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公主”号上的噩梦之旅

刘军国　昕一

2020年2月19日，停靠在日本横滨的“钻石公主”号邮轮。右小图为航行在大海上的情形。

大寒时节，天地萧瑟，大海一片风平浪静。随着汽笛声长鸣，一艘悬挂着英国国旗的邮轮从日本横滨港驶出，留下又粗又宽的雪白航迹。三三两两的游客不时在私人露天阳台上凭栏远眺，一路欢歌笑语。船上有浪漫的结婚礼堂、豪华剧院和安静的图书馆，还有欧美、亚洲等风味的餐厅，国际范儿十足。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这艘通体银白色的巨型邮轮堪称一座移动的五星级酒店;它还有一个动听的名字——“钻石公主”号。

对于船上50多个国家的3700余人来说，这原本是一趟美好的邮轮之旅。没人能预料到，半个月后，这座耀眼的“海上皇宫”会成为人们避而远之的 “恐怖邮轮”——一名中国香港籍乘客中途下船后被确诊为新冠肺炎，于是邮轮紧急返回横滨，全船人员接受身体检测，数十人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感染者。为安全起见，所有人被要求14天内不得下船。随着隔离时间一天天过去，“钻石公主”号上确诊新冠肺炎的人数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10人、70人、542人……截至2月27日，“钻石公主”号邮轮上共705人被确诊感染新冠肺炎，还有4例死亡。

经过两周的忐忑和煎熬，隔离期满且检查结果无恙的日本乘客，终于被允许分批上岸。在横滨市大黑码头，《环球人物》记者看到全副武装的检疫人员、长长的消防隔离通道、排列整齐的大巴车以及三三两两走下船的乘客，他们大多满脸疲惫，手提行李箱匆匆走出船舱。来自其他国家的“健康”乘客也陆续登上各自国家的包机，仿佛在逃离“炼狱”。

然而，离开“钻石公主”号，并不等于“脱离苦海”。一些在船上呆过的人如同中了“魔咒”，接二连三地出现发烧、咳嗽等新冠肺炎症状，甚至还有死亡案例出现。风光一度的“钻石公主”，俨然成了“海上毒源”……

“五星酒店”成“海上监狱”

不幸落难的“钻石公主”是个“混血儿”。它隶属于美国嘉年华集团，船籍为英国，使用和管理权属于英国。邮轮2004年由日本三菱重工长崎造船厂建造，2014年开始运行从日本出发环游后再返回日本的路线。

从1月20日起航这天，“钻石公主”号就成了行走的“病毒库”。之前的1月17日，一名80岁的香港老人坐飞机前往日本。此时的老人已经开始发烧，但没人联想到新冠肺炎。经过简单的问询、叮嘱，老人20日顺利从横滨登上“钻石公主”号。尽管海上风光令老人很开心，但他咳嗽得厉害，身体每况愈下，并逐渐出现气喘、体力不支等症状。

经过5天颠簸，邮轮在大年初一这天停靠在香港的码头。身体快要熬不住的香港老人选择下船接受治疗。船上的乘客依然没有意识到悄然降临的危险，而是照常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用餐、游泳、蒸桑拿、欣赏歌舞表演。“钻石公主”号先后驶往越南下龙湾、台湾基隆市等地。直到2月1日，香港老人被确诊为新冠肺炎的消息传到“钻石公主”号，船长才决定提前返航。为避免恐慌，噩耗并未立即告知全体乘客，丰富多彩的船上演出依然高朋满座。

检疫人员登上“钻石公主”号。

检疫人员登上“钻石公主”号。检疫人员在“钻石公主”号上进行检测。

在大家毫不知情的情况下，2月3日下午，“钻石公主”号比预定时间提前一天返回横滨港，但所有乘客被通知不能下船。船长通过广播向全体乘客通报了疫情，并要求整艘船上的3000多人接受身体检测，对其中273名疑似患者实施新冠病毒检测。乘客们立刻炸了锅。恐惧的气氛和傍晚的阴云一起，笼罩了整个邮轮。

局势越来越紧张，船员们开始对邮轮进行医院手术室规格的消毒。大批日本防疫人员登上轮船分发口罩，眼神充满焦灼。最早被确诊感染新冠肺炎的5人中，2人负责餐厅工作，2人負责饮料服务，1人为客舱保洁员。这5人都曾大量接触乘客，极易造成病毒扩散。

2月5日开始，“钻石公主”号邮轮开始了为期14天的隔离。影院、餐厅统统关闭，乘客们只能待在房间看电视，不可在走廊和甲板等公共区域随意走动，保洁人员也不再打扫房间。吃饭时，有工作人员将打包的餐食放在房间门口，敲门提醒后离开。

隔离期间，乘客的身心均遭到巨大考验。一些有基础病的乘客在船上挂起国旗求救，写着“药物不足”等字样。一位50多岁的女性说，她长期患有躁郁症。一直以来每天服用3次共计5种药物，但4日早晨已全部用完，没有准备多余的药，“从来没有停过两周药。如果没办法服用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虽然申请了药物，但是并未送来”。还有人抱怨卫生状况，“床单很久都不更换，每日的蔬菜不再新鲜，便当是冷的，房间里只有肥皂和沐浴液，仅能维持内衣裤的换洗”。一些乘客住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隔离期间如同蹲监狱。他们还抱怨：“只要我们不主动咨询，就得不到关于疫情的信息。”

由于事发突然，邮轮上缺乏针对老年人、残障者的特别照顾，相关医疗支援不够。不安情绪也飞速高涨。不同国籍、不同语言、不同肤色的人各居其室，脸上有着相同的不解和恐慌。乘客们每天都能听见尖叫、哭泣与咳嗽声。

2020年2月，安倍晋三在控制疫情会议上讲话。

不过，还是有乘客表达了对乘务员的感激之情。邮轮客舱门上多了一些便条，写着对承担多个工种、连续无休的乘务员的谢语。“尽管处在同等境遇，但乘务员们依然拼尽全力工作，带着专业意识为乘客提供服务，很感动。”一名和丈夫一起乘坐邮轮的日本老太太表示，“乘务员给每个房间发放了扑克牌等娱乐用品打发时间，提供的餐食也很丰富。白天和晚上的菜单可以选择，并带有餐后甜点。情人节那天还特意送了巧克力，房间的邮筒经常有赠送的美容面膜，房间里的电视还播放着船上舞蹈演员和歌手表演的特别节目。”

2020年2月19日，游客来到甲板上活动。

被隔离的游客在自己室外的阳台上活动。

然而，再贴心的服务也无法阻止“钻石公主”号上感染新冠肺炎的病例每天翻倍增长。等到隔离期满的2月19日，确诊感染人数高达542例。澳大利亚联合新闻称：“尽管乘客和船员已经被隔离两周以上，邮轮还是成了中国以外感染最集中的地方。”

为了弄清楚疫情失控的原因，日本传染病专家、神户大学教授岩田健太郎曾以“灾害派遣医疗队”队员助手的名义，用“临时检疫官”的通行证，登上了“钻石公主”号。他在邮轮上待了几个小时，下船后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视频称，“绿区（无病毒的安全区）和红区（危险区）混在一起，连一个常驻的传染病应对专家都没有，船上真的很恐怖，我从心底感到害怕。”

视频内容在全世界引起轩然大波，尤其引发对日本政府的批评。有美国专家附和称：“轮船是病毒最容易繁殖的场所，让人留在船上，只有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才被认为合乎伦理。”还有质疑称，隔离期间中央空调一直开放，会带来病毒的扩散。韩国《京乡新闻》也批评日本政府：“没有注意到轮船会成为巨大的‘病毒培养皿这一可能性。”

不过，率领日本环境感染学会團队登船并从事支援活动的岩手医科大学教授樱井滋表示反驳：“患者的区域是分开的，只不过因为在船上这么一个特殊环境，3000多人，绝对分开也难。”还有说法称，日本并没有足够的设施可以安顿3700人，而且邮轮客舱基本满舱且等级不同，家人同行者居多，按照身体状况区分隔离不太现实。

而且，在有着来自50多个国家3700余人的大型国际邮轮上防治疫病，人类是第一次。有评论称，“钻石公主”号事件是人类历史上首次在邮轮封闭环境中应对疫情。而且，这又是一艘停靠在日本、船籍是英国、运营主体属于美国的邮轮，权责模糊导致疫情防控的延误。

“走，咱们回家”

2月19日，443名经过两周隔离，没有出现症状、检测结果呈阴性的乘客被允许下船。日本方面称，“外出等行动不会受限制。不存在感染病毒的风险”。

当天早上，《环球人物》记者来到“钻石公主”号邮轮停泊的横滨市大黑码头，身穿防护服、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慌忙地进进出出。为迎接乘客下船，显示“包车”的10多辆大巴停在港口等待。出租车在乘车点排起长队，私家车也频繁进出。

上午11点左右，手提行李箱、戴着口罩的一男一女率先走下船，徒步离开。之后陆续有人下船，约10分钟后，“1号”大巴出发。司机戴着口罩，后方的乘客座位被用塑料隔开。这些大巴将乘客带到横滨市主要交通站点，乘客们就地解散，有的去吃寿司，有的则直接搭乘出租车、轻轨地铁甚至新干线回家。

长期在封闭的船内生活，让“钻石公主”号上的乘客感到疲惫。“平安无事地下船，终于松了一口气。多亏了乘务员，总算度过了这两周。”回到东京都世田谷区的一位70岁的女士说。一名家住日本埼玉县的男子则表示，“虽然还有些心有余悸——下船后真的没事吗？不过现在已经精疲力尽，能下船首先还是感到开心。”此前，他和妻子每天惴惴不安地通过船上的露台眺望横滨城。不过，也有爱美的女性乘客在收到下船许可证那一刻，长出一口气，还郑重其事地为下船化了个妆。

20日有274名乘客下船，21日又有450名乘客下船，25日部分菲律宾人下船。2月27日，所有乘客都已从“钻石公主”号下船。目前邮轮上还有约150名船员，将于今后数日内下船，要么入住日本政府的相关宿舍，要么乘坐各国包机回国。

美国、韩国、加拿大、英国等国家已经陆续用包机接回自己的侨胞。多数国家都要求下船的本国乘客再隔离14天，同时进行病毒测试。

2月19日晚，一辆大巴等候于横滨码头，大巴的车头用中文写着：“走，咱们回家。”当晚，这辆大巴载着59名中国人前往东京羽田机场，再包机前往香港。此后一周，陆续有两批包机将船上的中国人安全送返。

应对疫情很“日本”

随着豪华邮轮“钻石公主”号上感染者不断增加，不少人质疑日本政府防疫太“佛系”。碍于管理机制和国情，更为强硬的封城和社会管理措施无法在日本实现。日本方面规定，1400多名从“钻石公主”号下船的乘客只需定期自查体温，不做强制约束，也没有第二次检查。很多日本人感到恐慌：不排除有“假阴性”或“阳性漏网者”下船，成为病毒“播种者”。

而且，日本政府方面还承认，由于名单核对问题，的确有23名漏检者，后续才陆续补充检测。“深刻反省我们的失误。将采取彻底措施避免发生此类失误。”日本厚生劳动大臣加藤胜信承诺。

至于大型活动的举办，日本也没有下达“禁令”措施，而是委婉告知大众，在以“防止新型肺炎病毒成为流行病毒”的前提下，号召弹性工作制和在家工作，大家自觉决定是否参加活动，以最大限度防止交叉感染。于是，几万人参加的东京马拉松也变成了约200人戴着口罩参加的专业马拉松。日本新天皇60周岁大寿生日，本来有十几万国民要进皇宫庆贺，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天皇取消了自己庆生活动的国民参贺环节，但皇宫内部的宴会照常举行。原首相中曾根康弘的葬礼则被推迟。

2020年2月16日，熊本马拉松赛如期举行，组织方为参赛者提供了口罩等装备。

2020年2月23日，日本各界共470人，出席了日本天皇的生日宴会。

一旦确诊感染者，日本随时举行记者会公布情况，有时甚至在凌晨召开，让民众在第一时间了解情况，但感染者的国籍和患者的个人隐私不会公开。

有分析认为，这种应对方式很“日本”。日本地震、海啸等自然灾难频发，养成了临危不乱、淡定自若的民族心理习惯。他们习惯听天由命，同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然而，这个“佛系”态度放在“钻石公主”号邮轮上，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2月22日，最令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日本栃木县确诊的1名60多岁的女性是“钻石公主”号邮轮的乘客。她2月15日核酸检测结果为阴性，19日从“钻石公主”号邮轮下船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回家，21日发烧，22日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目前，日本已经有28名来自“钻石公主”号的乘客出现发热、咳嗽等情况。此外，还有4个死亡案例。

新冠肺炎病毒甚至从“钻石公主”号蔓延到日本政府核心之地。至少有90名日本厚生劳动省员工曾登上“钻石公主”号邮轮进行工作，然而他们没有被进行病毒检测就立刻重返职场。作为政府疫情对策官员，日本一名30多岁的“内阁官房”职员曾登上“钻石公主”号，从事一些事务性工作，但并未直接接触感染者。即使如此，这名年轻的官员还是在上班期间，发现自己出现发烧和肌肉酸痛等症状，随后检测确诊感染新冠肺炎病毒。大家都为首相官邸捏了一把汗，甚至一度有谣传称：安倍首相已經被保镖送进了隔离病房。

业内人士分析称，日本目前采取的疫情应对措施，基本是按照传染病学原理管控疫情，在遏制疫情与维护经济社会正常活动间寻求平衡，而不是按照社会管理的角度来管控疫情。比如针对所有发烧打喷嚏的民众公布“看病指南”，引导大众早发现、早治疗，避免交叉感染。同时，日本反复通过传媒向社会强调预防专业知识;第一时间研发生产出简易检测试剂，以第一时间阻断病毒传播源;发现一个感染者，立即追踪其发病前后的活动行径，迅速隔离一批。

有分析称，3月上旬是日本防控疫情的关键期。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宣称，“救治重症者，减少死亡者，防止医疗体系崩溃”是今后日本防止疫情扩大的行动指南与最大目标。

目前，已有9个国家限制航班飞往日本，美国和台湾地区也对前往日本发出警告。

从安倍疲惫的神情和骤增的白发，人们感受到防控形势的紧张。一旦疫情蔓延开来，不仅7月份的东京奥运会可能泡汤，日本经济也将遭受重大打击。目前，日本政府的主要精力与主要医疗资源，全都集中在“钻石公主”号上，同时也在逐渐扩大传染病专科诊治医院。而且，日本提早实施了“指定感染症”政策，相关部门可以勒令疑似患者接受检查并强制入院。

有评论认为，“钻石公主”号有近一半乘客为非日籍人士，日本对“钻石公主”号并没有管辖权，无法适用日本法律和行政权，仅是出于人道主义做出种种应对举措。日本需要考虑到有限的医疗物资能否应对疫情、是否有在本国大面积传播的风险、对国民经济的影响风险等问题。这些复杂而又矛盾的因素使得整个日本陷入矛盾，也共同将“钻石公主”号推入险境。

毫无疑问，这次新冠肺炎病毒的肆虐已不是一个国家、一座城市、一艘邮轮上的疫情，而是全世界的疫情，没有人能够真正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