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无恙

2020-03-30 03:25程杨松
当代人 2020年3期
关键词:火塘口罩

1

这些天,有朋友在微信上写道: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这句话让我心铭刻并忧伤。

“别来无恙”在朋友圈大肆流传并注以新释:你别来,我无恙!是啊,“你别来,我就无恙!”必要的距离不仅产生美,更产生彼此所需的安全感!这个“你”既是你,更是你所可能携带的新冠病毒。

循沿这一思路,有更多的人,会像我一样,当下把自己连同生活在极尽的微观里建构。一个多月来,我的生活轨迹在父亲坚守的山村、我所蛰住的小城和即将旅居的北京三地依序切换。本来我的生活空间还可以更压缩一些,甚至于一个点上焊接,可因为刚遭遇了一场工作变故,导致我必须把人生的下阙填塞在陌生的京城某个罅隙里。当我必须穿越这个春天再一次沿南方去北方,重返陌生的京城,我忽然就读懂了鲁迅的一句话:“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每一天,我和家人一起把几具肉身藏在乡下的屋子和屋子的时间里,用几扇窗扉沟通户外的风清月白,再以一只屏幕窥探人间的山高水长。信息铺天盖地、接踵而至,以汹汹涌流之势通过屏幕爆发出来,充斥眼球并搅动内心。道路停止了书写,车声休止了行吟,蓬勃的渐偃息,热烈的变低沉,拥有的和失去的,一起删繁就简。

2

乡村年的气息已不复往日的浓稠,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淡。没有串门聚集,也不再拜年走访,街衢人迹稀疏,三寸屏幕就是我们相持与共的灵魂道场。

面对突发疫情和行政指令,我们大多是自觉的、守持的,选择将一扇门、一堵墙作自己的坚实扼靠,然后静静生活、默默等待,祈愿由己及人、各自相安。阴绵绵的冷雨从远处淌过来,把山冈和大地每日反复拂洗,带来一份寒凉的隐喻。村庄像入港的木帆船,摇着风声的橹,有轻微荡漾的晕眩感。稀薄的天光恹恹的,透过窗玻璃流泻进来,恍如茫茫然心事。“咕噜噜、咕噜噜”,零星的鸟声从窗外的枯枝滴落,从清晨到黄昏,从黄昏到深夜,把潜藏的真实讯息一遍又一遍带给人间,似乎没什么不同,又分明有着不同。鸟把无尽的远方暂时收敛在羽翼里,将阔茫的天空从枝桠里打开,把自己作为树的一部分,也作为春天的一部分。

妻子不得不让自己理性起来,比如襄助老父亲,把年前预备的肉、鱼、蛋和蔬菜等份均分,以数学法则苦心经营一日三餐,用简单的饭食酿造必要的热量,支持几具肉身把朴素的生活抻下去。好在米缸里还厚足,这确定增添了妻子的底气。或许几里地外的集镇超市会有粗糙的菜蔬经营,但我们都不愿横生枝节、平添隐患,似乎门外所有的空间和人事都有确凿的不确定性。再则几日后乡村管理者就发布了公告:必须佩戴口罩方可出门上路!可是,在这个小村庄,我们又上哪里能买到口罩等防护物资呢?

蜗居的日子里,老屋厨房的火塘边是我最重要的生活现场。每个濕冷的清晨,当几声鸡啼喝退了黑暗,三两飞鸟衔来稀薄的曦光,睡意很轻的老父亲,便驮着很重的咳嗽,和被时光压坍塌了的腰身,去厨房生起火塘,再把米粥煮上,等待我们陆续起床,等待妻子烧一个小菜下粥。父亲颠着脚,吧嗒吧嗒,去屋檐下的柴垛里抱回一搂柴,劈几块油松明,匍下身子小心翼翼把火点着,再把辛辛苦苦砍背回的柴痛痛快快地烧掉,让柴禾携带的山间气息在一场热烈的焚烧中化为灰烬。熏肉吊在火塘上,熏南瓜吊在火塘上,铝水壶吊在火塘上……凡常的味蕾垂吊在火塘上。喝茶坐在火塘边,吃饭坐在火塘边,刷屏坐在火塘边……简洁的日子建构在火塘边。火势呼呼呼扑腾起来,把身子烤得热烫,将脸庞映得通红,也将往日的画面依稀映现。浓烟婆娑升腾,纷纷扬起的柴灰白白的,像是往日的碎片,又像是记忆的遗迹,落在发际,落在眉额,落在身上,那是时间的另一种表达。我们没有更多的话语,静静地围拢火塘边长久坐着,于是身上就有了柴禾的气息、山中的气息、彼此的气息,感觉就十分美好。是的,人生多舛,世事无常,面对突发而至的意外,我们不仅要坚强、要淡定,更要有善于比较的幸福能力:我们所呆腻了的家,却是许多人想回却回不去的天堂;而我们的平静相守,更是许多人的终极梦想!

更多时候,就着闲散的气氛和缓慢的节奏,我在生活的边缘坐下来,怂恿目光在书中练习飞翔,放纵文字携带一颗心灵去远航。洁白的纸页堆叠、繁复,是一片片浓缩的天空,那是微观又博大的世界,有内涵丰富的景致和况味;一粒粒漆黑的文字横排竖列,仿如从思想里持续深挖的煤块,一旦与目光摩擦便能轻易点燃,再将我的灵魂灼照。看的是友人傅菲的两本书,一本《河边生起炊烟》,一本《故物永生》,是关于乡村伦理和文俗的散文集,抒写的是傅菲的精神原乡(更是身体的),却与我暂居的小村背景和气质完全吻合,它让我内心熨帖、精神愉悦并由衷笃信:当我怀揣一颗朴素的心重返故乡,在村庄的河边静静泊靠下来,当河面吹起波澜,当河边生起炊烟,山村不老,时光不逝,记忆不灭,故人故事故物就会得到永生!

但显然,让身体接受一只火塘的烘烤复让心思被一群文字灼照太过炽热,以至我难以持久。所以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床便是我倚靠阅读的胜境。那是我15年前的婚床,已然散释了喜兴的印迹,黄油漆被漫久的时光擦拭得斑斑驳驳,反复翻晒的被褥妥藏阳光更妥藏记忆,连同旧熟的青春气息,此刻与书中的情境相互交融、深度氤氲,让我从淡淡书香婉转过渡到浓浓梦香。

那日午后我被几声冲天雷的呐喊从睡梦中唤醒,下楼,就听老父哀哀叹息,说邻居周老爹患癌疾数年,终没能撑过这个年,独自去了再也回不来的远方。父亲默然后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有了隐隐神色。而我,恍惚中又想起了傅菲的《故物永生》——是否,周老爹这个故人就带着他的故事最终成了故物在某些记忆和内心永生呢?我回答不出这个答案。

3

滞留至初六,还是决定回蛰居的小城。这不是我的本意。如果可以,我愿将自己连同生活更长久一些凝结在那古老又朴素的空间,来对抗我所抗拒的东西,比如新冠肺炎疫情威胁,比如时光流逝,比如转身离别。但彼时,因疫情影响上级发布了延假3天的通知,我必须趁仅有的几个晴日稍作洗涤、装备、拾掇和歇整,然后于规定时限内返抵京城。

久违的阳光略显单薄,敷在身上,让我们的离别有了些微暖意。这多少稀释了彼此的感伤。绵延的河流、原野、山川,排迭铺展,影影绰绰,把早春的筵席热情摆开,不动声色用清浅流离的色彩烘托出一份缤纷诗意,等待着事过境迁人们重新再光顾。“别来无恙”,我忽然又想起这句话——人们别来,春光无恙!

亮汪汪的油路上车马稀疏,像一条湿滑的蛇游向虚无远方,风声拍打着疾驰归返的车身,发出轻微的漾动。不足百公里的路途,停车三次接受检查,基本程序是打开车窗、测量体温、信息登记,如此循环反复。我们没戴口罩,这让我们隐忧。好在他们戴了口罩,好在体温计未贴身接触,好在彼此刻意保持了一定距离,这让我们稍持乐观。小区的三个大门,已用铁丝网严密封闭了两个,剩下的一个,登记、测温后予以通行。没有年节的气息,楼下是有序停放的车辆,它们收回远行的足迹,蜷身在白色的空格里(仿佛是另一种坚守),让更多的美好计划和人生理想暂时泊止,代替主人把户外的空间默默占领,再将春天的景致细细欣赏。

我们像三股急流勇退的潮水,被一阵风追赶,决然又迅速地撤回屋中。好在弹性上班政策及时出台,让我的归期又延后了几天;加上确因远途之需,輾转关系撷获了几个口罩,我奔赴菜场,买回一堆简单的菜蔬贮存家中。这为我们的持久隔离注入了些许安定。接下来,妻子与稍纵即逝的阳光友好合谋,急忙忙濯洗、整理和晾晒,把家中的秩序重新梳理一遍。

每一天,在静谧的气氛里,我们以足够慢的节奏,把反复的日子依序打开、层层推进。除了思忖即将展开的一份陌生工作,我像一道日渐衰败的影子,无声息贴藏在儿子后面,陪他慢条斯理地作业、心不在焉地锻炼、挑三拣四地阅读、酣畅淋漓地游戏,或者伴妻子琐碎又舒缓地操持忙碌。当此疫时,离别在即,此去山遥水迢,再归不知何期,人至中年的我没来由感怀心绪,以至每看他们一眼都满含深情、皆是怜惜。我试图把这样的凡常画面镌刻眼瞳并烙印心底,让它们陪伴我独栖向北的时光。

三寸手机屏幕是难以抗拒的旋涡,汹涌的旋涡,让我们投注了太多关切。每天飙升的患者数字令人惊心动魄,更多的案例和信息则让人揪肝扯肠。我们通过官方发布了解并辨别,通过微信讯息遴选并判断,通过相关平台呼吁并建议……遥远的灾难、抵近的威胁,都与卑微的你我息息相关。而我们,除了管好自己,做好自己,别无他法。这个冷清的春节、深寒的春天,我们安静的身体却澎湃着激烈的心绪。

周边的形势也愈加严峻起来,手机软件查测显示,最近的确诊患者相距小区仅为1.7公里,县城防控措施随之升级:实行交通全面管控,私家车和电瓶车一律不准上路,步行出门购物必须出具证明并信息登记、测量体温……我们没有感性的抱怨与厌烦,而是理性地拥护并遵守,然后尝试着更多可能,比如微信群里通报信息,比如楼栋长代购菜蔬,比如网上学习和办公。而我,则忙着为无可更改的返京之旅准备相应物件、协调单位证明、衔接送行车辆、落实隔离准备……然后深情对自己说:返途顺利,祝你安康!祖国平安!

4

脸蒙外科口罩、手戴医用手套,从送机至候机、乘机……近五小时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我沿一条1500公里的抛物线,把自己从南方毅然决然抛向北方。

飞机久经酝酿,开始在跑道滑行、加速、起飞、爬升,义无反顾又决绝挣脱大地的襟抱,以横纵向的双弧线斜斜插入天野云境。我按捺住恐高带来的轻微晕眩与紧张,孤身矜坐窗边,双肩垂下来,在扶摇直上的动荡中目睹这座赐予我工作和生活、欢欣与别绪的城市渐渐退却,目睹城郊散落的建筑、山川、田园、河流节节远去,目睹大地万物缓缓收敛了形迹,如心底旧事、往昔光阴般兀自远遁、隐逝。

把目光折低一些,纷披繁复的云境在脚下。五彩的云朵,似乎是卷积云,又或者是卷层云,它们彼此堆拥、相互牵绊,有浓稠的质地、铺排的气势和金灿的镶边,让我会不由想起日本的俳句或汉代的骈文,却分明是巍峨绵延的山峦在塑造、在游移,是浩荡沸腾的海浪在卷积、在翻涌,是深不可测的秘境在建构、在幻化。或者是隔离虚空和现境的门屏、冥想翩跹又神秘的界面。我不知道,高空的机舱里是否会有患者、是否沾染病毒?

山川各异,风月同天,北京的疫情同样紧张。可大兴机场仍然营业、路上的车仍在穿梭。不同的是,每个人都蒙上了色态各异的防护口罩(仿似这个春天彼此相认的唯一标签)。按照外地人员返京隔离规定,单位将我送到了酒店十楼的某一房间。隔离期内,我将在这里深耕力种。此时偌大的京城,浓缩在零星发布的信息里,浓缩在浅显局促的视线里,更浓缩在逼仄压抑的空间里。我必须,通过回忆与想象把北京的无尽远大与美好一一再光顾。这显然会带给我更多快乐。

房间内已放置了一纸《观察人员注意事项》,强调了防护检测等五条要求,还有体温检测记录表,要求早晚各测一次体温并如实登记,然后是三只口罩、一枚体温计。服务员将抽纸、矿泉水、垃圾袋、一次性拖鞋等物品送至门口,并轻轻敲门告知,我戴上口罩开门取回,再鼓励自己接下来与生活好好和解并与自己好好相处。

隔离的日子,我在房里用餐、在房里劳作、在房里娱乐也在房里睡眠,咫尺的房间便是我生存的天空和大地,是我修行的江湖。送饭的人,把快餐盒放置门前,敲敲门就转身离开,温暖着我,却素未谋面。仅有的运动,是在十步见方的房内踱步,做伸展运动。更多的娱乐,是就着一页屏幕连通虚构的远方,可持续攀升的数字总让我无尽哀伤。剩下的时光,我看书,网上工作。我每日掌握天气情况,体察温度变化,关注天黑的时间,默数呼吸和心跳,等待窗台一盏盏晚灯次第亮起……试图在最琐碎的事件里耗尽一天的热情,并最终等来等待的佳讯。有时炽朗的阳光会透窗而入,带给我一些安慰;有时涤荡的风会远道而来,陪同我期盼春的脚步;有时会下一场大雪,似乎想把眼前的瘟疫掩盖,再续写上新的希望的诗行。

落日汤汤,归鸟啊啊,又一个晚夜如约垂降。皎洁月色隐迹在遥远的山中,璀璨繁星谢绝了城市邀请,天地人间沉淀情绪更沉淀思考。霓虹闪烁,灯火温暖可亲。那些灯火,拧亮了又熄灭,熄灭了再拧亮——当它们熄灭,一定揣藏着世间黑暗;而当它们亮起,也一定目睹了人间忧伤。

这似乎隐喻着深彻的更迭与轮回:黑暗终会过去、忧伤总有止时,我们义无反顾,经过我们所适遇的世间人生。

(程杨松,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上饶师院文传学院客座教授。迄今已在《人民日报》《文艺报》《北京文学》《延河》《飞天》《星火》《散文选刊》《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报刊发表大量作品。)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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