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九回“顽童闹学堂”的精神分析学阐释

2020-03-18 18:20白亭亭
美与时代·下 2020年1期
关键词:潜意识红楼梦

摘  要:《红楼梦》第九回“顽童闹学堂”是细致描写少年感情世界的精彩文段,以学堂为背景描写了一群打着幌子读书的少年。以第九回文本分析为例,将中国古典文学与西方理论相结合,通过援引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深入细致地探究小说中人物情感关系的形成、表现及发展。并由此分析文本背后的理论依据,最终发掘其蕴含的意义与价值。

关键词:红楼梦;潜意识;俄狄浦斯情结;压抑

基金项目:本文系“西北民族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研究生项目”(Yxm2019062)资助。

《红楼梦》自问世以来,“红学”研究一直不断,研究方式也多种多样。用西方的理论观点阐释《红楼梦》的艺术价值,自王国维已开先例。而将精神分析学与《红楼梦》文本相结合,也有研究的前例。但是人们往往更关注整体上的、宏观上的《红楼梦》文本,却容易忽略一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精彩片段。第九回就是这样一个片段,在“红学”研究史上,少有人注意到它,即便偶然被人发现,也被看成是一个多余的穿插,没什么价值。但在笔者看来,《红楼梦》第九回“顽童闹学堂”,是中国文学史上少有的对少年情感、生活的细腻描写。其中所描绘的少年之间复杂的情感关系,以及混乱的学堂生活,如果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进行阐释,会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文本自身的意义与价值。

一、贾宝玉与秦钟——潜意识

《红楼梦》第九回的开篇是以贾宝玉和秦钟入学为引子,致使许多人将第九回的主线定为贾宝玉和秦钟的情感关系,更有甚者,认为两人是同性恋关系,并将第九回看成是对男风文学的叙写。但其实,贾宝玉与秦钟的情感关系并不能简单地看成是同性恋的爱情关系。之所以有这样的看法,是因为我们习惯用成年人的思维定式去看待孩子们的情感世界,将他们尚未定性的、发展中的情感,先入为主地看成定性的、固化的情感关系。

贾宝玉与秦钟的初遇是在《红楼梦》第七回的后半段:“那宝玉自一见秦钟人品,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就成了泥猪癞狗了。”[1]111之后二人相谈甚欢,交谈的重点为读书入学等事。贾宝玉从小多与姐妹相处,少有适龄的男性玩伴,偶然出现一位清眉秀目、粉面朱唇的小后生,不由得使他分外欣喜。正因两人商议的是入学事件,才有了《红楼梦》第九回的故事。在第九回中,对两人亲密关系的体现主要有三处描写:其一,“原来宝玉急于要与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1]130在古代的习俗中,上学是件大事,本应择黄道吉日,而宝玉却因秦钟之故草草决定。其二,自两人入学后,“他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悄说:‘咱们俩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兄弟朋友就是了。”[1]63其三,从旁观者的视角看,“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缠绵。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布满书房内外。”[1]133小说将二人的关系描写得很微妙,但这就是少年真实的情感活动。

贾宝玉、秦钟此时的年龄大约为十一、二岁,以弗氏理论,“在常态的性生活稳定以前,幼儿通常都要经过性欲的三个阶段:即口腔期、肛门期、性器期。这三个前生殖阶段,最后达到性成熟阶段,生殖期。与口腔期、肛门期、性器期、生殖期相对应的便是人的幼儿期、儿童期、青春期和成年期。”[2]114因此,贾宝玉、秦钟以及当时学堂中的其他同学,都处于性器期。弗洛伊德认为,“在性欲的前三个阶段里,性本能的对象和目的一般都是非常态的……或是将里比多移到非正常的性对象上去求得满足性”[2]114。由此可知,青春期的孩子是有性需求的,但人们普遍认为没有,因为“教育的理想就是要使儿童的生活化为‘无性,久而久之,就连科学也深信儿童是没有性生活的了。为了使已有的信仰和目的不与事实相抵触,于是儿童的性生活就被忽视了。”[2]114这里谈到的“性”,是以弗氏精神分析中的“性”为理论依据的。“精神分析中的‘性不只是爱的单纯生理行为而已,它是所有个人的热情、吸引力、甚至友情的总和。”[3]10因此,贾宝玉和秦钟的性需求,并不单单指生理行为,更不能证明两人为同性恋关系。

另一方面,贾宝玉和秦钟都有异性情感对象。在《红楼梦》中,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关系最为特别,这种特别几乎贯穿了整部小说。薛宝钗与宝玉有情感纠葛,秦可卿是宝玉幻想中的性对象,袭人则是现实中真正与宝玉有性关系的人。秦钟与宝玉关系极好,但入学后却与香怜等人挤眉弄眼、八目勾留,之后又看上了尼姑庵中的智能儿,并与其发生性关系。由此可见,这一时期少年的情感世界是不稳定的,情感对象也是不唯一的。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12岁左右,男孩子随着身体成长发育,春心萌動,其性本能的能量因生殖系统的生理变化而大幅度增加。”[2]184但在这一时期,他们对性别的区分没有那么绝对。因此,情感宣泄会存在多种不同的方式,所以不能将其简单地视为“成年人同性恋”。

我们应该站在少年的角度去还原他们真实、单纯的情感,而这一切细微的、敏感的、真实的、单纯的感情都出自他们的“潜意识”。弗氏的精神分析将人的“心理”分为意识与无意识,无意识又分为前意识与潜意识。“潜意识在每个人的身上构成了最大、最有力的部分。它是个固定而活跃的心理程序的‘发电厂,我们通常并不晓得它的存在。这个人类心理的决定性部分没有时间感、地点感和是非感。”[3]23贾宝玉和秦钟从初见的美好,到后来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种情感变化都受潜意识影响。这其中有人的本能欲望,也有潜意识的隐藏性与不定性。首先,这种现象他们不自知,也不清楚哪些行为是符合传统规范的,哪种情感是合乎常理的;其次,要想对少年时期不稳定的情感关系进行准确定性也是有难度的。所以,分析贾宝玉与秦钟的情感关系时,我们应充分了解潜意识的独特性和人的生理变化造成的影响。

二、贾宝玉与袭人——俄狄浦斯情结

“俄狄浦斯情结”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他以古希腊传说中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故事为原型,提出“恋母情结”。形成这种情结的原因为:“由于婴儿时代和童年早期的环境状况,每个孩子都渴望从与自己异性的父亲或母亲身上满足性欲,而怨恨与他同性的父亲或母亲。”[3]30贾宝玉与袭人的关系就是隐形的俄狄浦斯情结,在第九回中亦有极为细致的描写。

袭人是第一个与宝玉发生性关系的人,当时宝玉大约十一、二岁,恰好为性器期。前文已述,这一时期性本能的对象和目的一般都是非常态的,其中就有表现为乱伦关系的俄狄浦斯情结。“在儿童的性欲里比多集中于自己亲属时期被称为性欲的乱伦期,乱伦的最初对象是父母,稍后则改为兄弟姐妹。”[2]118在贾宝玉的生活圈中,与他相处最贴近,关系最亲密的不是王夫人,更不是贾母,而是袭人。虽然名义上袭人是丫鬟的身份,但她却做着母亲该做的一切,真切地关心宝玉的生活起居、情感变化、兴趣爱好等。第九回对袭人的母性特点有非常细腻地描写:“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见宝玉醒来,只得伏侍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究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1]130此处袭人的言语、形态,正如入学前母亲的关爱、担忧与唠叨。而且第九回在描写袭人之后紧接着提到宝玉辞别贾母与王夫人,但只一笔带过,可见袭人已经象征性地代表了贾母与王夫人。

另一方面,在第九回中,对袭人的描写与对贾政的描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分别代表了母性的慈爱与父性的严厉,也凸显了少年贾宝玉恋母离父的俄狄浦斯情结。我们熟知贾宝玉最怕的人就是父亲贾政,而对贾政冷酷、严厉形象的描写,第九回的文字是极好的。贾宝玉向父亲请安,说到去上学,“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1]131这等尖酸、刻薄、严厉的话,显得袭人所代表的母性角色更加和善,也更容易走进贾宝玉的精神世界。虽然在曹雪芹的时代还未出现“俄狄浦斯情结”这一概念,但他却把这一理论运用得极为充分。

三、顽童闹学堂——压抑

第九回最精彩的部分是后半段,这一部分的场景描写切换到了学堂,是《红楼梦》中鲜有描写的场所,但却是极重要的。他向读者展现了当时的学堂环境、学生的入学心理和行为举止。入学心理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为了躲开循规蹈矩、严肃麻痹的大家庭环境。学堂里的学生大多是与贾家相关联的亲属家眷,都受传统儒家思想的束缚,遵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观念。对于十几岁的小男孩来说,这是极其痛苦的,环境压抑了他们活泼好动的天性,阻碍了他们情感的释放。因此,大部分孩子都是打着学习的幌子入学,旨在学堂里寻找属于他们的快樂。如宝玉是为了能和秦钟在一起而入学,薛蟠只图结交契弟,贾蔷应名上学亦不过虚掩耳目。当这一群“别有所图”的学生入学之后,就会上演一系列闹剧,这是天性使然,也是对压抑情绪的发泄。

精神分析如此解释“压抑”:“压抑是每个人用来控制某些愿望和欲求的方法。”[3]49弗氏理论中,还有三个极为重要的概念: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潜意识中一股巨大的力量,它就像一个特别暴躁、贪婪的婴儿,只对自己的需要或欲望感兴趣,一点儿也不听从理性;自我是每个人身上必须具备的“控制”室,维持我们正常而守法的生活,去压抑它认为不道德的某些性格;超我代表了我们一生中所有的“可以”和“不可以”的联合力量,这些力量使我们透过双亲、教师、宗教影响和其他道德权威形式的接触,形成我们心理上的一部分[3]25-27。因此,“压抑”可以理解为,自我或超我压制了本我,通过各种行为方式控制本我的释放,将人的欲望和需求封锁在道德权威之下。

第九回描写的顽童正是一群被“压抑”了欲望和需求的少年。首先,是情感上的压抑。第九回中“武打片”的开始就以秦钟和香怜的故事为导火索。文中写到这些学生在课堂上的隐形情感交流,“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耳目。”[1]134性器期的少年有情感的需求,也有性的需求,只是社会规范与家庭管束使他们成为表面规矩的孩子,但是长久的情感压抑总是需要一个发泄口。因此,在学堂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情感压抑的人就会借此释放本我。其次,是精神上的压抑。受传统儒教熏陶的孩子,生活在“礼”的约束之下,每日的任务就是背熟四书五经,他们不敢表现活泼好动的本性,更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像贾宝玉这样受众多人疼爱,还是会经受父亲的斥责与打骂,十几岁的孩子难以忍受这种精神压抑。由于自我与超我的控制,他们不能经常感受到想冲破这种压抑的渴望,可一旦有机会发泄,就会不自觉地显露出来,失去理性。在第九回中,那些规矩的学生仿佛瞬间变成了街头巷尾打架斗殴的混小子,“尚未去时,从脑后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困攮的们,你们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砚砖要打回去。”“只听哗啷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1]137这些文字在我们脑中形成了立体的画面,俨然一副打群架的情景。这是少年的本性,在这一刻没有儒家的教导,没有父亲的斥责,也没有了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每一个人都在这场闹剧似的打架中释放了压抑许久的精神,使读者看到了一群最真实的孩子,一个最真实的学堂。

《红楼梦》作为我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峰,是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它为读者展现了社会中各个方面的情境。第九回虽然在这一系列情境中不起眼,但依然有极高的存在价值。它所涉及的少年的情感与性关系、母性和父性的两极化,以及在儒家思想压抑下的少年本我,都是少年成长过程中的重要问题。用精神分析法来解读《红楼梦》中的这些问题,为固化的“红学”研究注入了新的血液,同第九回文本生成了全新的联结可能。但精神分析法与《红楼梦》文本之间的创生,还有待深入发掘和研究。

参考文献: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张传开,章忠民.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述评[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87.

[3]丁·洛斯奈.精神分析入门[M].郑泰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7.

作者简介:白亭亭,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文艺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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