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评二则

2020-03-31 09:26南生桥
陕西文学 2020年1期

读袁方《生死杨村》札记

《生死杨村》读了多遍。其中13个人物的15个故事,虽未身经目睹,却再熟悉不过。每每展读,容动心恻。但要写出,竟苦思累月,终难成篇。于是乃以札记出之。

一、散点的视角

从开头的后稷/摩西式的“块肉余生记”,到最后母亲之死的撕心裂肺,贯通全文的是诉说性的“内视”———身在农村之内的零距离所见,而不是站在农村之外的评头品足,更不是俯视式的悲悯、打赏式的赞美。接地气最为可贵,而对于还带着农村的精神脐带、本身就是“气源”的人来说,又何劳乎接哉?本色的书写,绿色的文本,又何须借助华丽的辞藻、炫目的色彩、矫饰的煽情去充当鲜艳的添加剂。不是油画,不是彩照,而是素描,是黑白老照片;不是粉刷工,不是油漆匠,而是当行的雕塑家,用原质的石料,雕琢出原色的人和事。

与杨朔的名文对比。1960年冬在初中语文第五册上学了《海市》(此课本现仍保存),1961年冬在一权威杂志上读到《雪浪花》。虽为其文字之美所打动,但感到它们与现实有距离,其中的农村和自己身处眼见耳闻的农村不同甚至相反。于是本能地疏离之。看来,享誉一时的杨朔散文后来从中学语文教材中撤退,不是没有理由:它缺少了文学以至人世间最可宝贵的品格———真实。

笔端含情,叙事、议论、抒情水乳交融。每一叙事之后便有政论性的议论。第一部分“生”的议论要占到一半文字。议论使文字有了体温,有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婴吾婴以及人之‘婴”的人间大爱的体温;议论使意义得以升华,使农村缩影的杨村更具普遍意义。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的人和事,在作者有温度的笔下,活了起来。

农民说什么了?没有,是沉默。当初读《活着》,愤慨于福贵的默不作声———他甚至连阿Q都不如,阿Q还知道骂一声“妈妈的!”福贵却沉默得像蜗牛。到后来才恍然明白,他能说吗?他说什么呢?“此时无声胜有声”,原来沉默的大多数就是这样炼成的。福贵该不是在自觉践行以赛亚·伯林所说的消极自由吧?

这是让不只是杨村的父老乡亲,而是天下农民或有类似经历的人們读了能流泪之文。他们以往的阅读有时是艳羡,是隔膜,是厌恶,是拒斥;而读此文是亲切,是感动,是痛苦,是流泪。谓予不信,有亲身经历可证。

二、疼痛的共鸣

读到背着两百多斤小麦的麻袋爬上几十米高的粮库入口那几句,身上的旧伤似乎又隐隐作痛:1965年季夏之夜因肩扛210斤阿勃麦(当时从阿尔巴尼亚引进的小麦品种)麻袋压伤腰部而伤病至今,第二天还背着那样的麻袋爬上几十米高的粮站麦堆,终因力竭而被其压倒;至于“三夏”大忙中一个多月的极度劳累,则本人少年时不算,至少在成人后已扮过32回“卖炭翁”了;说到那位可怜的山东老瓜客,眼前又浮现出当年曾多次与之打交道的山东(菏泽)瓜客的黧黑的脸和骄阳下的光背,有一位的名字现在还记着;而老父晚年跌倒骨折、未获救治的刻骨之痛,比起作者力主给父亲手术治疗,又增添了内心的多少愧恨!还有一位“心硬”的妈妈手溺女婴,一位兄长因无钱医病而平静地躺下死去……这许许多多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或村里左邻右舍的事,只因经的、见的多了,疲劳了、麻木了,熟视无睹,习焉不察了;现在才由这些文字重新唤起那苦涩的记忆而心颤颤、目茫茫。

这一切的一切,又怎一个“共鸣”了得!

三、深嵌的细节

第一部分“生”里有一句话:“问题在于,并非所有的生命都能够生存下来,在那样一个人们连吃糠咽菜都不能保证、树皮都被人们剥光吃净、全国饿死了几千万人的年代,要让所有的新生命都能够获得生存的权利,无疑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在另一文本中,没有“几”字。

这个“几”字力重万钧,非同小可。没有它,“千万人”只是个泛泛的、无明确指向的、少关痛痒的笼统语;有了它,虽仍未十分精准,但已在“场域”之内。《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说:“由于出生率大幅度大面积降低,死亡率显著增高,据正式统计1960年全国总人口比上年减少一千万。”(见该书普及本381页,塑面平装本369页。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著,胡绳主编,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8月第一版)须知这是抵消过出生人口后的数字,如果再加上当年出生的人口呢?这个“几”字,少得了吗?

第二部分“老”里有这样一段:“我印象最深的却是白部长身上的味道,那绝对不会是杨村老人身上的味道,杨村老人身上的味道说实话实在不好闻,首先是土腥味,其次是烟熏火燎的味道,还有汗味、剩菜剩饭的味道,甚至还有尿骚味、屎臭味、牛粪味,等等,那实在是五味杂陈。而这位老人身上是一种淡淡的肥皂味,甚至还有股淡淡的清香味。我无法知晓甚至无法想象‘白部长的生活,但从他身上的味道来判断,这位老人肯定过着一种杨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生活!”

辨味而知人,稀见之妙文!可与同样写人的气味的《红楼梦》第四十一回相比: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以后,“袭人进了房门,就听的鼾齁如雷,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为了抵消“酒屁臭气”,袭人“忙将当地大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两者之异在于,刘姥姥是俗人进雅室,白部长是雅人到俗地。

手头恰有谈气味的两篇文章可资参照。一篇说:“每个人身体上都发着一种独特的人体气味,生理学家称为体味。由于每个人所进食的食物成分不同,加上代谢机制的差异,人的体味各不相同。”“研究发现,体味所含的物质多达数百种,其中由呼吸系统排出的有149种,尿液中的有299种,粪便中有196种,汗液中有152种,通过皮肤排出的还有相当一部分。”(《陕西广播电视报》1998年7月22日)好家伙,不算皮肤排出的,体味所含的物质竟达796种!而农民体味所含的物质恐怕只会比这更多。看来“五味杂陈”是辞不达意。

另一篇说:“香味具有很多有益的作用,……香味能够改善皮肤机能……可以防止睡眠不足时身心活力下降……具有放松神经和催眠效果”。这应是白部长身上有淡淡的清香味的原因吧。“气味信息能够深刻地留在人的记忆中。……小时候住在海边的人一闻到海藻和大海的味道,就会忆起儿时往事,怀念童年时光。”“这种嗅觉信息与记忆、感情变化……是密切相关的。”“即使别的刺激中途介入,嗅觉刺激也能以相当高的概率记住气味。”“据说人的鼻子里约有一万个嗅觉细胞。……嗅觉至少要识别1000种气味信息。”(《气味:一门深奥的学问》,《参考消息》2000年12月5日)看来这才是时隔四五十年作者仍对白部长的体味印象最深的原因。

星光闪烁的历史补丁

———短篇小说《黄鼠》点串

一篇虽分为八节,但满打满算也不到6000字的短篇小说,却蕴含了历史、地域、民俗等方面的丰富信息。她足以使过来人怀旧,年轻人好奇,有心者去探幽发微。她与写同时期农村生活的杨朔、浩然之作对象虽同,质地却异。

这就是频阳子的短篇小说《黄鼠》。

小说的历史和地域背景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北方农村,再确切一点是关中东府的渭北农村;由于所具的典型性,又不止于此而有所辐射。故事内容很简单:两个正当学龄却未上学而在农村浪荡谋生的少年儿童,怎样“屡败屡战”地捉黄鼠,最后终于功德圆满,一个“每日挣的工分,比村里一个成年劳力高出很多了”,一个“让全家人吃上鲜美的野味”。

下面将其蕴蓄的信息简单点串一下。

历史信息

拉壮丁。是一种在中国实行了几千年的兵役制,不同于现代出于自愿的义务兵或雇佣兵,而是被摊派、拉去或抓去当兵服役。古代诗文对此多有反映,最著名者如汉乐府《十五从军征》,杜甫的“三别”和《兵车行》。上世纪六十年代有电影《抓壮丁》。

卖壮丁。与拉壮丁伴生。富裕人家被摊派到壮丁时,可以花钱“买”另一个人替他去服役,从被买者来说就是把自己“卖”了,故称卖壮丁。卖壮丁者自然家庭贫苦,只好出此卖命下策。但也有个别不务正业、擅于此道而以谋生者,因其价格不菲,可以冒险卖数次。

拉长工,做家丁。前者即雇工,后者指给富贵人家看家护院者,其中有的堕落为帮凶。

贫协代表。最初出现于1963年冬季的农村社教,政策依据是同年5月的中央文件即俗称“前十条”者。此种身份当年可是很神圣的。队干部可以随时改换,但贫协代表不能随便换,故比干部有权威。80年初退出历史舞台。

偷苜蓿。苜蓿是西汉时张骞从西域引进的,本为饲草,在作品所反映的那个时期却是拯救了成千上万农民的救命之物。记得大约1960年在《陕西农民报》上读过一篇武笠青写的介绍其营养价值的《苜蓿》。但妇女偷苜蓿是要冒险的,这有烂屁股之言可证:“(女人)再来偷撅苜蓿,压倒草地里就收拾了!”“哪有不吃腥的猫?!”此人能出此言,自然会有此情。此种事只在程海的《苦难祈祷》里读过,他则未闻也。

地域信息

人畜可食的超大黄鼠。“关中平原的黄鼠,和野兔一样;除过耳朵小,五官酷似兔子。大黄鼠足有两斤重”。奇重之外,它的肉既可喂牲口,又可供人吃:“车把式说过,春夏的黄鼠肉是大补品。歪嘴子也说,黄鼠生长在地底,浸润透了地气,黄鼠肉可以泻火暖胃,牲口吃了消暑克食。”于是天性“素食”的牲口也开了荤:“牛马驴骡们对这不同于饲草的吃食,异常欢喜,贪婪地狼吞虎咽。”曾有人说消灭老鼠的最好办法是将其吃掉,觉得恶心,但属于田鼠的黄鼠却能如此拿来果腹,实为闻所未闻之奇事。

注意:作品中人物大快朵颐的黄鼠肉是“恬”吃的,仅是煮熟,未加任何调料。

民俗信息

波斯细狗,渭北笨狗。前者为引进品种。郎世宁在乾隆时期画的狗即多见它的尊容,可见其归化已久。后者是土著,已很少见。此二者当初都有实用性,前者捕猎,后者看家,与现在盛养的宠物狗大异其趣。惜二者均已式微。。

桑木扁担。在运输工具不发达的时代,人力运输工具主要是独轮车和扁担,推车和担担遂成为苦力的代名词。但有人却将担担者的苦力生涯予以美化:“肩上担的半个树,两头挑的日月转。”“桑木扁担两头翘,宁担担子不坐轿”。真成了豪情满怀的“诗意栖居”。

灌黄鼠。“小胜给鼠洞里灌满水,黄鼠们憋不住了,纷纷跑出来逃命;闭紧眼睛的黄鼠一旦将头伸出洞口,小胜的一只手迅速出击,拇指和食指握成钳口状,眨眼之间,他就卡住了黄鼠的脖颈,一把将它扔进身旁的水桶。

半晌功夫,小胜就抓捕了半桶黄鼠。”

笔者当年也灌过黄鼠,却从未如此满载而归,有次还灌出来了一条蛇,吓了一大跳。

此外,几个人名具有雕塑式的立体感:“烂屁股”可联想到“一屁股烂账”,他“一手在后腰搂着屁股,一手端了烟锅抽旱烟”的尊容也歪歪扭扭,不端不正。“歪嘴子”会下意识地续上“和尚”,“鼻涕篓子”则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写苜蓿的生长开花颇为生动引人。

历来析文有串讲之法,先串再讲。上面将原作简单“串”过,觉得读者已“思过半矣”,“讲”似已成蛇足,于是知趣地就此煞住。

近年多处兴起的民俗村,墙上挂的、庭院里摆的老农具,老家什,老物件,已然成为历史的记忆,是诉诸物象的乡愁。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延续几千年的农耕文明面临转型,一些事物将永远消逝于历史的烟尘中。而小说《黄鼠》所展示和蕴蓄的,要远远超出它们,甚至超出作品的文本自身。相对于官方话语的宏大叙事,这篇作品好似历史的补丁———填补了历史空白,因而也更為信实的星光闪烁的历史补丁。

责任编辑柳江子

作者简介:南生桥,男,陕西咸阳人,咸阳师范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