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犬儒主义者的迷惘与希望

2020-03-20 03:48刘星雨
文教资料 2020年1期

刘星雨

摘    要: 叙述者形象,是石一枫小说创作可辨识的特征之一。借助叙述者视角,石一枫对现代犬儒主义者的生存境遇,作了原生态的还原和真实的敞开。透过对相关形象的分析及意向营构的解析,引导读者思考这类人物的命运和出路,体现作家对当下社会一些现象和问题的深切关怀,以及对一些人精神空虚的洞悉与重建。

关键词: 现代犬儒主义    叙述者形象    社会正义

石一枫的小说世界里,叙述者的形象表现出很强的现代犬儒主义特征。在整个故事中,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而非核心人物,对于故事走向的改变几乎不起决定性作用,与主人公的关系不能保持足够影响其命运的作用的亲密,只是依靠断续的接触及从第三者角度获得相关信息。典型如其早期的作品《恋恋北京》《我妹》,以及后期的《世间已无陈金芳》(以下简称《陈金芳》)《地球之眼》,皆为如此。值得一提的是,如此一个叙述者形象成为这一阶段石一枫大多数小说的共同点,虽然处于创作考虑被刻意弱化,但我们可以从其演变发展中看到:现代犬儒主义进化的过程,以及他们成长中的迷惘与希望。

一、犬儒主义之辨

现代犬儒主义区别于古典犬儒主义,继承性微乎其微。古典犬儒主义产生于公元前五至前四世纪,由于其代表性哲学家在公共场合放浪形骸的生活言行与犬类相似,因此被称为“犬儒”。古典犬儒主义者把追求德性视为最高理想,要求放弃感官的享受和对世俗功利的贪念,保持一种简朴的生活的同时对一切强权采取藐视和挑战的态度。与古典犬儒主义相比,现代犬儒主义的基本价值观完全抛弃对道德原则的追求,转而急于探寻任何一种高尚、崇高、理想的表象下的贪婪、权欲、私利、伪善和欺骗,发现任何一种公共理想、社会理念、道德价值后的骗局、诡计、危险和阴谋。《蓝登书屋韦氏英汉大学词典》的定义是:“只相信人类的行为受自私动机驱使,不相信或尽量缩小无私行为或公允观点的可能。”学者徐贲认为现代犬儒主义分为四种,其中“权力犬儒主义”(社会学家戈德法勃语)“颓废犬儒主义”和“智识犬儒主义”属于代表权势、经济和知识的个体的特征之一,其余被归入“情绪性犬儒主义”(冷漠、无为、不希望)。

《陈金芳》的文本里,“我”有过一段自我剖析,“我宁可把自个儿的欲望降得低一点儿,当个无伤大雅的寄生虫,这也是一个混子、一个犬儒主义者最起码的道德标准了”。“我”对自己的定义表面上符合古典是犬儒主义者的特征,然而所作所为并不符合自称的与个人欲望无关,自身的独立不倚,对一切个别性等漠然无动于衷,达到断然的自制等诸多必要条件。“我”同样渴望金钱、权力、女色,求而不得故装作毫不在乎,“我”也未因为智识过人而有更深的觉悟,表现出来的一种“超脱”只是基于一种对社会表象的浅层认识而缺乏深入思考,因此只可归入“情绪性犬儒主义”一类。

另外三类犬儒主义在石一枫的小说中也有对应。“权力犬儒主义”如李牧光,作为官二代,利用政策漏洞去国外将家族贪污腐败的不法收入洗白,对道德观念弃如敝屣,以至于丑态百出而不自知。“颓废犬儒主义”如b哥,从事本大利高、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投机生意,“同时具有猥琐与超脱、唯利是图与理想主义等等诸多相互矛盾的品质”,手里有钱,所以随心所欲、不讲道德,无节制地纵情享乐。“智识犬儒主义”如商教授,受过高等以上教育,有相当的思考能力和知识,拥有高知识分子外表的体面职业,一面厌恶令自己不得自由的体制,一面却在其中做各种学术表演,甚至不惜弄虚作假,以“理论创新”谄媚输诚。

二、叙述者形象的犬儒进化

《陈金芳》的主人公是陈金芳而非叙述者本人,相比之下陈金芳由“农村红”到“圈子”再到“女顽主”,其成长史更清晰明朗,“我”几十年如一日,几乎没有成长,少年时表现得比同龄孩子成熟的心性由于这种自我封闭和拒绝成长,在中年时表现出匪夷所思的稚嫩和孩子气的任性,“仅以有劲或者没劲决定是否与人深交”。少年时的“我”就已经有对社会现实的浅层认识及相对成熟的处事方法,关于朋友的论述虽然还没有触及更深层次的社会本质,但已拥有超越同龄人的冷酷犀利的成人式思维。“我”面对幼年陈金芳的尾随示好,本想呵斥她两声让她离自己远点,但又一想,那样会招来同学的起哄,只用“哦”来应答。这点与成年后的“我”第一次见到陈金芳时的态度相比,像是某种跨时空的重影。这种“不变”的特质,被解读为现代犬儒主义。

那么,为什么说“我”属于现代犬儒主义呢?第一章描写得最精彩生动,在和陈金芳叙旧之前出现长段心理活动,先抛出对对方心理的预测——“很明显陈金芳在等我向她发问”,接着给出自己的看法——“对于那些曾经生活在窘迫的境遇里,如今则彻头彻尾地改头换面的故人,我一贯不给他们抒情言志的机会”,当然免不了自我辩解——“倒不是嫉妒这些人终于混好了”,张口却是嘲讽。陈金芳应对故意让她难堪的话却表现得很得体,“我”感到這种失态的挑衅印证下自己的肤浅和狭隘,又突然转变语气,说起客套话。作者细致入微的刻画,生动勾勒出一个愤世嫉俗又对金钱权力艳羡渴望的情绪性犬儒主义者的形象。随着文本的逐渐推进,可以看到更多特质。比如三次强调自己是“吃软饭的”,两次说起自己“啃老”,这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以为意又反复提及,不妨看作另一种方式的欲盖弥彰,一种在与社会的互动中不知如何保持纯真的道德逃避。在感受到自己在这个社会中无足轻重的地位后,从理想主义直接过渡到情绪性犬儒主义的表现。在陈金芳和b哥的交锋之间,“我”自认为只当帮闲,不作掮客,把关系限定在吃吃喝喝、清谈务虚的层面,绝不靠给他们牵线搭桥来牟利。“我”对于正邪善恶有符合公序良俗的评判标准,本该是社会能够进入正轨走向美好的仰仗力量,却选择随波逐流,对一切不以为然,没有作恶,却是恶的帮凶。作者在接受采访时说:“叙述者的人生观,对于我来言可能会更复杂一点,一方面他有着相对独立的思考能力和与众不同的价值观,另一方面他又身陷流俗无力改变,再加上软弱的性格,于是呈现出来某种意义上的犬儒主义人格。我对这样的人又爱又恨,又尊敬又讨厌。”“我”表现出来的这种犬儒主义,甚至可以从爱情观上看出来。作品中“我”始终保持一种消极被动的无所谓态度,和妻子商议离婚事项时的平静随意,可以一窥现代犬儒主义者在当代都市的婚恋观念和作为。

关于“我”沦为犬儒主义者的原因,文本中给足了暗示。作者在小说中惯用意向营构,并通过反复提及,增加时空的动态感,成为标记人物性格命运转变的关键点。《陈金芳》中,小提琴大师伊扎克·帕尔曼三次来华演出,分别在少年陈金芳第一次听我拉琴的晚上,大学刚毕业在剧院门口遇上变成“黄牛”的豁子,以及离婚前夕的意志消沉。第一次只买了演出现场录音唱片;第二次走到了剧院门口最终还是没有去听;第三次捡了朋友没能送出去的贵宾票的漏,终于完整听完了表演。帕尔曼三次来华,几经曲折,“我”离心目中大师的距离越来越近,现实中的艺术梦却越来越模糊,直到彻底消弭,于是第三次坐在剧院里的如醉似幻有了刻意嘲讽的意味。纵观这一经过,可以看出“我”最初的理想是成为演奏大师,然而音乐学院的主考教授在“艺考”环节直接给“我”判了“死刑”——过早开发,没有空间。石一枫的《恋恋北京》和《合奏》里同样出现了这样一个“我”的形象及告别小提琴的命运。前者是一次可悲的“开窍”事件,使一个刚拿到全国性比赛金奖的少年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天赋限制,同时也触发了他对自己“平庸无能”的分外恐惧,因而决意自伤左手;后者则是一场因为自身的情感暴力留下的精神创伤,导致再也无法用小提琴拉起一个音符。其实,每个个体都有过梦想和愿望,而这些愿望背后,都矗立着一个英雄或国王的自我理想镜像。因此,无论现实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屏障挡住了他,本质上都是跟那个自己曾经无限制投入其中并且对之满怀期望的世界的告别。“那种感觉比在音乐比赛被技法更加纯熟的高手盖过去更加难以忍受”,《陈金芳》里的一个比喻耐人寻味,但是如果能够理解这一层,就不难体会为什么“我”在获得综合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心情颓丧甚至诅咒自己被车撞死的心情。更具灾难性的后果在于:告别理想之后长时间找不到新的支柱,找不到可以捍卫并为之献身的事物和生活的热情,也找不到融入社会的通畅路径,这种理想缺失后的停滞与无望恰恰是成为“我”堕为犬儒主义者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犬儒主义的出路探索

石一枫在《陈金芳》(2014)里讨论了犬儒主义的社会现象,遗憾的是,并没有告诉我们到底如何消除这种精神上的堕落和行为上的软弱。《地球之眼》(2015)继续关注了这个问题,并且给予我们一定的启示。安小男逐渐发现李牧光洗钱的真相,保护无辜者之后,将其犯罪行为曝光在网上,安小男则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石一枫的小说世界里,阶级的鸿沟总是一切矛盾的起点。出身高贵者海阔天高凭鱼跃,低贱者无论付出多大的努力,总是束手束脚,即使有过风光,最终也落得像陈金芳洒在水泥路面上的血迹,“干涸污浊了,被蚂蚁啃掉了,被车轮带走了”。有学者指出:“社会纵向流动通道日益狭窄,下层社会向上流动受阻,精英发生发展机制已由改革初期的精英循环为主变为精英复制为主。”面对这种情形,保持“我”观望中立的地位的同时,作家用角色依次试探着可能的出路。《陈金芳》给出一种孤注一掷拼命向上生长的生命姿态,然而这种投机型的尝试最终以飞蛾扑火式的消失湮灭告终。《地球之眼》提供给我们另一种姿态,安小男为现代社会道德缺失而痛心疾首,拒绝听从“我”和稀泥的劝说,而是敢于斗争,终获正义与道德的胜利。

同样是理想破灭,安小男没有走上犬儒主义的道路,而是提供给我们另外一种可能。“我们都是一些孱弱无力的蝼蚁,但通过某种阴差阳错的方式,蝼蚁也能钻过现实厚重的铠甲缝隙,在最嫩的肉上狠狠地咬上一口”。即使如此,我们也知道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安小男最终并未获得世俗社会承认的成功和物质生活的富足,而他的努力也会被各种力量吞没,但一群“安小男”呢?他们是行走于正邪之间的游侠,心中充满对道德的追问和对伦理的思考,充满“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激情和“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着,同时有大无畏的勇气和理想主义的抗争,抱着殉道者般的意念,又该如何?犬儒主义者的优势在于他们清楚地知道意识形态假面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距离,然而不愿脱下假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是依然坦然为之(斯洛特迪克语)。

犬儒主义首先应当不再自欺亦不要欺人,重新寻回生活的理想,敢于拷问灵魂深处,其次是化思想为语言为行动,拒绝商量妥协与委曲求全,摆脱中立无为,摈弃清谈务虚。安小男作为当代人文知识分子中尚能坚持自己的底线,具有正义感的道德底线坚守者,凭借一腔孤勇,势单力薄,却生生不息,让我们看到道德和人性的力量。从始至终,他都一如既往,眼之所见,道亦不变。安小男渴望通过自身的力量改变些什么,但他的力量太过渺小,可是他背后的力量却是强大的,因为他依附的是科技网络,网线之后联系的精神与道德觉醒的人是众多的。科技是一把双刃剑,我们畏惧其落入罪恶之人的手中而将之封印,不如将它作为提高人类精神层次的一把利器。最后我们见证安小男的胜利,不妨看作一抹亮色——瑜儿的坟上凭空添上一个花环,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在文学与美学的价值选择上,石一枫展现了希望与光明的可能。

社会基本结构和制度公平正义,是个人理想实现的前提。社会本身通过自我更新,以提供更多社会流动的机会,变人情社会为法律社会,变人治为法治。在两者的共同推进之下,犬儒主义才有可能被消解。石一枫通过人物设置及视角选择,探索了社会上一类人的走向及他们的迷惘与希望,体现其创作观中“应然”(生活应该什么样/生活虽然不是但我们需要把它变成什么样)和“实然”(生活本来就这样)两个概念,为人们指引新的生命思路。如果说文艺是一种介入与影响社会正面性的媒介的话,那么好的作品不僅要写现实本身,还要写现实和人类应该何去何从。当代作家要用自己的知识储备和文化涵养启发世人,呈现生活,揭露批判的同时,点燃受众对美好的期冀,对未来的期望。通过精神向度,使一些人从城市经验的肉身沉沦与灵魂堕落中超拔出来,努力构建人文高度和灵魂硬度,体现出对于人类的终极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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