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女性景观

2020-03-21 18:50张静
鄂州大学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二十世纪陌生作家

张静

(福州外语外贸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福建福州350202)

徐静蕾导演并主演的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公映后,评论家把他当作女性主义电影的代表作,从剧本改编、叙事技巧、女性意识、身体反抗、恋父情结等各个角度阐释了影片中陌生女人形象的意义。这些分析不乏真知灼见,但是对电影中的时间、空间的设置却很少有人提及。如果从时间、空间进入电影,就会发现导演在陌生女人身上寄寓了对现代女性生存意义的思考,以及在遮蔽与反遮蔽、书写与反书写的纠葛中对女性精神困境的不断探索和建构。

一、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改编自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同名小说。该片讲述了1948年北平解放前夕,男作家在41岁生日这天收到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这封信讲述了一个女人隐秘的爱情故事,而男作家对此却一无所知。故事始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平,当时还是女中学生的小女孩对四合院新搬来的男作家一见钟情,但是男作家对她毫无印象。小女孩后来跟着母亲改嫁到山东,为了接近男作家,六年后小女孩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又回到了当初租住的四合院,再次和男作家成了邻居。在一次学生的爱国游行中,男作家救了女孩,两人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但是男作家因为局势不稳离开了北平,回来后却完全遗忘了女孩。女孩发现自己怀孕后辗转各地,生下一个男孩子。为了使孩子拥有优越的生活,她成了交际花,并再一次和男作家有了露水情缘,男作家却依然不记得她。孩子生病去世三天后陌生女人也去世了,并在死去前给男作家写了这封情真意切的信。为了使这个西方故事更贴近中国观众,导演徐静蕾对它进行了一番入乡随俗的改造:时空背景从二十世纪初的维也纳变成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北平,中间穿插了抗日战争、学生运动、国共内战等重大事件,小说中男作家阅读书信的故事变成了电影中陌生女人的情感独白……在以往对这部电影的研究中,很多研究者注意到了男女主人公社会身份、身体语言、叙事视角等的转变,却很少有人追问徐静蕾为什么要把故事放置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北平。有的研究者认为这是电影本土化的一种手段,为的是“呈现一种传统、保守的风格”[1];有的研究者认为这是效仿美国版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因为这个时期是“当时敏感性的首要刺激物”,“30年代的中国可以成为2004年中国的‘刺激物’……将文化上自由的蒋小姐树立成了2004年中国女性的模范,她们在艺术、性和美学方面都在寻求更多的可能。”[2]

二、时间:女性书写的遮蔽与反遮蔽

导演对时间的设置并不是随意的,至少有两点是她选择这个时间的原因:第一,这是一个可以在现代上演的故事,也就是说这个故事想要解决的问题是女性普遍会遇到的问题,或者说是至今都未解决的问题;第二,当下商业化、欲望化的时代已经无法容纳这个故事,它更适合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氛围中展开。

众所周知,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战争席卷了整个中国:“九·一八”事变、华北事变、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国内革命战争,每一个中国人都深陷其中。这个带有“革命”痕迹的时代背景,在电影中也不时闪现,比如陌生女人参加学生爱国游行活动;两次缠绵后男作家因为时局动荡不安离开北平;陌生女人在抗日战争中四处漂泊,在敌后方生下孩子……镜头把这些革命事件穿插在陌生女人的生命历程中,使她一次又一次地陷入被抛弃的境地,这样的抛弃让她习惯成自然,甚至成为男作家遗忘她的一个理由。

在民族解放的背景下,个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欲不是被遗忘就是被革命叙事典型化,但是普通女性拥有的只是日常生活的细节、片段,能感受到的也是自己百转千回的情感波澜,在滚滚向前的革命历史面前,这些都是无法被历史捕捉到的私人化的、碎片化的现代体验,是不值得提及的个人隐私。徐静蕾拒绝为陌生女人安排“林道静”“陈白露”“喜儿”那样的命运,也拒绝以“革命”名义书写女性的历史。甚至为了避免将陌生女人制度化、革命化,她用唯美的镜头淡化了革命进程中女性的苦难,阶级的划分也不甚分明。比如故意省略小说中女主人公在贫民医院生产的情节,因为在贫民医院生产的血腥、肮脏和屈辱,只会让人对她心生怜悯,把她视为专制、暴政、战争、贫困的受难者,进而成为谴责某种制度、某种权力意志的载体和附属物,沦为旧社会千篇一律的受害者。此外,电影也没有具体交代她如何沦为交际花,如何承受心灵煎熬和社会异样的目光,反而处处呈现她在社交场合的不卑不亢,不肯屈就没有爱情的婚姻。导演始终将叙事的焦点放在女性的生命体验上,放大陌生女人对爱的追逐和内心情感的变化,以绝对化的女性形象突出男女两性间的对立冲突。在此“革命”不再是掌控一切的叙事律令,革命只是女性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女性成长的背景。这既打破了革命时代将所有女性革命化的模式化书写,也将革命进程以外的普通女性以主体的姿态纳入到历史叙事中来。

什么构成了陌生女人的主体呢?在电影中,陌生女人没有名字,也没有人在意她的名字,只有临死前的一封书信诉说着自己的一生。她随着时代浮浮沉沉,没有脱离历史的轨道却被主流历史排除。正因为如此,电影舍弃了对陌生女人外在生活的叙述,转而聚焦于她的内在世界:她沉默不语却又心灵丰盈,飞蛾扑火却又自尊倔强,敢于选择也勇于承担,在平凡的生命中彰显精神的力量,在宗教般的爱情中领悟女性存在的意义。这些丰富的内在气质不仅构成了女性主体形象,也是导演在影片中发现并企图解决的问题,即女性如何在碎片化的、不连贯的日常生活中克服历史的限制、规定的形象而具有生存的价值。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正好为导演提供了以女性的日常生活对抗主流叙事的背景,在遮蔽与反遮蔽的书写中思考女性存在意义。

三、空间:文明夹缝中的生存

在空间设置上,徐静蕾选择了北平作为故事展开的空间。评论家陈默曾就电影中的环境设置提出过疑问:

1.为什么这个故事发生在北平,而不是在上海?

2.为什么发生在平房四合院中,而不是在大街上的楼房里?

3.为什么局限于胡同的一隅,而看不到都市的人海茫茫?

在他看来,《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样的女性情感故事更适合发生在上海那样的城市,因为“只有在现代化的都市中,才会有咫尺天涯的邻里,才会产生这样相邻多年但却仍如路人的奇异故事”。如果只是演绎世俗的现代女性暗恋死亡的悲剧,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现代性展开更充分的上海确实比北京更具风情,更能给个人提供不同层面的成长空间,更能容纳激荡的情欲,书写金钱堕落、伤感的浪漫爱情,在被抛弃、逼良为娼的女性身体上影射传统/现代、东方/西方、城市/农村等一系列二元对立的现代性矛盾冲突。但是,电影呈现的不仅仅是一个现代女性的爱情故事,它还讲述了现代女性克制隐忍的一生。显而易见,故事的基调与新奇时髦的上海气质不符,却与从容不迫的北京文化融为一体。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由于国民政府迁都南京,北京的革命风潮偃旗息鼓,许多有识之士、革命青年纷纷南下上海,北京一下子冷清下来。知识分子开始把目光转向下层民众和原始古朴的人性美、人情美。典丽堂皇的宫殿,幽闲清妙的四合院,曲曲折折的胡同,方正威严的门楼,世俗精致的饮食文化,成为他们疏离政治、将生活艺术化的对象。在北京这座“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乡村的景象之田园都市”中,人们很容易找到乡土社会的共同文化经验、精神遗产,在人与城融合的文化一体感中产生深沉的认同感。北京把“乡土中国”和“现代中国”不着痕迹地融合在人们的日常生活和日常感觉当中,用“乡土”消除了“现代”的对立冲突,用“现代”改造了“乡土”的愚昧落后,从而形成了北京特有的闲适、雍容,又有点萧条、沉闷的精神气质。

陌生女人就是在这个“田园都市”中渡过童年时光的。她的生活有传统“乡土”的一面:逼仄简陋的四合院,悠长荒凉的胡同,简单贫困的生活。如果遵循传统生活,她的一生就像母亲那样从父亲的家庭到丈夫的家庭,然后结婚生子,养育儿女,一眼就可以望到头。但是,经过“五四”启蒙运动和妇女解放思潮启发,她的生活也出现“现代”的一面:组建三人的小家庭而不必束缚在家族,父亲死后母亲改嫁不必遭人白眼,可以进入学校接受教育。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北平名仕之风盛行,文化气氛浓厚,西方浪漫性的雅致伴随着西方一些物品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她的日常生活,西方的生活方式也潜移默化地刺激着她的欲望。虽然受着传统文化的熏陶和限制,被困在方方正正的四合院中,但是这些并没有让她失去对生活的憧憬,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流露着好奇和倔强,无时无刻不在捕捉着新鲜事物,并对它们充满幻想。尤其是当她遇到拥有“作家、报社记者、文化名人”众多头衔的男作家时,立刻被他文雅的举止(连管家都彬彬有礼)、渊博的知识(有漂亮封面的外文书)、西化的做派(欧式的家具和装饰)、热闹的生活吸引。这种全新的生活方式给她封闭灰暗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子,让她孤寂的生命获得了救赎,她爱上了男作家。小女孩的爱情与其说是男女之间的性吸引,不如说是西方的文化符号对传统生活方式的召唤,召唤着涉世未深的少女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浮华的表象生活中去。所以导演始终把镜头对准小女孩的各种感觉,让她在感觉中观察了解一切,解释命名一切,自由舒展自己的生命,对男主人公的塑造轻描淡写。

男女主人公之间的不可沟通来自于导演的女性视角。首先,男主人公的形象来自女性的偷窥和凝视,捕捉到的也仅仅是男作家生活的表象,影片中没有一个镜头深入到男作家的内心世界,造成男作家只有动作没有丰富的形象;其次,小女孩产生爱情的年纪,正是懵懂反抗的青春期,对于异性并没有清晰的认识,只凭着本能的好感就全情投入,所以她爱上的并不是那一个人,而是那一个人外在的身份地位、生活方式。这些外在的东西不足以使人对他印象深刻,但是对于陌生女人来说,却是和“现代”生活交往的证明,是她的“现代”梦。

陌生女人一生都在追寻这个“现代”梦。可惜她对“现代”梦的认知仅处在物质吸引的阶段,她想要抓住的也仅仅是隐藏在爱情背后的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这种认识的错位让她在现实中始终失去,在精神上孤立无援,最终陷入死亡的境地。这不仅是她一个人的处境,也是现代转换过程中女性精神的缺失。但是导演的独特之处在于并没有把女性的精神缺失演变成激烈的现代冲突,电影中的陌生女人即使内心情感再浓烈,再不平,也没有将它化为仇恨的烈火喷射出来,而是平静地接受爱而不得的后果。在女性和北京这个文化空间相互衬托的环境中,以镜像的方式见证陌生女人近乎绝望的爱情,建构冷清的社会空间,生成虚空无望情绪,呈现现代女性生存的困窘。同时,在困窘中让陌生女人从现实转向“内面”、转向“自白”。因此陌生女人的故事才不仅仅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而是和北平这座古老传统的帝都一样,成为现代女性生存境遇的一个寓言。

在电影中,徐静蕾通过对茨威格小说进行时间和空间的位移,在城与人的叙述中不但拒绝了对普通女性革命化和物质化的书写,而且呈现了女性纯粹的情感世界,这个世界为人类的个体灵魂增添了女性质素。现代女性生存困境的揭示,也在提醒我们女性解放并未结束,我们应该为所有女性的生存发展开拓更高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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