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篇

2020-03-31 09:26黄开林
陕西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火炉

老家门前老人洞

老家对面有一座崖壁,不高,却光滑如削,人不能攀援,古人能耐大,全凭手工操作,不知下了多大功夫,才在上面凿出两个洞来。我每次出门,只要抬头,再游移的眼神都躲不过去,这两个洞很像猫科动物的眼睛,每时每刻都在虎视眈眈。仔细看,一只四方形,一只五边形,反正不是圆形,四五合而为九,是不是取九九归一或者久久长寿之意?后来发现,下方灌木丛中错落着还有两个洞,很浅,站到堰坎上都能一眼观尽,可能是有事耽搁,不得已而停工,成了半成品。儿时的伙伴在洞下的深潭里学习游泳,抬头看得很清,一点都不害怕。天长日久,看得多了,就觉得那目光是有温度的,似乎带有几分善意,几分慈祥,越看还越亲切,越看越觉得是老家一景,是蔺河的古文化瑰宝。

原先没有桥,只能隔河相望。河的上方有一条通往中坝的长堰,是灌溉几百亩水田的黄金水道,绕过河就可以在堰沿上垫起脚尖仰视,下方的半成品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因为背阴,河边上的几块田没有种稻,年年种着能编草席的蔺草。再后来被公路一占,田就打了旱,旁边的地块修了草垭小学,学校撤并,改修了漂亮的移民搬迁安置楼。别的乡村日渐消瘦,我的老家越来越富态,加上路灯、小广场、健身器材,有了小城镇的样范儿。

我一直未想通,老辈子在选择修房时,为啥要面对老人洞,虽然不是正面相对,却得天天照面,躲都躲不过。也不修个围墙或门楼,藏宝,藏拙,稍一掩饰也好。也许是老先人留下来的东西,是古董,是文物,没啥忌讳,无须避让。无论本土文献记载或是老百姓的口碑,都对其一无所知,只听我婆说过:那是安葬老人的地方,因而就叫老人洞。

打我记事起,就未听说有人进去过,连“破四旧”时都没人下得了手,这是对自然的敬畏,也是对古老葬俗的尊崇。我写东西有个坏习惯,不爱查资料,对老人洞却破一回例,网上搜了几段文字,方知崖葬习俗早在中国古代濮、越、巴、僚、汉等民族部分人中即已盛行。蜀地人以为死人的灵魂升天可为仙,入地则成鬼,故以崖葬为高尚。生不落地,死不落土,生时既然住在岩洞里,死后当葬回原处,这也是石崇拜的一种表现。祖先故去,鬼魂虽然到了阴阳相隔的另一个世界,但并未离开生前所依山傍水的地理环境,仍将与自己家人和后代长相厮守,并保佑他们繁荣兴旺。崖葬是一种奇异的丧葬习俗,作为一种古文化遗存,有着特有的神秘色彩以及人文、历史、考古学等方面的重大研究价值。

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老同学胡发贵,一贯爱弄些玄乎事,他竟敢做了木梯,在洞口放置两个蜂桶,堂而皇之地搞起甜蜜的事业来。有人拍了照片,说那梯子像两行泪水,也许老同学会想,要说泪,那也是甜的。老人洞的蜜,自带古意,沾着仙气,吃了能治病,会长寿。洞不仅仅是用来看看而已,得实用呀!既然不葬人了,养两桶蜂有何不可。这便有了弦外之音,洞外之意,当然还别有洞天。想到这个词,我就有了些许得意,“别有”二字尤其叫人爽然,我歪解其意是别处没有,独此一家。洞好哇!“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陶渊明的那个桃花源,亦是在洞里的。南宫山的宣传语叫“云中净土,世间桃源”,笔架山(就是现在的南宫山)佛掌印旁也有一洞,名曰“宝莲”,过去有一藏头联,很有韵味:宝座无尘垢,莲台有清香。横额:洞鉴凡情。洞天福地也好,洞彻事理也好,我们看洞只有几十年,洞看我们千秋万代,看洞最终看的是自己。借用老舍先生一句话:“人若是看透了自己,便不会小看别人。”

洞,并且是老人洞,自然就不同凡响了。老人洞虽小,就像古猿人化石,从一个侧面证明我们伟大祖国是文明古国,我们把它当成历史老人来守候,它把我们当成晚辈子嗣来寄望,护佑。洞鉴凡情,洞见世事,看透看穿人间的一切。我真要庆幸草鞋垭这儿有洞的,可以自省,慎独,检点,敬而并不远之。洞是神秘的,是深藏不露的,如同远古经典,虽然读不懂但可以心向往之,梦绕萦之,人生就多少得了安慰,一辈子没有白活,甚至活动厚实。人人都该有自己的洞,安顿身心,寄托家学,慰藉灵魂。于我辈,见见大世面亦是洞,听君一席话亦是洞,读读古人书亦是洞,写写小文章亦是洞。“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个洞,比天仙神灵亦做得久远,何不自而在之,逍而遥之,幸哉,乐哉,死而无憾也!

老屋的火炉坑

老家草鞋垭的老屋,迈进大门槛,扑面而来的是一大炉柴火的热情。别处叫火塘,我们叫火炉坑儿,简洁大方,朴实无华。如果这叫“坑人”,谁都愿意被多“坑”几次。几块条石,围炉而卧,形成半分方塘。没有天光云影,也没有源头活水,有的只是火搭钩上的吊罐,吊罐里冒出来的美味。还听见有人叫火炉荡的,沙家浜的芦苇荡,茫茫一片,多大的气势。我明白了,山里人虽然没见过大世面,心胸并不窄,口气也不小。

那地方一般在门背后的墙脚,是仅次于神龛的一个设置,背风,避闲,如同会客厅,也是一家人团聚最多的地方。最里边的角落放一有靠背的木桶,里面垫上干草,坐在上面比沙发舒适。如同现在的“长三角”,风水宝地,暖和,受热均匀,且不遭烟熏火燎。家中德高望重者才能坐在那儿,如果来了客人,再是“大腕”级的老人,也得起身让座。进门是客,客为至尊。一次跑到猪槽沟玩儿,胡乱钻进一家门扉,一位八十岁的老大爷硬要我坐他的“宝座”,推都推不脱,刚坐下,双手就递来两匹旱烟叶子,长烟袋嘴儿朝胳肢窝里一擦,恭恭敬敬地送到嘴唇边,吓得我脸都变了色,纵身跳出门外,落荒而逃。有人称火炉坑为山里的孝子,我非常赞同,老人离不了,祖辈传教也离不了。烤火能烤出孝道,其它地儿也许闻所未闻,在我们草鞋垭可是真正的民俗。

有的家儿房屋多,专门腾出一间,叫火炉屋,常年累月,烟火不断,生气盎然。孩童时的冬天,大人在地里种植洋芋,我们在火坑里“种植”红薯、土豆、玉米,有时还有“野味”———一个毛芋,半截山药,几疙瘩何首乌或隔山消。用火钳从滚烫的红灰里扒拉出来,有的焦黄,有的泛白,冒着热气,就像现在的炒房团,要不停地倒手。吹去草木灰,刮掉粗皮,尤其那半焦的硬壳,香脆无比,多远都能听到诱人的清响。吃不到的嫉妒地直嚷嚷:嘴巴里衔了烧萝卜了,喉咙喊破都不作聲!剥去壳,比美女脱了外套还好看,粉朴朴,颤微微,雪白滑嫩,松软绵实。这个时候得讲节制,切不可操之过急,弄不好就会烧嘴烫舌,得一点一点的品尝。性急的就狼吞虎咽,有噎着打嗝的,有吐舌眨睛的,有哇哇直叫的,有拼命撵的,有躲避不及的,有两败俱伤一无所获的,有隔岸观火渔翁得利的,有流着泪说去告状的,有没吃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有假装未看见却暗地里望眼欲穿的。洋相纷呈,丑态百出,热闹非凡,戏份儿十足。

那时做馍没有苏打碱面,新麦下来,我们等不得要吃,娘就用石磨推了,箩筛筛了,凉水和了,稍微一醒,做成大饼,先在锅里贴一下,像婴儿挨脸。拿起来一看,都成老太婆了,满脸都是皱纹。把火炉坑的红灰扒开,丢进去壅严实,几分钟就闻到香味了。掰开一看,里面都是蜂子窝,麦香扑鼻而来,有人开始咽唾沫了。娘说草木灰里有碱,火烧馍皮酥里嫩,又抛(膨松)又筋道,是上了书的好吃活。

养女穿花鞋,养儿烧干柴。这是老年人常说的一句话。干柴好烧难弄,不是一碰就碎,就是被刺挂着,我每次背着弯刀上山,弄回来的都是活鲜鲜的湿柴。娘说,湿柴怕猛火。雖然烧到热气腾腾,有时还吹起木笛,发出爽朗的笑声。娘说,火在笑,亲人到。有时真的就有亲戚登门,不是小舅就是大姑,不是二姨就是干爷。把湿湿的柴放在火炉里,开始冒烟了,就拿起竹笛似的吹火筒,鼓起腮帮使劲地吹,湿柴像被挠了痒痒筋儿,憋不住卟哧一下就笑了,壶里的水就哼起了有韵无词的歌儿。此时此刻,我就向往“寒夜友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奇遇。

火炉边最热闹的时候要数过年了。时令一进入腊月,娘就叫我多准备一些柴,除了平时烤火做饭用的细渣子柴外,每天收工之后得扛一根棒棒柴,也就是经烧的硬杂木。如果再顺带着找几个朽干了的疙瘩蔸,那就是最大的收获,娘喜出望外,我也得意洋洋。有时疙瘩蔸上长着毛绒绒的干木耳,用水一泡,厚敦敦,肉嘟嘟,如同锦上添了一朵花,打渔捎带捉了一个鳖。娘的想象力惊人,说三十晚上的柴大,第二年喂的猪就大。娘把做针线的篾篮放在火炉边上,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讲些有趣的故事,如老鼠嫁女、二十四孝等。还说三十晚上的火,十五晚上的灯,火越大越好,最好在火边坐一通宵,这叫“挖窖”。我们那儿的方言觉窖同音,不知是要把贪睡的根儿挖掉,还是要挖一窖金银,始终没问明白。围炉夜话,烤火守岁,其乐融融,我们都等不住守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岁”,也不想把“窖”挖了,不到半夜就呼呼大睡,只有娘每年要守一通夜,等我们天亮起来“出天星”,每人一双千层底新布鞋就上了脚。娘说,脚暖和了,浑身就不冷了。

记得有一次,坎上壅的火种熄了,跑到我家来借,我正把燃得旺旺的火炭扒开,呲呐一声蹦起一颗火星,在我眼前开出一朵花来,娘叫把那坨大的给人家,免得路上熄了。借火者会说话,老家方言叫嘴甜。他说:“黄家人就是和气,贤德。”

现在不是用电就是煤炭,火炉坑就用不上了,自然就没有那炉烤得上身的熊熊大火,但在我的心中,老家的那炉柴火从来都没有熄过。如今,游荡在西安、上海的我,时时扒开记忆里的红火灰,让那些能做种的火星在梦里的火炉坑里无止无尽地燃烧着,暖和着,余年的所有日子就不怕冷了。

溪柳山庄记

一日无事,又遇秋雨绵绵,文涛弟邀我到溪柳山庄一聚,几个文友作陪,同住小城,平日各忙各的,难得相见,便欣然前往。

溪,四吉河(四季河的古称)的上游,沧水河的下游。柳,溪畔天然而生,始终在水一方。溪柳者,谐音挽留也。四吉者,四时吉祥也!沧水,让人要想到苏州的沧浪亭的,古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准确地说,地界四季河与青山沟交汇处,四季青山,名副其实,溪水潺潺,古柳婆娑,盘根错节,草芳木香,好一处静怡之所!主人看我兴致上来,趁机请我为他的山庄命名,我脱口而出:“就地取材,不必引经据典,溪柳二字可也!”闻者大喜,众皆称善。

几年未见,山庄除了溪和柳,似乎变了模样。小桥通幽处,柳溪花木深,院坝边上的老柳像老朋友,给人一种沧桑美,幽远美。雨下得正急,雾涌得正浓,烦嚣远离,心肺如洗,抵达内心的清净和宁谧,经常萦怀的那些名利得失,不觉渐行渐远,淡淡若无。一股灵异之香从仙山秘境飘然而至,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没容我打问,主人侃侃而谈:“自酿佳品,以图纯真,酒皆入瓮,藏之山洞,酒劲憋着,大气都不敢出。要是人,早悟出病来,而酒越悟越入味,越醇厚。”就想到做人,凡事藏一点为好,收敛一点更佳,不可和盘托出,一览无余。环顾左右,方得见“钰坛酒厂”招牌,首字意为珍宝,拆开则为金口玉言、金玉满堂,弥珍稀有,寓意吉祥。

青山依旧在,鬓边华发生,老而不朽如我辈者,步履虽未踉跄,却也迟缓许多,唯一未变的是感慨,是惊喜:若说溪水能饮,整条溪可称酒泉;若说青山藏宝,整座山就是酒瓮。气派之大,窖藏之深,县境之人难以与其比肩!我们在棚下谈笑风生,雨在棚顶絮絮叨叨,涨了的山溪也跟着打着哈哈,平静的溪也有了涛声,像秦腔,一浪接一浪地吼唱,心里就有了很大的回响。

好酒者自然好客,主人冒雨捉来一只红冠乌脚黑土鸡,时辰未到,或缺某位,先用篾笼罩住,上压一块厚实砧木。鸡乖巧,不叫,也不挣扎,视死如归的样子,还不时从网眼里冒出一头,看我们进进出出,谈笑多文友,往来皆雅士。压住的不是山,而是厨案之物,就想到捉拿归案,鸡不问前程生死,只想多听听我们的笑语喧哗。据说动物听高兴了,肉就能活泛,口感会鲜美,加之散养溪畔崖边,自由自在惯了,因而它得山林气,我们获君子风,还落得个舌根欢畅、嘴巴快活!

溪里鱼多,曰钱,或泉。沟边野菜,曰苦麻,或蒲公英。鱼炖豆腐,汤汁若乳。韭炒青椒,翠绿一片。苦麻菜做汤,异香扑鼻。喜欢能把一身潜能发挥到极致,庄主应该算作彪形大汉,人才一表,亲手宰鸡,亲自下厨烹饪,自信着喜欢做菜,喜欢热闹,几杯酒入喉,脸放光,眼有神,尽掏心窝子找你喜欢听的话说。人生得意是喜欢,我们都有不为人知的幸福。活在自己喜欢的世界里,比活在别人的目光里重要,简单的家常,贵重的安宁,一个快乐的人不是你拥有的广,而是你计较的少,放下的多,不是你什么都会,而是你会享受生活,还兼济着给别人带来乐趣。

岚皋民间有“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礼仪”一说,主人的好酒藏都藏不住,从山洞取出一罐,开坛倾倒,香气四溢,入口辣而后甘,遂问何酒?答曰板栗。吾素来喜茶,好茶有栗香味儿就是上品,岂知这栗还能烤酒!人生几何,对酒当歌,酒过三巡,菜上满桌,很少沾酒的我主动要打通关,旁边的老伴轻推一把:“舌头都僵了,还逞能。”我说一句:“不怕,酒喝聪明汉!”

醉意上来,胡乱溜达,见有门扉虚掩,便破门而入。靠墙有几块木板,上面刻有醒目文字,近前辨认,原来是“珏坛酒道”:酒自有道。酒之道必顺天时、顺地利、顺人意。按节令控时温以顺天时,按水土定窖藏以顺地利,按配方明工艺以顺人意。缺一则悖酒道,弗以道称!心诚,则得道。酒之道,人为本!默念数遍,似醒非醒,似懂非懂,口中念经似的蹀躞着找到庄主,拉着手说:“你这酒好,真刻,不上头!”

人有德,酒有道。坐而论道,起而行之。喝酒不是一种盲目的喜好,你懂酒,酒也会自然地懂你,你懂主人的酒,主人就懂你的品位,因而这酒就算喝得值,喝到了一种梦寐以求的境界。花看半开,酒喝微醺,半醉半醒之时草就此文,说得对的就当人话,说得不对的权当酒话,切不可太当真!

责任编辑柳江子

作者简介:黄开林,男,当代作家,陕西岚皋人,有文学作品集出版。

猜你喜欢
火炉
火炉
冬天里藏着春天
金字塔建筑的秘密
炉火
温暖的大火炉
梦回大唐古道 重庆有个火炉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