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前,广东十四名医生讲述援鄂故事

2020-03-19 11:18王伟凯
南方周末 2020-03-19
关键词:收治危重症医疗队

南方周末记者 王伟凯

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副主任医师罗益锋在会上介绍,针对ICU床位紧缺的情况,他们将一些普通病房进行改造,建立了“高级生命支持单元”。           南方周末记者 ❘ 王伟凯 ❘图

“我们该去集中救治那些有50%机会可以救回来的患者,还是把更多资源放在那些90%可能救不回来的重症患者?”

奥司他韦“无效”,利巴韦林“静脉滴注无效”,阿比多尔“有点希望、没药”,克力芝“有点希望、绝大部分不耐受、可惜”,利托那韦“有点希望、没药”,磷酸氯喹“有点希望、部分耐受、不能完成疗程”。

“带点恐慌的紧张、富有激情的适应、患者康复的喜悦和日复一日的平淡。”对于过去的一个多月时间,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副院长、广东第二批援鄂医疗队队长姚麟是这么总结的。

2020年3月13日晚7点半,广东省援鄂医疗队举办了一个小型“学术交流会”,4个小时内,14名医护人员讲述了自己在武汉的所见所闻。其中,姚麟是第一位讲述者。他做的这个总结,道出了很多医护人员的心声。

自1月24日第一批医疗队出发,广东共派出了26批总计2484名医护人员,他们亲历了武汉疫情从乱到治的过程。

14名讲述者来自不同批次的医疗队,有的负责定点医院,有的负责方舱医院,有的负责病毒检测;有的是西医出身,有的专长中医,有的则是心理专家。

从3月17日开始,随着疫情防控形势逐步转好,援鄂医护人员也开始分批撤离。

先救谁?

汉口医院是这支医疗队援鄂故事的开始,广东最早的几批医疗队就是对口支援这里。

那是武汉市首批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定点医院之一,在疫情初期,收治了大量患者。不过,汉口医院仅是一家二甲医院,医疗设备不先进,医疗资源也不充沛,大量患者涌入,让这家医院几乎崩溃。

“如果再晚来几天,他们绷着的那根弦可能就断了。”陈爱兰回忆,“我们刚来的时候,他们就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样。”

陈爱兰是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心内科主任医师,也是第一批医疗队专家组组长。她打了一个比方,刚来的时候,汉口医院就像是一个地下室,诊治环境很差,经过他们的收拾整顿之后,才勉强达到三星酒店的水平。

姚麟也记得,1月28日他们刚来时,由于医院没有中心供氧,他们的医护人员就自己去搬氧气罐,忙得不可开交,很多医生、护士的手都磨出了水泡。

在疫情暴发初期,全国各地前来支援的医疗队都是各地医疗系统的精英,面对着落后、混乱的医院,不少人感觉到“英雄无用武之地”。姚麟他们刚来到汉口医院的时候,第一周就有几名患者死亡,让他们措手不及。

姚麟想给那些重症、危重症患者做有创插管手术,但是医院里没有负压病房,氧气供应不足,这种手术根本无法操作。对于更高级的救治设备ECMO,更是想都不敢想。

陈爱兰、姚麟还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就是在早期,他们需要面对“先救谁”的伦理问题。

“我们该去集中救治那些有50%机会可以救回来的患者,还是把更多资源放在那些90%可能救不回来的重症患者?”姚麟说,“这是一个伦理问题:一条命和十条命孰轻孰重。”

“站在伦理的角度,到底是用90%的资源救治90%的人,还是用90%的资源去救治最需要救治的10%的人?”陈爱兰说。

以姚麟这一批医疗队为例,1月30日下午4点到3月13日中午12点,他们累计收治了175名患者,其中重症146人,60岁以上的64人。

他们这一批医疗队总共来了147名医护人员,除了后勤、院感、消杀的工作人员,能够上前线的有120多名,而他们所负责的汉口医院呼吸科7病区有76张床位,至少要治疗76名患者,这76名患者中有一多半是重症。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着早期来的医疗队,也让他们的信心受到了冲击。

能简化尽量简化

陈爱兰在讲述时,放了一张PPT,标题是“抗病毒治疗:烦恼VS希望”。

在这张PPT中,陈爱兰写了对几种治疗新冠肺炎的常见药的药效分析,这些都是她一个多月临床治疗后的经验总结。

PPT上写着:奥司他韦“无效”,利巴韦林“静脉滴注无效”,阿比多尔“有点希望、没药”,克力芝“有点希望、绝大部分不耐受、可惜”,利托那韦“有点希望、没药”,磷酸氯喹“有点希望、部分耐受、不能完成疗程”。

“我们刚来没几天,就组织了一次专家组会议,当时的判断是奥司他韦没有效果。现在回过头来看,当时看了很多病人,都没有效果。”陈爱兰这样说道,“利巴韦林是诊疗方案里推荐的药物,它是可以治疗冠状病毒的,但是我们发现,静脉滴注是没有效果的。”

从1月15日至今,国家卫健委已经印发了7版新冠肺炎的诊疗方案,诊疗方案对患者的救治提出了建议,其中就涉及上述几种药的使用。

“如果要升级抗病毒的治疗,我们就要请示我们的专家组,专门讨论是否增加抗病毒药物,我们对口服抗生素的使用有着严格规定。”第14批医疗队成员、佛山市中医院重症医学科副主任医师吴智鑫在会上说。

几天前,杜斌教授等国家专家组成员去他们所在医院调研时也说,能简化尽量简化,尽量不要去使用那些效果未知、不明显的药物。

在这场“学术交流会”上,对患者如何诊治也是医生们分享的重点。多位医生提到,由于患者的病情各有不同,已有的诊疗方案不能完全精确救治,他们需要对诊疗方案进行精简,形成自己的一套方案。同时,这也能大大减少医生和护士的压力。

陈爱兰在接手病区的时候,看到病房里的很多患者都在输液。研究之后,他们决定停下来,很多患者并不需要输液。

其他几批医疗队的医生也做了这样的选择,他们减少给患者打针、输液。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主治医生唐恬恬在会上说,这样做可以减少护士的工作量,护士们可以腾出手来做更多的事情。如果每个患者都要打针输液,护士的压力会非常大。

经过一个多月的救治,不少医疗队也形成了自己的救治方案,据吴智鑫介绍,此前他们发布了队内的临床指南,并且会逐步对其更新,他们还制定了自己的医嘱模板。

“我们现在收治病人非常快,沿着那个指南、套餐就可以。”吴智鑫在会上说。

建立“准ICU”

武汉曾经专门设定了6家医院来收治重症患者,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协和医院西院(以下简称“协和西院”)是其中一个。

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副主任医师罗益锋就在那里支援,他在会上说,与汉口医院相比,协和西院的硬件条件要相对好一些,但是,他们所接收的患者全部都是重症和危重症,在他们刚来的48个小时内,一下子就接收了50名患者。

“来的病人情况都很差,很多病人推到门口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心跳、呼吸。”罗益锋在会上说,“我当了这么多年医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相当于每一个患者都要进ICU。”

他们接管的病区有50张床位,但是ICU的床位只有20张,很多重症、危重症的患者都无法进入ICU救治。那些在普通病房的患者,只能接受高流量氧疗和无创呼吸机,这对于情况严重的患者来说,是一个很不好的事情。

为了应对这个情况,他们将一些普通病房进行改造,建立了“高级生命支持单元”。这种模式是首创,单元里共开放了5张床位,接近ICU的水平。在这个病区,危重症的患者可以进行有创插管这样的高等级手术。

事实上,除了那6家定点医院在收治重症患者之外,其他的定点医院也要收治大量的重症患者,在有限的医疗资源下如何救治那些重症患者,是各地医疗队都面临的难题。

在普通病区建“准ICU病房”,是广东医疗队一个主要做法。在会议上,除了罗益锋团队之外,吴智鑫也提到,他们建立了“亚重症监护病房”,由4名重症医学专业的医生来负责,对危重症患者进行精细化管理。

“我们刚来的时候,就死了一名患者,这对我们的冲击很大,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吴智鑫在会上说,这是他们决定建设“亚重症监护病房”的主要原因。

他们团队累计收治了86名患者,其中重症患者11人,危重症患者5人,但是死亡的患者只有1个,就是他们刚来时那位去世的患者,这个死亡率也远低于他们所支援的武汉市第一医院统计的全院数据。

专门接收轻症患者的方舱医院也建立了自己的“准重症病房”。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副主任医师林国辉所在的医疗队是首批援助武汉的国家紧急医学救援队,他们支援的是江汉方舱医院,那是武汉市首个接收新冠肺炎患者的方舱医院。

在会议上,林国辉讲到,他们在方舱医院里建了“准ICU”病区,并且配置了呼吸机,如果有患者病情加重,来不及转院,就可以在“准ICU”里得到暂时治疗。

供氧也曾是困扰医疗队的一个问题,新冠肺炎的救治主要有两个环节,抗病毒和供氧,但是由于一些医院没有中心供氧,使得患者无法得到及时治疗。

陈爱兰曾经遇到过一个86岁的患者,血氧一直很低,吃饭、说话什么都能,但就是躺在床上不敢动,一动血氧就会更低。后来,她给这个患者拉来一个氧气罐,老人吸了几口氧之后,血氧马上就上来了,这让她非常高兴。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当晚就给领导提出,要运一些制氧机过来。”陈爱兰说。后来,有基金会捐赠了制氧机、氧气面罩,病人氧疗的这个基本需求才得到了解决。

像乌龟一样多吃多睡

在汉口医院支援时,陈爱兰曾经给患者说过一个非常通俗的话,她告诫患者要像乌龟一样,多吃多睡,那是长寿的秘诀。

这场疫情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也让很多家庭变得破碎。那些躺在医院里的患者,很有可能是那些逝者、危重症患者的家属,他们在伤心、焦虑。陈爱兰这样说,一方面是想要患者放松心态,一方面多吃多睡可以让患者摄取更多营养,有助于他们的康复。

姚麟提到,食欲下降是新冠肺炎的一个明显特征,而康复期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食欲上升。

“我们的患者刚开始时连一盒盒饭都吃不完,到了后期,两盒盒饭都不够。我们就联系企业给汉口医院捐了一大批营养制剂,给患者补充营养。”姚麟说。

除了补充营养之外,必要的心理干预也很重要。早期,几乎每天都会有患者离世,他们有的甚至已经写下遗书,怀疑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邱海波院长说,确实疏忽了心理治疗,这一块应该重视起来。”第22批医疗队队员、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医师尹海燕在会上说。

几天前,她跟重症医学界的“大咖”、东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副院长邱海波微信语音通话,她提出了一个问题,对于心理治疗重视还不够,她觉得这是一个遗憾,这也引起了邱海波的共鸣。

据尹海燕介绍,他们的医疗队中,有两个心理方面的医生,通过心理治疗和药物治疗两种方法,对患者进行心理干预。

吴智鑫在会上也介绍,他们成立了“春暖花开”心理干预小组,制作平安福袋、中药香囊、漫画、千纸鹤等,让患者在康复期间得到心理慰藉。他们还建立了一个爱心墙,让患者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出来,给患者一个心理宣泄的窗口。

“有些患者不愿意离开医院,因为他们的家人已经去世了,我们就主动和他们互加微信,疏导他们的心情。”吴智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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