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2020-03-23 05:57周国维
鸭绿江·下半月 2020年1期
关键词:铁门大姐化疗

周国维

2012年1月6日,爷爷因肺癌去世。他的病确诊在一年前,那时他还能出门走动,只是每次回家爬上三楼的楼梯便会气踹嘘嘘地靠在家门口。父亲每天早上都会开车载着爷爷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开药,打针,放疗,复查。爷爷还患有一种很严重的眼病——老年性黄斑,这让他甚至都无法看到自己身上的放疗标记。

父亲曾给我解释说,老年性黄斑就像一个相机的镜头坏了,是医不好的。第一次放疗以后,爷爷的身体有了些许恢复。我问父亲是怎么瞒过爷爷去做放疗的,父亲苦笑着说:“反正他也看不清,我给他说那是清肺机。”后来我在一家医院里偶然路过了放疗室,到达那里的通道上鲜有人迹,完全看不出医院里司空見惯的拥挤。一扇厚重的铁门上印着“当心电离辐射”的红色字体,其上是红黑相间的风扇形标志,看一眼就让人避之唯恐不及。铁门对面的板凳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哭,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紧紧捏着鼻尖,时时发出尽力控制着的抽泣声。旁边坐着一个老女人,头埋得低低的,看不到她的眼睛。铁门内是被现代医学宣布死刑的人,铁门外是在万般无奈中紧抓希望的至亲。父亲当时也曾坐在这样一个地方,看着这样一扇铁门,而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等待着?

爷爷每天都要吃很多药,有些时候他会像个小孩一样地闹情绪:“我不吃这些,没得什么用。”

这时父亲会把药交给我:“你拿去给爷爷吃,爷爷宠你,你拿去他就要吃。”

爷爷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最着急的是父亲。

“年龄大了不能做手术,上化疗又怕爷爷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是父亲给我念叨得最多的一句话。不做化疗爷爷注定活不了,而做了也不一定能活,因为可能会引起严重的并发症。生命中总是充满这样的无奈,这艰难的选择还得父亲来决定。

第一次化疗后,爷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带着一个鸭舌帽,脸色煞白,黑眼圈甚至覆盖了眼睛周围的皱纹。

预料的一天,爷爷病情恶化住进了医院。放学后赶过去,他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 “你这么晚还来看爷爷啊。”他侧过头,轻声说道。

现在是傍晚七点,癌症的折磨和严重的眼疾让他觉得眼前的漆黑已是深夜。

“还能看到我来啦?”我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想给他带去一点轻松。之前每次这样问他,他都自豪地说:“我的孙儿子,爷爷闭上眼睛都看得到你来了。”而这一次他只是点了点头。

为了更好的照顾爷爷,父亲请了一个护工,那是一个中年男子。后来竟被发现在病房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便被父亲辞了去。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个护工,最终定下来的是一个姓李的妇女,父亲叫她李大姐。李大姐是父亲从别的医院专门请过来的,工作认真负责。癌症有着形形色色的并发症,爷爷在便秘了几天之后突然开始严重的腹泻。李大姐快速清理着床单上的排泄物又重新换上成人尿布。爷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语气微弱地说:

“李大姐啊,我完了。”

“完啥子完,好着呢,拉的都是干的。”

“那对了,那就通畅了。”

因为李大姐对爷爷走心的照顾,父亲对她很尊重,时不时会给她包红包。

家里还请了一个阿姨来照顾我那个腰身不好的奶奶。父亲每天都会用保温杯从家里装些汤,带到医院去用一根吸管让爷爷喝。阿姨熬的汤令父亲很不满意,说这清汤寡水的不叫汤。父亲开始亲自给爷爷熬鱼汤、鸡汤,等等能给他的生命争取一丝可能性的营养。

终于医生宣布爷爷的病已再无治疗的必要,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尽量安详地走,于是父亲开始四处奔走打听治疗肺癌的偏方。一天他买回了好几盒名叫虫草颗粒的药,价格不菲。看着那劣质的包装和不规则的药粒,显而易见是不合格的产品。我上网查了一下,证实了我的看法。当我跟父亲说起此事,他情绪有些激动:“哪个说的!我听说有人吃这个吃好了的,你不管!”我看着父亲,有点心疼,但却不再说话。躺在医院里的爷爷,让所有人近乎看到了死神的到来。而父亲心中又何尝没住着一个不断蚕食着他所有情绪和理智的死神呢?即将坠入悬崖的人,最后的权利便是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已然不重要了。

那一晚,父亲坐在病床旁边的一个靠背椅上。爷爷已经咳出了好几口黑血,眼神不停地游离。我上前看了看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竟还有了一些力度!结着荫翳的眼睛猛然大睁,嘴里发出了嘶哑而低沉的声音:“回家,回家...”我看向父亲,以为他会有所反应。可是他坐在那儿头也没抬一下,仿佛不愿意去看这样一个地狱般的场景。他一度想爷爷能快点走,以结束这病痛。而每一次当爷爷又从昏迷中醒来,却又唤起了他心里全部的希望。

第二天早上,爷爷走了。姑妈在一旁捂着脸哭着,幺爸走到了病房阳台看着远处,父亲在一旁发出了一声长叹。殡仪馆的人迅速赶过来毫无意义地忙碌着,他们只是想快点运走这具冰凉的尸体。李大姐一边帮忙一边不停提醒他们小心点,慢一点,反而遭到了其中一个人的训斥:

“你懂啥你,别在这添乱!”

“人都死了,你还在闹啥。”李大姐显得很不开心。

“你们听她的,她就是我们的亲人。”

父亲在一旁说道。我相信这并不仅仅是一句比喻,它是由许许多多具体的事情组成的。在爷爷弥留之际,医学爱莫能助,李大姐无微不至的照看便是父亲唯一的宽慰了。

爷爷被运出了医院,我坐上了父亲的车,一路无语,向来很冷静的父亲突然哭了。他用手擦拭着眼泪,不停控制着情绪。

“儿子,以后要努力啊。”这是在去殡仪馆的路上,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

安置好一切之后我们回到了家,我看到爷爷常坐的那个沙发空空的,一种酸楚顿时涌上心头。而这样的感觉在父亲那里是会加倍的,成千万倍地加倍的!他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再次泣不成声,我低声叫了一声爸,再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幺爸让我先吃饭,让父亲一个人待会儿。坐在饭桌上,姑妈一脸憔悴:“你爸做了很多,他只是不说,昨天还去买了几盒虫草颗粒,说等爷爷好点了给他吃。”

父亲是从未放弃过的,即使是在爷爷走之后的很久,他还是会给我提起那时的种种:“当时有个医生坚持要第二次化疗,其他医生都反对,有可能听了那个医生的话,爷爷还能活着...”这样一种执念,只能来源于深沉的爱——她虽然不具备对抗死亡的力量,但她却维护了作为一个人最后的尊严,面对命运的尊严!我们之所以没有倒下,是因为眼中有所挂念,我们之所以选择后退,是为了让爱人百倍的向前。

我相信九泉之下的爷爷是不会孤单的,这份来自尘世的牵挂,将会是他永远的陪伴。

爷爷没给我留下太多遗物,父爱便是其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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