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爷

2020-03-31 09:26耿祥
陕西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堡子支书

龙爷大名章龙国,是国字辈的老大。堡子人没有叫大名习惯,同辈人叫他龙哥,下辈人叫他龙叔,大多人喊龙爷,外姓人也跟了叫。

龙爷故事甚多,凡前篇提及的恕不再述。

“龙爷”这个称谓,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是敬畏和恐惧的代名词。若我一人有此感触,不算什么,堡子里一般大的玩伴们,没有不怕他的,且怕得真切,怕得深沉。比如三五个小孩偷摘生产队的豌豆角,摘到兴处,有人喊一句聋子老汉来了,(聋子老汉是队里专门看护庄稼的老头),我们会直起腰四下瞅,看聋子老汉在哪儿,以决定马上逃跑还是摘几把后再逃跑,眼睛四下瞅,手仍下边摸索着摘。如果有人喊“龙爷来了!”绝对不敢四下瞅的,立马一蹦三尺高不要命地跑,鞋掉了也不敢捡的。直跑得气喘嘘嘘肚子疼,实在跑不动了,才会蹴庄稼地里相互询问,龙爷在那儿?龙爷在那儿?顺喊的人手指方向看去———龙爷双手背后,穿一身灰白制服,端端正正从老埝子大坡上走下来———离我们老远老远,差不多半里地呢!

成人后仔细想过,我自小长大没见过龙爷骂人一句,打人一次,为什么我们如此惧怕他呢?不得其解。记得龙爷过九十岁大寿时,我在寿宴上问起此事。龙爷捋捋稀疏的白胡子,呵呵笑了,我有啥可怕的?都是大人渲染的。

大人为何要渲染龙爷的可怕呢?一次和幺爷聊天,问及此事。幺爷眼睁得铜铃般,你们年纪小,不知就里。龙国一辈子心高气傲,把堡子人全没放眼里!

幺爷是堡子里我最佩服的人之一,尽管当过造反派司令,被批斗过几次,我仍旧佩服他。便小心问,他把你也不放眼里?

幺爷嘿嘿一笑,摇摇头,我在他眼里屁也不算!他心大如天,只是命不好。幺爷仔细学说了龙爷的身世。龙爷的父亲是清末秀才,教书匠,那会儿叫坐馆。一生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无甚表述。娶妻盖村大财东的女儿,长得漂亮之外,念过书,写的一手好字。据说生龙爷那晚前半夜,她梦见一条青龙盘旋屋子上空迟迟不走,下半夜生下龙爷,起名龙国。待龙爷镇上小学毕业,教书匠要他回家务农,母亲坚决不允,她要让儿子去三原念中学。那会儿的中学不是穷家人能上的起的,教书匠自然不悦。母亲二话不说,换一身出门衣服,直奔娘家而去。天不黑回来,小包袱打开,衣物中一堆银元之外,还有四个银锞!教书匠自然不说什么了。其实摆开架势,他未必说得过母亲。

龙爷三原读书第三年秋,教书匠中风晕倒讲台上,学生们抬回家中,已不省人事,当晚去世。第二天龙爷被叫回章家堡,扑倒灵堂前,嚎哭不止。待被大伙劝说半天拉起来,擦干眼泪时,堡子人好生诧异:龙国变了,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个儿高了一头不说,一身灰白色中山装,笔挺笔挺,皮鞋锃亮锃亮。长长的吊码脸多了几份威严,多了几份矜特。两绺黑眉下的大眼,深沉而冷峻,没有了一丝孩子气。尽管他不住点头恩谢众亲邻,语气诚恳而由衷,谁都看得出来,如今龙国非昔日龙国了,不但成人了,浑身透露出咄咄逼人气势,一切看得很透样子,眼睛射出的光堅毅而决断。

埋葬父亲的当晚亲邻散去后,龙爷和母亲、大弟弟三人坐房子说事。龙爷说他需要钱,让母亲辞去长工,卖掉六十亩地的一半———三十亩地。母亲问他要钱何用?龙爷起初不说。母亲问急了,他站起来房子踱一圈,咬着牙说出四个字:我要革命!惊得母亲嘴张老大,一时说不出话来……大弟弟比他小三岁,从小老实,小声说,要革命你革去,哥,要那么多钱干么?龙爷呵呵笑了,兄弟,堡子过年耍社火,还家家凑钱呢。我们革命要推翻一个政权,要宣传,要组织,还要枪要炮呢,你说要不要钱?再说了,留下三十亩地,一家人够吃够喝行了,多了无益。

母亲盯了龙爷的脸一个劲看,像一个考古学家突然发现了稀世珍宝,想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她相信儿子,也不是舍不得地,怕儿子走了歪路,你真真要革命?

真真革命!

不是日鬼哄我们?

绝对不是!

母亲沉思一会儿,决绝地说,卖!只要你干的是正事。扭头对同国,对别人只能说你哥在三原要开布店。

几天后一个阴沉沉的黎明,龙爷提了沉甸甸的皮箱,雇了九爷家的马拉轿车匆匆出了城门。

龙爷再回章家堡,是四年后康庄战役开打的第二天。解放军和国军在康庄撞上了,打得异常激烈。那是秋天,老天傻了似的,淅淅沥沥的雨下个没完没了。国军在永丰打完仗往耀县撤,傍晚时分进了康庄的南门;解放军是山里出来的,进的康庄的北门。两家各自号百姓房子,准备宿营过夜。号着号着,号一块了,枪声遂起。国军大部队在后边,人愈来愈多。解放军赶紧从山里派出援军,地理不熟悉,通知金平县的游击队当向导。

康庄距章家堡六七里地,雨歇间,噼里啪啦的枪声像炒豆子般听得真真切切,偶尔还有轰轰的炮声。百姓一绺一串朝南跑,背包袱的,推车子的,肩膀上扛孩子的。大户人家吆马车,道路泥泞,车子不时陷泥潭中,车夫高喉咙大嗓门呼唤着向路人求援……

龙爷骑一匹大白马在最前边,腰间别盒子枪。后边跟十几个游击队员,有背长枪的,有别短枪的,骑着马自北门洞鱼贯而入。龙爷招呼大伙把马分散在北巷几户人家,长枪留着,派一人看管兼喂马。其余人各拿了镢头、铣、锄等,匆匆出了南门,朝盖村大十字跑去。

后来得知,解放军虽然派了增援人马,国军人数仍然占优。更要命的是,驻县城的国军广东师得到消息前来增援。龙爷是游击队的政委,奉了命令南来打援。广东军是一个师,游击队百十号人,如何拦得住?龙爷把大部分队员安排在马张寺城墙上,盯住北上的路。自己带了少数人,装扮成老百姓,去盖村十字口周围散开,佯装干农活。康庄在薛镇地盘,位处盖村正北。章家堡东边二十里有个兴镇,本地人口语上“薛”“兴”不分,广东人更是无法辨别。龙爷一伙把广东军骗兴镇去了。待明白走错了路第二天拐回来时,战役结束,国军两个师被全歼。

龙爷获得嘉奖的同时,三原开布店的谎言宣告破灭。堡子人不清楚“政委”何阶何级,肯定不是普通一兵了。

龙爷再回章家堡,已是解放军得势后准备解放西安了。堡子驻一个团,团部在章家祀堂,堡子几乎家家住了兵。堡子人叫解放军嫌拗口,仍叫红军。红军官兵真好,个个客客气气,见面不笑不说话,巷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说,常常帮住户干地里活。龙爷时不时骑了马回堡子,先去章家祀堂,办完事才回家。此时的大弟已经结婚,并有了一个小侄女。三弟在学校念书。母亲自然问起他的终身大事。龙爷嘿嘿笑两声,妈,你的大孙子都十好几岁了。母亲惊喜交加,真的?龙爷摸摸长长的吊码脸,还是笑,真真的,两个孙子,一个小孙女。胡宗南占延安后,我安排他们躲乡下。等解放了西安,领他们回来。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好好好”说了几十个。

龙爷一有空闲,动员堡子青年人参军。幺爷、温笑、东三等六个,就是龙爷劝说下,脱了黑棉袄,穿上了黄军装,堡子大多人不以为是。红军开拔时,他们六个齐整整站队伍最前边,唱着歌,胸前红绸子花馍盘大。堡子人私下议论,去西安挡枪子,有啥高兴的。后来西安和平解放,他们一个个端上了国家饭碗,还为家族争得了荣光,此为题外话。

土改那年春末,龙爷将陕北米脂的妻子及一儿一女带回了章家堡。那日天有点躁热,城门楼上的喜鹊喳喳喳叫了半个早上。看城门的高老头一个劲嘀咕,喜鹊疯了,谁来呀?

早饭时辰,一辆木轱辘轿车进了北城门。龙爷跟车旁,身穿一身灰白中山装,头戴礼帽,胡子刮净光,腰里别盒子枪,吊码脸上尽是笑意,不时向大家拱手致意。北巷口立马拥出一堆人,母亲、同国、小弟站最前边。后边是几家亲戚和章户族人。同国持一根细竹竿,竿头挂长长一串红鞭炮,边走边划火柴点燃,噼里啪啦巨响即刻盖过了一切嘈杂。轿车到巷口,龙爷拉开轿帘,先窜出来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接着是龙爷的妻子和女儿。妻子个儿不高不低,微胖。上身白衫,下身粉红裙子,发髻扎得又高又大。缓缓走母亲面前,深深鞠一躬的同时,一声带陕北口音的“妈”叫得清脆响亮。母亲脸笑成了一朵花,拖长声答一句“唉”,大伙笑声一片。

这会儿巷口挤满了人,女人们悄悄议论,那儿像生了几个娃的女人?解了发髻,能当龙爷的女儿!胳膊不会也搽粉吧,白得像洗净的莲菜!

两个孩子各拉龙爷一只手,好奇地左瞅右瞧……

这是你婆。龙爷把两个孩子推母亲身前,让他们叫。

孩子怯怯地叫一声。

母亲“唉唉唉”地应着,在两个额上分别亲一口,随即一手拉一个,左看右看,笑个不住。笑着笑着,母亲脸扳平了,瞅一眼龙爷,随即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觅寻……

你找老大吧?龙爷问。

母亲点一下头。

他参军了,我忘了告诉你。

多大个年龄,就去当兵?

十六岁了。跟的是康庄战斗的英雄部队,他的团长营长我都认识,如今驻扎在杭州。

母亲不满地摇摇头,大事小事全不和家里商量。扭头对同国,招呼大伙屋里坐。自己一手拉一个孙子,笑呵呵走最前边。

自此,龙爷家安在了章家堡。

龙爷在县城“干事”,隔段日子,不是骑马就是骑一辆自行车回来。好几年后的一天,龙爷突然自行车后架上捆了铺盖卷回来,说是调大公社上班,不去县城了。没多少日子大家都知道了,龙爷当了大公社的社长。不久又传言,龙爷要去省城当大官。

龙爷终究没去省城,也没当什么大官,竟招来一场牢狱之灾。

那年粮食大丰收,玉米棒子像棒槌,谷穗长的像井绳,红苕大的如牛头。老百姓高兴得去厕所都唱歌!公社干部也高兴,五年超英国,十年赶美国看来很有可能了,公社决定请县剧团在镇上演大戏。演戏是让人高兴的事,高兴过头了未必是好事。俗话说得好,人张没好事,狗张挨砖头。公社把印好的戏票逐大队发下去,还要求各队提前收工,为社员们准备看戏留足时间。那是深秋的一日,秋高气爽,天晴日红。早早收工的人们个个兜里揣着戏票,兴高采烈地从十里八乡拥向镇上,拥向剧场……

悲剧发生了!剧场的大门被铁链子拴着,留有一人可进的通道,以便工作人员查收戏票。可是,人太多了,人实在太多了!大街像一个长条形萝卜窖,人则如被窖的萝卜,密密麻麻栽里边;去剧场的巷道像壅葱的地沟,人如被捆的细细的葱苗,整个一捆塞里边。大个儿稍微好受一点,脚踩地,头顶天;小个儿前胸后背被挤压,呼吸艰难,只好双臂努力抬高,搭大个儿肩膀上,脚吊半空。要命的是剧场门向东,南北两个方向人流汇集后,才可入门。有如两股万钧之重铁棒,要冲入尺许宽的狭口。蜂拥在这儿简直是小儿科,人肉相互压榨最恰当。终于,大门吱吱呀呀呻吟几声后,轰然倒塌!前边人趴门板上,后边人踩前边人身上;前边人奋力欲站起,抱住后边人的脚或腿,后边人也随即跌倒;再后边的人又扑上去……进门后是个下坡,跌倒的人堆像小孩吹肥皂泡,迅速膨胀……跌倒者的呻吟声哭声及呼救声,进不去人的抱怨声,民兵的吼叫声响成一片,有如掀翻天震塌地的聲威。待民兵把一具具尸体举人流上空,混乱方渐渐平息。

那晚月光贼亮。按节令天该凉了,吹过来的风却燥热燥热。

出事那阵儿,龙爷正骑了自行车驮母亲在来镇子的路上。母亲特爱看戏,能看县剧团的戏,老太婆喜不自禁,抱怨龙爷接她迟了。龙爷右眼皮不住跳,出了堡子北门就跳,揉几遍不管用。怪了,鸟蛋孵出鸡娃,出奇事了。龙爷嘟囔着,用力踩脚踏。镇西门口聚好多人,路对面有九爷的声音。龙爷停住车子,喊一声,老九,咋回事?九爷长胳膊长腿,有功夫的,三五步急匆匆过来,龙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有话慢慢说。龙爷擦着头上汗,禁断九爷一句。九爷显然没在乎龙爷的态度,双手一个劲拍腿面,连喊带叫学说起来,踏死人了!踏死人了!好几十个!医院院子白花花一片,被单下全是死人……龙爷擦汗的手僵空中,问,咋回事?九爷连说带比划,人太多了,门倒了,前边人倒了,后边人踏上去,我把孩子们举墙头上,自个咋也上不去,被挤进去。人堆丈几高,下边是死人,上边是活人,气都没法喘……龙爷听不下去了,挥挥手止住九爷,让他陪母亲回家,自己跨上车子,向镇里疾驰而去。行至大街上,方感事态严重,人流全朝镇外走,呜呜咽咽的哭啼声不绝于耳……他先到医院。院子里真白花花一片,嚎哭声处处皆是。台阶上,走廊里全是躺着或坐着的伤者,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手提吊瓶穿梭人群里,月光下甚是鲜亮。龙爷找到院长,正趴桌子上哭。你哭啥?龙爷大声问。院长站起来擦眼泪,章社长,我女儿也死了,才十三岁……龙爷心里咯噔一下,右手掐一下吊码脸,大声说,你没哭的资格,眼下也不是哭的时候,赶快组织医生护士救人!先救重伤者,再救轻伤,然后组织死亡登记!立即报告公社!是是是……院长擦着眼泪,桌面上抓起听诊器,转身向外走。龙爷跟出来,骑了车子到南巷剧场。两页大木门平展展躺地上,像斗败的两条狼丢下的狼皮。门口及小坡处,满地鞋袜和撕碎的衣服布条,有人低了头地上转悠寻觅,或者找自己的遗物,或者捡便宜。龙爷走过去,踢一脚门板,硬邦邦。几个民兵站墙头收整断了的电线,有认识龙爷的,问,章社长,戏还演么?演你妈的屄!龙爷随口骂一句,看也没看他。民兵识趣地提电线走了。副社长和剧团团长从舞台方向走过来,两人争执着什么,团长显然很不满,鸭舌帽不住空中挥。副社长快走几步,老章,团长问演出费咋办。龙爷双手插腰,仰起头,对了走过来的团长吼道,滚滚滚!滚得越快越好!团长愣住了,站那儿发呆。龙爷转头对副社长,严厉地说,跑步回公社,一是向县上电话汇报,二是召集开会,一个人不能少!副社长屁颠屁颠跑了。龙爷扭头对团长,死一个人都是天大的事,别说几十个!你还有比死几十个人大的事?快走人!有事后边说。团长不大情愿地去了舞台。

半夜时分,结果出来了:死亡三十七人!伤者无数!

公社一干人坐会议室里,惊悚加疲劳,一个个东倒西歪,唉声叹气。龙爷一直站电话机旁边。那晚的电话特多,县上的,省上的,中央的,还有在外地干事的问自己家里有没有死人的……这个问了那个问,没完没了。龙爷一一回答,回答不了的就说待查清楚再报。有一个电话,龙爷没答。自称是国家文化部的,他的问题也没法答:一人坐一把椅子,咋就能踩死人呢?操蛋!龙爷骂一句,扣了话筒。直至天快亮时,电话才消停。龙爷咳嗽一声,轻轻敲两下桌子,然后开讲:同志们,打起精神来,太阳还要出来,工作还要干下去,天塌不了,即就塌了,我顶着!谁叫我是社长呢!全部责任我承担,与大家无关。我马上出发,去县上汇报并请罪,任组织处置,绝无二话。大家一晚上辛苦了,现在可以回去休息。我只希望大家记住一点,咱们共事一场,不知大家感觉如何,我是很珍惜这份情谊的。好了,散会!

龙爷去县上后,当日即被拘留收监,不久即被判刑五年。

龙爷母亲得知消息后,连呕带气,三日后去世。

常人被判刑多与罪恶和耻辱连一起,龙爷则不然,落的一个有担当的美名。县上的头头脑脑们叹息不止之外,例外开恩,没送龙爷去监狱,一直待拘留所。四时八节,头头脑脑们轮流去看守所探望他。其实看望他最多的是副社长。副社长姓刘,团干刚提拔上来当领导,落得一个撤职且永不重用的处分。他干脆调县城建局当了办公室主任。城建局距看守所只隔一条街,近是原因之一,刘主任心知肚明,演大戏是他最早提出的,也是他主动请缨负责印票发票维持秩序等工作的,龙爷这是代己受过呀!好在龙爷号子中只待了两个月,所长指派他协助副所长办理看守所后勤事务。堡子有县城干事的人回来说,隔三岔五看见龙爷和狱警在农贸市场转悠。

光阴荏苒,日月似梭。龙爷服刑三年后回到堡子。

刘主任早早说定的,那日他送龙爷回家。说来凑巧,县上一个军工厂要征地,送县上一辆吉普车放城建局院里。那会儿县委县政府还没小车呢。刘主任找了个司机,直然开看守所门口!同国定国兄弟两早早来了,站门外伸长脖子往里边瞅———小汽车嘎一声停身旁,吓一大跳。刘主任蹦下车,嘿嘿一笑,别怕,咱的车,接章社长的。没待兄弟两回过神来,送龙爷出来的所长副所长也瞪大了眼———

你这唱的哪一出呀?龙爷沉着脸问。

五号信箱才送的,县委没司机,放我们院里,正好送送你。刘主任嘻嘻只笑。

龙爷吭地笑了,你这个小刘呀,县书县长没坐哩,咱倒占了先了。随即和所長们握过手,上了车。同国定国不敢上,刘主任硬推他们上去。

龙爷让小车停盖村大坡头,要下车。

刘主任不允:一定要送门口!

龙爷几次喊停,司机扭头只看刘主任的脸,不理会。

车到小河沿,已经看见堡子城墙了。龙爷变脸了,大声问,小刘,咱做了多伟大的事情,值得扎势么?你要真开进堡子,今后咱俩就是路人,谁不认识谁!停———车!刘主任这才大喊一声。龙爷兄弟三下来,刘主任也下来,握了龙爷的手,迟迟不松开,眼圈湿潮湿潮。龙爷点点头,谢你了小刘,要不是这辆小车,咱回家里好好喝两口。

龙爷回堡子后,不亢不卑。去母亲坟上烧过纸,当日去老队长屋里报到。

老队长比龙爷高一辈,正吃后晌饭。见龙爷进门,夹面条的筷子僵半空,龙国,你……回来了。

龙爷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台台子(关中对辈分高,血缘远的人的称呼),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一个社员了,这不,给你报到来了。

那里那里,老队长直摇头,你是大领导,咱堡子这小个庙,咋容得下你?

龙爷摇摇手,到哪座山唱哪支歌,进哪家庙拜那家神么,过去了的事,不必提说了。

老队长仍摇头。

龙爷认真了,台台子,你怕我这个社员不好领导咋的?

不是不是。老队长头摇更厉害了,你这是凤凰钻鸡窝么,我在想让你干什么好。

龙爷呵呵笑了,就说么,章家堡再不要我,你说我还能去哪儿。

老队长想起来了,会计旺旺参军刚走,当会计咋样?龙爷笑了,说在延安真当过账房先生,点头应下。后晌饭吃了,还有一晌工,老队长要传茶,龙爷说闲了喝吧,转身即走。老队长又想起一件事,喊住他,后日前巷的庄子结婚,堡子的规矩,会计是红白事的相逢头,问他行么?正好我想认一认堡子的青年人,龙爷爽快答应了。

关中东部口头语中有“列拉”一词,泛指出格的,厉害的,极难处置的人和事。龙爷回堡子头件事,即“列拉”无比。

庄子是章姓,父母去世早,是爷爷一手拉扯大的,有点娇生惯养。娶的媳妇是盖村姑娘,恰好和龙爷外家一个村。婚事进行得顺顺当当,客人不多,备了八席汤水剩了两席。庄子爷高兴过头了,头轮送客坐席时就喝了不少酒,谢相逢时又喝,客人没走完就醉成一滩泥,龙爷让人抬前边房子睡了。待客人走尽,龙爷给庄子交代了手续等事项,即回家休息。半夜时分,突然敲门声如擂鼓般一声紧似一声。龙爷披了衣服开门一看,老队长和庄子直戳戳站门前。咋回事?龙爷问。老队长声变调了,龙国,动大烂子了!动大烂子了……庄子没忍住,哇一声哭出了声。到底咋回事么?龙爷再问一句。

新媳妇死了!老队长说。

好好个人,咋就死了?龙爷问。

几个小伙子耍房,闹过头了。老队长扼要说了原委。

关中农村有新婚耍房三晚上的习俗,无非让新媳妇猜猜谜语,唱唱歌什么的,用意在于升温二人感情之外,熟悉熟悉主家的新环境。玩的时候自然有一些让新媳妇难堪的游戏,比如“放鸽子”,“长虫过套”等。新媳妇性子烈的,自然不愿配合,闹房人大多用打女婿要挟;新媳妇仍不配合,闹房人就会使出手段逼迫新媳妇就范。庄子媳妇性子特烈,总是不肯就范。随着夜愈来愈深,年龄大的人和小孩回家了,和庄子年龄相当的四个小伙子没走,凭了再喝了一顿酒的豪气,捆了新媳妇手脚,放炕中央,用两床新被子捂住,被子上放一张端饭的木盘,打起了扑克……庄子给他们点烟倒茶水。一个多时辰之后,被子下没了动静,小伙子们大声问,放鸽子不放?放鸽子不放?没有回应。揭开被子,新媳妇一动不动,嘴角鼻子里沁出红红的血……

龙国,咋办呀?老队长个子低,仰了头问。

龙爷双手背后,面朝天稍作思考,四个小伙在吗?

都在。

你和庄子先过去,别让他们走人,我立马就来。

龙爷回屋穿好衣服,摇醒妻子,问家中有多少钱。妻子迷迷糊糊,说黑更半夜你要钱干么?龙爷大声回她,死人了,新媳妇死了。妻子骨碌一滚坐起,边指柜子上的柜盘边问,新媳妇好好的咋就死了?捂死的,龙爷揭开盘盖,取出一沓钱数罢问,就六百元?妻子答,是儿子知道你要出来,才寄回来的。龙爷钱塞兜中,匆匆出门去前巷。

庄子爷酒醒了,双臂背后在天井沿转圈。

龙爷一进屋,对了哭哭啼啼的庄子:眼下不是哭的时候,立马换一身孝服去盖村你丈人家,啥话别说,跪地上只哭,任打任骂,不还手不还嘴。无论如何要你丈人丈母今晚就来,他两不来,你也别回来!

庄子早没魂了,赶紧去父亲房子找孝服。

龙爷让老队长叫了邻家几个女人,擦洗了尸体脸上的血,胳膊腿扳直溜,抬厅房床上。还好,庄子爷给自己备有一副棺材,抬出来收拾好了,即刻入殓,棺盖没钉,等娘家人来观瞻。期间,龙爷拉老队长去后院,交代两件事:一是找人去坟地挖墓坑;二是去出纳处拿二百元钱来。看老队长出门,龙爷喊四个小伙子到后院。四个人磨磨蹭蹭到后院,东倒西歪没了神。

这会儿已经惊动了堡子人,三三两两来前巷,围门口窃窃私语。

龙爷站台阶上,突然大喝一声:站好了!人死了不是小事!

四人吃一惊,赶紧挺胸绷腿,直直站一排。

龙爷双手插腰间小声问:想蹲监狱还是想出钱,你们表个态。

出钱,出钱……

愿意出钱就好说。龙爷扭头喊庄子爷,拿一条火绳来后院。

出……出多少呢?一个小伙小声问。

一个人二百。龙爷答。

二百是不是多了……

龙爷走近两步,问:把你弄死,给四百行不行?

小伙扭捏一阵,小声说,我出,我出。

盖村距章家堡三里地,不到一个时辰,庄子领了丈人丈母到门口。

龙爷高高站台阶上,双手抱拳过头顶,作个大揖:老哥老嫂,对不住了。堡子一伙年轻人玩过头了,闯下弥天大祸,我先代他们请罪,请进。

庄子丈人头天送女儿时认识了龙爷,知道他曾是大公社的社长。见他如此客气礼让,一肚子火消去小半,点点头,扶着哭哭啼啼的女人往进走。一进门看到厅房的棺材,女人呜一声嚎叫扑过去,抱了棺材又拍又打……有女人上前劝,被龙爷拦住:让她好好哭一阵,谁家的女儿长成人,都不容易。

这会儿老队长回来,拉龙爷到后院,说了打墓的事,兜里掏出两叠钱给龙爷说,手续事后再补吧。

龙爷点点头,拉了老队长袖子去新房,只见四个小伙子全穿白花花孝服,一个个胳膊被火绳捆身后,垂头丧气坐炕沿上。

龙爷交代:机会我和老队长给你们创造好了,如今蹲不蹲大牢就看你四个的表现了。走,去前边跪!

龙爷走前边,吊码脸拉尺半长,双臂垂吊;四个小伙跟后边,俯首弓腰;老队长压阵走后边。龙爷没理会庄子丈人丈母,直然到棺材旁,轻轻拍两下棺盖,大声说:桂花,(新媳妇名字)四个造孽的后生给你赔罪来了,请你宽宏大量,放他们一条生路吧!转身对了四个小伙,大喊一声:跪下!声大得出奇,惊得连门外人也一愣,哭得要死要活的丈母娘惊骇之下,哭声立止,抬头看发生了何事……四个小伙子齐刷刷跪倒,一个哭出了声,其他三也随即跟着哭起来……

丈人丈母愣住了,不知所措……

龙爷拉了丈人手,老队长扶住丈母,去前边庄子爷房子说事。

喝过一杯茶水,龙爷开了口:喜事变丧事,这是两家人和大家都不愿看到的。事情毕竟发生了,是章家堡人的不对,我代他们还有堡子所有人,再次向二老赔不是。说到这儿站起来,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头,作个大揖,然后坐下。他们四个的态度,二老也看见了,我要他们一直跪到桂花入土。大事小事一个样,总得有个结局。我想过了,不外两个方案,一是你二老去报案,他四个被我捆得结结实实,你二老拉了走人便是,章家堡人没二话,是枪毙还是判刑,国家有法律,咱管不了;二是你二老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我和老队长商量过了,让四个人每人赔你们一百元。蓋村章家堡就三二里地,亲戚要走还是亲戚,不走当个好邻家。请你们二老商量一下,给我个准话,此等事容不得拖拉。说完拉了老队长胳膊走出房子。

没一袋烟工夫,丈人出来,拉了龙爷袖子,小声说,人死不得再活,就饶了他们吧。

龙爷点点头,说一句感谢二老开恩,又作个大揖,随手拉了丈人折回房子,兜里掏出四沓捆好的十元大币双手交丈人手里,口中谢谢不断。从房子出来,龙爷叫了庄子爷去后院,剩的四百元给他:先埋人,再给庄子寻媳妇。

庄子爷老泪纵横,拿钱的手直抖:龙国,你真真是大本事,列拉人。

一个单位,一个族群,甚或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没有一个主心骨是很难成事的,这是中国古人承传下来的政治智慧。封建社会能够延续几千年,只尊崇一个皇帝便是佐证。章家堡当年的主心骨就是龙爷,尽管队长变戏法的更换,他是会计,后来兼了副队长,直至“烂社”。

生产队这个体制是空前的,(绝后不敢说),它既是生产单位又有政治属性,既是一家一家的组合,又是一个统一核算单位;既要完成国家税征任务,又要力争社员有衣穿有饭吃;既无私为社会提供大量优秀人才,(招干,招兵,招工,考学等),又无条件接纳被社会淘汰的各种“残渣余孽”,(各种刑事政治犯罪释放者,右派,被各企业单位开除者等);既用无法再低的价格给社会提供了粮食,保证了几亿个肚子能够填饱,又是各种几乎暴利工业品的接纳市场。一个伟人曾作过如此的评价:那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广阔”不由让人联想起洪荒,“天地”更有点不着边际,“大有作为”甚至是虚无缥缈,有点哄小孩子的意味。我们小时候唱过一支歌,词记不准了,有一句是肯定的: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就是藤上得瓜,藤儿越长,瓜儿越大。那时我就想,社员怎么就变成瓜了?从生物学角度考评不恰当,逻辑上也不通。疯长了的藤不会结瓜的,况且瓜的大小与藤的长短并非正比关系。

待我长至十三四岁,稍明白一些事理时候,章家堡已远近闻名,是方圆十几里有影响的生产队了。劳动日价值特高,常常冲过一元大关,社员口粮也多,几乎没有人骑了自行车去高陵三原买玉米,即所谓“带粮”。就连小伙定媳妇的礼钱,别的队四百五百不等,章家堡的小伙子只出一份礼———二百四;章家堡的姑娘出嫁,被褥衣服之外,大多陪一辆崭新的“红旗”或“飞鸽”自行车,其他村寨姑娘想都不敢想。堡子人把队里这般好的功劳,大多记龙爷头上。

生产队一年两个节点,夏收和秋播,每日的节点则在早晨的派活。七百亩地里种各样庄稼,各样庄稼根据时令各有要求,该犁的不能耙,该锄的不能耱,该蹲苗的不能浇水,该间苗的不能施肥;让几百名社员分别干那些活路,是一件讲究的事情。问题是,那样活路轻松,那样活路繁重,大家都心知肚明,免不了会生出枝枝蔓蔓的事端,这就要看派活人的智慧和威望了。

堡子前巷口有棵老槐树,三个人抱不拢,树冠荫蔽了整个巷口。老槐枝杈挂一颗上工的铃,树下一条两米长的石槽,槽口朝下,槽底朝上。不知放了多少年,槽底已磨得呈光黑亮。每日清晨上工铃敲过,队长或副队长站石槽上,一一给社员指派活路,张三犁地,李四拉粪,王五锄棉花等等。

龙爷不派活路,却每日端端正正站石槽旁边,大背头一丝不乱,灰白中山装齐齐整整,手背后,双腿岔开与肩齐,吊码脸沉着,瞪一双犀利的大眼盯了社员们看,犹如阅兵的将军。起初大家不习惯,背后嘈嘈。九爷干脆问他,像根旗杆,你累不累?龙爷正色答他,职责所在,再累也要站那儿。天长日久,大家渐渐习惯了。龙爷偶然不站那儿时,大伙儿倒不习惯了。奇怪的是,只要龙爷站那儿,队长或副队长派活儿时,不用高喉咙大嗓子,社员们均顺顺当当,即就有些许争执,也是三言两语便排解了。

龙爷不大管庄稼活路,社员会上他自称是副业队长。副业仅用队里很少的劳力,却创造了队里近一半的收入。何为副业?即除庄稼以外其他有收入的事项,比如油坊,粉坊,豆腐坊,弹花坊,磨面坊,石灰窑等等。章家堡还有一项重要的副业项目,没有名称,姑且叫它石渣坊吧。

章家堡西邻的顺阳河,是条古河。水已断流,河床仍在,河床下石头存量丰富无比。大的牛头般,小的如拳头,厚度两三丈,长度五六里。石头是烧石灰的重要材料。烧石灰的石头不能太大,不能太小,剩余石头如何处置?龙爷找到一个比烧石灰还赚钱的门径:大块砸碎,小块淘净,卖给公路局的修路队和建设局的建筑队。按龙爷要求,各副业小组订有工作守则,用带玻璃的木框镶着,端端正正挂墙上。守则制定得特多特细,大镜框里的字密密麻麻。至今仍记得我们小时候比赛,看谁能把里边的字全认的。我许多字便是从大镜框里记住的。比如韭菜的“韭”,豆腐的“腐”:偷一斤韭菜,罚三天工分。搁别的生产队,社员把工分不大当回事;在章家堡,工分就是社员的命。

副业队的成员不必是队里的精壮劳力,重要的是因人而置,瘸子煽簸箕,背锅子捡麦,各有所得。每日除劳动日外,龙爷在队委会上为他们一人一天争得一毛五分钱的补助,理由是他们大多是残疾人。

我小时候看见的龙爷,穿一身灰白中山装,戴墨镜,骑一辆八成新自行车,车头上挂一个黑皮包,不是急匆匆出去,就是风尘仆仆回来。还有,龙爷家客人特多,大多是穿四个兜衣服的干部,有骑自行车的,还有坐小车来的。那个刘主任来的最频繁,每每来自行车头上挂一把长长的卷烟。

龙爷不吸纸烟,抽卷烟。烟叶头天下午牛皮纸包了,放水道口潮一晚上。二天清早放八仙桌上一张张捋平顺,卷成大拇指粗的烟棒,一拃长,两头剪齐整放木匣中,抽时拿一根。

龙爷家是大伙公认的好日子。自行车没普及时,他家就有两辆。三年困难时期去陕北带粮,大多人家用东西换,有拿棉花的,有拿布匹的,还有拿干辣子的,龙爷只拿钱,而且去的次数比大家少得多。明面上是他儿子在部队当军官,小弟定国在县上干事,有钱也正常。其实私下里还有一种版本,他姥爷是大财东,死前把不少黄货白货留给了他母亲,无从考据,算个传说吧。

“文革”初起时,龙爷没在意。红卫兵们破四旧,背语录,他认作小孩子玩家家,闹腾几天就过去了。运动一天天深入,两派起初是辩论,接着拳脚相加,最后动用了枪炮。龙爷看不透了,怎么八路军打新四军?口里都喊忠于毛主席。他不相信毛主席会让自己的人民分成两派,刀枪相对。事实是打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龙爷是那一派也不加入的。队长那一派输了,骨干们躲底店山里藏起来,龙爷只好行使队长权力,管起了全队的生产。当时小弟定国大学毕业,在县委工作,回来要在批斗大会上抢县长。龙爷找了九爷,帮其完成,《九爷》中已记叙,此处不再赘述。其实龙爷还救过两个人的命。一个是公社书记———他当大公社社长时的小秘书。公社书记是被人打断腿,晚上爬到章家堡的。龙爷让他躲队里弹花坊中,弹花坊地处学校背后的旮旯里,后门和学校相通,平日少有人去。给书记也配一身白工作服,无人时躲后边小房子看书,来了人穿上工作服扫扫地。饭是龙爷和学校厨师说好的,按时送达。隔段日子,龙爷请了大夫晚上去给他医腿。至腿痊愈历时半年,借天黑送他去了底店。

另一个人就有点神了,是龍爷从县城接回来的,一直住他屋里。龙爷对大伙说是自己一老表,没儿没女,患了胃病,来他这儿休养一段日子。农村不比城市,城市人门对门住,几十年不来往喝开水一样平淡;农村别说你远方老表,三代五服内的亲戚,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龙爷根本没有这个老表!再看那人的作派,尽管穿一身农民衣服,常常双手插腰间,胸腰挺笔直,走路铿锵有力,又是一口南方腔调,那儿有一丝农民的味道?好在龙爷在堡子气场特强,儿子也在部队当了团长,堡子人议论几天,默认了这个老表。好在老表不大出门,只在社员上工前和太阳落山后,或者一人去地里转悠一圈,或者和龙爷一同转悠。老表年没过完来的,收麦时就不见了,正好是毛主席要求两派大联合成立革命委员会时节。幺爷一伙造反派很快弄清楚了,老表是省里的副主任,延安时和龙爷在一起,是红二十五军的一个师政委。

记得是毛伟人去世前一年,平地上翻车,喝开水磕牙。突然兴起“割尾巴”狂潮。先是清除自留地的经济作物,比如蔬菜、烟叶甜瓜之类;接着关闭了镇上农贸市场,再接着扩大到生产队的经济作物。收麦不久,辣椒苗尺把高,烟叶长出形,西瓜甜瓜刚扯开蔓……一料庄稼呀!是农民一滴滴汗水浇灌而成,寄予厚望的一料庄稼呀!要命的是,种庄稼不像工业品生产,时令一过,地荒一季。大队的小分队长找到队长,要求队里自行拔掉三十亩西瓜蔓。队长支吾半天,说要开队委会研究。民兵小分队队长一听大躁,指着队长鼻子吼,革命任务万般急,那有工夫去开会?埋头拉车不看道,资本主义把你叫!吼完转身即走。队长愣那儿没了主意。挖人祖坟强人妻女毁人庄稼,农民认作遭天谴的三样大罪。队长惹不起小分队,更不能派人拔瓜苗,小跑着来龙爷屋里商量。

龙爷早饭刚吃过,抽卷烟消肚胀,问他,你想咋办?

队长心慌意乱:鼻子大压嘴,我一毫办法没有。

龙爷小声说,毁庄稼如同挖祖坟,大队人是不是疯了?

咱不拔,大队集合好了小分队,立马就来。

他敢!龙爷喊一声,把长长的卷烟扔桌面上。

那你说咋办?

正在此时,九爷借自行车,进门就问,城西一伙人有啥事?一溜一串去二埝子了。

坏了。龙爷站起来,对了队长:去敲铃,不停地敲,让社员快去二埝子!男劳十分工,女劳八分工,小孩五分工。记住,铃要不停地敲。转身对九爷,小分队要拔瓜蔓,跟我去拦!

九爷不明白,他们拔瓜蔓干嘛?

快走,路上给你说。

民兵小分队这个组织,因何成立?隶属何方?权责为甚?无考,尽管笔者也曾为其中一员。

龙爷九爷上了二埝子大坡,瞅见小分队三四十名成员站长长一排,胳膊上套了红红的袖圈,肩上扛着锄或?头,正在聆听大队支书训话……把每一株瓜蔓都要当成资本主义的尾巴,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清除掉!这是毛主席革命路线赋予你们的光荣使命,一丝一毫马虎不得……

龙爷气没喘顺,挥着手喊,刘支书,你等一等……

刘支书扭头见是龙爷和九爷,你俩有啥事?

龙爷站定后,捋捋大背头,兜里掏出手帕擦擦脸上汗,刘支书,我想问你一句,谁说的瓜蔓是资本主义尾巴?

刘支书当支书好几年了,有相当的政治定力:吃西瓜是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西瓜蔓不是资本主义尾巴又是什么?

我问这话是谁说的?

上边人说的。

咱祖祖辈辈种西瓜吃西瓜,咋就没变出一个资本主义来?

我们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你们敢阻拦?

毛主席在延安吃大枣,吃西瓜,他还种菜自己吃,咋能让你们毁集体的西瓜?再说了,毛主席年龄大了,你年轻轻咋这般糊涂,竟然干起毁庄稼的……

敢说毛主席老糊涂了,你章龙国吃了豹子胆了?

我说毛主席年龄大了,你说毛主席老糊涂了,实际是你糊涂了。

你敢侮辱毛主席……

我没有侮辱毛主席,你拔西瓜苗才是真真正正侮辱毛主席……

这种争论不会有结果的。好在社员们源源不断来了,一个个手中也拿了镢头锨类农具,齐楚楚站龙爷和九爷身后。隐约听见堡子的铃声还响着……

刘支书看出来了,龙爷是用缓兵之计,他要速战速决:告诉你章龙国,我们已经顺利清除了六个队的资本主义尾巴,你妄想阻挡历史的巨大车轮吗?简直是螳螂挡车自不量力!

龙爷见社员来不少了,双手插腰间,仰起头,脖子上一根根青筋暴起,大声回答:历史有没有轮子,轮子是大是小,我说不明白,你也未必就清楚,咱今日不讨论。刘支书,我只告诉你,你拔别家多少瓜蔓我不管,也管不了。章家堡的瓜蔓你拔不成!

拔不成!拔不成!社员们跟了龙爷大声喊。

刘支书气势汹汹朝龙爷走过来……

九爷前跨一步,挡龙爷在身后,咋,你要动手?

刘支书即刻站定:谁动手了?我知道你有武功,会打人。不和你说,我只和章龙国说。

退回去说!九爷双手从背后伸出来,比划两下,信不信我立马卸你两条胳膊?

信信信。刘支书应着,两手作推挡状,不情愿地退回去了。

入伏刚三天,这会儿太阳正红。社员来了几百号,黑压压站满埝头。龙爷大声对刘支书说,我是副队长,是社员选的,一切要听社员的。社员让你拔,我二话不说走人;社员说不能拔,你一株瓜蔓别想动。随即转身问,大家说,瓜蔓能不能拔?社员们一个个举着手中农具,奋力齐喊:不能拔!不能拔……大伙儿憋足了劲,喊声震得地动山摇。

龙爷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转向刘支书:对不住了刘支书,走人吧!再闹下去就不好收场了。

刘支书恼羞无限,却怒不起来———也不敢怒。龙爷在堡子威信特高,章家堡人心特齐,他是清楚的:好好好,还是你章龙国势大,儿子当团长,兄弟在县委,咱走着瞧,往后日子长着呢。

刘支书领了小分队,灰溜溜走了。

那一年,大部分生产队西瓜被毁,成熟后的瓜价特高。

刘支书事后没找龙爷的茬,也找不出什么茬来。倒是龙爷后来办了水泥厂,聘请下台的刘支书当经营厂长,成了一段佳话。

龙爷对自己的过去,一字不提,谁问也不说。九爷问过他女人,女人也不说。九爷便问,他是咋把你弄到手的。女人笑了,一笑露出两颗好看的虎牙:那会儿他是红军当官的,给我父亲说,共产党将来一定会得天下,我父亲便把我嫁给了他。九爷再问龙爷是啥官?女人说自己也不明白。

天机再玄,也有路出马脚的时候。

“四人帮”倒台那一年,兴起一股追忆红色岁月热潮,不是让老贫农忆苦思甜,就是请老红军讲长征故事。当时龙爷兼了贫协组长,(因解放前三年他賣了地,土改时定了下中农成分),是管学校成员之一。那日学校请了一个老红军给学生讲长征故事,他自然要参加。老红军显然讲过无数遍了,唾星乱飞,滔滔不绝,一会儿喊口号,一会儿又哭几声鼻子。当他讲到自己头天参军,第二天就当了排长。原因是他参军的当天,红军打了一场大仗,一排人死得剩他和一个老伙夫了……讲着讲着,龙爷实在忍不下去了,从侧旁条凳站起来,走过去把老红军桌上的麦克风扭一边问,你参加的是红军那支部队?答,红二十五军。你在哪儿参军的?答,秦岭山里。你是那一团,那一营?老红军答不上来,仰了头问他,问这些干么?难道我老红军身份有假?龙爷扭头对了学生们说,他的身份真假我不想说,我只说红二十五军的事。长征过程中,红二十五军人员没有减少,还翻了一倍。特别是他说的在秦岭山里,打了几家土豪,筹措了不少军资,一场大仗没打过。中央主力红军到陕北后,没衣服过冬,毛主席打了借条向徐军长借三千银元,徐军长给了五千,银元就是我送的。

老红军脸红了,站起来问,这些事你咋知道的?

龙爷稍作思考,告诉他:我是省委派去接应红二十五军的,带他们一路到陕北,你说我咋能不知道?

老红军明白遇见真人了,拿起桌上眼镜、烟盒,扭身就走,边走边对了龙爷说,我真是红军,东征时参军的……

龙爷点一下头,表示认可。

走了主讲人,校长让龙爷给学生们讲。

龙爷摇头且挥手:过去了的事,没啥好说的,别说我,毛主席当时也想不到,革命能成功这么快。

龙爷是一个强势的人,堡子里妇女儿童远远躲着他,大多因他不苟言笑,白净的吊码脸永远沉着。其实原则以外的事,还是随和的。我后来当了记者,每每回家,都去看望他。此时他已六十多岁,脸上手上有了小片的老年斑,看我进门,总是朝屋里喊一句:记者来了,泡壶陕青。稍后女人嘻呵呵出来,右手端冒着气的茶壶,左手拎两个杯子,缓缓放桌上。我和龙爷大多谈文化方面的事情,常常给他捎几本新书。当时他的水泥厂还生产,他不大管了,交给了下台的刘支书,隔几日去厂里转一圈,有事交代几句,没事便回堡子喝茶看书。

你就不怕刘支书给你捣鬼?我笑着问。

龙爷少有地“噗”一声笑了,茶水喷地上:刘支书是炮筒子,直戳戳。你想想,上级让他拔菜苗西瓜苗,先拔自家的,再拔自己生产队的,你说这种人能捣出个啥鬼来?

听说你给他开的薪水,和县长一般多?

龙爷点点头,所以厂里的事,他比我上心。

你挣那么多钱干么?太唐突,话出了口,我有点后悔。

龙爷刚毅的脸庞凝固了两秒,叹一口气,你患职业病了,啥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说这个,没意思。

我赶紧转移话题,问上回给他的书,看完没有。

龙爷即刻精神一振,问书的作者我认不认识?多大年纪?那是一本获茅奖的小说,写的是龙爷年轻时候的事情,因此书作者成了国家作协副主席。我告诉他相关情况后,龙爷狠狠抽几口卷烟,叹口气说,太简单了,我还以为是个年轻人写的。政权要更替,你想想,那么容易?

给龙爷送的书,早先是朋友送的或者报社订购的,后来他点名要某某某书,手边没有,我就去书店买。他给过两次书钱,我坚辞不要。龙爷便喊妻子,把谁谁谁拿的烟报纸包了,让记者带上。起初我不要,推说我如今挣钱了。龙爷总会笑一笑说,你挣几个钱?再说纸烟我不吸,放久就干霉了。我只好拿上。回去拆开,大多是中华、苏烟类高档牌子。次数多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学别人样儿,也买两把卷烟带上。

龙爷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当师长,小儿子大学当教授,女儿嫁邻村,屋里只他老两口,甚是清闲。亲邻们知道他有钱,谁家有个不接不到处,只要求他,二话不说,抽屉取二指宽一张纸条放桌上,不待你借据写完,钱就搁桌面上了———当了半辈子会计的缘故。借出去的钱龙爷从不讨要。九爷问他,人家不还了咋办?龙爷笑了:能借你的,都不如你,还不还有啥意思。九爺牛眼瞪老圆,半天解不开。

前几年兴起基金会,村上也办了一个。堡子人日子宽展了,为挣利息,大多户把钱存里边。两三年后,基金会烂了,存户的钱要打水漂,一时间闹得呜呼喧天,地动山摇。有跳井上吊的,有封路拦火车的。政府只好插手,把欠款清单贴大墙上。他家三万,你家六万,大伙儿围了看,边看边叹气。忽然有人喊,龙爷存了八十万!大家仔细看,果然有龙爷名字,真真是八十万!唧唧咋咋一片议论声。有人小声提示,龙爷来了!大伙扭头看,龙爷真来了:黑棉袄,黑棉裤,脚上是一双军用翻毛皮鞋,腰板挺直溜溜。白净的脸上有了几条细细的皱纹,步履依然轻盈,没一丝老人样儿。见大伙扭头看自己,伸手摘下嘴上卷烟笑了:怎么,狼没套住,娃没了?

龙爷,你可得好好想个办法!

龙爷,这种列拉事,非得你出面才行!

大伙儿七嘴八舌。

龙爷走前几步,双手背后仰头看一阵写着一排排名字的告示,“吭”地笑了:大家有那么多闲钱,说明日月好了么,有啥难受的。

不少借了龙爷钱没还的人,立马头低下了。

龙爷即刻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时机欠佳,酒店门口说醉话———惹人不爱,退后几步,转身就走。

龙爷,你八十万不要了?有人问。

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没有不行,多了未必就好。龙爷头也不回边走边说,翻毛皮鞋踩地上的“噔噔”声,坚定而沉稳。

后来大伙才知道,龙爷的八十万是下台的刘支书为支持弟弟基金会开业,死缠硬要拿去的。

龙爷七十七岁那年春末,老伴去世。正好大儿子退休,领妻子回堡子住了半年。秋收罢,杭州的孙子媳妇要生产,大儿子和妻子要回去,叫了邻村的妹妹来家,安排她住老屋,好侍奉龙爷,应承每月支她一千元。兄妹两房子说话,龙爷在客厅看报纸,扭头朝房子:一辈子就练了一张嘴!

大儿子赶紧陪着笑脸出来,给龙爷解释:我知道定国每月给你寄钱,他工资多高啊,申请院士呢!更别说他的女儿,唱一首歌就几十万……

别说了!龙爷挥挥手,给英的工钱,留给你孙子花吧,轧恨死了!

大儿子哈哈笑了,我知道父亲有的是钱。

儿媳是杭州人,厨房里洗锅,迈猫步出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花:爸,你孙子年底要换车,能不能支援一点?

不能!龙爷断然答,随之拿起报纸。

儿媳吐吐舌头,退回厨房。

龙爷八十八岁那一年,刚过完年杭州的大儿子患胰腺炎死了,消息是女儿英告诉他的。他叮咛英去的时候地里抓一把土带上,放骨灰盒里。五月九爷去世,九月幺爷去世,都是他主持的丧事。快过年时退休多年的专员弟弟也去世了,县里送葬回来,他告诉堡子人,自己不再经管红白事了,让大家推选个年轻人。

我命咋这般硬?是不是阎王爷把我忘了?和我聊天时,他多次感叹。

你福大命大造化大,阎王爷不敢收你。我笑着答。

龙爷九十三岁那年,老疾痔疮又犯去医院,顺便做了个体检,心肝脾胃肾均好。大夫要他忌烟,他不允,说我吃砒霜,怕也活得旺旺的。惹得大夫也笑了。回来后我去看他,发现他话比往日多了,耳朵有点背,一开口声量大了许多。个头低了好多,早先比我高半头,如今比我还矮一点。

龙爷九十五岁那年,村上要重建学校。老校舍塌的塌,漏的漏,实在撑不下去了,决定建两座三层楼。钱哪儿来呢?一是向社员摊,二是给上级要一些,三是给在外干事的人写信,让他们捐一些。想法是好的,落实起来难之又难。社员会开了八次,大多人不出;给乡上要,乡长大嘴巴一扭,我又没印钱机子,你们去找县上!老校舍已拆除,下学期学生上学咋办?村支书村主任办公室里急得挠头又弹脚。村主任的手机忽然响了,贴耳朵一听,是龙爷。主任赶紧把愁眉不展的脸捋平整,龍叔你有啥事?

请你和支书来我屋里一趟,行么?龙爷声量大,支书也听清清楚楚。

啥事么?主任摸不着头脑。

电话中能讲明白,叫你们来是不是我脑子进水了?龙爷声量更大了,是生气。主任把贴耳朵的手机挪开。

支书比主任年长几岁,脑袋也灵光,伸手夺过手机,嘿嘿笑两声,龙爷,我们立马就来!立马就来!说完手机塞给主任,快走!主任嘴里嘟囔,这个老前科犯平白无故叫我们,肯定没啥好事。

龙爷屋子是老房子,椽檩柱子皆乌黑乌黑,墙皮泥糊的,隔几年刷一次石灰,倒是白白净净,地面前几年用水泥搪过,平整如镜。

支书走前边,主任跟后边。没进厅房,主任就喊,龙叔,你这房子太旧了,快成文物了。你又不缺钱,拆了盖两层楼吧。

你咋和你爷一样,大嘴巴。龙爷端端坐椅子上,训主任。主任的爷是喜爷,死好些年了。

支书剜主任一眼,少说两句!

听见响动,章英房子出来,见是支书主任,过来欲传茶。

龙爷挥挥手,你忙你的,茶我传好了。说着站起来,倒两杯茶水,双手端了,一一放支书主任面前。认真样儿,像小学生给老先生敬茶。

章英笑一笑,转身进了房子。

支书主任一脸茫然。

八仙桌上一把茶壶,一个烟灰缸之外,龙爷手边,放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和一个枕箱。枕箱二尺多长,高宽皆四寸左右,箱盖面微显凹形。箱体黑光,年代太久远了,看不出是什么木质。

龙爷左手拿一根没点燃的卷烟,右手挠挠全白了发的头,盯了支书主任,看了这个看那个……吊码脸已沟沟壑壑,皱纹遍布,看不出表情。

主任忍不住了:龙叔你一不要庄基地,二不要救济款,有啥事么?

龙爷“吭”地笑出了声,手指主任:我咒你一句,一辈子最大的官,就是村主任。

主任吐一下舌头,低头喝茶。

支书又剜主任一眼。

龙爷给他们续上茶,放定茶壶:今日请你们来,有两件事情。一件是我要重新入党。龙爷推文件夹到支书面前,继续说,里面全是我的入党申请书,每年一份,都是十月三十日踏死人那天写的,整整五十份,请组织审查。要说明的是,脱离组织这么多年,我时时刻刻按党员标准要求自己,没做过一件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群众的事情,请组织审查。

支书主任愣住了,呆三十秒恢复过来。支书翻开文件夹,厚厚一沓纸,翻一翻,真真是入党申请书,每份首页“入党申请书”五字横写,“章龙国”三字竖写,工工整整。上面的纸质很陈旧,字迹稍显模糊;愈往下纸质愈鲜亮,字迹也清晰很多。

支书看完仰头稍作思索,郑重地对了龙爷,好,组织接受你的申请。我们会很快召开支部会研究,你是老革命了,我们还要给乡党委汇报。

龙爷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皱纹舒展不少,站起来,谢谢组织!谢谢支书!缓缓坐下,第二件事是重建学校的事,不知你们钱筹得如何?

差远了!主任嘴快,一百六十万如今零头还不够。

龙爷点着卷烟,狠狠吸一口:这钱我出,你们觉得如何?

那好!那好!支书主任差点蹦起来。

龙爷说,我有两个条件,你们得答应。

支书主任高兴劲没消散,又一愣,什么条件?

一是退了村民的筹款,一分不能少。

行。支书主任一齐答。

二是扎一个滑竿,抬我到村委会,必须你俩抬,别人不行。古有周文王拉姜子牙八百步,姜子牙给周朝打下八百年江山;你们抬我到村委会,不足八百步,我帮你们建一所学校,不过分吧?

没问题!支书答,你一是长辈,二是老革命,抬你理所应当。

现在就抬吧!主任呼地站起来。

龙爷笑了,你比你爷性子急。

支书拉主任坐下说,这是大事,仓促不得。定在明日中午,要通知全村村民,要邀请乡上领导,还要请个大乐队,好好热闹一下。

龙爷挥挥手:仅限咱村人,外人一个不招呼。

好好好!支书主任满口答应,屁颠屁颠走了。

那日龙爷起床特早,烧开水,酽酽泡了一壶茶,放厅房八仙桌上。去衣柜里找自己早年穿的那件灰白中山装,咋翻找不着。怪了,给英交代过的,那衣服不能扔的。龙爷念念叨叨,继续找,仍没找着。肯定英嫌旧扔了,龙爷叹口气,回厅房坐定,又不死心,一手倒茶水,一手拿起桌上老人手机,翻出英名字打过去。手机叫唤两声,英推门进来了,大,(关中人对父亲的称呼),有啥事?

龙爷手一抖,叭,茶壶掉桌子上,碎了,茶水漫一桌面,热气四溢……

没烫手吧?英拉住他的手看……

没有。龙爷抽回手,搓搓,可惜这把宜兴壶了,陪我三十年了。

英收拾了碎壶,擦着桌子说,你要开会,我给你泡旅行杯中,好带。

也行。龙爷应着,眼睛一直盯了英看。

大,咋了?英觉得父亲怪怪的。

龙爷摇摇头,想不起来了:你看这记性,刚刚要问你的事情,想不起了。

你慢慢想。我给你冲一碗鸡蛋絮絮,吃两块软点心吧。英说着往后走。

别急别急想起来了!龙爷说,早年穿的那件灰白上衣咋了,我给你说过不能扔的。

在你床上褥子下面,你让我洗净放的,又忘了?英笑着说。

又忘了又忘了。龙爷回房子揭起褥子拿出衣服抖开,脱了身上的薄棉袄随即穿上。回到厅房揭开旅行杯盖,好让茶水凉快点。

英端早餐出来,咯咯咯笑不住。

笑啥?龙爷问。

英说,衣服太大了,肩撑不起,襟快遮住膝盖了。

龙爷站起来低头一看,真是。不解地问,早先穿不是挺合适么,如今咋变这大的?

英笑了,衣服没变,你变廋了,变小了,换一件吧?

不换!龙爷大声说。

英取了件棉马甲出来,让他垫衣服下面,才勉强看过眼。

龙爷吃早餐时,英拖地,问他,大,你走得动,为啥让支书主任抬你去?

龙爷抬起头笑了,你不知道,喜那个孙子,就是村主任,娃娃时候常喊我前科犯,如今治治他。

大,你还记仇哩。英也笑了。

父女两没收拾好,巷口响起锣鼓声。随即,支书主任抬一副滑竿,后边跟一帮人进了门。滑竿院里放下,龙爷龙叔喊着进来了。

龙爷喊英,去拿我的枕箱。

英拿出枕箱,桌子上拿了旅行杯和卷烟。

支书主任一边一个,搀了龙爷到院子。

滑竿竹子做成,又大又阔气。主杆两头红绸子裹了,襻绳也被红绸子替代。顶棚是黄亮黄亮的锦缎,垂沿半尺长短,绿缎做成。

妈日的。龙爷骂一句,咋把滑竿做成龙轿了?我又不是皇上。

主任嘴快:你比皇上尊贵。如今没了皇上,就是有,咱们建学校,他也不会出一分钱的。

龍爷对了主任:让一个前科犯坐这阔的滑竿,你大主任抬着,憋屈不?

不憋屈!不憋屈!支书说了,只要你捐钱,抬你到北京都行。主任大嘴咧着,只笑。

妈日的,钱比你爷还亲!龙爷又骂一句,缓缓坐上滑竿。

这日日头特红,时不时飘一股凉丝丝的风。

支书在前,主任在后,龙爷抱了枕箱坐上边,忽忽悠悠甚是好看。滑竿没到巷口,大炮仗小炮仗霹雳叭拉响成一团,一时烟雾缭绕。村委会一群干部举着手机跑前跑后拍照。

会场还是老会场,戏台还是老戏台。六十年前斗争过地主富农,四十年前批斗过走资派,三十年前给毛主席设过灵堂。今日的横幅换成了“集资建校为百世造福”。

会场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村民高兴不已。建校不集资了,集了的钱还要退回,如此好事,不高兴才是傻子!

主任宣布开会后,又放一阵鞭炮,接着乐队在台口狠敲一阵子。

第二项是支书宣读村支部村委会写给龙爷的感谢信。信老长,写一张大红纸上,支书自己写的,念起来顺畅又激昂。

第三项,请章龙国同志给大家讲话。

台下稀稀拉拉响起掌声。

龙爷拦挡了要搀扶他的支书,腋下夹枕箱,缓缓走向台口。上衣太长太宽大,人显更廋更小了,加上一头白发,看上去有点滑稽,像木偶出场的样子。

龙爷放好枕箱,轻轻椅子上坐定。没开口,头微微移动,扫视台下的村民,从西边看到东边,又从东边看到西边……渐渐眼睛湿了,泪花噙不住挂脸颊上。

主任以为龙爷怯场,过去抬手压一下有点高的麦克风,小声对龙爷说,龙叔,别怕,下边都是咱村的人。

龙爷点一点头,仍没开口。

支书过去站桌子另一头,看一眼龙爷,扭头对台下: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老革命给咱们作报告!自己先用力鼓掌。

台下掌声响亮了好多。

龙爷“吭”地笑了:你俩心思我懂,急得要钱哩。声音从大喇叭传出去,引起台下一片笑声。

龙爷站起,揭开枕箱盖,伸手取出两张支票,先给主任一张:看准了,八十万;另一张递支书:也是八十万,这下放心了吧。

支书主任各扫一眼支票,赶紧鼓掌。

台下掌声足足响了三分钟。

龙爷开始讲话:大家知道我为什么捐钱建学校么?三个原因。一是我有钱没处花,二是想让孩子们多读点书,三是用现在的时髦话说,刷一刷存在感,让大伙知道,我还活着,就这么简单。当然,年岁大的人知道,我的钱是早些年办水泥厂挣的。告诉大家,我没摸过一块石头,没拉过一车煤,所以挣的钱捐了建学校,也理所当然。龙爷顿顿,又齐齐扫视一遍台下村民,我今天着重讲一件事情,别把钱看太重了。如今大家日月过好了,这是托共产党的福,托国家的福。可是人一辈子光光为穿衣吃饭么?我想还得想点别的,比如国家,比如章家堡,比如亲亲邻邻。能做到这一点,算有大进步了。再上一个台阶的人,就了不起了。古人称有三立,就是立德,立业,立言。要做到这三立不容易,问题是,你想过没想过要做到?或者你想过没想过让你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做到?没想过,肯定做不到,所以要朝这个台阶上想,要努力去做。整天心里光想了钱,没意思。我弟弟干到专员,我大儿子干到师长,我不是夸他们,他们其实干得很不够。问题是,你弟弟你儿子怎么就没干到呢?应该这样去想,想了就会进步……

英坐戏台口下边,目不转睛盯了台上看。见父亲那么瘦小,那么孱弱,坐椅子上只露出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特别支书主任一边一个像两堵大墙夹着父亲的时候,她觉父亲很可怜,很不值。她为父亲难过,心疼得想哭。她忽然看见父亲额上明晃晃一片,闪着晶莹的亮光。父亲从来不出汗的,怎么回事?她看见父亲的眼睛不再陷那么深了,有点外凸,明光彻亮。怎么回事?她也快六十岁了,常听人说回光返照……

龙爷还在讲……我还要说一件事,让娃娃们念好书之外,大家也要多读点书。书是人类智慧知识的结晶,书读多了自然会明事理,会有高度……这会儿龙爷身后的支书主任一伙,不知为何发出了哧哧哧的笑声,台下也听得见。龙爷生气地扭回身子,扬起右手指着他们训,你们也要好好学习,多看书……支书主任们是是是应着,忽然全站起来愣那儿———龙爷头猛耷拉到胸前,继而身子一斜溜下椅子……

大!英最先拖着哭音一声大叫冲上戏台。

支书主任们也扑过去,扶起龙爷。

龙爷双眼紧闭,额上脸上的汗珠密麻麻一层,灰白上衣前胸后背湿漉漉,身子软的像面条。

大!英抱了龙爷头,边哭边呼唤。

龙爷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右臂仍保持上扬姿势,支书伸手将其缓缓收拢。

台下村民全站起来了,龙爷,龙叔的呼叫声不断。

龙爷尸体被抬上滑竿,仍是支书主任抬着。英腋下夹了枕箱跟后边。

龙爷的丧事支书主任亲自主持。

英打开龙爷的老年手机,找到“通讯录”上的一个一个名字报丧。好多名字是生疏的,问支书咋办?支书告诉她,认识不认识都得通知。

北京的小儿子回来了,杭州的孙子回来了,有趣的是,“文革”中的省委副主任还活着,九十三岁了,住西安老干部疗养院,电话里答应一定要来章家堡。

龙爷去世第二天晚上,北京的小儿子、英、杭州的孙子打开了龙爷的枕箱。里边有三张存折,两张十万,一张二十万,还有三枚勋章,岁月太久,勋章边沿泛出微微的黑色。孙子在部队,拿起一枚扫一眼喊出了声:一等功勋章!爷爷是英雄呀!枕箱底层一张折叠的白生生的纸,打开一看是遗书,毛笔字,字迹特新鲜。英说父亲去世头一晚上,让她找墨汁,家里找不到,她回自己家中取了孙子写大字的墨汁。

遗书只一张纸,小儿子擦着眼泪铺桌子上,三人低头看。

遗书特简单:

一、不管组织同不同意我的申请,补交十万元党费。

二、社员及亲朋欠我的款项,有偿还的,交英;不偿还的,章家子孙一律不得讨要。家中一切,由英处置。

三、章记者多年送我书刊,原以为别人送他的,后得知是买的,共计一万八千三百元,托英还他两万。

四、我死后葬你母亲坟旁,丧事从简。

章龙国某年某月某日

小儿子卸了眼镜问:你俩看清了么?皆答看清了。有意见没有?杭州孙子说没意见,英说自己不能得父亲的遗产。小儿子戴好眼镜,说:大写得明明白白,你该得。

龙爷去世的当晚,支书召开了全村党员大会,大家一致同意支书的提议,接受龙爷为正式党员,并做了一面新党旗盖龙爷身上。

龙爷的丧事办得特隆重,章家堡几乎所有人披麻戴孝,县上、镇上来了好多人,花圈摆满了巷道。西安那个大官真来了,是他孙子开了车拉来的。他告诉大家,龙爷是真正的英雄;还告诉大家,他多次要求县上和有关部门给龙爷安排适当的工作,龙爷每每坚辞不允。

至于两万元的书钱,我坚决不要。英说是父亲生前交代的,不能更改。我让她代我保管,待龙爷三周年立碑子时用,并要求龙爷的碑文必须让我写,英才答应。

龙爷走了,我失去了一位睿智的忘年交,章家堡失去了一根墙柱子。

2019年10月于杭州湾世纪城

责任编辑频陽

作者简介:耿祥,男,陕西富平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小说,作品有《耿祥中短篇小说选》,长篇小说《田韩堡》《堑城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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