人对“清明盛世”景观的感想疑虑,使观者直接进入到关于景观自身性质的沉思。本文始从城门外懒兵候主的局部描绘,上升至超越风俗表象所需的绘画技法,最后联系史实将细节再解读,使观者体悟张择端以画谏言的盛世之忧。

关键词:清明上河图;风俗;冗兵;隐忧

《清明上河图》作为北宋风俗画的传世佳作,不仅是绘画精品,更是一幅具史料文献价值的风俗长卷。作者张择端无疑具有极强的艺术概括能力,在纵24.8厘米、横528.7厘米的画卷上,将远郊、舟桥、城楼、市集及各色人物一一展现。画面整体气势恢宏,于细节描绘处极具精微,再现了北宋都城汴京繁华的市井生活与汴河两岸美丽的自然风貌。

这幅画的创作主题一直为学界所关注,但大多停留于“庶几开卷得睹当时之盛”的表象。诚然,若观者不仔细研究画中呈现的局部险情,如惊马、文武官员争道、虹桥撞船等忧勤惕厉之意及画家所怀有的忧患之心,便无法意识到繁华之外的更多信息,而要解码那些隐藏在长卷中的丰富内涵,只有不断走进它所描述的图景与历史。在此,笔者想抛开画面高潮处虹桥撞船的热闹场面,仅聚焦于一个生动而微的局部,即城门外不远处一群候主的懒兵。

一、懒兵候主

始从城门外不远处的一户宅院,视线由小桥引向院门,落在围于其四周的沟壕,已觉森严之态。如做进一步细观,可见院墙上方嵌有交叉排列的防护尖刺,下方有合拢着的大蓬伞、枪、旗之类的东西倚靠。中部的朱漆大门一扇贴着公文告示,一扇闭之。在中国古代社会,如何构建房屋的形制以及内外部如何装饰,无一不映射出封建社会等级制度的主要内容,遵循着严格的绘制要求。显然,这不是一座寻常的宅院,而是隶属朝廷的递铺衙门。与城门相距不远的是朝廷公函送往外地的第一站,即地方差官的函件送达朝廷前的最后一站,以防夜间城门关闭后的差官无处歇息。《东京梦华录》中有记载“城壕曰护龙河,阔十余丈。濠之内外,皆植杨柳,粉墙朱户,禁人往来”[1]152,恰与此相印证。

观摩画面其余,也可说明宅院的特殊性,院口松散排布着几个当差铺兵,坐卧于木质公文箱上。左侧铺兵寻着舒适操手而坐,身后一人则百无聊赖倚着院墙,前方竟有一人衣冠不整地躺在地上。观其右侧,也有铺兵直接趴于公文箱上休憩。种种迹象表明,这可能是待命多时的一队公差。而此处的铺兵或坐或躺、军容不整,神情中表露出一致的懒散。院中的境况也与此一致,一匹吃饱喝足的白马横卧在驿站中,面前的马夫手持缰绳却无丝毫起身的意思。府中长官本应清早带队将公文及时送到下一站,直至晌午也未执行。此时衙门大敞,无人惊扰,全然有别于宗泽《早发》中“缓步徐行静不哗”的当差景象。“懒兵侯主”作为不和谐的局部景观,是世俗性的日常存在,但亦是画家所创的妙境,即巧妙地展示了这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和背后吏治败坏的局面。

联想当日史实,北宋军队所募之兵,多为贫苦农民和游手好闲之徒,农民是为糊口而应募,目的在于按月领粮以赡养家属;至于游手好闲之徒,本不事生产作业,为了赚得清閑应募为兵。那么,张择端此处的描绘并无不妥。但有趣的是,在画的另一端,兵卒却精神抖擞地忙于运酒,“所谓表现指的是,把一些线索巧妙地植入一幅画,促使我们从事一种腹语行为,一种赋予图画雄辩力,尤其是非视觉和语言的雄辩力的行为”[2]。此处“不刻意”的人物对比,实则是赋予图画雄辩力的腹语行为,即北宋“冗官、冗兵、冗费”的弦外之音。

二、超越风俗

“风俗画,谓以时代精神社会风俗、人民生活家庭琐事等为题材之绘画也。重写实而亦辅之以诗意与幻想”[3]。作为风俗长卷,它本就是一次历史的回顾,既是对社会风俗的把握,又是对时代精神的反思及超越。因此,在绘画中画家应具备广征博取的艺术能力,并糅入清雅蕴籍的文人气息,才能避免堕俗匠之趣。

画中充分展现的“俗”,来源于描绘的真实。据统计,画中绘制男女老少、各色人物800余人,涵盖了各个阶层、身份众多的人物群像。“每一个形象都浸透着一种特殊的时间和历史感,并带有与一种特定信仰、家族、经历和环境相关联的所有特征”[4]。因为在一个社会生存背景之下,人物最能体现社会风貌。

首观铺兵之“懒”,从眉眼到身体姿态再到衣饰纹理的传神写照。头和肩耷拉着,两腿交叉翘起,只见人满脸睡意。画中无一兵直立站守,不是倚靠就是斜躺在地上,衣服的褶皱随着动作而聚集,毫无军队风范,画家意笔寥寥便已显露其闲散之情。与此相对应的是,城楼上白衣更夫之“闲”。虽无面部表情的具体刻画,但身体弯曲的俯瞰角度直接将观者视线引至城下税所的热闹。城门前后、城楼上下竟无任何兵卒把守,也不配置任何城防工事,连射箭的城垛也没有,取代城防设备的竟是凉席、枕头,及更夫休息所用的行李。画家将日渐衰败的军事实力和日趋淡薄的防范意识都灵活地融入画面细节中,可见北宋的门禁制度已彻底涣散。最后,反观全篇唯一具有“精神气”的御林士卒,正站于正店门口押送军酒,一位带着护腕的汉子正拉满弓试弦,大概刚饮完酒,肌肉线条勾勒出浑身爆发的酒力。如果说画中还有几个肯卖力气的兵,恐怕只有这几个馋酒的弓箭手了,而如此少见的“精神气”却仅仅是得益于酒患的泛滥。纵观全画,绘有数十兵卒,但没有一个像样的兵,虽是对人的写趣,但也反映出画家对日益骄堕士兵的辛辣批判之情。

郑午昌说道:“‘宋人善画,因以理学为主,是殆受理学之暗示。惟其讲理,故尚真;惟其尚真,故重活;而气韵生动,机趣活泼之说,遂视为图画之玉律。卒以形成宋代讲神趣而不失物理之画风”[5]。“尚真”“重活”并不等于还原纯粹形式,而是经过科学概括、艺术提炼,表现出人物最真实的神趣。张择端在人物造型方面,虽存在头部偏大、上臂偏短、手部犹小、小腿过细、脚与鞋子粗略概括等问题,但朴实的人物线条勾勒出的世俗气息,可弥补造型精准方面的缺陷。画家完全超越了同时代所描绘的人物群像,静坐或活动变化丰富,随意间将各种物象的形态、质感、重量,描绘得恰如其分。人物不仅可读、可辨识,并活跃于画面,自然地融于风俗背景,保持了长卷叙事的生动性。所谓豆人寸马,形象如生。如果从其站在政治背景的角度下,去捕捉不同身份人物的习性和心态来看,则是成功之举。

张择端呈现的汴京人物群像根植于民间,众生百态、内容丰富、意蕴深厚且极富感染力。笔墨乃性情之事,画家是从人情的角度,展现了不同层次人群之间的生命对话,体现画家对人性的观照。“就作画而言,如果一个画家心中没有生出‘动、或‘情、‘意、‘欲等,就肯定不会有任何创造行为,那就不用谈‘六法中用以外化这种‘动或‘情的‘气韵生动以下的其他五法了。”“由于人心、人情动荡不能自已,它迫使人要将它发之于外”[6]。画家为何要将代表北宋士气的军卒进行如此描绘?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军卒的怠惰成性使人心惊,他不得不画。

一幅画作总是处于社会的特定时代背景下,与画家、观者共生。《清明上河图》由画家潜心取景于汴京市民的生活百态,耗时十年才得以完成。其目的不仅仅是营造符合大众审美“俗”的欣赏价值,而是要考虑这幅画最后的献于者,即有“天纵将圣,艺极于神”之称的一国君主宋徽宗。画家花费如此心力,只为以象释道,去追寻和呈现风俗中的“不俗之处”。

三、盛世之忧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宋朝的词句。“灯火阑珊”符合东京汴梁城极度繁华的表象。而画中涌现生动而微的局部险情,则引发了对“盛世清明”景观的感想疑虑,使之直接进入到关于景观自身性质的沉思。张择端在表现市肆繁荣的同时,又以特有的观察力和技巧适当地表现了北宋统治的某些腐败方面,这既需要勇气,又需要巧妙的手法,即采用以畫谏言的方式。此刻的懒卒作为不和谐的局部,其背后是超越风俗,画家所担负的盛世之忧。

北宋末年,在宋徽宗、蔡京、童贯等人的统治下,国家内外矛盾已相当尖锐,宋江、方腊揭竿而起,北宋联金灭辽的灾难性苦果正等待他们去吞食。经济上,“‘三冗三费的出现,给国家财政造成了严重的危机,财政收支‘年年亏短,‘百年积蓄,惟存空簿。”[7]冗兵局面源于募兵、养兵制的弊端,人浮于事必然导致官俸、军费开支增大,造成政府财政入不敷出的积贫局面。同时,“懒兵侯主”所暴露出的操练不勤、消极怠政的军事常态也是积弱局面形成的原因。江山危机,但身处顶端的赵宋统治者们,仍然深陷文恬武嬉、粉饰太平的糜烂生活之中。宋徽宗并没有把心思放在治国理政之上,反之,利用自己的帝王权力成就于艺术领域,客观上,推动了宫廷画家工于巧思的创作风气。《清明上河图》在构思立意方面,是与宋徽宗的审美雅好相符的。但基于对朝廷社稷的牵挂,画家们撷取的大多都是朴实无华的民众为生计奔波的艰苦场景,凸显的是对社会底层的人文关注,其意正是对城防安全、军事溃散等诸多社会问题的警示。艺技颇深的宋徽宗也绝对能够一眼辨识出画卷中的局部险情和社会弊病。由于图中没有任何丰享豫大、坐享天下的诗意及幻想,这是宋徽宗所不乐见的,于是不久后就将这幅画作转赐他人。

《清明上河图》生动还原了北宋一代的世俗风情,达到了审美感性与历史再现的准确对应,它既是“清明”也是“忧世”的景观呈现。若将此图扁平化为记录风俗的历史长卷,则难以体会画中真正的思想内涵。街市涌动的浮华只是画家言说的表层,而警世之意也层层深入的局部险情,才是画面真理的隐喻。张择端以画谏言,是将关乎国家安危的政治态度、悲天悯人的忧患意识与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一并寄寓于画,是一代文人走向感性的政治言说方式。“画之为艺虽小,至于使人鉴恶劝善,耸人视听,为补岂可侪于众工哉!”[1]185。这也是《清明上河图》能被永恒观看,诸多细节不断地被后世勘讨解读,给予出更新意义的原因。

参考文献:

[1]余辉.隐忧与曲谏:《清明上河图》解码录[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5.

[2]米歇尔.图像学:形象,文本,意识形态[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48.

[3]冯洋,陆以宏.从《清明上河图》看中国人物风俗画的审美特征及其在宋代发展的原因[J].广西教育学院学报,2018(2):78-81.

[4]保罗·史密斯,卡罗琳·瓦尔德.艺术理论指南[M].常宁生,邢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267.

[5]史阳春.浅析“去欲说”对宋代绘画发展的影响[J].美术大观,2013(9):38.

[6]韩刚.谢赫“六法”义证[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16.

[7]赵云旗.论北宋中叶改革“三冗三费”的得失[J].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9(2):184-192.

作者简介:董钰铭,武汉纺织大学艺术学理论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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