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控十七年

2020-03-26 11:18周小铃南方周末实习生刘鑫
南方周末 2020-03-26
关键词:疾控中心传染病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鑫

2020年3月3日,武汉市汉口医院呼吸科七区,医护人员在病区护士站工作。

南方周末记者 ❘ 翁洹 ❘ 摄

SARS以来的十七年,疾控系统在信息上报、检测能力上水平大幅提升,但权责不对等、资金窘迫、人员流失等问题依旧突出。

疾控是以监测数据为主的技术部门,如果用监测的数据来考核疾控中心,“这会造成一些疾控人员对数字的敏感,对数字进行一些技术处理”。

各级疾控受同级卫生行政部门领导。“这次疫情给人感觉疾控中心很硬气,但其实它日常的地位特别低……主任相当于(县卫健)局里一个股长,中层相当于局里一个员工,那疾控的一般职工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们CDC(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地位太低了。”2020年2月27日,钟南山院士在总结防控短板时说。

此次疫情中,疾控部门多次成为舆论的众矢之的。失职与无权的辩论,也始终没有停止。

与医生不同,这个群体始终工作于公众视线的边缘处。

疫情期间,南方周末记者联系采访了数十位疾控人员,发现自SARS以来的十七年,疾控系统在信息上报、检测能力上水平大幅提升,但权责不对等、资金窘迫、人员流失等问题依旧突出。

十七年的变与未变

“如果不是SARS,我们单位都要消失了。”顾小虞毕业于预防医学本科,2002年,入职于中国西北某市的一个区级疾控中心。

当时,该区疾控中心仅成立一年,由于财政经费紧张,政府计划用3年时间,将其转为自收自支单位,完全推向市场。

让局势陡变的,是2003年那场突如其来的SARS,疫情过后,卫生防疫工作得到了高度重视。

谢尧是东南某市的疾控中心副主任。他看到,SARS之后,疾控中心最直观的变化是硬件设施和实验室设备的投入。“SARS期间,核酸检测还只能在国家做,现在市级也可以做分子生物学检测了。”

国家卫健委药政司司长、前卫计委疾病预防控制局局长于竞进在其博士论文中提到,2003年,全国各级财政投入116亿建设疾控中心,改善基础设施。

SARS之后,最核心的投入是重金打造了一套“传染病疫情与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网络直报系统”,“横向到边、纵向到底”,覆盖全国各级医疗卫生机构。

但在对这套系统的调查采访中,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它应对已知传染病如鼠疫等显现出了效果,但像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早期,作为该系统模块之一的“不明原因肺炎监测系统”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展示出足够的作用。

据国家科技部官网,到2007年,国内各级疾控中心已有3585个,全职人员近20万。

然而,SARS之后的中国疾控并非一路坦途,而是经受了波折,再度边缘化。多位采访对象提到,疾控边缘化的转折点是2009年左右。

对此,四川大学华西公共卫生学院教授曾诚撰文分析,“新医改”的核心是政府解决基本医疗服务的公平问题。对于各级政府来说,花了多少钱,治了多少病人,是一个可量化的指标,于是大笔资金优先投入治疗环节。而上游的预防环节,工作做得越好,反而越太平无事——难以量化评估的成效,让公共卫生和疾控系统再次成为被冷落的角色。

他举了一组数据:2014年,国家“公共卫生专项任务经费”拨款5.29亿,2019年这笔预算下降到4.5亿;反之,2014年对公立医院的财政拨款36.19亿,2019年增加到50.23亿。

疾控的另一道分水岭是2011年,中央发文要求推进事业单位改革,按文件要求,疾控部门划入公益一类。由财政全额拨款。

但拨款数额并不高。南方周末记者梳理了近年的全国财政决算,对疾控机构的拨款分别是2016年313亿、2017年342亿、2018年373亿。2018年,疾控支出仅占全国医疗卫生与计划生育支出的2.4%。

钱从何处来

疾控中心,最早脱胎于卫生防疫站。1953年,学习前苏联模式,我国建立了防疫站,它是卫生行政部门管理的事业单位,兼具卫生执法监督和技术管理双重职能。

1994年分税制改革后,卫生防疫系统不再享受国家财政拨款,而由地方财政负担。但地方财政往往捉襟见肘。

一位曾在1990年代中期担任甘肃某市防疫站书记的老人说,那时地方财政非常紧张,防疫站的很多钱要不到。比如当地癌症频发,想做水源调查,已经立项,却因为没有经费放弃了。医疗储备物资,按道理应由防疫站负责,但口罩、消毒液都没有,“因为啥? 没钱嘛”。

后来,防疫站有自己的创收办法:体检、企业的卫生检查、疫苗、门诊,都需要到防疫站来做,可以收费。

不过,随着市场发展与疾控中心规范化,创收空间逐渐消失。

刘冰是东部地区一个县级疾控中心的副主任医师,2003年参加工作,他对创收紧缩的过程印象深刻。

2005-2013年,其所在的地方疾控还在创收,创收后可以内部分配。那时也还是靠体检、疫苗、和一些有经费的上级项目。2013-2016年,实行全额财政保障,虽然也创收,但钱是不发的。

2017年4月,国家取消疾控机构的“预防性体检收费”等3项收费。刘冰说,此后疾控中心不能创收,只能承接上面的项目,但与个人收入不挂钩。

所在单位曾想推“绩效工资”。但财政拨款是固定的,搞“绩效工资”等于从每个同事的工资中划一部分出来,按绩效分配,“这样很容易得罪人,伤害同事感情。所以也没搞下来”。

十年前,也曾试过按季度评选工作先进,做得好坏,一个季度仅有300元左右差距,但都被举报到上级(卫健)局里。

“完全的大锅饭。”他说,“工资收入只和职称、工作年限有关,跟职务和工作岗位没关系。”

“没人愿意干这行”

多位采访对象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自从疾控转为财政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后,薪资水平一落千丈,这成为很多人逃离这个行业的原因。

汪淮在入职江苏某区级疾控中心时,压根儿没想到自己工作多年后,收入跟新员工只差工龄。

“有机会的都跳槽了。”汪淮几次报名参加公务员考试,至今仍在努力。他说如今各级疾控的许多年轻人都在报考公务员。

更让其感到落差的,是他的妻子。2010年,两人双双从国内一所一本重点医学院毕业,妻子成为临床医生,他进入疾控。现在,他的收入不及妻子的1/3。

汪淮将原因归结于1998年的医师法和医疗服务市场化。同是医学院学生,学预防医学或公共卫生专业,要跟临床医学付出同等时间,但医疗市场化后,临床医生的薪资水涨船高,公卫医师的收入却难以见涨。

“没人愿意干这行。论创收能力,医院更强,论个人发展空间,还是临床更强”。

为了避免公卫医师转向临床医师,1998年医师法将执业医师划分为四类:临床、中医、口腔、公共卫生。公共卫生医师主要服务疾控机构,不能跨行进入临床,也没有施药开方的权利。

公卫医师目前拥有的“处方权”实际是“集体处方权”,但很少有人用过,原因很简单,不知道怎么用,“也就相当于没有”。汪淮打趣,“我们只是穿着白大褂的‘法律层面的医生。”

收入低,导致大量高学历人才离开这个行业。

在国家疾控中心官网上,一篇文章记录了2013年成功扭转人感染H7N9禽流感疫情的过程,一位国家领导人考察中国疾控中心时说:“你们是国家的宝贝。”

而该文中,时任病毒所副所长舒跃龙描述,那里的科研人员“一天到晚分离病毒、测定序列,毫无生活乐趣,而且工资低得难以想象”,博士毕业,月收入两三千元,经常加班加点做检测,每天加班费不超过40元。他们同职称、同资历的同学,在其他单位或行业收入比这里多出五六倍,是常有的事。

近日,国家疾控艾滋病首席专家邵一鸣接受采访时说,国家疾控近十年来引进的人才十几个,目前留下的只有三四位。没有头衔的骨干人才,近几年流失了好几百人。国家疾控一共两千人。

向谁负责

资金不足外,疾控也感觉到权力的失落。

防疫站时期,资金更充裕,权力也更大。刘冰说,原来当地的卫生防疫站站长,级别可能比卫生局局长还高,甚至能直接当副县长,所以卫生局管不了防疫站。后来,卫生部就把防疫站“拆”掉了,将执法权分离出来,成立了卫生监督所。

2002年,中国疾控中心成立,同时成立了中国卫生监督所,将从前防疫站的技术管理和执法监督功能一分为二。

此后形成了国、省、市、区、县多级疾控体系,但上级疾控对下级是业务指导关系。对“业务指导”这类说法,汪淮表示“这东西很虚”。

国家疾控中心是国家卫健委直属事业单位,其他各级疾控也是如此,隶属于同级政府的卫生行政部门。国、省、市、县、区的卫健部门都下设了疾控处或科,对接下辖的疾控中心。

疾控受卫生行政部门领导。三位采访对象提到,以重大疫情上报为例,医院上报传染病直报系统后,疾控会去调查,然后把结果同步报告卫生部门,请示卫生部门后,才能审核上报系统。

此次疫情中,南方周末记者获得一份12月30日武汉市卫健委发布的《关于报送不明原因肺炎救治情况的紧急通知》:请各医疗单位清查统计近一周接诊过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人,于当天下午4点前将统计表报送至市卫健委邮箱。其中并未提到疾控直报系统。

在与医院对接传染病防治工作时,疾控也只有检查建议权。

顾小虞罗列,SARS后,疾控多次要求辖区各级医院建立发热门诊,可建立了,却没医生坐诊;冬春季,要求医院对就诊患者测量体温,可测体温的桌子无人值守;要求医生坐诊时戴口罩,护士抽血时戴手套,也没能做到位。“我们只能把检查结果报告给卫健局,卫健局安排卫生监督所过去,最后不了了之。”

刘冰认为疾控权责不对等。无论是传染病上报“漏报”,还是卫生院疫苗接种出现问题,疾控中心只能出一个督导意见书。医院即使不整改,疾控也没办法,只能反馈给卫生部门。

“但要是出了问题,第一个处理的可能就是涉事医院和疾控。”刘冰举例,江苏金湖过期疫苗事件,先是当地卫生院和疾控各有四位员工被处理,后面卫生部门领导才被调查。

他说,“这次疫情给人感觉疾控中心很硬气,但其实它日常的地位特别低。”他们的卫健局疾控股股长兼县疾控中心主任,本意是为了“方便统筹工作”,“但疾控中心主任或副主任相当于局里一个股长、副股长,中层相当于局里一个员工,那疾控的一般职工就什么都不是了?”这容易遭人看轻,协调工作困难。

在刘冰看来,区县疾控把守着传染病监测的第一道关,应该杜绝漏报,实事求是地收集数据,但据他所知,若是一年下来传染病发病率高了,还要被上面批评。传染病发病率虽是卫生行政部门的考核指标,但却“落到了疾控头上”。

疾控明明是以监测数据为主的技术部门,如果用监测的数据来考核疾控中心,“这会造成一些疾控人员对数字的敏感,对数字进行一些技术处理。”刘冰说。

他打了一个比方,学生成绩不好,家长和校长都去怪评卷老师,如果评卷老师要承担责任的话,最后他只可能会对一些题打分松一点。

另两位分属市、区两级的疾控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通常,地方政府的公共卫生考核指标下达到卫生行政部门,具体工作则由基层疾控或医疗机构落实。对于传染病,基层疾控要求医疗机构上报率100%,漏报率为0。

但上报率达到100%,发病率也会升高。上述一位疾控人员提到,他所在地的政府曾将漏报率纳入绩效考核,但导致传染病发病率升高,“压力太大,就取消了。”

另一位疾控人员则表示,他所在地的政府也规定了传染病发病率指标需控制在一定范围,比如霍乱发病率要求低于1/10万,“但甲、乙类传染病指标各地有所差别,甚至(有些地方)没有(这一指标)”。一位曾在湖北某市疾控工作的采访对象说,他们就从未遇到限制报告发病率的情况。

国家疾控中心流行病学首席科学家曾光2013年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也提到,有些地方政府制定控制指标,要求传染病控制在多少个百分比以内,下降不了的最好办法便是不报告。这样做的目的往往是为了达标,或申报卫生城市。

疾控生存法则

一位湖南疾控人士回忆,“在学校,老师讲防疫人员‘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要管空气。现实是,学校科班出身的人不仅难进(疾控),待遇还得不到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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