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笔记

2020-04-01 15:13魏微
长城 2020年2期
关键词:走钢丝文学小说

魏微

闲话短篇小说

都说短篇难写。我想短篇的难写,主要来自篇幅的限制,它有点像玩杂耍的,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高难度的空翻:跃起,团身,旋转,落地……总之要有头有尾,收放自如。我的意思是,就小说的基本要素,短篇是一个都不能少,它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虽只有一枝半叶,也须搭出个“花繁叶茂”的意思出来。

而且好的短篇,正如一切好的艺术,指向从来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并不止于一个故事,几个人物,音容笑貌,命运转折……这些都是小说的外在形迹。我想大抵能称得上是艺术的,都是先落于一个形迹,而后又跃过这形迹,指向广大和丰富。所谓“诗无达诂”,诗的指向可是有尽头的?

我近来也许是读诗的缘故,更觉得“诗性”当是小说的最高追求,而不是所谓的思想性、深刻性,这些当然也很重要,而诗性则是囊括了它们且又多出来的那部分,就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所指又有所指,是以一及十、及百、及千萬……我想这样的小说才是有嚼头、有意味的。而短篇因为体量的限制,以及由此带来的手法上的简略、省俭、留白等,在本质上是更接近于诗的,因此说它难写,需要高难度的技术支撑,当然也有道理。

以上都是泛泛而谈。小说家若是存了这个心去写作,我想大抵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即便写出来了,也必是僵硬寡淡,面目可憎。鲁迅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他写作前,向来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起了个头,一句带一句的,慢慢那个东西就出来了。这是经验之谈,大凡搞创作的人都有这个体会。

文学不过是没话找话,因此,开头的那第一句、第一段才显得格外重要,就是找话头,定基调,像歌者在定调门,调子起高了、起低了,都会唱得很难受,甚至唱不下去。小说也是这样,开头开对了,把语感带出来,一句接一句,句句饱满,活蹦乱跳,那下面写起来可叫一个舒服,就是没话也找出话来了,说着说着就开始情真意切,简直是在跟人掏心窝子。这小说就算是写活了。

当然写到中间也还会碰上麻烦,各人的麻烦不一样。有的太依赖语感,直接成了话痨,这样的写作当然很舒服,只是苦了读者,让人厌倦或愤怒;有的写到中间,苦于人物关系、情节设置还不成形状;我是正好相反,写到中间,像情节、细节、人物、结尾等都有了,但往往会卡在别的方面,比如叙述——这关涉技术,然而说到底还是状态。状态好了,一切都不成为问题;状态不好,一两句话就能卡死你。

我写小说已有些年了,以短篇居多,并不因为短篇难写,我要“知难而上”;纯粹是写成了习惯,形成了一个思维定式,感念于一个词、一句话、一个场景或情境,起念去写短篇是有的,虽然写出来的往往是另一回事。从这个意义讲,创作可能是世上极无厘头的一件事,尤其是短篇小说,它的起念就不周正——周正的应该是先有故事、有人物,方动念去写,但老实说,这样的写作其实也没多大意思——又兼篇幅约束,技术不达,或者一念之差,失之千里,最后弄出来的是何等怪物,大概小说家自己也不知道。

另外还有技术。我不是很愿意谈这个,虽然明知它的重要性,尤其对于短篇而言,技术也许相当于“命喉”一样的东西,因为太短的篇幅,你必须学会控制,不能天马行空,但小说本是天马行空的事,否则便写不好,因此这里便有平衡。我总觉得,写短篇是像走钢丝绳,是在极大的约束里寻自由,自由到忘了是在走钢丝,而是平步青云,然而毕竟又不是真的平步云端上,因此一步一探,摇摇晃晃,保持艰难的平衡。这当然是技术。

技术照我看,是介于有形无形之间,是有这么回事,大而化之地谈谈当然没问题,但是往细里便不好谈,一谈就死。可曾听过走钢丝的说,他这一步怎么走,下一步又怎么走?照实说,他是不可能知道自己怎么走的。他平时虽训练有素,但一旦站在钢丝上,便什么都忘了,只是凝神聚气,意念中这是在走平地。那平时的训练,此时已化成了下意识的动作,走走停停,修修补补,至于为什么修补,他又不分明知道,只是凭感觉和经验。

写作何不如此?小说家谈创作、谈技术,类似于走钢丝的谈走步,那是要引人发笑的。虽然懂是很懂的,那里头弯弯绕绕、骨骨节节,说起来确实有道理,然而说到底,写作又是最没道理的事。那些有道理的话,诸如描写、叙述、语言、对话、节奏……也只好课堂上教教中学生,不能证明你就能写出好小说来。凑巧写出一篇,也不代表这一篇已经解决的问题,到下一篇就不再来为难你,正如走钢丝的再是技术娴熟,也难免有掉下来的时候。

这便是我对于技术的态度,它至关重要,但我以为,也不必太强调;小说里另有一个纷繁诡谲的世界,那是属于“人”的,是活的,流动的,岂是区区技术可以抵达、穷尽的?即便只从技术论,最后成全小说的,怕也不是技术本身,而是直觉或本能,它们自会告诉小说家,哪儿写坏了,哪儿该停一停……就文学而言,我认为那看不见的直觉或本能,委实要比那看得见的技术来得更可靠些。

我对于“宏大叙事”或“革命历史题材”的小说创作,一直以来就很矛盾,一方面,我觉得它非常难写,它对作家的要求几乎是全方位的,它不单是一个能力问题,还涉及到一个作家的胸襟和情怀,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观念:你的观念新不新,你能否给这一类的写作提供一点新的东西,注入一些新鲜血液,我以为是很重要的。

我有一个印象,凡是涉及到“宏大叙事”的小说,在中国很容易就掉进一个模式里,就是开篇就是那种全景式的描写,场面很大,几代人的命运,几十年甚至是上百年的时间跨度,漫漫长途,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跌宕起伏的情节,大喜大悲的情感……就是一切都显得很像“小说”,显得很刻意。

读这样的小说,我就会想,作者的创作意图在哪里?他的创作个性又在哪里?也许他是为了表达对于家国、人生命运的思考,可是以这样的程式去写小说,是很难获得独特的、有见地的思考的,很有可能是,你只是被情节推动着走,所以通篇读下来,我们很有可能留下这么一个印象,你是为了情节而情节,为了宏大叙事而宏大叙事。

我以为,“宏大叙事”所面临的最大的一个难题,就是个性不足,十部小说有十部小说的情节,但十部小说其实也是一部小说。这就涉及到“宏大叙事”该怎么写的问题,其实也是小说形式感的问题,我有时觉得,形式太重要了,绝对一点讲,它甚至大过内容,至少就“宏大叙事”而言是这样。

而且从技术上来考量,越是大的东西越难写,阅读效果也是这样,小东西反而很动人,很悦目。我有一个看法,文学的魅力其实体现在“小”的方面,体现在细节,一些不相干的闲笔和旁枝上,一个手势,一阵风,一个人歪头在打量街景……我以为这些很小的情景是很能打动人的。

所以一直以来,我就有一个想法,就是把小说往“小”处写,不写大的东西。但近些年心思有些变化,可能跟年龄有关,我是三十五岁以后,慢慢开始关注自身之外的一些事物,比如历史、宗教、哲学等,尤其是历史,是我这几年阅读的一个主要方面,在这种情况下,你看人阅世就会有一个新的角度,就是把具体的人和事放在一个更广阔的时空背景下去考量,这个时空背景,我认为就是以前我避而不谈的“宏大叙事”。

所以我想,“宏大叙事”可能是每个作家都必经的一个阶段,你跳不过去,这不是野心,而是人长到一定年岁,视野开阔,心胸开朗,对于宏观世界有一定的把握能力——如果做不到把握,至少是宏觀的观察能力。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作家就会非常的矛盾,一方面,我们要去关注具体的人生人性,对他们有体谅,有同情,这是文学;另一方面,在一场大的社会变革里,个人的荣辱悲欢又是不足挂齿的,总有一些人要做出牺牲,另外一些人得以上位,这是历史。那么对于作家来说,是要能做到在多情和无情之间来回摇摆,要介怀,也要超脱,要进去,也要出来,这个其实挺难的。

我现在还不准备写“宏大叙事”,什么时候写还不知道,有没有能力写也不知道。但这些年一直在读史料:民国史、抗战史、文革的一些民间资料、回忆录、口述历史……每个人讲得都不一样,但合起来特别有意思,慢慢地会接近真相。我在一次发言里,引述过黄仁宇的一本书,是他在抗战时期,作为远征军一个副官,在缅甸为《大公报》写的一组战地通讯,同样是写战争,我认为黄仁宇写得非常的“文学”,这个“文学”当然不是说他在虚构,而是他观察战争的角度,非常地人性化、细节化,比如他没有直面去写厮杀和肉搏,而是写硝烟过后的战场,非常的安静,写了尸体,丛林里的阳光,热带植物……我以为,这样的描写是非常有力量的。另外,即便受制于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就是正面歌颂中国军民的抗日激情,黄仁宇还是以隐晦的笔法,以两三句话写了一个日本军官的尸体,他身上的护身符,一封家书……我很奇怪黄仁宇后来竟然成了一个历史学家,他实在是具有文学家的情怀的。

所以我在想,我们的“宏大叙事”是否该借鉴一下黄仁宇的思路,即便亲历战争,他也不卖弄经历,而是从侧面写,往小处写,这样一来,真实反容易呈现;即便写《万历十五年》那样的大题材,他也是很谦卑的,不是一上来就场面堂皇,而是从小事入手,慢慢铺陈开来,就是说,他没有把历史当历史写。而我们的问题就在于,我们总是把小说当小说写,我总觉得我们当代的小说太流于空泛,越是大的题材越流于空泛,我想主要原因可能就在这里,就是太有野心了,太直奔主题了,一落笔就是写名著的架子,还有就是太主流了,没有自己的眼光,没有发现,这些都是与文学精神背道而驰的。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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