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艺术理想的象征而存在的爱情模式

2020-03-20 03:48李昕洋
文教资料 2020年1期

李昕洋

摘    要: 本文比较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斯万之恋和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中道连格雷之恋,剖析两部作品中女主人公奥黛特与西碧儿在恋情中起到的符号性作用,以及理想爱情的幻灭过程。在两场较为典型的作为艺术理想的象征符号的恋情中,探究其塑造及叙述过程中的共同性。

关键词; 斯万之恋    艺术理想    爱情符号性

一、道连·格雷之恋:戏剧缪斯的清纯幻影

“我从诗歌中获得爱情,通过莎士比亚的戏剧找到我的妻子……在莎士比亚的熏陶下学会说话的嘴唇,向我附耳吐露了秘密。是啊,拥抱着我的是罗瑟琳,我吻着的是朱丽叶”①(20)。

恋人西碧儿是道连心中艺术的完美形象,与其说他爱的是西碧儿,倒不如说他爱的是西碧儿所扮演的角色。西碧儿厌倦了虚拟的生活,遇到道连后,她觉得道连能够解救她的灵魂。“我美丽的爱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透了,我一直在空幻、虚假、无聊的浮华世界里演戏”①(32),现实与艺术的冲突导致了西碧儿演出的失败,道连无法忍受艺术信仰的毁灭,他认为西碧儿离开了自己的艺术是毫无价值的。作为充满艺术灵性的恋人,道连认为是她扼杀了自己孜孜以求的艺术爱情,终将面临被弃的命运。格雷的无情导致了初恋情人西碧儿的自戕,他却在魔鬼亨利勋爵的引诱下无耻至极地用一次阿Q式的心灵自我安慰法将西碧儿视为诸如奥菲利亚与苔丝狄蒙娜式的罗曼蒂克的少女,楚楚动人的悲剧形象,而自己的“艺术理想”加速了这种不真实性,在主观想象上将她纯洁的爱情推向圣坛。西碧儿的自杀彻底将道连推下深渊,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堕落的灵魂。美和道德的不可调和使他无法达成灵与肉的完美统一,最终只有走向自我毁灭。这是王尔德对维多利亚时代的伪道德无情的鞭笞与嘲弄——美的本体必然带有罪恶的意味。

二、斯万之恋:西拉坡的红尘魅影

再看斯万之恋,斯万生命中特有的“野性”给他提供旺盛的生命力、强烈的浪漫主义灵魂需求。他企图在肉欲之外寻找另一种理想化的爱情模式。

斯万初见奥黛特时,只觉得她不难看,属于那种他不感兴趣的美貌,引不起任何情欲,甚至使他不由自主地产生厌恶。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她“特殊”,只觉得“这种女人大有人在”。奥黛特知道斯万对她并不感兴趣,她使出浑身解数要引起斯万的注意。她给斯万写信,请求观赏他的艺术收藏,装作好奇地向他请教问题,她竭力想要在斯万心中树立起有别于其他女人的形象。“您大概是吃过某个女人的苦头吧。所以您认为其他女人都跟她一样。她不理解您吧;您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一开始就喜欢您不同凡响的气质,我感觉出您跟大家不一样”②(63)。奥黛特努力用着各种“符号”修饰自己,企图迎合斯万的主观标准构建出一个理想形象。

到了后来,“她站在他身旁,头发没有结拢披散在她的面颊上,一条腿像是在舞蹈中那样曲着,以便能俯身看那幅版画而不至太累;她低垂着头,那双大眼睛在没有什么东西使她兴奋的时候一直现出倦息不快”②(38)。斯万惊异地发现她的脸很像西斯廷小教堂一幅壁画中叶忒罗的女儿西坡拉。斯万本人不仅喜欢在大师们的画中发现周围现实的一般特征,而且喜欢发现与之相反最缺乏共性的东西。正是对奥黛特的过往一无所知,给斯万提供了幻想空间。这是感情第一次质变的契机。

“我们坠入情网,完全不是钟情于某一个确定的个体,而是在我们感觉到有这种要遇到一个人的神秘需要的时刻偶然出现在那里的一个人”,他在往昔岁月中从未被人真正理解过,这种长久的孤独、对自己从前的活动只限于社交应酬和闲谈而无助愧疚之情、因犹太人血统带来的自卑及对于更高一级的艺术境界的倾慕,这几种情感纠缠在一起,在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涌动,终于在他惊异地发现西坡拉的面孔出现在生活中时,激荡出惊涛骇浪。在那场发现之后,他幾十年来的生命孕育的朦胧的、崇高的向往终首次拥有了一个清晰可见的理想化形象。这个形象并非是现实世界中的奥黛特本人,而是他在意识中构建的被寄托了永恒美学理想的“美”的化身——正如海伦之于浮士德。

艺术与爱情在斯万心目中是相辅相成的一个梦幻整体,不可分割。“佛罗伦萨作品”就像爱丽丝的兔子洞,将奥黛特的形象带入斯万的梦想境界。他在书桌上放上一张《叶忒罗的女儿》的复制品,只当是奥黛特的相片。他欣赏她的大眼睛,隐约显示出皮肤有些缺陷的那纤细的脸庞,沿着略现倦容的面颊的奇妙无比的发髻;他把从美学观点体会的美运用到一个女人身上,把这美化为他乐于在他可能占有的女人身上全都体现出来的体态上的优点。有那么一种模糊的同感力,它会把我们吸引到我们所观赏的艺术杰作上,现在他既然认识了《叶忒罗的女儿》有血有肉的原型,这种同感就变成一种欲念,从此填补奥黛特的肉体以前从没有在他身上激起的欲念。当他长时间注视波堤切利这幅作品以后,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波堤切利”,觉得比画上的还美,因此,当他把西坡拉的相片拿到身边的时候,他仿佛是把奥黛特紧紧搂在胸前。他终于为他的“爱”找到了一个崇高壮美的源头。作为一个信仰之源充满了理想化的符号之恋由此展开。后来在他试图给奥黛特普及艺术美的概念、欣赏诗歌和绘画方法的时候,她对此只表示了片刻的兴趣。他感到一阵幻灭,这个奥黛特已经“今非昔比”。但他又违心地对她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只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东西而已。

在爱情发展的最初,想象力在发挥作用。斯万有意编织着自己的浪漫爱情故事,他很明确地知道奥黛特并不符合他的审美。在他第二次前往奥黛特家时,跟每次要见面之前一样,事先把她“想象一番”;为了觉得她的脸长得好看,他必须“只限于”回想她红润鲜嫩的颧颊。“现在他看待奥黛特的脸就不再根据她两颊的美妙还是缺陷,不再根据当他有朝一日吻她时,她的双唇会给人怎样的柔软甘美的感觉,而是把它看作一束精细美丽的线,由他的视线加以缠绕……连成一幅能鲜明地表现她的特性的肖像。他瞧着她,那幅壁画的一个片段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显示出来;从此以后,当他在奥黛特身畔或者只是想起她的时候,他就总是要寻找这个片段”②(45)。欲望和主观意识激发想象力,使斯万把奥黛特想象得无限趋近那个能够赐予他幸福的理想典型,主动把她送进了那个深藏在他心里的、她原本进不去的伊甸园。

在过去,这样一段“理想之恋”的欲望一直潜伏在斯万身上,一直等待着一个可以依附的对象作为发生的契机。那天晚上为了寻找奥黛特,他在月色之下穿过巴黎,在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之中为了想找她而找她,爱之欲望的兴奋乍现。在相会的最初,奥黛特随叫随到,斯万不时还会去找那位娇艳的小女工,他并没有在奥黛特身上发现自己迫切性的需求与排他性的占有欲。然而,那天晚上这位以往一直随叫随到的女人突然不见,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内疚,与之相伴的是一种焦虑、一种激情和渴望。这是一种追求的需要,对于斯万而言,这种需求还带有“超然物外的、艺术家型的”的性质。他曾为奥黛特不够爱他而感觉到痛苦和疲惫,但是只要他一想到这个女人有朝一日可能完全置于他的占有之下,他就又有了追逐她的动力。

他爱上奥黛特,认为她能够满足他最隐秘深刻的欲望,这一点人为创造的“印象”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他第一次吻奥黛特之前,曾试图把他长久以来对奥黛特的“印象”铭刻在记忆中,以免日后回忆第一次接吻可能改变原有的“印象”。他所爱的并不是那个现实世界里、实际上无法与他真正神交的伪装者奥黛特,而是那个他一直以来都在心里精心架构的“奥黛特理想形象”。作为交际花的奥黛特最初给斯万提供了一个“清白”的故事起源。以奥黛特本人伪装出来的“清白”过往为底色,其他附加的“理想符号”为之雕龙画凤,小壁画这个“缘起符号”把她的形象送入了他的内心,小乐曲成为爱情的“音乐符号”。此外,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修饰符号”,各尽其能地装饰着“奥黛特”这个形象,加重“她”在斯万心中的理想化形象。

他渴望用其他许多“爱情符号”进一步提醒“她”有关于“他”的存在、有关于他爱情的存在。他时刻想方设法找机会引起她的思念。如果在花店或珠宝店橱窗前看到一株花木或一件别致首饰,他马上想到送给奥黛特,想象着她在得到这些东西时产生的快乐,势必增加她对他的爱情,于是差人立即送往拉佩鲁兹街。此后再看到某些花木和首饰,它们依然会先提醒他有关于奥黛特的存在。为这个“目标符号”增添魅力的方式很多。“同时为他能为在看到奥黛特时所得的乐趣已从他自己的美学修养中找到根据而暗自庆幸。他心想,当他把奥黛特跟他理想的幸福联系起来的时候,他并不是像他以前所想的那样,是什么退而求其次地追求一个并不完美的权宜之计,因为在她身上体现了他最精巧的艺术鉴赏力”②(104)。所以,当他以艺术家恭谦、无私和超俗的心态观看这件罕见的样品——奥黛特时,产生像收藏家那样骄傲、自私和贪心的情感。

斯万用各种各样的“符号”构建、装点着自己理想之中的爱情伊甸园,宛如对一件博物馆中爱慕的珍品饰上花冠。这种构建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使斯万对于奥黛特的爱远远超越了肉体之爱,即使当她身材变粗、面容变老,即使当她似乎随着青春的消逝而消逝了那种生动而颦蹙的魅力,那种惊讶而迷惘的眼神,他明白在这个新的蛹壳下依然是奥黛特这个生灵。一个曾经引起过他那么多痛苦、甜蜜、嫉妒、焦虑、渴望的生灵,这就足以使他以同样的激情继续追寻,他对于她的爱在那段时间里逐渐加深。

当激情完全褪去之后,他就不再注意他们最初相爱以来的许多“印象”了。他真是想不到,他浪费了几年光阴,甚至愿意为此献出生命,为的竟然是把他最崇高的爱情献给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献给一个跟他不是同一类型的女人。这种原本如火如荼的爱情随着时光流逝逐渐消退,原来在那么多他曾认为诗情画意的爱情时段里,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居然藏着那么多的谎言和龌龊——奥黛特与传统道德风尚相悖的行为。以往他总是为了维护“艺术品”的美感而主观地一次又一次地为奥黛特辩护,也为了这种美感和守护的信念而一直继续着他的爱情,但当他发现那些美学已经完全被龌龊的真相摧毁的时候,现实与理想隔得这样远、这样无力,他的信念再也找不到继续坚持的动力。

三、结语

斯万与道连格雷的爱情虽然与现实有关,但更多的依附于一种主观的理想构造与想象。斯万的爱情生命与妒意和焦虑的存在密切相关,是由无数欲念、无数怀疑的诞生和死亡、无数的爱情“符号”一起构成的。而在道连眼里,西碧儿不过是奥菲利亚,苔丝狄蒙娜的艺术化身。当她与这些形象剥离的时候,道连在她身上寄予的艺术理想瞬间崩塌,爱情的基石随之烟消云散,这时道连发现他一直以来爱得死去活来的可人儿不过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皮囊,这固然残忍,但也说明了对主人公来说艺术理想与爱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注释:

①奥斯卡·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②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在斯万家那边[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参考文献:

[1][法]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在斯万家那边[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2]郑克鲁.普鲁斯特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3][英]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4]刘茂生.艺术与道德的冲突与融合:王尔德创作[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

[5]李元.唯美主義的浪荡子:奥斯卡·王尔德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