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说一句“我爱你”

2020-03-25 08:15何承波
南风窗 2020年6期
关键词:我爱你病毒母亲

何承波

3月初,陈灵仍在隔离之中。肺部仍有感染,多次核酸检测又均为阴性,没确诊。这场战争仍未结束,不过胜利就在眼前了。

她养成了习惯,每天跟爸爸妈妈说一句“我爱你”。过去20多年来,她从未如此表达过,甚至很少关心过父母。但一个月前,她突然做了场梦,梦见自己起来,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存在了,光秃秃的,她喊爸爸妈妈,没人应。人们都消失了。

彼时,这一家四口都已经感染。父亲下不来床,母亲喘不上气,却排不到床位,她突然想到,也许明天爸爸妈妈就要离开了。此后,她有了一种意识,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

幸运的是,他们挺过来了。

像陈灵这样全家感染的,在武汉还有很多,他们相继倒下,像湖北电影制片厂的常凯一家,几乎算是灭门之灾。有的家庭彻底被病毒击垮,有的家庭勉强挺了过来。

陈灵发了个朋友圈:劫后余生,总算学会了爱。

“全家感染”

全家感染是必然的命运。陈灵一开始就清楚。

有些人家有多套房,隔离的时候,每人去一处。但她家没有,她家的房子又破又小,54岁的父亲和52岁的母亲共住一间, 20岁的弟弟和自己各住了一间。80平方米的空间,平日里是他们的温馨港湾,但1月20日后,一切都变了。

那天父亲从朋友家打了麻将归来,此时,钟南山院士在央视上直言,新型冠状病毒肯定人传人。此时,大家还没有在意。

但大年初一的晚上,父亲身体发热了,并伴随着显著的咳嗽。体温一量,38度。一家四口惊慌失措。

父亲的朋友确诊了,但父亲没有,医生告诉他们,先回家隔离并观察。随着父亲咳嗽越来越重,那间房子里的空气紧张了起来。

陈灵想过,把母亲与弟弟送去小姨家的空房子,自己留下来照顾父亲。她跟弟弟躲在房间悄悄商量,弟弟强忍着哭声,一直摇头。

父亲病情在惡化,又是浑身基础病,到了1月28日,已经下不来床了。妈妈说,“要走你们走,你爸得有人管。”此时母亲也出现低热。她是典型武汉女人的性格,坚毅,要强。她说,一家人要拧成一条绳,不然这个家扛不下去了。

那一刻,陈灵笃定了,躲不过的,就不躲了。

除了自己的安全,陈灵和弟弟最重要的事情,是开车为父母找医院—打针,检测核酸,找床位。父亲走一步,咳一下,医院里排队是个漫长的体力活儿,要有人扶着他,要有人为他倒水。

一家人应该躲在房间里好好隔离的,眼下也顾不上了,她强行让体弱的母亲休息,自己和弟弟轮流照顾父亲,递饭、端水、喂药、测体温,扶他上厕所。他们没什么卫生防护知识,有时甚至顾不上戴口罩,随着防护、消杀物资耗尽,一切也被她抛在脑后了。

随着妻子病情加重,儿子女儿纷纷出现感染迹象,父亲变得极度自责起来。他说自己是个罪人,常常念叨着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或者跟亲戚借个住处,一个人,不祸害家人。他把自己的敏感转化为一种怒火:“你们不要管我死活了!”

素来撑起全家的母亲也开始崩溃了,她买来各种药,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却不知道从何吃起。母亲背着家人,躲在房间,用被子捂着,悄悄大哭了一场。

陈灵则为更紧要的事情焦头烂额:到处为父母排队寻找核酸检测名额,确诊后才有医院收治。她知道父亲携带了病毒,家里也许早已是病毒横行,毕竟,她和弟弟也在1月26日前后出现发热迹象。但眼下顾不上这些了,如果晚一天,她也许会失去她的双亲。

我问她,害怕病毒吗?

“我心里只有一种害怕,如果失去了我的爸爸妈妈,我该怎么办?”

破碎的家庭

早期居家隔离,导致了大量家庭聚集性传染,众多轻症患者拖延成重症,情势无奈,但后果也无法回避。

上海第二批援鄂医疗队队长,瑞金医院副院长陈尔真对媒体表示:居家隔离非常危险。“一个人得病,关在房间里,家人来看,即使戴着口罩,也可能因不小心的接触就被感染,所以就有聚集性病例的出现。另外家里没有医疗条件,没有专业人员的观察,往往出现问题都是很重的,很难抢救,甚至是死亡。”

集中发病除了密切接触外,有专家还认为,另一个原因或许是,新冠病毒与某些特定基因或者相似的体内菌群“更为亲和”。

进入2月,武汉的确诊数每日增长在2000以上。其中,居家隔离而产生的聚集性病例也不断增多。根据财新对一线专家的采访,新冠肺炎轻症发展成重症的平均比率在 15%~20%,但有些家庭的重症率和死亡率明显偏高。

然而,公开的居家自愈案例却少之又少。

随着妻子病情加重,儿子女儿纷纷出现感染迹象,父亲变得极度自责起来。他说自己是个罪人,常常念叨着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或者跟亲戚借个住处,一个人,不祸害家人。

那些抱团自救的家庭,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展现了强大的情感联结。但正是如此,病毒侵袭下,它们也更加脆弱不堪,不可避免地上演了一出出家破人亡的悲剧。

2月5日深夜,77岁的刘立发微博求助了。刘立的女儿于1月22日发病,医院诊断为肺炎,但排不到试剂盒,病情加重却得不到救治,1月30日,一家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在家中去世。刘立、老伴与13岁的外孙女,贴身照顾着女儿最后的人生阶段,成为密切接触者,三人的CT影像显示均为肺部感染,其中妻子为双肺感染。

刘立的儿子在抗疫一线正忙,为了焚烧疫情产生的医用垃圾在工厂加班加点,无暇顾及家里的情况,两位高龄老人成了外孙女的唯一监护人(孩子的爸爸在离婚后消失了)。他们只求给孩子一个住院治疗的保命机会。

2月7日,刘立和外孙女总算有机会住院了,医院还专门安排了双人间,为方便爷孙俩相互照应。外孙女病情好转,转入酒店隔离观察,到了2月28日,刘立却抢救无效,离世了。

微博上的求助者不乏刘立这样举家感染、走投无路的患者。有一位女性一家8口全部感染,其中6人住院(包括她自己),她11个月的宝宝,有感染迹象却无法收治。还有一家4口全部感染,死亡来得过于突然,5天内有2人连续去世。

武电仪小区的诊所医生王兵一家也是如此。这位73岁的老奶奶在为病人看病期间感染,却不愿占据其他患者救治的机会,坚持在家隔离、自行打针治疗,送医救治时,却无核酸确诊名额,错失了抢救良机,不幸去世。王兵在家治疗期间,家里人为她忙前忙后,纷纷感染,只剩下王兵的丈夫和她年幼的孙子幸免。

病毒肆虐下,一个家庭的分崩离析,是如此猝不及防,且不分贫穷与富裕。湖北电影制片厂的常凯一家,除夕夜取消酒店的年夜宴,常凯自己掌勺,跟双亲与妻子欢聚一堂。但大年初一,常凯的父亲便发烧、咳嗽,医院一床难求,只能回家自救。短短三四天,父亲便去世了。母亲经受不住打击,苦撑了一个星期,也“随老父而去”。

除夕夜成了这家人最后的欢乐时光。因悉心在床前服侍双亲,常凯与妻子也感染了。常凯是湖北省电影制片厂“像音像” 对外联络部主任,父母均是同济医院的教授,以此社会地位,多方联络也没有病床,无法得到救治。

走投无路了。

常凯病情恶化,奄奄一息之际,向亲朋好友和远在英国的儿子写下了告别信 :我一生为子尽孝,为父尽责,为夫爱妻,为人尽诚。永别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2月14日,常凯去世了,当日下午,常凯姐姐、武昌医院护士柳帆,也因新冠肺炎感染而被宣布死亡。此时,常凯的妻子住进了ICU,正进行紧急抢救。

而这一起令人唏嘘的悲剧,一家4口人,接二连三被病毒打垮,相继离世,均在短短20天内发生。

护亲,决绝

也有人以更加悲情、决绝的方式,试图保全亲人。

2月3日凌晨,刘容的母亲在微信上跟她说了段奇怪的话。她说,“我已经很对不起你了,妈妈求你给自己争取活下去的机会。”此时,刘容正跟社区、疫情指挥部联系,但得到的结果,仍然是正在上报,等消息。而母亲呼吸上不来了,体温高达40度。核酸检测从24小时拖到了3天,不见结果。

早上8点半,刘容还给妈妈买了八宝粥,送到门口,妈妈却叫她离开。刘容又去跟社区上报,母亲生命垂危,看不到希望,需要及时救治。上午9点半,她再打妈妈电话时,就打不通了。

刘容叫社区去开锁,开了一个多小时后,总算破门进去。但已经晚了,妈妈用刀割破了手腕,早已倒在血泊中。母亲死状很挣扎,手抓着胸口。后来的法医界定说,她的死亡,还不是失血所致,而是呼吸衰竭引起。网络上有一线医生的爆料,新冠肺炎的死亡感受很痛苦,“伴随着剧烈的挣扎,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气”。

妈妈去世后,社区不让刘容回家,她在外面坐了整整一夜。父亲死于 2008年的车祸,现在,这位95后姑娘成了孤儿。

后来,刘容在母亲的手机里翻到了她留下的遗言:“我身体本来也不太好,我还担心以后是你的负担,所以尽量攒钱,所以我真走了,我不遗憾,唯一遗憾的是没看到你结婚和这次带病毒的内疚”

这段遗言,还未来得及打上一个句号。

采取更极端做法的,是杨元运。他是武汉嘉华汽车塑料制品公司的一名员工,今年51岁,家里唯一的顶梁柱。2月16日,杨元运中午没有回家做饭,他的手机、钱包都在家里,但人却不见了。

后来小区监控显示,他是一大早翻墙离开的。

网络上有一线医生的爆料,新冠肺炎的死亡感受很痛苦,“伴随着剧烈的挣扎,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气”。

杨元运的女儿杨晶晶和妻子慌张了,在微信里翻出了一段留言:“我走了,不能陪你到老了,无处可逃。”这段话原本是要发给妻子的,但还没有点下发送键。另一张纸条上,他还写着几行遗书:“如果这次疫情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我坦然接受它的洗礼。如果我的病体有用,就献给这次疫情做医学研究。愿天下人不受病魔的折磨!”

后来,家人才得知,一连几天,他都在微信上联络社区人员,报告自己的身体状况:发烧、胸闷,哀求社区安排他就医,但社区告诉他,没有床位。但这一求助行为却向妻子和女儿隐瞒了。

杨元运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让自己“永久隔离”,避免拖累家人。對于家人来说,眼下正封城,并不被允许出去找人,而警方也表示警力有限,只能尽力寻找。

5天后的2月21日,杨晶晶在网上发布了寻人启事,当天,警方通知她,有人在路边发现了她父亲的尸体,人已经去世几天了。

爸爸妈妈坚持住

陈灵一家的厄运依然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2月3日前后,她的父母双双确诊重症。好在,历经种种艰难,父母终于找到床位,住进了医院并接受治疗。母亲已经慢慢好转。弟弟确诊轻症,后来入住方舱医院。而陈灵本人的CT也诊断出病毒性感染,不过多次核酸检测均为阴性,居家隔离政策结束后,才被送进了一间酒店集中隔离。

事实上,凭着平时还算健康的身体,陈灵丝毫不在乎自己被感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原本跟家人生疏,但现在把亲情的联结看得比个人生命更重要。她跟弟弟说,大不了一家人去住院,跟父母有个照应。

一开始,她也做足了防护措施。她和弟弟将家里的卫生间、厨房消毒了一遍。将一家人的日常用品严格区分开来。要求大家随时戴着口罩,在家也如此,且尽量避免产生近距离接触。

但随着父母病情恶化,这一切都顾不上了。对于陈灵来说,帮助父母挺过眼前这一关,活过明天,比什么都重要。此外,她也担心,隔离所意味着的疏远,会让父亲和母亲陷入雪上加霜的境地,她希望父母感到关怀,感受到全家人给予他们的力量。她要父母坚持住,也是给自己一个挺住的信念。

病毒面前,家庭沦陷易如反掌,但有时,它也唤醒了更为强大的力量。

(文中陈灵、刘容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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